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再考慮一下了?”

搖曳的燈影下,身着細麻的蝠人面露疲態,不抱希望地向眼前之人最後一次問這個問題。

“好意心領了,忍大人。”赤膊上身的男子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男子有着一雙視場寬闊的巨大單眼,身上並無皮膚與肌肉線條,而是稜角分明的硬質甲殼。這是一個節肢人種的明顯特徵,但單憑這些還看不出此人究竟屬於哪一個小類,“我們註定是居無定所的人。”

“我覺得你需要一個能為你們提供保護的朋友。”忍抬起她的翼手,掩嘴微笑。

“自由是最大的庇護。”男子動了動口器兩側的附肢,大致在嘴的部分做出了“笑”的形狀,“不過您說的也有道理。”

“接下來就該介紹一下這位小姐了吧?”忍邊說邊把視線投向了跪坐在男子斜後方的一個狐人少女,她穿着一身深藍色的斗篷,自始至終不苟言笑。

“正如您所言。”男子用觸角給狐人使了一個“眼色”,狐人隨即站起身,向忍欠身行禮。

“免禮了。”忍抬了抬翅膀,示意狐人禮畢。

“她叫橙華,是我的學徒。”男子介紹道,“她能幫到您很多事,而且很擅長從這片大陸任何地方找到我。”

“比起你呢?”

“對您來說有用多了,畢竟我只能在很少的事上幫到您。”

對此,忍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橙華,展示一下。”

橙華聞言,先是微微低頭,讓兜帽遮住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帽檐下的臉已經變成了一個樣貌與之前毫無關聯的山羊人的臉了。

“沒人能識破橙華的這個魔法。”

“哦?這可真是……”忍不禁挑了一下眉毛。

又是這個眼神……

橙華感受到忍的目光,心中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所有人,橙華遇到的所有人,只要是得知了她的本領之後,無一例外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明明在瞳中寫滿了慾望,卻還要欲蓋彌彰地故作平靜。就連她的師傅,在訓練橙華的時候,她也能從那對幾丁質的硬殼單眼之中,讀出遠超“期望”的感情。

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橙華總是這樣想,卻從未問出口。她是為高效完成命令而被師傅培養至今的,從不提出問題,也從不主動為任何人做任何事。

“好了,我該告辭了。”師傅起身說道,“忍大人,臨走前我想提醒您一句,我幫助您破案的過程如果直接呈上去的話,上面的人大概是不會信的。”

“我知道。”忍露出狡黠一笑,“就是要讓她們不信啊。”

師傅不再多說,離開了房間。

“橙華,你就幫我跑跑‘外勤’吧。”

“明白。”

“在此之前,得給你一個方便的身份……”

忍看着橙華,思索了起來。

…………

……

嘩啦啦啦——

又一次失敗的嘗試后,半人馬的蹄子在懸崖邊踩空,被蹬下的一小堆碎石墜入了萬丈深淵之中。

“不……行……了……小橙!砍斷車軛吧!”

懸崖邊的山路上,拽住半人馬的尖耳朵少女半杏漲紅了小臉蛋,奮力拉住努力嚮往上爬的半人馬,卻無法將她連人帶車一起拉上來。

拽住半人馬另一隻手的橙華點了點頭,騰出手來用匕首乾淨利落地割斷車軛上的繩套,拖在半人馬身後的雙輪貨車就這樣跌落谷底,摔了個粉碎。

沒有累贅的半人馬一蹬后蹄,從陡坡躍上路肩。

“小歐!你沒事吧!”半杏蹦起來抱住半人馬的脖子,聲音中帶着哭腔。

“我沒事……”小歐擦了擦頭上的虛汗,心有餘悸,“可是貨車沒了……”

“笨蛋!”半杏一聲嬌嗔,“貨車什麼的根本無所謂啦!”

“謝謝你,半杏……”小歐面露紅暈,回答道。

“以後不可以再說這樣的話了哦!”

“嗯……”

“還有!”

“什麼?”

“我快抓不住了快接住我!”

身為半人馬的小歐比半杏高出半米多,跳起來才勉強抱住小歐脖子的半杏自然是踩不到地面的。吊在小歐脖子上的半杏的雙腳本能地前後晃動來探查離腳尖至少還有四十厘米的地面,這又加劇了她手臂的負擔。在半杏開口求助的同時,她的雙手失去了力氣,再也抱不住的半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尾椎!尾椎碎啦!”

半杏捂着屁股在地上打起了滾,疼得淚流不止。

“要揉揉嗎?”小歐不知所措地問。

“揉揉……”半杏連眼淚都沒擦乾,對着小歐撅起屁股。

“啊這……真的要啊?”

“因為真的很痛嘛!”半杏忍住壞笑,臉上淚漣漣的樣子令人心生愛憐。

小歐咽了一下口水。半杏的短裙之下並無中衣,只有一條輕飄飄的薄紗打底褲。即使是作為同性來說,這樣的舉動也足夠讓小歐面紅耳赤了。

“小、小橙……”小歐敵不過這種羞恥敢,別開了視線,“你來吧。”

橙華點了點頭,她毫不猶豫,上手就揉。

“咿————”半杏也沒想到橙華會如此果斷,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橙華沿着半杏最後幾截椎骨慢慢向下按揉,除了給半杏緩解疼痛之外,橙華還想要藉機弄清楚一件事:半杏究竟是什麼人種。

半杏有着狼人標誌性的尖耳朵,卻從未見過她的尾巴從裙底伸出來。根據橙華的觀察,她極有可能是沒有尾巴的。

如今的世道,生存是非常艱辛的事,尾巴這種並不結實的身體配件比較容易因各種爭鬥、事故、疾病之類的原因損失掉,橙華自己也幾度差點弄斷尾巴,但半杏的情況是什麼樣的呢?

橙華隔着幾乎感覺不到存在的輕紗打底褲揉動稚嫩的肌膚,動作之仔細,已經可以稱之為按摩了。

“小、小橙!要不然還是算……咿!”

半杏想要阻止之際,橙華的手指恰好按壓在最後一截尾椎上,那裡的痛感還沒消去,這一按讓強烈的酥麻感順着脊椎直衝大腦。半杏當場失去抵抗的意識,撅在地上抽搐不止。

“半杏?你的表情不對勁啊……怎麼了?”

誠如小歐所言,半杏臉上的紅潮越來越深,她半張着嘴,甚至還有一絲涎水從嘴角溢出來,配上她凌亂迷離的表情,不知前因後果的人還以為她是吸了什麼不該碰的禁藥呢。

“小歐……我好像有點……迷上這種不能抵抗的感覺了……”半杏露出了似乎有些危險的眼神。

“醒醒!快醒醒!”

“啊啊……記得有句話好像是……股被人玩弄於掌之間,原來是這麼的……”

“你是想說‘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吧!”

在一遍一遍深入淺出的按壓之後,橙華的指尖探遍了每一寸肌膚,並沒有發現傷疤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半杏的無尾特徵是天生的。那麼究竟是天生畸形,還是這個種族普遍如此呢?這需要對最後一截尾椎進行更加全面的觸診才行。

但是上面已經仔細摸排過了,沒有發現明顯的變形特徵,必須要從其他方向摸一摸才行。

察覺到小橙的手指在向下移動,而且似乎在找尋什麼,半杏一瞬間從半失神中驚醒,冷汗爬滿了額角。

“小小小小橙?你的手指在在在找什麼啊!”

橙華向半杏歪了歪頭,她在被忍介紹給半杏的時候,忍告訴半杏橙華是失語者,所以她也為了維持這個形象而從不言語。因為沒有接到“停手”的命令,橙華的手指仍然在摸索不止。

眼見橙華毫無住手的意思,半杏驚慌失措地向小歐求助:“快快快……快幫幫我!”

小歐從未經歷過這種超脫常識的事情,也結結巴巴地回問道:“怎怎怎……怎麼幫?”

“要要要進來了!快呀——”

半杏驚恐的吶喊讓小歐無暇做任何思考,她將行動全部交給本能,揚起前蹄一腳踢上去。

橙華聽到了一聲沉悶的聲響,剛剛還趴在面前的半杏就飛出去好幾個身位。而跪坐在地的橙華,還保持着右手三指彎曲,只有中指和拇指伸直這樣引人無盡遐想的手勢。

“尾椎!尾椎碎啦!”

半杏換了一個地方,開始了經典復刻。

“半杏,你先起來!”小歐上前抱起了半杏,急切地詢問道:“我趕上了嗎!”

可能是疼的還沒緩過來,半杏看着小歐的目光有些獃滯。

“進去了?還是沒有?”小歐又問。

半杏反應過來,奮力搖頭。

“是沒進去?還是不知道?”

“我我我……不知道!”半杏的眼瞳如字面意思一樣劇烈動搖。

二人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向了橙華,橙華思忖片刻,弄懂了她們的意思,抬起手聞了聞中指之間,然後搖了搖頭。

半杏下意識將手伸到裙下,提了一下打底褲,然後衝到橙華眼前雙手按肩說道:“小橙,就算我們關係再怎麼好,以後這種事也不可以做哦!”

橙華點了點頭。

“好!”半杏撣了撣裙子上的土,站起身來,“我們走吧!”

儘管如此,說出這句話的半杏確實最後一個動身的,她的注意力都被路肩上的拖痕吸引住了,一步三回首地看着小歐差點掉下去的地方。

“怎麼了?”走出幾米遠的小歐折回來問道。

“我在想……能不能把東西取回來?”

“笨蛋~貨車什麼的根本無所謂啦~”小歐學着半杏的聲線回了一句。

“才不是啦!”半杏鼓起臉頰,“車上還有郵件……”

半杏和小歐是信使,肩負着在黑羽聚落和莉莉耶聚落之間傳遞信件的任務,不想在這次送信的過程中出了意外,裝有信件的包裹隨車一起掉下懸崖了。

心有牽挂的半杏小心翼翼地挪到懸崖邊探頭觀望,她驚喜地發現,車子雖然已經到底了,但包裹在中途被甩了出來,掛在半山腰的一根枯枝上。

“小歐你看!”

“我看什麼呀……”小歐哭笑不得地說,“從這兒到那兒保守估計也有三四十米了,太危險了,放棄吧。”

“我想試一試!”半杏言辭堅決。

“不行!”小歐的語氣同樣堅決。

“小歐……求求你了嘛……”半杏立即改換策略,走近小歐握住她的手,水汪汪的眼角向上仰視。

“唔……”這招效果拔群,小歐果然沒能再拒絕,紅着臉移開了視線。

“好不好嘛~嗯↗嗯↘嗯↗嗯~”

“好啦好啦,聽你的……”小歐實在招架不住這般兇猛的撒嬌,無奈地答應了,轉頭問橙華:“你是山羊人吧,這個山崖……”

“不行!這是我的責任,讓我來吧!”

小歐以複雜地表情看着半杏,她嘴角抽動了好幾次,卻沒能說出勸阻半杏的話來,萬語千言最終匯聚成了一聲長嘆:“唉……”

…………

……

山路的邊緣,小歐將手裡的繩子一段一段地反覆拉扯試驗其是否結實,旁邊的半杏也在給腰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繩套。

看到她們是這個反應,橙華基本上確認了這二人根本沒有攀岩的經驗,這樣還想去取包裹,危險程度可見一斑。

半杏倒退着走到崖邊,她把自己纏得跟個陀螺似的,每接近斷崖一步,她的臉色就鐵青一分。

“小小小小歐!你可千千千萬萬萬別鬆手啊!”

“既然這麼怕就別下去啊!”小歐嘴上這麼說著,抓握繩子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加強了幾分。

這也是橙華想問的。

“不行!這這這是信譽的問題!”

信譽,是什麼呢?橙華的心中冒出這樣的疑問。

自己年幼無知時就被一夥強盜劫走之後,橙華至今經歷的都是與這個詞語無緣的生活。她無法理解“信譽”究竟意味着什麼,能讓半杏不惜性命也要維護它。畢竟,在橙華的世界中,比生命更重要的,只有“命令”。

崖邊的半杏還在做最後的深呼吸,如果等她調整好心態出發了,或許就太晚了。

橙華走到半杏的身邊,把她向內側一推,然後猛拽繩子,半杏就真的如同陀螺一樣旋轉了起來,直到把繩子全都甩了下來。橙華撿起掉落的繩子分成兩股,從胯下穿過套住雙腿,並在胸前打結,她將另一端的繩頭也拴成一個繩套交給小歐,然後指了指她剛才就地取材用一截樹榦削成並打進地面的樁子。

小歐心領神會,將繩套拴在木樁上,雙手拉住前端一點。再抬頭的時候,橙華已經躍下了山崖。

山路上傳來了半杏摔屁墩兒的悶響,以及梅花三弄的“尾椎!尾椎碎啦!”慘叫聲。橙華無暇細想半杏的狀況,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雙眼和腳底。

橙華在山中接受的訓練一點也不比平原上少,但和真正的山羊人相比還是差遠了,超過七十度的陡坡不可能直上直下,所以她選擇以之字形的路徑拉長走過的距離,最大限度地放緩被迫加速的勢頭。

如果能一直這樣往複到包裹的位置,對於橙華來說並不算特別困難,然而她面臨一個更嚴峻的問題,那就是這根繩子並不夠長,在系了好幾個繩套之後更是不夠用了。隨着高度不斷下降,橙華左右移動的“擺幅”也越來越短,沒有足夠的距離來消磨加速度,到了包裹上方十米的位置時,橙華已經完完全全剎不住車了。

毫無疑問,這點事情早就被橙華預料到了,她在削木樁的時候就想好了對策。

橙華的袖口中滑出一把特質的匕首,它大致上是一個劍型,但從刃部到握柄渾然一體,一看就知道是整體鑄造出來的。橙華用匕首割斷一個繩結,釋放出綁繩套的全部長度。繩索從橙華的身上迅速滑走,橙華所需的全部拉力,全然施加在她攥緊繩子的右手上。

只用了不到兩米,橙華手心的皮膚就被消耗掉了,一條由淺入深的漸變紅色如同變戲法一般染在了麻繩的最後一段上。

即便如此,長度仍然不夠。

沁透了血與油脂的繩頭從橙華的手心滑走了,沒有了配重的麻繩猛烈地向上回彈。

當然,這件事也在橙華的計算之內,至於要如何應對,她是在推開半杏的時候想好了的。

橙華一翻手腕將匕首反握,看準一道岩縫猛地將匕首插進去,劍脊與岩縫劇烈摩擦迸出耀眼的火星。墜落的勢頭在巨大的負加速度之下趨於平緩,在匕首即將被岩縫擠出去的時候,橙華另一隻手中的另一把匕首接替的前者的使命,總算讓橙華停在了包裹的旁邊。

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橙華在沒有踏足點的狀態下向包裹伸手,但即使將手臂伸長到極限仍然不夠。

橙華向上看了一眼,還沒有人露頭觀察自己的情況,她深吸一口氣,腰腹發力像盪鞦韆一樣前後擺動身體,在擺動幅度到達峰值的時候果斷出腳,用腳踝勾住包裹的背帶將其摘了下來。

意料之中的意外又一次發生了,插在岩縫裡的匕首在一次次前搖后擺中鬆動了,橙華的起腳勾踢也就成為了壓死駝人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橙華取回包裹的同時,匕首也從岩縫中被扯了出來。

這樣的突發事件居然也被考慮到了,化解危險的方法,橙華是在向下跳的那一瞬間才想到的。

橙華將手裡的匕首甩了出去,匕首握柄的末端有一個圓環,上面綁着一股細小的絲線。這是用阿拉克涅的絲編成的線,比看起來結實的多,能夠承受匕首插入牆縫之後直接拽繩子回收的拉力。

隨着橙華身體的下墜,正常狀態下只有兩米多的絲線被迅速拉長,在彈性被壓榨到極限之前,橙華成功受身並找到了一處落腳點。

在繩子回彈的時候,上面的人就應該意識到自己出意外了。橙華希望能在半杏或小歐伸頭看自己之前重新抓住繩子,儘可能少暴露一些自己的技能和裝備。這當然是為了隱藏自己,但橙華還有一個更加個人化的理由——她不想在半杏臉上看見那個熟悉的眼神。

橙華將包裹挎在肩上,以最快速度調整呼吸,而後以爆發力將自己彈射出去,在岩壁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血手印。

踏着陡峭的山崖疾步向上,橙華在速度耗盡的最後一秒縱身一撲,準確地抓住了繩子。

“小橙!你沒事吧!”

上方傳來了半杏急切的呼喊聲,橙華沒有回應,只是不動聲色地回收了匕首,然後拉住繩子向上攀登。

上坡比下坡容易多了,橙華剛一扒住路肩,就有兩雙手一同將她拽了上來。

“小橙!你這個笨蛋!”半杏一把抱住橙華,摟得緊緊的,“你要是出事了要怎麼辦啊!”

“她是山羊人,比你下去安全多了。”小歐雖然也是一副心有餘悸的表情,卻是站在橙華的一邊,“小橙,你別介意,這也是半杏特色雙標了。”

橙華點了點頭,儘管她並沒有聽懂。

“唔……謝謝你,幫我拿回了信件……手伸出來,我來幫你包紮傷口。”

半杏坐在地上給橙華的手傷清洗消毒,小歐則在一旁對照清單清點信件。

“有丟失的嗎?”半杏問道。

“你問信還是命?”小歐對剛才的事還有介懷,言辭中帶有些許數落的意味,“命的話,三條都在,沒丟;信的話,還在清點。”

“對不起嘛……”半杏委屈巴巴地道歉。

“信譽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小歐又一次問出了橙華想知道的問題。

“當然重要了!”半杏才耷拉下來的耳朵一下子又支棱起來了,“你難道不知道信使的待遇有多優厚嗎?我們送一趟信件的報酬比雇傭獵人一個狩獵季賺的都多,而且在黑羽聚落和莉莉耶聚落食宿全免,還能從首領那裡領到補貼……這樣的肥差,沒有信譽的人是做不了的。”

聽到這般回答,橙華突然覺得剛才冒險取包裹的行為很不值得了。

原來半杏也和其他人一樣,只是貪婪而已。不過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向自己展露出與貪婪相應的眼神。

“唉……”小歐嘆了口氣,她確實無法反駁半杏的“正論”,但同樣無法認同。

半杏每往返一趟就會給自己多購置一套新衣服、新首飾,儘管每隔兩三個月就有會有一個嶄新風格的可愛半杏出現在讓小歐覺得十分養眼,小歐卻仍然對半杏這種奢侈的愛好不敢苟同。不難理解為什麼半杏如此看重信使這份職業,畢竟除此之外,能供給得起這個愛好的行當,哪一個都不是半杏能勝任的。

…………

……

“鼓風的位置不能設在底部嗎……原來如此!半杏小姐,太謝謝你了。”

一個強壯的地精拆看信件的時候,眼中閃爍着新奇而欣喜的光芒。

“哦?香草的船終於要建好了嗎?啊……辛苦你跑一趟了,半杏。”

一位魅魔首領讀到一半的時候放下了信件,懷念的目光眺望遠方。

“是嗎!她還活着!太好了!謝謝你告訴我,謝謝!”

床榻上,已經失明的貓人聽半杏讀完書信之後,激動地支起身子抓住了半杏的衣服,那雙渾濁的眼目,似乎在那一瞬間重新恢復了神采。

半杏送信上門的時候並沒有讓橙華一同前往,不過這些場景還是被橙華逐一映入眼帘。

幻化為路人樣貌的橙華就站在半杏身後,她對此感到了深深的不解——為什麼比起收到報酬,在交出信件時的半杏看起來更開心呢?

跟着半杏轉了一天,回到下榻的信館時,小歐正表情嚴肅地坐在一樓的大廳里。

橙華先是回房間調整外貌,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下樓。小歐已經把半杏叫到同一張桌邊了,在看到橙華下樓之後也向她招了招手。

“我剛剛得到了消息。”小歐開門見山地說,“有一隊黑羽聚落的公派信使在半路上被洗劫了,就在十二天前,剛出山區的地方。”

“唉……真是讓人難過……”半杏低垂眉眼,惋惜地說,“我們以後也要小心了呢。”

“這不是重點。”小歐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你知道嗎,那支隊伍遇襲的時候只領先我們一天的路程,如果不是我們因為車沒了就地置辦新車耽誤了兩天,被襲擊的就是我們了啊!”

“嗯,這次回去之後要和黑羽首領反應一下呢……”

“半杏……”小歐搖了搖頭,“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的吧?”

“我知道,但我不會同意的。”

“你根本不知道劫掠者有多危險!”小歐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那個什麼‘信譽’對你就這麼重要嗎!優厚的待遇能換你一條命嗎!你要是想穿新衣服戴新首飾我去唱遊吟詩養你啊!”

劫掠者確實危險,但洗劫公派信使的那一批不是,至少對橙華她們來說不是的。

早在那批劫掠者動手的第二天,橙華就發現並勘察了現場,種種跡象表明是師傅動的手。這是師傅向行動受限的橙華釋放的信號:我已經掌握你的行蹤了,隨時可以聯繫。所以即使半杏沒有耽誤行程,這趟路也是安全的。而且,基於橙華對師傅他們的了解,這些流亡者從來不會挑半杏這樣弱小的目標下手。

當然,這些事橙華是不可能告訴她們的。

半杏看着小歐,搖了搖頭:“我不會放棄信使這份職業的。”

“為什麼!信使又不缺你一個!”小歐拍案而起。

“但收私人信件的只有我們了。”半杏也站了起來,堅定地注視着小歐,“公派信使只會投遞公文公件,我們不幹了,其他人怎麼辦?那些想要傳達的思念要怎麼辦?那些等待思念的人又怎麼辦?”

半杏的聲音不大,卻比小歐的言辭更有力量。

“小歐,我是信使,信念的使者。”

“……”

“我不會放棄做信使的,哪怕只剩我一個人……”

小歐一把將半杏擁入懷中:“我不會讓你孤身一人的。”

內部的矛盾看似就這樣美妙的解決了,卻留給了橙華另一個大大的疑惑——半杏成為信使,並不是為了滿足自己嗎?

…………

……

當晚,客房裡的橙華正打算吹燈就寢的時候,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小橙,你還醒着嗎?”

是半杏的聲音,橙華當即起身下床,為半杏開門。

“打擾了哦。”半杏細聲細語地說,然後輕輕走進房間,“小橙,第一次送信感覺怎麼樣?還習慣嗎?”

橙華點了點頭。

“嗯嗯……那就好呢……”半杏看起來有些扭捏,“之前小歐說的事情,小橙要是覺得危險的話……那個……呀~”

半杏說到一半,橙華就學着小歐一把摟住半杏。因為身高差距不大,在擁抱中橙華的嘴唇碰到了半杏的臉蛋。隨即,橙華就通過唇際感受到半杏臉頰的明顯升溫。

“我我我知道啦!”半杏慌裡慌張地掙脫橙華,羞赧的程度比剛進門時更加強烈,連眼睛都不會聚焦了,“這這這個給你!是我寫給小橙的!”

半杏塞過來一個信封,然後一溜煙跑出了房間。

橙華還沒理清頭緒,房門又被打開了一條縫,半杏紅撲撲的小臉蛋探了進來:“一、一定要在一個人的時候看哦!”

說完,房門又“啪”的一聲關上了。

橙華反覆端詳着信封,又抬頭看了看搖曳的燈花,然後拿起了油壺,給燈台添了一點油。

…………

……

“啊!果然是芷唯依大人呢~”

緩步行走的半杏突然叫了一聲,把跟在後面的橙華嚇了一跳。

前方是一支打着黑羽聚落旗號的隊伍,橙華比半杏發現得更早,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聽到那個名字。

芷唯依,她曾經多次從忍的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也曾被提醒要注意這個人,只不過信使和狩獵隊都是一年中大半時間在路上的職業,至今也沒有見一面的機會。

“好久不見,半杏。”

“好久不見,芷唯依大人、詩姬莉大人。”半杏幾百米外一路小跑到一個黑髮異瞳的貓人少女面前,笑眯眯地問:“小艾茵的信收到了嗎?”

不知為何,橙華覺得芷唯依身上有種特別熟悉的感覺。

“收到啦,誒呀……歸程漫漫,就指着聞信上妹妹的味道過活啦。”

“芷唯依大人真是的,信是用來看的啦!”半杏搖了搖耳朵,假裝嗔怪地說,“在莉莉耶聚落的時候就想找你們來着,沒想到你們待了沒幾天就走了。”

“我也想去信館找你,只是太忙了沒顧得上寫信。”芷唯依伸手在半杏的頭上摸了摸,“你現在是往南,還是往北走?”

啊,摸了……

看見芷唯依把手放在半杏頭上的一瞬間,橙華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彆扭感。

“現在往南走哦~芷唯依大人有需要我送的信件嗎?啊,因為小歐不在所以只收紙質信件喲~”

“小歐?啊啊,那個半人馬啊。”

負責馱運的小歐不在,現在連背包都是橙華和半杏分着背的。

“真是的,芷唯依大人要好好記住別人的名字呀。”半杏微微鼓起臉頰說道。

“要是所有人都像半杏這樣就好了。”

啊,又開始摸了……

橙華覺得心裡痒痒的,卻又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冥冥之中,橙華甚至有些不滿忍為什麼要將自己作為失語者介紹給半杏她們了。無法加入對話的橙華,只得又向前走了一小步,貼在半杏身後。

“不介紹一下你的新同事嗎?”不知是不是察覺了到了什麼,芷唯依將話題引到了橙華身上。

“啊,芷唯依大人是第一次見吧,這位是小橙哦~”半杏雙手扶着橙華的肩膀,笑眯眯地介紹道,“小橙,這二位是芷唯依大人和詩姬莉大人。”

橙華向她們點了點頭,然後欠身行禮。

“對了,小橙不會說話呢,芷唯依大人別見怪哦。”

“不至於連介紹都只說外號吧,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記不住你同伴的名字的。”

“初次見面,幸會。”芷唯依身邊的巴風特上高仰着臉,目光向下俯視着橙華,向她伸出手去。

橙華擺出了被嚇到的樣子,畏畏縮縮地與詩姬莉握手,藉此延長觀察這個人的時間。詩姬莉這個名字橙華也聽忍說過,也知道她是狩獵隊的副隊長,但忍表示這個人不用怎麼在意。

“你嚇到人家了,稍微低點頭不好嗎?”芷唯依說。

“問候的時候不直視對方的臉不是很失禮嗎?”

“你這麼想啊……”

果然,詩姬莉副隊長確實沒有什麼好觀察的,她和忍的評價一樣,是個表裡如一的人。倒是芷唯依,她給橙華的第一印象和聽描述得到的感覺差之萬里。從她身上感受不到身居隊長高位的人該有的銳氣,舉手投足、表情神態、遣詞用句都與常人無異,甚至讓橙華懷疑剛一見面時那種熟悉感是否搞錯了什麼。如果說橙華在師傅等人身上感受到的是“緊繃”的話,芷唯依便是“鬆弛”了。

“以後也請多關照。”芷唯依向橙華伸出了手。

橙華也回握住芷唯依的手,然而就在接觸到對方的一剎那,橙華猛然覺得全身上下有什麼不對勁,就像是身體內部的卡榫突然咬合不上了似的違和感。

“嗯?”芷唯依好像也發現了什麼,但還沒來得及深究就被半杏打斷了。

“芷唯依大人,您這邊信件要送的嗎?”

“啊?哦哦……有的……跟我來吧,我去拿給你。”芷唯依帶着半杏和橙華去了趟狩獵隊的營地,將三卷碗口粗的捲軸交給半杏,“如果碰到一個以游吟詩人為業、個子不到你的下巴、吹着一個奇怪的樂器的穿山甲人,請幫我把這些給他。”

私人信件會暴露很多寫信者不為人知的信息,如果能翻看的話,對摸清芷唯依的底細和風格大有裨益。但橙華在身為學徒的過程中學到的最重要的事是什麼的話,那就是“如無命令,勿自行事”。

“啊!那個人我認識!不過……”半杏突然皺起了眉頭,“我們不給莉莉耶聚落和黑羽聚落之外的人送信的,而且還是居無定所的人。”

話雖如此,但在橙華的印象中,半杏破例的次數已經讓橙華覺得無需特意去記了。

“我知道,但還是拜託了。”芷唯依好像知道半杏的為人,狎昵地拉着半杏的手說:“我不強求一定送到,你們要是覺得帶着麻煩,隨時可以扔掉或者打開自己看。不過,每一次你們來黑羽聚落的中央聚居區,只要捲軸還在,而且上面的印沒損壞,可以從我家領10千克肉乾的報酬。”

“芷唯依大人真大方~”半杏接過捲軸,收入包里,“只有這些嗎?給小艾茵的呢?”

“已經讓隊里的人去送了。”

“了解啦,那我們先走了哦~”

“一路順風。”

離去的時候,橙華回頭又看了一眼芷唯依。那時候的橙華還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會和芷唯依碰擦出連最大膽的游吟詩人都寫不出來的火花。

值得一提的是,當晚的帳篷里,橙華在確認半杏睡着之後,從懷裡摸出了半杏寫給她的那封信。

嗯,上面確實有半杏的味道。

橙華這樣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