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沒在泥漿之中的夢境或許並未停止,然而卻是流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之中:戰鼓聲就此停歇,那扭曲的血肉僅存冰冷的骨骸,而那熾烈的鐵城,則是在鋼板鉚接的縫隙之間生出了翠綠色的樹叢。

——世界在歌聲中滅亡。世界在歌聲中新生。

蒼翠而又寥廓的草原之上,戰火燃盡之後留下的灰燼,則是一塵不染的茶桌一張與木椅一把:和現實中的樣子相比,座位之上茵黛的身形着實縮小了不止一圈,就連那張臉上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也多了幾分幼童撒嬌一般的暖意。

“主人。這是您十三歲時的樣子嗎?”

開口同時,女僕將手中那塊乾淨而又簡樸的生日蛋糕擺放到了茶桌的正中央——優曇倒是維持住了她在現實之中的模樣,只是身上穿的女僕裝看上去要更乾淨一些,彷彿她還依舊在洛爾瓦伯爵府中,過着與一切里世界之齷齪都毫無關聯的生活。

“誰知道呢……我從來也不喜歡照鏡子。就算你問我,我對我自己當年的模樣也不會有多少印象。”

那一刻,魔女笑了:她抬起了緊握在手的銀質餐刀,旋即切向被女僕輕輕推到自己面前的蛋糕——金屬深深陷入甜膩的奶油之中,而在同一瞬間,背景中那悠然的歌聲也就此戛然而止。

大地與天空就此消弭無形——無盡浩瀚的星海之中,飄蕩着的僅有那一桌,一椅,桌上的蛋糕,以及桌邊的一主一仆而已。

“生日快樂,主人。不知道日期對不對?”

“不對。”

一邊有些無奈地笑着,茵黛則是將手中蛋糕的一角徑直拍到了女僕的臉上:她其實從來也沒有記住過自己的生日——不過,同一時刻她也就此決定,一定要找繪司問一問今天的日期。

——人嘛,總得有點什麼念想。哪怕年齡對於自己而言只會是一個不停增長還無窮無盡的數字,但只要還能用來紀念的話……

“主人,這奶油為什麼是一股土腥味的?”

“誰知道,沒準我的蛋糕也是泥漿做的吧……不過優曇,我現在可不想就這樣優哉游哉地過生日——這不太好吧?畢竟還有人……”

“嘿,我倒是想回去——主人,您可從沒教過我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處理啊!不該是您帶我回去嗎?”

擦掉眼角的奶油,女僕則是毫不示弱地也將另一角剛剛被切好的蛋糕拍向了自己的主人——茵黛那差一點爆發出來的的笑,就此淹沒在一片純白之中。

“哼,你倒是提醒我了。來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力量有了依靠。”

“記得要感謝我哦,主人。你又欠了我一次,需不需要我從您這裡挖更多的秘密來作為報酬呢?”

“隨便你。真是雞賊的小姑娘啊……”

一邊說著,茵黛主動握緊了優曇伸出的手掌。

“閉上眼,優曇——”

“當那最後一艘船駛向遙遠的地平線時,我靜坐在這裡,坐在頑石一堆之上望着。”

身穿黑衣的男人閉上了眼:茵黛和優曇想必都能認出他的聲音,而在開口的同時,他自己卻是摸了摸頭頂,那裡有一對軟軟的貓耳。

“我知道,那怪物必將準時從大海之中再一次崛起。在聖人所言的默示之刻,賢人口中的凡人觸犯了禁忌……萬物將終結於那被呼喚而來的虛無,終結於那首於零點準時響起的歌。”

“還在看海嗎?”

他回過頭——一無所有的狹小島嶼之上,至少還容得下最後一座古舊頹敗的鐘樓:從牆壁的裂隙之間,可以看到這建築內部有着數之不盡的書架,塞滿了一本又一本泛黃的書。有着一條松鼠長尾的女子來到了他的身邊,寬大的長裙之下是微微隆起的肚腹。

——他很慶幸自己當初來這裡時,聽了她的建議,書帶得很多……但依舊不夠多。

“還在。第三次,闖入夢境的愛麗絲成功逃了出去——你說,咱們是該慶幸呢,還是該更克制一些?”

“反正都一樣。我們只是觀眾罷了……演員是他們自己。不過,既然‘泥’已經出現在那邊——”

“泥都在那邊出現好幾百年了。這一次,他們堅持得真是尤其長久……他們應該感謝他們尚未發現的未來才對。”

“呵……但願他們還能走到更遠處吧。今天打算聽我讀點什麼?”

聽到女子的問題,他低下頭——在二人身後的鐘樓頂端,錶盤上的時針只差一點點就完全對準了正上方的12點,分針更是停在了59分的位置上。

——最後一分鐘,永遠不會結束的一分鐘:被從鐘樓頂端卸下的秒針,正靜靜地躺在男人面前,歷經無盡時光的磨礪還依舊保持着金光熠熠的外表。

“還有咱們沒看過的書嗎?”

“連只看過不到一百萬次的都沒有了。”

那一瞬間,男人緊緊握住了女人的手。

“——那就來跳個舞吧。咱們還有希望……你的孩子還有希望。”

羅蘭德城——或者說,曾經是羅蘭德城的這座地下洞窟。

當泥漿之中再一次傳來壓抑而又沉重的震動聲時,繪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間,她甚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切,但這卻又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美麗。

三天之前的過去,女僕躍入了這片漆黑色的深淵——三天之後的現在,靜靜的泥漿之中第一次傳來了遙遠的吶喊聲:一顆氣泡從中翻湧而出,隨後是第二顆,第三顆,以及更多更多。

“優曇,茵黛,是你們嗎……?!”

她張大了自己的雙眼——視線之中出現的景象,是她一度以為僅僅會在自己使用黑洞炮時所見之物:巨大、無形的旋渦沸騰於泥漿之中,吞噬着一切,也同時塑造着一切。粘稠的液體被壓縮成形,那深邃而又開闊的海,甚至是在以繪司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小,直至……

“……抱歉,繪司老闆,讓您擔心了。”

黑潮褪去,凝結成為兩個充滿污穢卻又純凈無比的人形——茵黛與優曇,她們彼此攙扶着各自半跪於地的身軀,在“小鹿亂跳”遺迹門前那一條再普通不過街道之中,重新獲得了身軀。

魔女回來了。

“道什麼歉,優曇……繪司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早在我遇到優曇之前……”

“嗯……我還記得。你說地獄會懶得收你,惡魔也怕影響居家衛生。”

“所以,一切理應如此——當然,也要感謝你的大膽行動就是……是你把我的舊核心交給優曇的吧?我可不覺得,她會有本事能打倒你,然後搶來這些東西……”

一邊說著,一行三人終於再一次站到了一起——泥漿已經完全褪去了,繪司也順勢降落到了自家旅店的對面:茵黛與優曇則是主動上前,魔女幾乎是撲着將體態嬌小的老闆娘攬入了懷中。

“謝謝你……繪司。謝謝……”

“別在意——你答應過我的,在我自己的生命消逝之前,要一直一直當我的女兒:我怎麼可能放你就這麼離開呢?嘴上說著把所有事都自己扛這種混賬話,實際上……”

“我們一直彼此相欠……而且,現在我和優曇也是了。”

或許在身高差的映襯之下,這一切都顯得有些滑稽——但至少繪司與茵黛之間接近四位數的年齡差,還是足以讓優曇接受此時正在眼前上演的現實。

“我們……其實,都是背離了自己故鄉的人吧?我背離了洛爾瓦家和帝國,主人……背離了特莉絲坦和,和……”

“和那傢伙麾下的一眾瘋子。至於繪司你——”

“我是個逃兵。我背棄的是戰場……是我自己本應成為的模樣,就這麼簡單——但我覺得優曇的想法沒什麼錯誤。”

——說到底,小小的世界無非一群自認為被拋棄的人抱團取暖罷了。

優曇並不是信徒——但即便如此,一想到在自己逝去之後,還會有某種東西充滿關愛地記住自己的存在,她會感覺……很欣慰。

“所以,現在……”

“從特莉絲坦襲來到現在已經有三天了,茵黛……咱們應該去履行原本的計劃了吧?雖說我本想救出我的部下們,但——”

“我們救出來了。他們現在都是我們兩個的一部分……雖然,我們可能都做不到讓他們出來再和你說話了。”

茵黛打斷了繪司的話——魔女使用的語氣,是“不容反駁”。

“不要責備你自己。一丁點都別,於事無補。”

“我明白……但現在咱們更有必要去見一趟基爾巴特大人了。自警團必須要知道這裡發生過的一切,哪怕——”

“有關泥巴的事情我會酌情講出來的……但繪司,有些事我不說明並不是因為我就有意想要隱瞞,畢竟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啊。”

“我明白。在不故作神秘時,你還是很心直口快的。咱們是不是可以準備正式出發了?我不覺得城裡還會有什麼是值得咱們過度留戀的。”

她們腳下開出璀璨的花——那是曇花。

當茵黛和繪司在聊天時,女僕則是盡己所能再一次回想起了剛剛那片蒼茫的噩夢——她發現自己已經記不起更具體的情節,以及那些所見所聞的不可名狀之物了,但至少……

“請上船吧,主人……以及繪司老闆。”

阻隔洞窟與地面的穹頂在魔女的一顆火球之中分崩離析——陽光灑下之時,最後一艘船就此駛向那遙不可及的地平線。

她們的思緒就此向遠方飛去——拼湊,組合,凝結,直至成為新的夢境。

——而在那一刻,身披黑衣的貓頭鷹在羅蘭德女王宮的殘骸之中抬起了頭:它的腳爪正緊緊地抓在一塊岩石之上,雙眼則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艘憑空飄起的花船。

“歷史的分量很沉重。早在你們出生之前有太多惡果已經釀成,而那些來自上一個未來的死者也已經不能復生……而且。”

貓頭鷹閉上了眼——下一秒,他蒸發在空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