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葛洛莉·德拉格米爾從極光鎮出發前往帝都,已經過去了一周。

沒有了那燒到眉頭的戰火,極光鎮便也就恢復了作為工業城市,原本那副雖然喧鬧、但卻十分僵硬,乃至於有些死氣沉沉的日常面貌——縱使貝瑞萊特帝國與魔物之間的談判還算得上是千年以來的頭一遭,但在帝國這一側的安排下,這顯然不會是一次架勢多麼高調的活動……相比之下,恐怕就連暗區街道的重建工程,甚至會比所有為談判舉行的先行準備工作加起來都更引人注目一些。

不過,優曇倒是並不反感這一點就對了——準備工作本身的低調,也使得她和自己的主人一起,被友善地排除到了所有的忙亂之外:這一天,甚至就連茵黛也在明確地說明,她打算“一個人弄點文案工作”,除非送飯或有壞消息,否則切勿打攪她之後,便把優曇一個人關在了二人在貿易聯盟的客房之外。

女僕無意去關心房間里那如同貓咪撕書一般激烈,乃至於讓人感覺有些暴躁的噼里啪啦紙片聲響究竟是來自何物——反正,她也沒有關注自家主人閱讀習慣的打算:相比之下,在被魔女拖着先後探索了巴蘭·古夫工廠廢墟、監獄大院戰鬥現場、總督府屋頂平台以及某一條通往紀念廣場的小巷子后,現在的優曇只想先放鬆一下……用女僕自己最喜歡的方式。

比如說,一些能讓她暫時從當前“魔女的僕人”這一身份中跳脫出來,回歸於“真正普通的女僕”這一原有身份的懷念活動——別誤會,優曇並沒有打算重新拿起刑具去懲罰自己麾下失誤者的打算,她只是……

“植物油的香氣,炭火的煙熏味以及刺鼻的胡椒味道……果然,即便已經完全擺脫了原本的身份,自己還是會想念帝國式的廚房和灶台啊。”

並沒有任何人邀請優曇來總督府——同時也是未來舉行談判的場地幫廚:即便歐羅拉省總督目前還處於空缺狀態,但這所官邸本身還依舊保有相當規模的傭人團隊——反正是不至於缺了她一雙手就幹不成事,更何況現在的女僕小姐即便擁有了冥泥的力量,也不可能說使用到廚藝的領域之中。

她只是……有點想念過去的自己了。

“嗯……果然,苦寒之地和大草原上的白夜村在食材這一點上也有很大的區別,不過——”

——至少,同樣有着貴族頭銜的極光鎮總督和洛爾瓦男爵,在食材的選擇上還算是有着一點點的相似之處,哪怕此時此刻的優曇其實並沒有在這裡的灶台上看到太多自己熟悉的東西:舉例而言,曾經作為女僕長時,優曇還記得史黛拉最喜歡的,便是以白夜村附近特產的小塊紅皮馬鈴薯所炸制的薯條搭配一道濃郁的番茄醬汁,但在這裡,馬鈴薯則是在優曇看來有些病態的淡黃色,番茄更是完全找不到。然而……

“嗯,冰鰭鮭魚的肉倒是還有不少,然後這是白鬍椒……也對,這裡距離大陸北部的冰封海岸線應該是更近一些才對。喂,那個……幾位,我借用一下這裡的廚具應該沒有問題吧?記得蕾嘉副總參謀長是給過我們幾個……額,作為自警團成員,自由出入這裡的權限來着?嗯……”

一邊自言自語着,重新穿上了圍裙的女僕長則是在周邊諸多普通人類廚師的注視之下,有些旁若無人地從以魔力醞釀凍氣的冰櫃之中,取出了一塊尚且帶着冰碴的鮭魚段,旋即有些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隨手搓出的魔法小火苗一點點化開了魚肉表面的冰殼,最後則是將其放入了一隻空碗中,以胡椒與粗鹽細細地塗滿魚塊的每一寸表面,準備腌制入味。

——並不是說優曇的手法本身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問題,只是對於她周圍這些傭人而言,一個幾乎可說是有着“異國貴賓”這種身份的少女此刻卻選擇跑到這裡自己體驗廚師生活,這顯然有點讓人不好理解了……而且,優曇自己也沒有要向這些陌生人做出解釋的意思。

“好了,接下來只要再等上半小時就好……”

“沒錯,這還是你當初經常給父親準備的菜式。冰鰭鱈魚排……優曇,你自己其實也沒怎麼吃過你自己的手藝吧?現在你倒是有機會嘗嘗了。”

“史黛拉……”

回過頭的同時,女僕則是在廚房門口看到了那位重新換上了銀絲修女服的大小姐——直到現在優曇才知道的是,這套衣服不僅僅是教團戰鬥修士、修女的身份象徵,更有憑藉衣料之中預設的魔力迴路,輔助穿着者施法的作用:即便大小姐此前一度因為受到的責罰而失去了這身衣服,但在需要她與阿爾德涅一同參加談判會場安保工作的現在,大小姐還是獲准穿回了自己原本的法袍。

當然,此時的她絕對不是來找優曇作戰的就是——畢竟對於就站在總督府大門外的大小姐而言,優曇大搖大擺走進總督府的模樣,簡直不能更顯眼了。

“嘛,有機會了自然不能錯過就是,只是還要再等一陣子——等魚肉腌好。對了,你這幾天基本一直都守在大門外吧,我聽說……蕾嘉參謀長和繪司老闆,以及米可分隊長,她們三個已經在磋商一些前期準備內容了對吧?怎樣,有什麼新消息么?”

“有是有,不過……”

一邊回應着曾侍奉自己的女僕,大小姐的臉上卻同時露出了優曇此前也很少見到過的糾結神情——就好像她也開始真心實意地擔心起了什麼東西一樣。

“怎麼?”

“鱈魚的產地你知道是哪裡,再往北走就是大海。雖然我沒聽清楚更具體的東西,但是就在大概三小時前吧,我在繪司和米可一起進入總督府大門時……聽她們提到了一點關於北部海岸線的東西。聽起來就像是……蕾嘉長官在為難她們,而她們兩個打算從那裡着手解決什麼問題一樣。”

“海岸線那裡……有問題?可是——”

——那裡似乎根本就不是魔物的領域……而且那裡不是什麼都沒有嗎?除了冰山和鱈魚的漁場,甚至就連最老道的漁夫也不願意輕易發船的冰封大海……

搖了搖頭,隨後女僕則是將視線重新收攏到了一旁正在腌漬的魚塊上——魚肉淡粉色的纖維之間,彷彿能看到一絲一絲淡淡的……紅色血痕。

“我回來了,主人……給您帶了點魚排回來。就算您現在已經不需要進食了,不過應該……吃點東西也還能算作消遣,對吧?”

“那我覺得你給我上兩塊木頭來也沒啥問題,反正我也沒有味覺,嚼什麼不是嚼——不過你進來吧,我這邊的工作暫時也算告一段落了。”

顯然,即便已經一同走過了不少的路,當優曇回到房間時,茵黛首先送上的“歡迎”依舊還是一個冰冰涼而且無比沒品的“玩笑”——區別則是語氣至少稍微變得柔軟了那麼一點點。

於是,優曇也僅僅是將自己親手炸好的魚排直接放到了魔女的床頭而已——那已經是此時此刻房間中唯一還能放得下一個盤子的桌面了。窗邊的寫字檯上,成堆成沓的紙質資料,以及一套用以“放映”影像記錄水晶的大號機械設備此刻已經鋪滿了所有的桌面,而趴在這亂糟糟廢紙堆正中央的茵黛,看上去則活像是一隻正在從枯葉堆中刨老鼠吃的……

反色版臭鼬——看到魔女此刻那不知何時在純白髮之間挑染了一道漆黑的短髮,優曇能夠想到的也就只剩下這個詞了……當然,她終究還是忍住了沒說,她還不想被這個喜歡借題發揮的主人活活臭死。

“結果還是沒有任何頭緒……我找遍了這座鎮子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資料,也沒發現任何能跟那個男人聯繫起來的信息——獸耳族人如果真的出現在了這座城市,本來應該會很顯眼才對,但……”

“那個男人?主人,您指的……是之前和葛洛莉並肩作戰那一晚,那個突然出現還幫了您一臂之力的傢伙?”

“是他。而且我最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但我卻能夠肯定我之前一定聽過他的聲音!就是忘了在哪……”

一邊說著,茵黛甚至在有些煩躁地一把將桌上所有文件都抹到了地上的同時,用另一隻空出的手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腦殼……哪怕她其實根本沒有頭蓋骨。

“那個傢伙……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

他到底是誰?又為什麼會知道自己——而且,那個天殺的“遺產繼承者”指的又是什麼?

茵黛並不是悲天憫人之人,她也並不是很介意冥泥究竟還會在世界上幹掉多少人——只要不是所有人就好,只要那些她自己認為還不需要死的傢伙不會被肆意虐殺就好,只要那所謂的強大還沒有統治整個世界……還沒有統治她自己在乎的那一部分世界就好。

但現在有人比她自己還要知道更多有關自身,有關冥泥的事,這讓她很困擾——無關那些有的沒的,單純的好奇心、乃至於嫉妒,都能讓魔女感覺到非常的……不爽。

“冥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身體里還埋了什麼黑暗的秘密,但那傢伙——”

“承認吧,茵黛……你一直在害怕這個一身都是未知的你自己。否則,你又有什麼必要對所有有關冥泥、涉及到你過去的消息都這麼過敏呢?當初你叛逃時,我讀過阿爾德涅·范布隆克當時寫下的報告,今天一見……還真是名不虛傳啊。”

循着身後那個在粗豪之中還帶了幾分戲謔的女聲,魔女與女僕則是一同回過了頭——站在房間門邊的來者身上,披掛着的是一整套灰綠色的帝國軍冬季制服,披在肩頭的棉質厚斗篷下方是帶着毛皮領子的軍官服:和葛洛莉之前穿的飛行夾克不同,這套軍裝儘管一般無二地裹得嚴嚴實實,但卻顯得無比的幹練,搭配上女軍人那張如同刀刻一般線條分明的臉,甚至讓優曇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帥氣。

“帝國軍的人嗎?您是……”

“蕾嘉·丹特莉安,帝國北境軍區副總參謀長,以及歐羅拉省臨時總督。久聞大名啊,茵黛——很高興見到你,但更讓我好奇的是……”

開口應答的那一刻,女將眯起了雙眼:優曇彷彿覺得自己看到了一頭優雅的母獅,有着低沉的聲線與已經開始絲絲變白的淡金色長發。

“魔女……你之前,即使是作為教會騎士時,也應該沒有過和帝國軍合作的經驗吧?畢竟帝國軍負責對外防禦,而騎士團則專司對內剿匪。至於現在,如果現在讓你來嘗試一下……怎麼樣,你有自信做好準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