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知春秋被安巴靈武帶走,已過一月有餘,知千秋謹遵師父臨行前的叮囑,每日蒸一屜饅頭,和面時除加入清水外,還將那瓶師父隨身攜帶十數年的露水兌入其中。

從知千秋記事以來,他每天都是在做饅頭和賣饅頭之中度過的。

他不理解師父為何一個饅頭要賣一兩銀子,不理解為什麼師父要在做饅頭的時候滴入一滴露水,更不理解為什麼師父要讓他一天吃三個饅頭。知千秋只知道,師父曾說過,將那瓶露水全部用光后,賣饅頭的日子也就到頭了,每當他帶着疑惑的眼神詢問時,知春秋也只是笑笑不說話,總是岔開話題,指向夜空中若隱若現的群星,講述起滿天星河的故事。

昨日,師父留下的露水全部用完了,為了確認瓶中已是一滴不剩,知千秋特意瓶口朝下,張開嘴巴,倒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將最後一絲露水引入喉中。露水用完,麵粉見底,在這遍地饑荒的年代,除了城中官吏掌管的糧倉內,再無別處可尋得一米半粟。

半人高的毛驢拉着知春秋的所有家當,馱着知千秋漫步在滔滔黃河邊。按照師父的指示,賣饅頭的使命已經完成,下一步該何去何從,一度讓知千秋失了方向。思前想後,苦惱多日以後,知千秋決定尋找師父的行蹤,他記得那名帶走師父的滿人面貌,只要朝東北方向而去,應該可以打聽到師父的下落。

滔滔江水聲勢震天,急流激蕩濺起萬丈水浪。

一路前行,騎在毛驢上的知千秋突然發現視線前方,一群身着銀盔甲胄的士兵,正在黃河邊大興工事,似要以人力開鑿,使黃河堤岸崩潰。而就在距離河岸的不遠處,駐紮着一個個簡陋的軍帳,賬外釜薪齊備,這些士兵顯然是受他人之命前來此地。

知千秋認得這群人的打扮,正是大明官兵。

“他們為何要這樣做?”知千秋一緊手中韁繩,喝住毛驢,眺望着河邊的大明士兵。粗略數來,千人有餘,鋤頭鐵鏟一應俱全,顯然是有備而來。

環視一圈后,略一思忖,知千秋欲繞道而行,畢竟眼下首要的任務是尋找師父的行蹤,更何況貿然接近明兵營地絕非明智之舉,若真因多嘴起了衝突,以當前陣仗,自己絕對討不到便宜。

手中柳鞭上揚,正欲揮下,忽聞一陣爭吵聲從黃河之畔傳來。知千秋尋聲眺望,只見一名身穿黑色袈裟的比丘來到河邊,與正在開掘河岸的明朝士兵針鋒相對。

“禿驢,你這是什麼意思?”一名士兵被不知從哪冒出的比丘搞得有些不悅,停下手中的工作,提着鋤頭氣勢洶洶地迎了上去。

“施主為何開鑿黃河畔,殊不知黃河若決口,開封眾生將流離失所,民間將怨聲不斷,往日業障未除,又怎可再添罪業。”

比丘一手立掌,一手指向正在挖鑿的明朝士兵,語氣中極是不忍。

“禿驢,看你年紀不大,老老實實回寺廟裡敲鐘念佛,別來這多管閑事,找些不自在!大爺可是奉當今聖上之命,來此解開封之圍的。”

“哦?小僧不解,還請施主明釋。”

知千秋騎着小毛驢,小心翼翼地朝岸邊靠了過來。臨近才發現,這名比丘背上竟負着一柄長刀,刀鞘黝黑,暗的深邃,刀身又長又薄,不似尋常大刀寬厚。

軍營中的眾將士,皆是被這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和尚攪亂了陣腳,紛紛放下手頭的工作,從營中取出佩刀后,圍堵上來,將比丘層層包圍其中。

“禿驢,勸你不該管的事最好別管,若是誤了聖上大計,你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天下蒼生本該一視同仁,為逼退闖王出此下策,實乃昏君之所為。”

“大膽!膽敢侮辱當今聖上!來人!宰了這個不知死活的禿驢!”

比丘出言不遜,為首一人爆喝一聲,抽出腰間佩刀,二話不說朝比丘頭上落去。

“若各位施主執意如此,小僧只能秉仁慈之心,渡罪業,化業障,助各位施主早日超脫極樂了。”

刀落寒光閃,比丘一側身,避開刀刃鋒芒,反手輕起一掌,拍在胸口,將對方擊飛數丈,只聽撲通一聲,那人跌落黃河江水中,在湍急的激流沖盪下,瞬間沒了蹤影。

“禿驢,你找死!”

“和尚,你敢殺人!”

一陣驚愕過後,營地內將士紛紛抽刀殺來,千人陣仗何等威武風光,霎時,喊殺聲震天,在不絕於耳的濤聲映襯下,聲勢更顯浩大。

“這和尚完了。”知千秋搖頭嘆息,亂世中人命如草芥,何時人頭落地皆不奇怪,但像這名比丘般主動求死的,卻是千年難遇。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訶……”

身陷囹圄的比丘口誦往生咒,刀光劍影傾盆而來,卻無一落在比丘身上。

面對千人圍殺,比丘閃轉騰挪,雙掌接連擊出,將進身之人盡數擊落黃河之中。一盞茶的功夫后,半數明兵皆深入黃河湍流中,沒了蹤影。剩下半數自知不是對手,氣勢已經卸去大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失了方寸。

“厲害!這和尚看起來比我年長不了幾歲,沒想到功夫竟如此了得!”

原以為面對千人圍剿,比丘必死無疑,卻沒想到此人倒是深藏不露。知千秋作壁上觀半晌,看得直呼過癮,不知何時已經下了毛驢,跟着比丘的招式學了起來。

比丘將陣中剩餘殘兵逼至河邊,背後長刀嗡鳴,蠢蠢欲動,幾欲脫鞘而出。親手送葬五百餘人,比丘面不改色,殺氣不顯分毫,不禁令眾人心生畏懼。

“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禿驢,你就不怕佛祖罰你下十八層地獄么!”一人叫囂着,但顫抖的雙腿已經出賣了他此時的心境。

“小僧本自無間地獄而來,欲往西方極樂世界而去,行至塵世之中,豈有回頭之理?”比丘雙手合掌,慈眉善目中透露出點點修羅之氣,“各位施主若執意不肯回頭,小僧只能繼續渡化各位,以換一方太平。”

“禿、禿驢咱們走着瞧……聖上若得知此事,絕不會放過你們少林和尚的!”

為首的領兵留下這句話后,丟下手中佩刀,手腳並用,落荒而逃。眾將士見領兵已跑,皆是丟盔棄甲,作猢猻散,生怕跑的慢了,會被這個修羅扔進黃河水中。

“善哉善哉。”望着抱頭鼠竄的明兵背影,比丘聲若洪鐘,響徹黃河兩岸,“各位施主,小僧非是少林中人,獨修於塵外佛苑,若要尋仇,切莫找上少林,沖小僧來便是。”

五百逃兵哪還顧得上聽這比丘自報家門,連營帳都顧不得收拾,早已跑的不見蹤影。

“這位施主,明朝兵將已走,此地已無危險,可否現身一見。”

見視線前方的黑點越變越小,比丘回身看向知千秋藏身之處。

“大師怎知我藏在此處?”

剎那的驚訝后,知千秋從土坡後站起身來,彈去身上塵土,這才看清此人真容。在知千秋的記憶中,和尚不是年邁的白須老者,就是面容粗獷的糙漢子,但眼前之人肌膚白如璞玉,一身書生氣質,只余雙目幽暗深邃,似在訴說人間疾苦。

“十方眾生皆陷塵世中,贖罪孽,求脫生,施主生於紅塵,不在此處又該在何處?”

“呃……這……”知千秋頓時啞口無言,比丘說的太過玄奧,佛門中的道理他從未涉獵過,只得轉移話題,免得尷尬,“大師所言太過深奧,知千秋自愧不如,還未請教大師法號,又為何會來黃河之邊?”

“小僧法號佛修半生,來黃河邊,只是途經此地順道路過而已,小僧此行另有所求。”

“哦?敢問為何叫佛修半生?”比丘的法號勾起了知千秋的興趣。

“半生修佛緣,半生化罪業。”佛修半生上下打量着知千秋,中原大地烽火戰亂,大明內憂外患層生,這名少年人隻身一人行走天下,絕非尋常百姓,“不知施主又來自何方,欲前往何處?”

“大師你有所不知,我自小跟着師父賣饅頭長大,前些時日家師被滿人抓走,現在生死未卜,我正欲前往東北關外,打探駕家師下落。”

“小僧此行也是為前往東北關外一探,今日施主與小僧相遇於此,不如結伴而行,小僧時隔多年再入中原,中原已是滄海桑田,正愁無人引路,若施主不嫌麻煩,這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有大師相伴,在下心中也有了着落。”此去關外,若能有佛修半生這般身手的同伴同行,知千秋本就求之不得,豈有回絕之理,“大師,我這毛驢後邊拉着輛做生意用的板車,若不嫌棄,你就坐在上面吧,多少也能省些腳程。”

“多謝施主,不知施主此身本領師從何人?”

佛修半生剛坐上來,便冷不丁地冒出這麼一句,讓知千秋一時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大師此話是什麼意思?”知千秋騎上毛驢坐穩,揚鞭趕着驢子行過黃河邊。

佛修半生盤膝而坐,閉目合掌:“我觀施主內力深厚,不想像尋常百姓,不知這身內力是從何門何派習得。”

“我師父就是個賣饅頭的,聽師父說,我從小沒爹沒娘被人扔在街上,師父看我可憐就收留了我,教我做饅頭的手藝,我和師父四海為家,走到哪,饅頭賣到哪,直到一月前,師父被滿人帶走,說起來他老人家從來沒提過關於自己的事,到頭來,我連那個滿人為什麼要帶走師父也不知道。”

“若真如施主所言,那這滿人為何要將尊師帶走?莫不是尊師做饅頭的手藝高超,連滿族之人也有所耳聞,這才想請他去關外一展身手。”

“大師說笑了,我師父做的饅頭吃起來就比石頭軟上一點,而且還賣一兩銀子一個,傻子才會喜歡吃他做的饅頭。”

“哦?一兩銀子一個?”佛修半生眼瞼微抬,“這饅頭是有何種特別之處,才敢賣如此價錢。”

“唯一特別的地方,就是比其它饅頭硬。”知千秋望着前方看不到頭的黃沙,趕着毛驢行過了方才那批明軍的駐地,“還有就是,師父讓我和面的時候放上一滴他祖傳的露水,一開始我還以為加上露水面會更軟,吃起來更香,現在想來,要是不加那些露水,說不定這饅頭還能好吃點。”

“這露水有何特別之處,能讓尊師如此痴迷?”

“師父從來沒提過,而且每次和面只放一滴,這和不放有什麼區別嗎?那麼難吃的饅頭,還每天逼我吃三個,幸好我機靈,吃不上的就都餵給這頭驢,要不然早就被噎死了。”

“施主,那瓶露水可否讓小僧一觀。”

“前幾天剛用完,現在只剩個空瓶子了,就放在後面。”

佛修半生輕輕掀起蓋在車上的布罩,將一個小臂長短的瓷瓶拿在手中。

“可是這個瓶子?”

知千秋扭頭瞥了一眼,點點頭:“嗯,沒錯。”

佛修半生看向瓶內,內壁還有點點液體殘留,他將瓶口放在嘴邊,輕輕一吸,瓶內僅存的液體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齊齊朝瓶口爬去,滑入佛修半生口中。

“原來如此。”佛修半生呢喃一句,將瓷瓶放回了原處,“尊師可是知春秋?”

“大師認識我師父?”

“未曾蒙面,只是曾聽過尊師大名。小僧此去東北之境,便是為入大清盛京,見大清皇帝皇太極一面。以小僧之見,尊師被滿人擄走,恐怕也與皇太極有關。”

知千秋猛地勒住小毛驢,轉身看向佛修半生,臉上寫滿擔憂:“師父此去究竟是為何事,還請大師點明。”

“小僧對此也不甚了解,這次入中原是因少林方丈妙悟大師傳書於我,稱天下生靈塗炭,大清皇太極狼子野心,欲屠戮中原,方丈不忍見黎民百姓顛沛流離,奈何分身乏術,所以才讓我前往盛京一探皇太極虛實。”

“為何皇太極要抓我師父?我師父就是一個賣饅頭的而已,也不會帶兵打仗,一身武功也只能堪堪自保,除了數星星外,什麼本事都沒有……”

對知千秋而言,知春秋如師亦如父。他自小無父無母,跟着師父長大,師父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皇太極自后金時期便覬覦中原已久,但礙於吳三桂鎮守的山海關始,終無法如願。師父夜觀星象時曾說過,皇太極大限將至,最多一載時間大清皇位必將易主。結合佛修半生所說,師父被擄走,難不成真與皇太極大限將至有關?

“戰亂年代,外有大清如日中天,內憂闖王橫掃四方,一代王朝終將落幕,苦得是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佛修半生不禁長嘆一聲,“小僧聽聞崇禎皇帝迫於無奈,已派人入武林,求武當少林出兵相助,以平內亂,御外敵。妙悟方丈命眾弟子下少室山,救助蒼生,不願再動干戈,武當掌門虛游道長多年前尋得祖師張三丰蹤跡,為求賜道,現已不知所蹤,武當上下群龍無首,但有傳聞武當內已有人響應朝廷,一旦武林中人加入,天下必將再添一分禍亂。”

佛修半生話音剛落,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箭頭所指正是知千秋腦後。察覺身後似有一樣,知千秋回頭一看,冰冷的尖頭已經抵在前額上,一滴血珠自額頭滑落。視線向箭尾延伸,知千秋鬆了一口氣,若不是佛修半生握住箭桿,利箭早已貫腦而入。

“好身手!”

知千秋和佛修半生的身後,兩道身影從漫天塵沙中顯現出來,說話的這人正是一個月前帶走知春秋的安巴靈武,那日的畫面知千秋還歷歷在目。另一人縱馬而來,虯髯偉干,手握一柄長弓,身形絲毫不遜於安巴靈武。

“是你,安巴靈武!我師父呢!”顧不得拭去額頭上的血珠,知千秋一拍驢背,騰空而起,朝策馬而來的安巴靈武抬掌殺去。

“知春秋不識抬舉,侮辱我家主人,我豈能留這老匹夫性命!”

安巴靈武棄馬而來,十指化雙爪,不多廢話,直取知千秋脖頸,想要一招制敵。

咻——

咻——

兩道破空聲,兩桿利箭相擊,清脆一響,齊齊落地。

“哦?”佛修半生顯然沒想到,扔向安巴靈武的這一箭竟會被人擋下。

“這和尚有點本事!”一旁的滿洲勇士感嘆一句后,從箭簍中再取出三支箭,搭在弦上,箭尖指向佛修半生所在之處。

滿洲勇士正欲放箭,眨眼之間,坐在車上的和尚突然消失不見。

但見佛修半生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知千秋和安巴靈武之間,渡魔爪被佛修半生扼腕扣住。知來者不善,一招交鋒已是高下立判,安巴靈武不敢深攻,連忙掙脫開佛修半生的手掌,後退數步。

“嘶——”看着手腕處深紅的指印,安巴靈武放棄了正面交鋒的想法,“鰲拜!把那頭驢拉着的木車奪過來!”

弓弦震動,原本瞄向佛修半生的三支利箭,瞬間扭轉角度,朝木車射去,噼啪幾聲,車轅應聲而斷。三箭盡中,鰲拜乘勝追擊,雙腿夾馬肚,朝木車疾馳而去。

賣饅頭的這套把式,可是師父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雖不知安巴靈武為何想要這些東西,但知千秋斷不會輕易將其拱手交給對方。

知千秋扭轉身形,飛身一掌拍向鰲拜:“想帶東西回去,先把我師父的命還回來!”

身為滿洲第一巴圖魯,鰲拜的身手自然不差,手中韁繩一緊,駿馬嘶嘯,前蹄高抬,朝知千秋踢去。豈料佛修半生橫空殺出,一腳正中馬首,馬身側轉,頓失平衡,鰲拜棄馬落地,雙腳還未站穩,知千秋的掌風已經掀動滿臉虯髯,生死之間,雙手連忙併出,有驚無險地化掉這勢在必得的一擊。

“和尚,勸你少管閑事!你可知我們是誰!”鰲拜走到跌倒的馬旁,從馬背上取下滿洲刀,橫刀向天,立於二人身前。

“小僧自然知道將軍威名,大清第一勇士——鰲拜。”佛修半生又看向安巴靈武,“這位施主小僧就不知了。”

“在下安巴靈武,你是少林寺的和尚?”安巴靈武走上前來,自幼在密宗修習武功,讓他見過不少僧侶,但卻從未見過身穿黑色袈裟,背負長刀的和尚。

“非也,小僧法號佛修半生,自塵外佛苑而來,應少林玄空方丈之命,正欲前往盛京,拜訪大清皇帝愛新覺羅·皇太極。”

“嗯?你找我家主人有何事?”安巴靈武眉頭緊皺,這和尚武功深不可測,若貿然讓其接近聖上,一旦發難,後果將不堪設想。

“論治世之道,止狼煙干戈。”

“我家主人戎馬一生,雄韜偉略,不需要和尚來教。”

“跟他廢話什麼!先把東西帶走再說!”鰲拜一個健步上前,手持滿洲刀朝知千秋劈去。眼前的和尚是塊硬骨頭,不可力敵,柿子還是挑軟的捏好。

知千秋反應迅速,側身躲過,連跳兩步與鰲拜拉開距離重整態勢。但這一躲之下,卻讓原本被知千秋擋在身後的木車暴露無遺,安巴靈武瞅準時機,雙腳發力,身體如一柄利劍直直刺向木車。

佛修半生蹙眉不解,他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鰲拜二人對這輛毛驢拉的小木車如此痴迷。知千秋雖然也是一頭霧水,但身體下意識地做出了行動,可惜終究慢了一步。

砰——

木車內的物件四散飛出,安巴靈武將木車擊個粉碎的同時雙眼轉動,視線朝上下四方掃去,從車內飛散而出的東西中尋找那瓶千秋露。

“有了!”安巴靈武的雙目緊緊鎖定在一個飛出的瓷瓶上,一車的雜物,只有這個瓶子可能裝有千秋露。當即飛身探臂,直取瓷瓶。

反應本就慢了半拍,現在又見安巴靈武要將師父自祖輩傳下的瓷瓶奪走,知千秋胸中怒火漸旺,抱提內元,下丹田真氣翻湧,立掌為刀,直取安巴靈武探出的右臂肩井。

安巴靈武左手抽出腰間佩刀,反握刀柄,扭身朝知千秋扔去。知千秋腰身側轉,險之又險地躲過攔腰飛刀,卻也失了先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安巴靈武將師父一直以來十分寶貝的瓷瓶收入懷中。

“千秋露我收下了!”

安巴靈武將瓷瓶奪下,與此同時,鰲拜的視線則被一冊薄本吸引了過去,直覺告訴他,那冊薄本上記載的東西,極可能直接關乎大清國運。

鰲拜橫砍一刀,逼退一旁的佛修半生后飛身而起,朝那冊薄本抓取。誰知雙腳剛一離地,小腿便被人緊緊握住,伸到一半的手,只得悻悻縮回。

拽回鰲拜,佛修半生雙手拳、掌、爪、指連出,壓得鰲拜毫無喘息之力,叫苦不迭。佔盡上風后,佛修半生將那冊薄本收入手中,正想一觀書名,一道剛猛無匹的刀勁已迫至眼前,將佛修半生手中的薄本劈成兩半。

黃河上波濤澎湃,亂石穿空,捲起滾滾黃沙,薄本在空中凌亂,任憑風吹浪打。知千秋和佛修半生雖不知書上所記何事,但鰲拜對此物如此執着,其中必定暗藏玄機,決不能輕易交給對方,其中內容或許關乎天下興亡。

拉開距離后,鰲拜取出一支箭矢,拉滿彎弓,射向其中半冊薄本,箭勢強勁,利箭尖頭直指安巴靈武。鰲拜一箭射來,安巴靈武早有準備,單手握住箭桿,將那半冊薄本一併收起。鰲拜對此物如此看中,必有各中道理。

見半冊被奪,佛修半生和知千秋齊齊護下剩下半冊,四人互望一眼,今日一戰,是安巴靈武和鰲拜佔了便宜。

“走!”

幾人還沉浸在方才的比斗搶奪中,鰲拜已經回過神來,看向安巴靈武,後者微微頷首,二人立時騎上馬匹,揚長而去。

知千秋這才平靜下來,他不知對方為何會盯上木車中的物品,更不知為何安巴靈武要搶走那個瓷瓶。心中疑問萬千,但眼下,知千秋首先要確認的,就是手中這半冊薄本。

“六司籙?”

佛修半生默念封面上的三個字,看來知千秋手中的這半冊是上篇,而鰲拜和安巴靈武奪走的則是下半篇。

“這是何物,怎麼從來沒聽師父提起過。”知千秋帶着疑惑,翻開了《六司籙》的上篇。

“當世間,朝廷昏庸,疫病霍亂,民間怨聲四起,中原烽火連天,吾不忍見哀鴻遍野,遂夜觀星象,尋救世之光。古有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從南斗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今夜觀南斗六星之運轉,融匯道家陰陽八卦,以注此冊,明言救世之人,但求世間蒼生勿枉死,以迎太平盛世……”

翻開上篇,映入眼帘的便是知春秋心系蒼生之言。

“小僧早就聽聞知春秋先生通曉天文命理,今日幸得此冊,果然名不虛傳。”

知千秋繼續向後翻看着,依書中記載,天下有六名豪俠,應天命降世。當世王侯將相,帝王梟雄若得一人相助可號令千軍,得二人相助可雄踞一方,得三人相助可平定亂世,得四人相助可一統天下,得五人相助可享萬載盛世,得六人相助可逆天改命,扭轉乾坤。

“難怪那個鰲拜想奪走這本書,沒想到書中竟然藏有此等秘密。”直到此刻,知千秋才明白師父臨走前叮囑自己的意義所在,此書落到誰的手中都可以,唯獨萬萬不能落到大清王朝的手裡。

“咦?這第一人說的莫不是小僧。”佛修半生看向書中記載的第一人,書頁上方方正正的寫着佛修半生四個字,更註明自己來自塵外佛苑,信息之準確令人咋舌。

短暫的驚訝過後,二人繼續向後翻看着。

第二人名叫木浮生,書上所載此人是一名怪醫,醫術雖超凡絕倫,如華佗在世,但性格古怪,陰晴不定,總會提些無理要求,若想求他醫治,必須先達成他開出的條件才行。

第三人名叫月風花,乃是當今天下第一神偷,瘟疫饑荒爆發后,他每到一地便潛入官吏豪紳家中,盜得財物糧食后,便分發給饑民,有時不等闖王攻城陷地,開倉放糧,饑民便早已吃上熱飯,民間百姓對他的稱頌僅次於闖王。

“大師,依你之見,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

知千秋將《六司籙》收好,得知師父死訊后他腦海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殺上盛京為師父報仇雪恨,提皇太極人頭,以慰師父在天之靈。

但僅存的理智卻又告訴他,眼下絕不能意氣用事,況且以自己現在的功夫,想要從安巴靈武和鰲拜手下討到好處幾乎沒有可能。

“依小僧之見,眼下先去尋找木浮生和月風花的下落,與二人闡明當下局勢,若能得這二人相助,日後與皇太極的抗爭中便能多一分底氣。”

“只是這二人身在何方,書中並未記載,依大師之見,該如何尋找這二人是好。”

書中對木浮生和月風花的記載,不像對佛修半生那般詳細。月風花居無定所,盜遍天下自不必說,木浮生更是不喜紅塵之世,現在不知隱居在什麼地方,貿然行動,無異於大海撈針。

“小僧曾與木浮生有過一面之緣。”

“請大師詳細說來。”

“三年前,小僧曾離開塵外佛苑,入中原武林,上少室山與妙悟方丈論道。當時妙悟方丈身體抱恙,且久治不愈,於是便派人尋找木浮生下落。十日後,木浮生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雖未提出破格要求,卻在將妙悟方丈治好后,要方丈答應為他做一件事,至於是何事,當時並未言明。”佛修半生繼續回憶着五年前的畫面,“木浮生離開少林后,小僧暗中一路跟隨,發現木浮生最後行至東海之濱,乘一艘簡陋的木舟,撐桿出海而去。”

“若真是如此,尋找木浮生豈不是無異於大海撈針。”聽佛修半生說完三年前的故事,知千秋表情更加凝重,這人竟然已經不在中原之內,滄海碧波,浩瀚無垠,入海尋一人蹤影,無異於痴人說夢。

“小僧在海邊觀察數日,終於等到那艘木舟再次靠岸。”佛修半生打破知千秋心中擔憂,“一名少女每隔五日,便會乘木舟自海上而來,買些蔬果食糧后,再乘舟離去。小僧猜測,這名少女應該是木浮生的丫鬟,木浮生隱居之處糧食並不充裕,每過五日便需要上岸補充糧倉儲備。小僧以為,要尋得木浮生相助,這便是機會所在。”

“那事不宜遲,我們現在便啟程南下,前往東海之濱。”

“啟程之前,小僧還有一事要去完成。”

“哦?”知千秋略一思考,明白了佛修半生的意思,“大師果然心系蒼生,這樣正好可以在開封修整一下整理行囊。”

……

奪得瓷瓶和半冊薄本后,安巴靈武與鰲拜欲北上返回盛京,回稟皇太極。

從驛站收拾好行囊,策馬離開河南,剛行了一里地,安巴靈武突然勒馬駐足不前,鰲拜一臉不解的看向這名同伴。

“你這是何意?”

“我思前想後,另外半冊薄本若不一併奪來,恐怕日後會夜長夢多。”安巴靈武說出心中顧慮,“你先帶着瓷瓶和這半冊薄本回去交給聖上,我要再回黃河邊,將剩下的半冊也拿到手,幫我轉告聖上,我定會將剩下的半本帶回盛京。”

“嗯,小心行事,那二人本事都不差,特別是那個和尚。”

“我自有分寸,這是方才在驛站寫的書信,將這封信一併交給聖上。”

鰲拜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從安巴靈武手中接過瓷瓶和半冊薄本,一抱拳,勒馬繼續前行。

……

盛京後宮之中,皇太極的面色比起一個多月前又差了幾分。

“安巴靈武無能,費盡周折竟只奪回一個空瓶。此次再入中原,原想將功補過,沒想到知春秋算的如此之准,千秋露當真一滴不剩……所幸又得半本奇書,或可彌補錯失千秋露之憾,屬下定會窮盡一切手段,將剩下半本獻給聖上,以正大清國運……”

“無礙,那日知春秋已經表明世上已無千秋露,這次派你二人入中原,本就是抱着一絲僥倖而已。”皇太極看完書信后,將書信和瓷瓶一併放到一旁,轉而拿起了鰲拜呈上來的半冊薄本翻看起來,“鰲拜,這是何書,書上記載這三人又是何意?”

“啟稟聖上,鰲拜亦不知此書所載內容為何。只是見此書在那車雜物中甚是扎眼,便想先奪回來,既然是通曉命理之人持有的書本,其上所載內容必定另有玄機。可惜奪書時,被一和尚阻撓,只取得半本,若能得另外半本,定能明白書上記載內容的含義。”

“嗯。”皇太極反覆翻看着手中的半冊書本,“既然千秋露已盡數用完,再執着於此也無意義,這本書是知春秋所有,上面記載的三人絕非凡夫俗子,你速速去尋找書上記載的三人,剩下的半本就交給安巴靈武去處理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