五、新月酒吧

夜幕在天空展開,都市的夜晚見不到多少星光,一輪皎月遮掩在薄薄的雲層下,飛機劃過,徐徐消失在彼方。

對一般人來說,華燈初上象徵著一天工作的結束。

陪家裡人吃了飯,再到外面遛個彎,洗洗漱漱往床上一趟,或孤身一人、或摟着另一半看會兒電視,刷會兒手機,基本上就該睡覺了。

日復一日的夜晚,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像一顆小小的螺絲釘,組合成名為“都市”的巨大怪獸。

但總有人相背而行,描繪出都市的另一面。

他們屬於夜晚。

是律動在夜色中的音符,也是潛伏於黑暗中的野獸。

所思所想,不過是宣洩。

快樂也好,壓抑也罷,用音樂和酒精麻醉自己,把緊繃的神經拉高到快要綳斷的程度,再一下子鬆懈下來,獲得成倍的快感。

鶯歌燕舞,醉生夢死,也是生活的一個態度。

“嘔——”

酒鬼在巷子里翻滾,一身正裝早已不成樣子,也不知明天上班的時候能不能處理乾淨,亦或是事先就準備好了備用的?

“哈哈,老李,你還行不行啊!”

“酒,給我酒!喝死你丫的!”

只為一時宣洩而踏入這個世界的菜鳥不懂節制,早早喝醉了,然而真正的夜生活才正要漸入佳境。

新月酒吧門口霓虹閃爍。

這是一家經營了很久的老店,店主人是一個中年大叔,左臉頰到額頭有一道斜斜的疤痕,險險擦過鼻樑,據說是年輕時候和人火拚留下的。

他不怎麼說話,人緣卻很好,各個道上都有朋友。

酒吧這種地方總是魚龍混雜,不說有多混亂,但摩擦是難免的,不過每次只要有他在,別人就不敢鬧事。這一方面是因為來這裡的人大多聽過老闆的威名,知道不好惹,另一方面就算是沒見識的人,只要一瞧見他那張猙獰的臉也什麼氣都消了,能不搖不晃走出酒吧就是好漢。

不熟的酒客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阮”,一米九個頭的肌肉坦克。

走路帶起的風都能把瘦弱的人掀翻那種。

關於阮老闆的傳說很多,什麼提着一把菜刀在東華路七進七出、一個人搗毀了當年老城區很有名的黑幫據點,甚至更玄乎的,說阮老闆以前扛過槍,從血海里殺回來的,看淡紅塵開了這個酒吧悠閑度日云云。

要是遇到人較真起來,問國家好幾十年沒打仗了,最後一次阮老闆還是個熊孩子呢,怎麼打的?吹噓的人就說你不懂,中東那塊地兒知道吧?雇傭兵你懂嗎?

於是問的人也似懂非懂的點頭,雖不明但覺厲。

新月酒吧開了這麼多年,儘管舊了點,但該有的都有。阮老闆一般不來酒吧,來了也只是在櫃檯要一杯酒慢慢喝着,頗有一種英雄歸隱的沉着感,很吸引憧憬着“江湖俠氣”的小年輕。

很少人見過阮老闆親自調酒,近些年的新客人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

但今晚,很少出現的阮老闆不僅來了酒吧,還堂而皇之地站在櫃檯內,把他那張恐怖猙獰的臉暴露在眾人眼中。

“……阮老闆居然在調酒?”

“今天什麼日子?”

知道阮老闆“不調酒”規矩的老人們都很驚訝,而一些剛接觸新月酒吧不久的新人原本還不覺得什麼,見周圍的人都議論紛紛,也好奇地湊過去問個究竟。

於是阮老闆的傳說又在新老之間開始普及。

對於自己在店裡引發的討論無動於衷,阮老闆嫻熟地甩着調酒器,沉穩、規矩,沒有太多表演的花哨,猶如亘古長存的大山,只為懂自己的人等待。

赤紅的液體緩緩倒入高酒杯,彷彿是流動的熔岩,又像是初升的太陽。

“你變了很多。”

“你倒是沒什麼變化。”

“願望達成了?”

“呵……還差的遠呢。”

阮老闆的對面只有一個人,那是一個成熟豐盈的女性。她和這裡的氛圍格格不入,身上透着一股嫻雅知性的氣息,與其說是酒客,倒不如說是下班回家想要喝一杯咖啡卻誤入酒吧的OL。

來這裡消費的也有很多OL,但明顯和她不同。

她和這裡是兩個世界。

沒人知道她是誰,即便是這裡資歷最老的酒客都猜不到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女人何德何能可以讓阮老闆親自調酒。

舊情人?

還是有什麼更隱秘的關係?

“你戴的是平光鏡吧?”阮老闆眼睛很毒。

蘇雲卿抿了口雞尾酒,用手指託了托眼鏡鏡框,笑着說:“看出來了?是不是很有老師的氣質?”

“你什麼時候也學會這一套了?”

“你不也樂在其中么?”

她俏皮地眨眨眼睛。

阮老闆會意一笑,也抬起手指扣了扣臉上的“疤痕”。

有些事,往往並沒有那麼神秘。

“你這搞怪的樣子倒和過去一樣,”阮老闆說,“既然回來了,怎麼不早點過來?我還怪想你這丫頭的。”

“別。這話以前說可以,現在要是夢夢姐聽到非要撕了我。”

“她打不過你。”

“你還真想我們打起來啊?”蘇雲卿調侃。

“以前你說年紀不到不能喝酒,走之前還約定說回來一定嘗嘗我的‘火鳳凰’,現在終於嘗到了,怎麼樣?”

“理想和現實總有些差距的,後悔當年借用這個名號了。”

“你這臭丫頭。”

阮老闆笑罵。

儘管年齡相差將近一倍,這一大一小兩人卻相處的很是和諧。

這邊熱鬧非凡,在沒人注意的門口,一個畏首畏尾的女生跑了進來。

“她”正是薛世衍。

之前在九龍山那套衣服已經報廢了,他又穿回了最初那件白色連衣裙。

嬌柔的臉蛋,飄逸的長發,若不是事先知道,任誰都瞧不出這個倩麗的女生本質上是一個男人。

薛世衍捂住鼻子。

這裡面的味道讓他有點兒受不了。

一首抒情的音樂結束,在閃耀的燈光下,打碟機旁的DJ吹了聲口哨,播放起節奏明快的音樂。卡座里的男男女女歡呼一聲,簇擁着進入舞池,隨着節奏扭動身子,如同群魔亂舞。

從沒經歷過這種場面的薛世衍頓時被喧囂的音樂淹沒了。

耳中除了動次打次的節拍和DJ的叫喊什麼也聽不到。

【這都什麼鬼。】

捂着耳朵在人群中穿梭,他抬起頭四處環顧,想要找到蘇雲卿的身影。

不遠處櫃檯唯一一處人很少的地方立刻被他注意到了。

那個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櫃檯內的高大巨漢,肉山一般;另一個是櫃檯外的年輕女性,一邊抿着酒,一邊靜靜地注視着舞池中玩嗨的人們。

明明這個環形櫃檯其他地方擠了很多人,卻沒有一個敢往這邊坐,似乎忌憚着什麼。

但薛世衍沒留意到這些,他只是看見了蘇雲卿。

【找到了!】

剛要往那邊走,忽然一隻手從後面拉住了他。

“小妹妹,來和我跳舞吧!”

六、桃花朵朵開

動感的音樂震耳欲聾。

吊頂上的旋轉燈放射出七彩的光芒,將酒吧內部渲染的猶如浩渺宇宙。

嘈雜昏暗的舞池裡,男男女女們盡情地搖擺身體,迎合著節奏明快的旋律。擠在人潮中的薛世衍剛要往櫃檯方向走,身後一個人猛地拽住了他。

“小妹妹,來和我跳舞吧!”

聲音被掩蓋在喧囂中,還來不及反應,一張嘴巴“吧唧”一下親在了薛世衍臉頰上。

濕漉漉的。

一股寒氣瞬間從脊椎骨竄上腦門,他微微長大嘴巴,腦袋一片空白。

我……

我……

我被非禮了???

驚愕的表情剛浮在臉上,對方又是一嘴巴啃過來。

這次中招的是另一邊臉頰。

與此同時,腰也被攬了過去。

【卧槽!】

萬萬想不到會遭遇這種事,薛世衍內心惡寒的同時也伸手想要推開對方。然而手一伸過去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東西,捏起來柔柔軟軟的,像是厚實的墊子。

嗯——?

“呀,你真大膽~”

輕笑的聲音貼了過來,藉著酒吧里明暗不定的彩光,薛世衍終於看清樓住自己的人居然是一個年輕的女性。

她二十歲上下,穿着低胸的T恤,T恤上密布着很多亮片,在燈光下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反光。

這個女人明顯喝了酒,吐出的氣息都帶着濃濃的酒氣。

在狂熱的氣氛中,她一邊甩着頭,一邊將雙手摟在薛世衍腰上。染成金棕色的長發肆意飛舞,拍打在薛世衍臉上,不多時,又嬉笑着把嘴巴湊了上來。

“來!再讓姐姐親一口!”

【卧槽!你自重啊大姐!】

薛世衍左躲右閃,讓這個女人無處下口。兩人擠在人群中被撞來撞去,這個女人親了幾下沒親到,不滿地蹙着眉。

不一會兒,又有一個男人搖頭晃腦地擠了過來。

兩人是一對情侶。

見女朋友摟着一個白裙子的女孩,這個戴着鴨舌帽的男人也笑嘻嘻要湊個熱鬧。薛世衍臉一白,後背都浸出了冷汗,不過摟着他的女人一點兒都沒有理她男朋友的意思。

“佳佳!你又怎麼了啊!”

“滾!找你剛認識的那個女人去吧!嗝——”

女人暈乎乎地打了個酒嗝。

看來這倆人還有點兒情感糾紛。

薛世衍以為正主到了自己就能擺脫這尷尬的境地,但他想不到的是,面前這個女人忽然一把托住自己的臉頰,酒氣撲面而來。

呃——

過了好久,這個女人才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惡狠狠地盯着一旁的男朋友:

“你給我滾!以為自己了、了不起嗎!老娘、老娘就是找個女人也不想再……再見到你!”

說話都大着舌頭。

帽子男見女朋友不僅不理自己,還和一個女孩打Kiss,酒精上頭的腦袋也冒出火氣。

“你不要無理取鬧!”

“你、你才無理取鬧!”

“好……好!你和別人親嘴是吧?我TM這就親回來!”

說著,把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了過來。

薛世衍敏銳的察覺到一絲危機。

剛才那突如其來的觸感還停留在腦海中,見這個帽子男別有深意的眼神,他立刻明白這傢伙想要幹什麼,內心的震驚已經不能用“卧槽”兩字來形容了。

【你們小倆口吵架關我什麼事啊!】

此刻的他儼然成了這兩人賭氣的工具,被女人親也就算了,要是被這個男人……

想要逃跑,但這個女人把他摟得很緊,再加上從後面堵上來的男人,薛世衍現在真是進退無路、插翅難飛。

“嗝——”

男人的酒嗝聲近在咫尺。

渾身上下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就在快要親下來的剎那,薛世衍抬起腳狠狠踩在了這個男人的鞋面上。痛呼一聲,這個男人面容猙獰,伸手抓住薛世衍的肩膀。

“你……你敢踩我!?我女朋友親了你,我親回來怎麼了!”

【關我屁事啊!】

“阿龍!你做什麼啊,放開她!”

“不要你管!”

拉扯中,薛世衍連衣裙的弔帶都快掉下來了。

察覺到這邊發生的爭執,周圍的人都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然而沒過多久,一隻手拍了拍帽子男的肩膀。

“誰啊!”

扭過頭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喲,又來個大美女?怎麼,你也是我女朋友新找的馬子?來一起玩啊!”

嘴巴花花的,下一秒,他被猛地揪到了一邊。

踉蹌一步,咒罵的話語還未說出口,一張猙獰恐怖的臉頓時映入眼帘。

舞台上的音樂適時停止。

“想要在我店裡搗亂嗎?”

粗糙低沉的聲音,在配上臉上那道嚇人的疤痕,被嚇到的這個帽子男咽了口唾沫,牽強的露出討好的笑容。

“阮、阮哥,您誤會了……”

“帶上你的馬子給我滾蛋。”

“是、是!”

帽子男一把拉起嚇懵了的女朋友,擠出人群逃也似的跑了,其他人都敬畏地看着阮老闆,對這個倒霉的傢伙心生同情。

阮老闆拍拍手:

“妞照泡、舞照跳!音樂!”

老大發話,舞台上的DJ又開啟了動感的音樂。

直到被拉到櫃檯邊坐下,懵懵懂懂的薛世衍才反應過來救自己的是蘇雲卿。

“小姑娘,你沒被嚇到吧?”

“呃……嗯。”

很好,沒有被認出來。

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但他總算是接觸到了蘇雲卿——以女生的身份。

蘇雲卿坐在旁邊,扭頭看着這個外貌清純的少女,好奇地問:“你多大了,怎麼到這種地方來?”

以她看來,這樣的女生應該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乖乖女。

是為了刺激?

“丫頭,什麼叫‘這種地方’?”阮老闆又走回到櫃檯里。

“你把你臉收拾一下,再來問我吧。”

“這可是我吃飯的東西。”

“所以咯。”

蘇雲卿輕笑一聲。

阮老闆無奈地搖了搖頭,拿這個丫頭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那、那個……”

薛世衍看了看這兩個人,絞盡腦汁想着現在該說什麼話。

問“火鳳凰”的事?

哪有陌生人一見面就問這個的,他現在的設定可不是“薛世衍”。

【還是先問問蘇老師想要什麼禮物吧。】

打定主意還沒開口,蘇雲卿就先說話了: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吧。”

“呃……”

禮物的事還沒有問清楚呢,他怎麼可以回去。

沉思片刻,他掐着嗓子細聲細語地問:“su……這位大姐姐,謝謝你剛才幫了我,我有什麼可以報答你的么?”

“報答?哈哈,不用了不用了,要不要姐姐給你叫個車?”

蘇雲卿爽朗地笑。

“那、那怎麼行呢?”薛世衍轉着眼睛,裝模作樣,“書上說了,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大姐姐你喜歡什麼禮物?”

“真不用。”

“不行,我一定要報答你!”

“唉……”

蘇雲卿見這個女生這麼執着,皺起眉想了想,忽然指向櫃檯里的阮老闆:“既然你這麼想報恩,就報答他吧,剛才是他把那個男人給趕走的。”

阮老闆順勢插嘴:

“我沒什麼想要的,非要說的話,想要一個洋娃娃吧。”

【???】

薛世衍瞪了他一眼。

且不說開口說“不想要”後面緊跟了想要的東西——

洋娃娃又是個什麼鬼?!

大叔,你對得起你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嗎!

薛世衍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發現這個酒吧里的人沒一個正常的。

蘇雲卿同樣把嘴巴里的酒噴了出來:

“阮叔,你你你……”

【什麼時候有這愛好?】

結結巴巴了一會兒,她鎮定下來,壓低聲音問:“這件事夢夢姐知道嗎?”

“你們倆個丫頭亂想什麼呢?”

見對面兩人都一臉彆扭地盯着自己,阮老闆操着他粗糙的聲音說,“再過幾天就是我女兒的生日了,給我女兒的。”

“早說嘛……”蘇雲卿鬆了口氣,又不滿地挑起眉毛,“既然是給女兒的禮物就好好自己準備啊,問別人小姑娘要什麼?”

“我也沒說要啊,我看這丫頭斯斯文文的,應該對小女孩喜歡的洋娃娃很了解,想諮詢諮詢。”

阮老闆無辜地說,但配上他這張臉怎麼看怎麼不對。

“你剛才說女兒生日的時候怎麼不問我?”

“……不是我說,你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嗎?”

“你什麼意思?”蘇雲卿眯起眼睛。

阮老闆聳肩:

“我可不想女兒長大了變成你當年的樣子。”

“我現在很淑女好不好!”

嘭——!!!

他們正聊着,門口的方向忽然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扭頭望去,酒吧外面湧進來一大幫子人。為首的一個黃毛揚起下巴,收回剛才敲打在桌子上的鋼棍,操着沙啞的鴨嗓子大喊:

“停!停!停!”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后,他囂張跋扈地將鋼棍扛在肩膀上,一腳踹翻了前面的盆栽:

“那什麼什麼……‘火鳳凰’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