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這個人,身高一米七,相貌與其說帥氣,不如說外國風顯著,比起像是日輕所描述的勇者,不如說外形根本就是西方童話書中打敗魔王或巨龍的勇者現代版。金色到耀眼的頭髮,比四憲余見過的一樂優的頭髮還要純粹,一樂優的頭髮是稍微偏米色的。藍色的眼眸,說話帶着像是還不熟悉本國語言的口音,實際上完全是故意的。

他寫小說、或者說行事風格,喜歡壓上奇怪的賭注,“命懸一線”——他自己如此稱呼自己的這個特性,說是不堵上一生的賭注,人的潛力就沒辦法被激發出來。“人的大腦只開發了百分之五”這樣的謠言四憲余是從來不信的,不然在生活的壓迫下、估計人人都能內褲反穿然後在天上亂飛,但是勇者從昏迷中醒來、聽當去前來探病的四憲余說自己的花式跳水的時候,他得意洋洋地說出驚人之語。

“呵呵、哈哈哈!我可是從沒學過跳水哦!”

四憲余從那時起就開始對人的潛力的存在將信將疑。

當四憲余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的時候,他的臉就像他的體型一樣讓四憲余有些認不出,說好聽點叫長得有福氣,說難聽點、假設玩笑本身就帶着話語暴力的話,這是活佛下凡。他身體的各部位都有橫向發展,五官沒什麼變化,但是藍色的眼睛裡沒有當時的朝氣。只在看到四憲余的時候稍有光彩。

“你來了?”

“我來了……你怎麼變成這樣?”

四憲余再次上下打量着勇者的身體,勇者忽視了這句話,看着四憲余身後的銀髮少女,也就是九條千秋,他抬了抬下巴,看着四憲余笑道。

“你把前世的福分用完了。”

“所以我現在不參加九九六(指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一小時,總計工作十小時以上,並且一周工作六天的違法工作制度)。”

四憲余開了個玩笑,環顧周圍,時間還未到,評委也未到。他想和勇者聊聊。

“那次之後,你斷更了。”

“嗯,重傷,不好寫。”

“後來也沒有再寫。”

“重傷,不好寫。”

“太監時間是在那次我們比賽的半年後。”

四憲余哧了一聲,像是自嘲。

“和我沒關係,太好了。”

對方也很開心。

“當然是好事——我在那之後就沒寫書了,我覺得我以前寫的東西是沒什麼意思的,就不想寫了。”

不,挺有意思。

勇者寫的都是異世界冒險和超能力幻想,雖然劇情很老套,但是要把套路寫到熟能生巧、寫出花來,在四憲余所聽說的輕幻文庫作家裡,滿打滿算不過兩百人左右。而在撲街部還未解體的時候,他也是撲街部的重點拉攏對象——只是一直沒進來。

四憲余很想否定他的自我貶低,但是張張嘴,又說不出話來。

“想聽聽我為什麼覺得自己寫的不好嗎?”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四憲余的心思,勇者問道。看見四憲余點頭,他稍作梳理,說道。

“我以前寫東西——我跟你說過這件事,我喜歡押上些賭注,沒有賭注,就沒有吸引眼球的矛盾,這個你肯定也知道吧?”

“當然,不可能不知道。”

日輕——或者說輕小說這一整個小說形式,就是堵上日常。越是日常,越是危機。

“可是如果,日常不存在呢?”

“我懂。”

“你懂?”

勇者並不驚訝。

“你說說,看看我們對不對的上。”

四憲余接道,幾乎可以說是背出來的。

“日常之守護的劇情,並不意味着我們身處日常、而日常遭遇了危機,我們再通過主動地解除危機而守護我們的日常,而是反過來,守護之日常只有依賴於無止境的危機才能得以維持下去,也就是說,無止境的日常這一概念可以被改寫為無止境的危機,在這一層上,主動解除危機的我們反而成為了完全的被動性存在,因為我們成為了維持危機的機器——永動機。”

“嗯。”

勇者微微低頭,想了一秒,點着頭同意。

“果然是你懂得比我多。”

“這是撲街部的研究成果之一,我只是記了下來。”

“記了多少?”

四憲余如實回答,並在話語出口后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說出實情。

“全部。”

“真好。”

越發捉摸不透勇者的笑容,要說以前的話,自信、但不會膨脹,笑是“談笑風生”的笑,現在倒變得奇怪了起來,像是老人的笑,被皺紋擠壓到一起,再和藹也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歲月讓人變成怪物。

勇者繼續說道。

“就是這樣,永動機——這個比喻真的很好,當我那一天發覺自己只是在做着機器般的重複運動的時候,大約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我存下來的有趣的東西,就變得沒什麼味道了。”

索然無味。

黯然失色。

“我把它們賣給輕幻文庫之後,拿下了一筆錢,出去旅遊了一段時間,看看國內的大好江河,然後就是吃吃吃。”

“你的體型就是因為吃太多?”

“不,單純是住院后的反彈——最後我回來這裡的時候,剩下的百分之十五也沒了,或者說,我不斷地琢磨剩下的這堆東西,想從裡面找回閃閃發光的部分,但是我找不到,無論做什麼都是在重複。我去拜訪了以前認識的作家朋友,得到的答案是我想太多。”

他看着四憲余。

“你覺得我是想太多嗎?”

先前的對話成為了試探,試探四憲余的底細——是否也想着勇者所想過的事情,是否遭遇了同勇者同樣的遭遇,但是四憲余沒有。四憲余原以為是寫作恐懼症,但是明顯的不同是,勇者還在思考,而四憲余以往的經驗來看,恐懼寫作意味着排斥寫作,一旦提起筆就會停止思考,還有在身體里不斷沖盪的本能。

四憲余往旁邊看了看,注意到四憲余視線的九條千秋把視線從手機上拉開,發現聊着正歡的兩人都開始看着自己,她“嗯嗯?”地表示疑惑,摘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的耳機。四憲余希望她是裝傻,她卻問道。

“怎麼了?”

勇者行雲流水地回答。

“覺得你漂亮,看入迷了。”

“啊,謝謝。”

九條千秋也得體地回應,然後把耳機戴好、繼續看手機。這個時候,一位評委姍姍來遲,讓四憲余和勇者兩者站在他手機前置攝像頭能同時看到的地方——也就是肩並肩,視頻通話上則是露出了另外兩位評委的臉。依照慣例臨時確定規則之後,四憲余和勇者開始了口頭的三題寫作。規則很簡單,用輕幻文庫軟件附帶的隨機抽取功能抽出三個名詞,然後花三分鐘思考,一分鐘口述自己的完整故事,三局兩勝。

第一回合是“哭泣”、“百貨公司”、“蜂蜜”。第一個詞是動作,可以是常態,也可以是故事開啟或高潮。第二個詞是場所或集合體,但是百貨公司的具體含義可以加上幻想元素,第三個詞是物體,可以作為線索。這樣的拆分法在圈地運動時期就已經被大部分作者得知,幾乎成為了三題寫作必經的過程。而在這種精簡版的寫作中,細節可以忽略,支線是加分項,故事前後矛盾是扣分點,如果沒有自信,只是把主線說得有趣也可以。

三分鐘一到,是四憲余先說。四憲余想要看看自己恢復的情況如何,所以只做了單純的組合,男生不小心被關在深夜的百貨公司,他循着哭聲找到了小女孩,卻發現百貨公司里開始四處遊盪着怪物,為了安撫小女孩,男生要帶着她躲過怪物的搜尋、找到在上層甜品店的蜂蜜。然後在甜品店門口遭遇怪物,發現怪物是小女孩的母親,男生和她一陣纏鬥,病急亂投醫、把蜂蜜倒進她嘴裡,小女孩衝過來抱住她陷入恍惚的母親,兩人一齊化為星點消逝。

勇者看了看四憲余,說“上次都知道實力了你還給我藏着掖着”,四憲余做出不予置評的表情,聽他說自己的故事。在四憲余的故事中,哭泣是作為尋找到小女孩的線索,還有一次意外吸引怪物的引線,而在勇者的故事中,哭泣成了中心動作,同蜂蜜牽扯在一起——聖女的淚水和蜂蜜、還有其他材料混合在一起能成為藥水,藥水能讓教會的武士變成聖女控制的武力高強的傀儡,用於一場堵上雙方存亡的宗教戰爭。小時候意外遇到聖女的少年和她度過隱秘而溫馨的一段時間,在他們所在的城市被圍困的時候。還是少年的他也要付下藥水去參戰、為殘留信徒殺出逃生之路,在地下室,他看到了喜歡的聖女因為要教堂高層要壓榨淚水而遭遇酷刑,在城裡信徒的性命和拯救聖女之間,他選擇了後者,擋在聖女面前,想要保護聖女,又奈何武力不足。在搖搖欲墜之時,他喝下藥水,帶着哭腔要求聖女控制他,給他個拯救她的機會。

勇者講完的時候,三位評委的秒錶都幾乎剛好走了一圈秒針,擦着邊完成,包括細節在內,完成度、衝突強度都超過四憲余。評分取三位評委的中位數,十分滿分,四憲余拿到了五分,勇者拿到了七分。

因為結果是看兩人之中誰的總分高,兩分的差距,已經讓四憲余進入了相當的劣勢。九條千秋在旁邊給出自己的評分。

“我給的分數是你六——因為勇者先生的故事還是太老套。”

勇者也很同意九條千秋的評價,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依據評委的評分。三位評委給出了各自評分的理由,四憲余對於三個關鍵詞的利用度、整體張力、細節豐富度都不如勇者,這些評價都在四憲余意料之中。

“再輸一場就很難贏給我了哦?”

勇者提醒道,第二回合緊接着開始,這次的關鍵詞是“銀河”、“走廊”、“電影”,三者照這樣的順序排列,讓四憲餘一下子就聯想到“銀河走廊上播放的電影”這句短句,而如果拋開幻想元素去完成這回合,必然要捨棄銀河和后兩個詞的其中之一——相對於“走廊”和“電影”,“銀河”所描述的場景,或者更應該說是景觀,實在是過於龐大,同后兩者有着天然的差距。從勇者的神色來看,他也覺得這次不太好辦。一分鐘過去,四憲余還沒能想到能穩妥挽回分差的方法,他於是閉上眼睛,調整呼吸。

捨棄關鍵詞是不可能的,那會扣分。四憲余想到了記憶——電影本來的作用就是更好地記下什麼,同銀河牽扯上關係,電影可以是紀錄片……關於文明的記憶。他想到了一條環繞銀河系的異次元走廊,不知是誰製作,裡面重複播放着記載過往文明的電影,而在地球聯合國解體的亂紀元、一群海盜和緊急迴避前者的主角團意外進入其中,在身臨其境的文明語境中一邊尋找出路一邊展開追逐戰,最後主角選擇停留在星際時代還未開啟的地球文明。三分鐘思考時間很快結束。四憲余狠下心,說出完成度尚有欠缺的故事。勇者接着給出的是從拍攝的角度,也就是說,是地球人要製作參與歷史走廊的文明紀錄片,被選中的人——出身和階級都不同的少女要組成團體在星球上不同的地區旅行。

勇者說完這些時,一分鐘陳述時間還剩下一半,評委還以為是卡殼,提醒他繼續,他卻說“不用了,就這樣結束吧。”

“想不到好的故事——我也想到了海盜,又覺得四憲余你會說。”

他看起來一派輕鬆,評委於是聽從他的意願開始計分。兩人的故事重複程度很高,但勇者所指出的社會現象、和參與其中的攝影組被鏡頭扭結的另一個空間在趣味性上高出四憲餘一截,儘管未完成,還是拿到了七分——四憲余依然只有五分,九條千秋的評價也保持了一致。在開始最後一回合前,勇者問道。

“在戲弄我?”

他不是生氣着說這句話,而是更多的帶着感嘆的情緒去說。四憲余搖了搖頭。

“我也想太多。”

四憲余很快又接道。

“說實話,我能撐到這裡,我都覺得意外,我原本以為我會在第二局就輸掉。”

“你出了什麼事?”

理所當然地想到了因為什麼而狀態不佳,勇者問道,見四憲余沉默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說出,他反手錘了四憲余的手臂。

“我不是喜歡乘人之危的人,你不說,下一把我就讓了。”

四憲余繞不過,嘆了口氣,回答道。

“寫作恐懼症,在家呆了很長一段時間。”

“怪不得……是出版那段時間嗎?我聽說你拿到了出版計劃,然後一直沒在書店看見。”

“是。”

“現在怎麼樣了?”

“要第三盤才知道——要做好我的陪練?”

勇者用微笑默許了這件事。關鍵詞依序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第三回合是“落葉”、“書店”、“口紅”。關鍵詞是純粹的隨機生成,但在這第三回合,四憲餘一瞬間有了背後有誰在惡作劇的懷疑——第一回合是動作、日常場所、食品,第二回合是宏大景色、日常場所、載體,第三回合是日常景色、日常場所、細小物品,再加上詞語含義的語境,用於故事展開的場域在逐漸減小,而難度也以倍數上升。

首先是包括景色和場所在內的日常環境,日常環境意味着外在矛盾只能限定於人際交往,而不涉及世界、意識形態、社會體制——這些都是在幻想作品才能涉及的。

第二是物件相對於故事的可用度,之前的食品是十分通用的,因為沒誰不吃飯,而口紅一般而言是女生所用,丟了可替換、不需要頻繁使用。這也限制了故事的發展,總不能說“樹葉掉落的秋天,少女在書店弄丟了口紅,然後我幫忙找”這樣的小插曲而非故事吧?

要基於此建構故事、必須跳脫詞語本身的含義。四憲余閉上眼睛,抓住“口紅”一詞發散思維,無數作品的一時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是對着鏡子化妝時身後丈夫急匆匆地出門,是倒在凄厲車轍上的一份禮物,是命案的證物,最後成為繪畫的工具,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像是一頭撞進了霧氣,四憲余頭腦一懵,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失去了線索,又過幾秒,畫在牆上的門才重新出現。畫也可以是書本上的塗鴉,落葉就變成了書籤。是否取用?想到輸了不過送分——想到去強調“輸了不過送分”,四憲余才終於好受很多。

霧氣四散。

剛剛看見了什麼?

思考時間結束,由優勢方開始最後的敘述。勇者把口紅設定成魔法少女變身的道具,在秋天升上高中后,她結束了魔法少女的工作,回歸到自己毫無存在感的日常生活中,而自己常去的舊書店,喜歡的小說之中總會不知被誰放入落葉,拿起落葉的時候,自己就會墜入小說的故事中。她有了想找到作者的心思,堅持埋伏、對方卻總是先於自己一步。既然如此,她就只能拿出殺手鐧——魔法相關的事情問經紀人啾醬就對了!她得知所屬地區的魔法少女少了她之後在驅魔工作中後繼無力,啾醬表露想讓她重新簽訂契約的意願,然後借給她一面可以重新看見魔境的放大鏡,少女帶着它回到書店,看到放入落葉的人是還是魔法少女的“自己”。這時候她們捲入另一位魔法少女的戰鬥,那個“自己”想要衝過去戰鬥,身體卻像是幽靈般穿過了怪物。她顯得焦躁不安,而這時啾醬出現,指出那是不願甘於平庸的少女的陰暗面。結局是少女指導了另一位魔法少女的戰鬥,最後又選擇不再簽訂契約,理由是自我改變不想寄托在魔法身上,“我已經退出了,讓回憶成為回憶吧”一邊這麼說著,少女把一直帶在身邊的、沒有變身效用的、用盡了的口紅丟進了垃圾桶。

即使是故事介紹、需要的字數也很多,勇者噼里啪啦地說完、再一次擦着邊安全着陸。他看了看四憲余,眼神像是在理所當然地要求四憲余的贊同,也有對四憲余接下來故事的期待。四憲余拍了幾下手掌,但對於後者、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說,還沒拿到准。

“呃,我的故事是,口紅也是個魔法道具,是用來畫門的。”

四憲餘一開口就暴露了自己準備的不充分。他想到了在書店畫門,之後是抱着“為什麼在書店、為什麼是口紅、又怎麼和落葉扯上關係?”這樣的問題一邊想一邊說,邏輯不完整不說,磕磕巴巴的說出毫無新意的故事,也讓評委之中的兩位皺起了眉頭。看到他們的表情,四憲余居然——他自己也沒想到的,忽然就笑了起來,浪費了幾秒去重整心態,輸掉這次比賽早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不算是對不起這段時間的努力。

下一句卻不知道怎麼說。

評委宣讀着最終分數,在最後一回合,四憲余拿到了三分——一般來說,外行人亂寫的三題作文就是這個分數,而勇者是六分,也受到影響、比之前低了一分。總分是四憲餘十三分,勇者二十分,大於五分的差距,讓四憲余扣了非越級挑戰的天梯分加減最大值——三分消失。

勇者十分不盡興的樣子。

“照套路來說,當我同意當你的陪練之後,你不是應該爆發小宇宙,和我大戰一場,然後以微弱的差距挽回敗局嗎?”

“說的在理,但那是打Boss的時候才有。”

“我不是Boss?”

“就算你是,我也不是魔王。”

四憲余拿對方的名字開了玩笑,之後是簡單的認證程序,還有給評委打五星好評。九條千秋插口道。

“你是真的菜的可以。”

“我也覺得。”

“最後這把可以寫輕推理的。”

四憲余和勇者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

“我不會。”

九條千秋翻了翻白眼。認證完,評委很快離開。四憲余回頭看向勇者,想回到比賽前的話題,勇者卻莫名地發著呆,目光直直地看着評委離開的方向,四憲余說話才反應過來。

“嗯?”

“我說——比賽前聊的那個,你說你一直重複的事,我覺得是好事。”

“怎麼說?”

“就是,發現自己在重複的話,就可以試着跳脫出去了。”

“不是轉牛角尖?”

他有些惆悵地笑着。

“我也有思考怎麼跳出去,答案就是不寫東西,去搞別的。如果你說的跳出去,是說飛升到文學領域,我也不是沒看過文學作品,只會玩修辭遊戲的所謂高端作品忽略不提,通俗文學裡面,我都沒什麼感觸,還不如看史詩幻想。”

“我就是說史詩幻想,宏大點的題材,戰記類不也在輕小說領域有嗎?”

四憲余指出一個方向,勇者則是搖搖頭。

“無聊。”

他補充道。

“知道重複這件事後,我對大部分故事都沒什麼感觸了,我是說,以前那種看到好作品的時候,心跳咯咚一下、漏了半拍的感覺,舉個例子的話,你看《幻獸獵人》——這個我聽你說過喜歡吧?”

“是。”

同勇者不同的是,四憲余即使在病症期間,也沒有陷入他這樣的賢者狀態。

“你是不是沖多了之後頓悟了?”

“我沖了幾次,確信沒有。”

“噁心,別在外面說這種事情。”

九條千秋在旁邊吐槽道,四憲余也拉回了之前的想法,轉頭對她要求道。

“那你也提點意見呀。”

“什麼意見?救救孩子?”

她翻了翻白眼。

“多讀書,多旅遊,多和朋友玩耍,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去談個戀愛,沒了。”

然後她話鋒一轉。

“你是不是沒有過女朋友?”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勇者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對不起”先行,“還真沒有”緊跟其後。九條千秋用“又解決了一件無聊的事”的語氣說道。

“那沒事了——寫不出東西單純是見聞少,或者說,自己不會變換角度去看問題。辯證法義務教育沒教嗎?”

還真沒教。

“走吧?”九條千秋對四憲余說道,四憲余應了一聲,臨走前向勇者告別,看到他的表情複雜,像是在思考什麼深奧的事情,又問道。

“你這次不會跳下去吧?”

“嗯?”

勇者楞了一下,看起來是真的疑惑。

“為什麼?”

“那就好。”

四憲余放下心來——能問出這個問題的人都不會莫名其妙地跳河。

從這一點看,以前的勇者才是欠缺考慮。

勇者目送四憲余和九條千秋走遠后,趴在欄杆上,看着寬敞水道上崎嶇不平的部分閃爍着的光點。

“是啊,我怎麼會自殺呢?”

活了二十多年,沒見過勇者自殺的——在心底拿自己的名字開了玩笑,他苦笑着,拿出手機,點出九條千秋的聊天欄。在以前,不只是撲街部的人來找自己,千秋組的人也來找過,當時來的就是九條千秋。就像是沒人會把叫勇者的人當做勇者,或者把懲奸除惡的黑衣人同城市首富聯繫在一起,九條千秋也未必就是千秋組的首長,比起這個,說千秋組共同用一個筆名“小千秋”去寫作和參賽還比較可信,畢竟千秋組和輕幻文庫聯繫緊密,這點程度的放行還是可以接受。

是的,勇者不相信小千秋只是一個人,他有意識到,一個人在遣詞造句的習慣和思維邏輯的慣性是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完全改變,所以文風多變、故事在不同題材間跳躍的小千秋很大可能是一群人而非一個人。而意識到這點是在上一次站在這裡、從這裡跳下去的時候。他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失敗就做出危險動作的習慣,是在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寫重複的東西之後,才感到焦慮、隨着焦慮的心情越發沉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的時候再試圖讓自己陷入生命危險,如果這樣可以解脫的話。

抱着無限的僥倖心理。

要麼不會死、在刺激中找到自己新的道路。

要麼死、在死前可以不用想那麼多事情。

可是當自己彷彿應驗了名字所附帶的解釋、名為“主角光環”這樣的東西,無數次死裡逃生,成為傳說般的存在。這是極端的恐怖。不是在幸運中想到自己是天選之子——因為意識到名字的中二病態而拒絕這點的他想到的是,就連自己的存活也是純粹的偶然性產物。

為什麼恐怖?

因為只有偶然性是無法被相信的,身陷偶然性之中,連浮萍都算不上,只是一片空無的自由。要想逃離其中,只能選擇相信偶然性——第一次見到九條千秋的時候,他聯想到理應被拋棄的可能性,九條千秋就是小千秋,他問她相同的問題,怎麼才能擺脫重複?

“多讀書,多旅遊,多和朋友玩耍,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去談個戀愛,沒了。”

他拿到了同樣的答案。勇者,本來以為自己是相信這點。相信九條千秋就是小千秋,她作為寫作的前輩、可以給自己指導一條道路,自己沿着這條道路,不可避免地用中二的說法,通向光明。又是近一年過去,勇者確信了,自己並不相信九條千秋,同時也不相信“小千秋”——“不相信任何人能把自己扯出去”才是終極的信條,因為它而維持痛苦,再由痛苦來掩飾刻在最深處的快感。

自戀。

對痛苦的自己的愛情。

維持愛情等同於維持痛苦,然而當意識到痛苦和快感直接地聯繫起來,支撐自己所在的體系崩塌了。

原來在鍵盤上打字也是用擠着的——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照那些中二病的說法,把寫作恐懼症的前兩個字改成傾訴。

“我可以從橋上跳下去嗎?”

瞬間得到了答覆。

“拜拜。”

勇者一個翻身,越過欄杆跳了下去。

“憲余。”

“嗯?”

跨區的公交車上,四憲余和九條千秋坐在最後排,距離到湖苑區還有半小時左右。九條千秋忽然說道。

“我要說一件事情,你會不會生氣?”

四憲余理解九條千秋的性格,就算是回答自己會生氣也阻止不了九條千秋開口,倒不如說,她有時候就是為了讓自己生氣才會刻意去做一些事情。他沉默地看着九條千秋,示意開口,但又覺得十分難得的,九條千秋的神色看起來有些迷惘。

“我剛剛害死了一個人……大約如此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是認真的?”

九條千秋瞥了四憲餘一眼,這個默認讓他像是被石頭砸中,當然,表面上還是要維持波瀾不驚的樣子。

“誰?”

“勇者。”

四憲余花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那是誰。

“他死了?”

“我覺得差不多了。”

九條千秋亮出Line上二十分鐘前和勇者的簡短對話,四憲余看了之後,五官幾乎要擰成一團,然後又綻開、深呼吸。

“你這傢伙……”

沒繼續說“你這傢伙”是怎麼個定義,四憲余本來想說冷漠無情之類的,但是說出口的話自己也會變成那樣。指責也是暴力的一種,而看九條千秋的表情,還在迷惘中,不知道算不算在自責,四憲余也就沒繼續說什麼。

差不多是全程沉默地輾轉到了五尋晴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時間已經將近正午。四憲余問了午飯怎麼吃,然後兩人取得了在校內解決的共識。稍走百米,四憲余看到了宏偉的古典風格校門和上面極盡繁華的浮雕,第一次知道聲明在外的“貴族高中”是什麼樣子——四憲余以前就讀的市一中的大門也比大部分學校要大那麼一圈,但那只是為了容納上下學的龐大人流,而眼前的校門倒像是作地標建築,正門四車道,兩個副門雙車道。保安們看上去比起保安更像是侍者,穿着正式的服裝接待其他家長。四憲余不自禁四處觀望,走到門口時,其中一人在自己面前行了不卑不亢的禮節。

“請出示邀請函。”

九條千秋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兩張卡片遞給他,他接過去放在感應器上,亮起綠燈后還回來,側身伸手表示歡迎。拒絕了乘上校內觀光車,九條千秋說“不想和一群大叔大媽坐在一起”,然後挽住四憲余的手臂,兩人隨着人流、行走在零落的黃葉之上,頭頂的樹枝因為季節幾近光桿。黑色高級轎車不時經過視野角落,根據標牌指向進到稍深處,側面豁然開朗,越過白石圍欄,人工湖一直展開、最遠到了另一邊的鐘塔,太過寬闊而稍顯冷清。前方白色基調的校舍也開始能看見,外觀看起來有點像公館,寬度讓人咂舌,高度則是和升起的宣傳氣球差不多。氣球下的條幅寫着慶祝學校的第多少年,還算年輕。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

她已然甩開了先前消沉的心情。歡呼聲和音樂不絕於耳,是學生的遊行隊伍,佔住了三個車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依服裝分開的探戈、宅舞、街舞、快華爾茲四個舞蹈社團,要說動作張力和青春風味,街舞是讓四憲余回味良多的——以前高中文化節他也只覺得街舞好看。緊跟着的是改編了動畫音樂的音樂社團,最後是隨着節奏唱歌嬉鬧着的一般通過學生和三台超過兩米的機器人。九條千秋一邊哼歌一邊高舉着手機拍攝錄像,四憲余的關注點又落在了其中假面騎士的角色扮演上。

等遊行隊伍走開,兩人再繼續前進,來到了主校舍前面的、大約可以容納四千人的廣場。這個數字是四憲余和自己以前學校的操場對比得出的,高考宣誓和文化節的時候都是容納兩個年級的三千五百人左右。現在這裡的廣場作學生開店用,稍逛一圈,兩人的左右手就拿滿了小吃——全是免費,取而代之的是要用入場時拿到的印章去蓋,似乎是他們互相評比的方式。

坐在角落的石椅上,九條千秋兩三下吃掉一根塗滿香料的串燒,露出了愜意的表情,然後又豪放地接連去吃別的東西,咀嚼動作幾乎沒個停,不時混着奶茶一口咽下。說起來,也是她經不住學生的吆喝、誰叫她她就過去把店鋪的小吃各來一份,才弄來那麼多東西。

五分鐘后,四憲余把她留給自己的半碗咖喱魚蛋吃完,喝了口芒果養樂多,再看看擺在兩人中間還未吃完的部分,叫着吃不消。

“你不該拿那麼多東西的。”

“呶呶唔唔——”

“咽下去再說。”

咕嚕。

“你吃不下了嗎?”

“有一點。”

小吃比正餐要容易填胃。

“我會吃完的啦~”

九條千秋說完,又拿起先前吃到一半的炒飯開始扒,臉頰鼓得像只倉鼠。四憲余則是翹着腳、慢悠悠地吃着山楂糖葫蘆。

他觀察着對面的學生,也有和家長在一起的,處在正裝後生的包圍中多少有些違和,但四憲余還是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穿着更接近運動服的校服,材質粗糙,趴在教室角落,周圍的同學也是在嬉笑打鬧着,後來能有幾成能升上大學就很難說。從這一點看,能從本科畢業、還有餘裕拋下工作搞給小孩子看的小說的自己算是非常幸運。可和前面這些含着金湯匙出生的相比又是另一回事。落在九條千秋上的視線很多,大多是驚艷和羨慕,九條千秋毫不在意,而四憲余又莫名生出一絲自豪。想到這一點,四憲余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想要這種生活。

“我在想……”

“想什麼?”

“我要是有錢我會是這個髒話樣子?”

“噗哈。”

九條千秋正喝着奶茶,被四憲余這沒來由的一句話嗆到,笑着用力捶了下四憲余。

“你在說什麼呢!”

“不是,確實是這樣啊。”

四憲余伸手把掉下來的劉海拉回去。

“我要是有錢,愛做什麼做什麼,不爽了就一腳踢開,自由自在。”

“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煩惱。”

“比如?”

四憲余被提起興趣,九條千秋則是撐着下巴想了一段時間。

“比如說——被要求更像個有錢人,做事情要考慮各方面的關係……之類的?”

“你是猜的吧?”

“呼。”

九條千秋被拆穿、有些不爽地看着四憲余。

“別看我這樣,我還是和有錢人家的孩子相處過一段時間的。”

“誒——”

看見四憲余鄙夷的樣子,她又補充道。

“我和他可沒發生什麼哦!別誤會、只是共事一段時間而已。然後……我覺得他不能做範例。比起公子哥兒,他更像個雅痞,或者說小孩子。”

“這樣啊。”

說到相處,四憲余也想起五尋晴的家境說不定是國內前十。相處起來的話……嗯,也是小孩子。

四憲余在心底哀嘆着自己也到了會覺得別人是小孩子的年齡,九條千秋已經如其所說把剩下的東西吃完。兩人丟完垃圾再度啟程。先是去看弓道部表演,然後是東西不同的劍道比賽,這些都分了紅白兩隊。沒有競爭的話,氣氛也就炒不起來,不論是現實還是小說都是遵守這點。四憲余又胡思亂想到“該不會人類的本質就是戰爭機器吧?”,這拿到了九條千秋的認同,反而是讓人沮喪。

終於到了看五尋晴作品的時候。依序走入同市政劇院沒啥區別的禮堂,坐在偏前排觀看。故事在第三卷有,就不再贅述。走出禮堂后,四憲余對整個作品的評價是演員很認真,九條千秋除此之外也沒再說什麼,就像只是附和着四憲余。四憲余有點被潑冷水的感覺。

“你對她的故事本身就沒什麼感想嗎?”

九條千秋又像是在想着什麼深奧的事情,隨口反問道。

“問別人的意見之前先說自己的意見是禮節。”

“我啊……覺得挺好的,沒了。”

四憲余再認真理了一遍劇情。

“說不定不合那傢伙的風格。”

和之前拿給自己看的大綱走的不同路線,完全的嚴肅、一點說笑台詞都沒有,主角相遇時雖然是屬於意外,但又表現得像是理所當然——像是對命運這東西認命了一樣,沒有什麼過激反應。

就算是拿出以前的作品,照七重月允的說法,和自己和很多相似之處,四憲余也不覺得五尋晴和自己會在正常情況下寫出這種東西。

“所以你的評價呢?”

見九條千秋還是沉默着,四憲余調笑道。

“該不會還沒想出來吧。”

“這倒不是。”

九條千秋用力摟住自己的脖子,她的身高比四憲余矮上幾公分,結果就是四憲余被拉的傾斜向她那邊。為了保持平衡,四憲余也抱住了九條千秋另一邊的肩膀。

九條千秋湊到四憲余的耳邊小聲說道。

“我看得有些生氣。”

“哦?”

四憲余端詳九條千秋的表情,她一下子搞怪地咧嘴,自己就分辨不出她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了。四憲余也笑道。

“理由呢?”

“還記得我之前說的那個有錢人嗎?我相處過的。”

“嗯。”

“他就是五尋晴的同班同學,兩人關係很好——但是他根本就沒看好她。”

原來如此。四憲余只當九條千秋的評價和自己差不多,至於五尋晴的人際關係,他沒在意太多。

九條千秋的回答也讓四憲余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五尋晴現在的狀態確實不好,而自己應該介入——至少是稍微介入。他拋出早就準備好的提議,“現在就去找五尋晴”,九條千秋卻忽然說道。

“我又幫你約了新的比賽哦?”

“呃……怎麼還有,我剛剛又沒把手機給你。”

“是昨晚就約的。”

是預謀已久嗎?

四憲余有種被背叛的感覺,當然也不是真的那麼反感,只是覺得實在不是時候。自己剛想到接受三分的拒賽懲罰不去參加,九條千秋就堵住了這條路。

“你不去我就不幫你解決五尋晴的事情。”

“我可不見得就一定要你幫忙。”

說是這麼說,如果四憲余真的能一個人解決的話,就沒有這單子事情了——五尋晴從未找過四憲余就說明,這和四憲余有關,但也沒理所當然的那種關聯。

四憲余擺擺手。

“那我現在過去了,你——”

“陪你去?”

“你陪我去我反而不想去……你就在這吧。”

四憲余這時已經確認了時間和地點,時間表安排得很緊湊,自己現在過去,快的話四十分鐘左右就能回來。他攔下一輛觀光車,道了聲再見,很快離開。

這次的對手也是熟人,他叫提筆舉目無親,是個海歸。一坐進奶茶店的座位,他就興緻沖沖地問自己有沒有聽說勇者的奇迹。在旁邊的評委也未能一下子收住驚訝的表情。四憲余問道。

“怎麼了?”

“他又跳了一次楊花大橋,然後又沒死。”

四憲余心中的流星群掉了一小半,他笑道。

“這次又做了什麼特技動作嗎?”

“誰知道呢?”

提筆舉目無親刷着手機,又接道。

“誒——這次居然又是你和他比賽才搞得,你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才不是。

不過四憲余沒有口頭上否定。一件事情只會發生兩次,第一次是變革,第二次是慣例。這個道理讓四憲余不好輕易說不。

也沒有再調侃,評委宣布比賽現在開始。APP顯示的是對話小說接龍。四憲余伸手示意讓對方先手,提筆舉目無親也樂得如此。提筆舉目無親是以前撲街部的議會成員之一,憑着一手現代幻想走到今天。然而當四憲餘思考着等會該怎麼拋出幻想設定時,他卻說出了讓四憲余有些措手不及的往事。

“你再不拿出《輕小說寫作理論總集》,撲街部真的會完蛋。”

四憲余抽着嘴角,看了看評委,確認現在是在比賽中,他就說了“申請暫停。”

“不是比賽么,怎麼弄出這個。”

“哈哈,不行嗎?”

“我會不知道怎麼答。”

“那你就認輸?”

他老鼠般的眼睛看着四憲余,不像是說笑。四憲余又要求道。

“現在重賽還來得及。”

“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把《理論總集》藏起來幹嘛——我原本以為你想和研究會那幫人吃獨食,不過後來你乾脆不寫了,研究會的人也只說拿到了零散的東西。”

“可是我說了你也不信……我把它丟垃圾桶了,丟了兩次。”

剛說完,預料中的表情就出現在四憲余眼前。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信。”

四憲余翻了下白眼,對這件事情已經厭倦。

“之前青葉文庫不是爆出他們有《理論總集》嗎,他們從千秋組偷到的文件又被內線轉到了我的手上,然後我又丟了一遍,現在還保存有文件的話,應該只有青葉文庫了。”

提筆舉目無親問道。

“青葉文庫偷是怎麼回事?還有千秋組又怎麼就扯上關係了。”

“現在還想這些做什麼……你專心上分專心寫作,寫得好了照樣能拿成績,和《理論總集》根本沒什麼關係。”

“不是——你還沒聽說這件事?”

他是真的疑惑地說道。

“作者圈子已經爆出輕幻文庫的靈感典當實際上就是他們人工智能寫作的孵化池,現在簽約作者——包括我,都在罷工示威。大家都等着《理論總集》出來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