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1

晴嵐拿着地圖,對照着平面結構圖和腳下的街道。

“應該就是這裡了,結構薄弱點。”

她從背上取下自己的狙擊槍,蹲在地上對着遠處的地板開了一槍,沙土濺起,裂紋以彈洞為中心擴散。

“從這裡下去能抵達中央樞紐的最後一節,剛好能繞過那隻惡魔看守的最終房間大門。”

“我們是最早到這裡的嗎?”

“至少在這一層,應該是的,一路走來的戰鬥痕迹和屍體越來越少,你應該慶幸和我們同一層的都是些雜魚。”

她調整瞄準鏡焦距,對着另一個方位又開了一槍。

“你要是也想要那個神器的話,我們動作就要快點,你那個異族好基友已經在下面行動好長一段時間了,搞不好已經領先我們了。”

“他應該過不來的,石門必須犧牲一個人才能打開,我會上刑架純屬意外。”

晴嵐抬眼看着他,那眼神一半像看小屁孩,一半像看傻子。

“你剛剛被流彈打到腦袋了嗎?”

“啊?”

“不然為什麼智力全都流光了?連我都聽到他說到神器時有多激動了,你竟然覺得他會被石門擋住而放棄?”

艾德也想起來了,唐何塞興奮過度的樣子:“他確實……但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啊。如果故意把人推上刑架,那是謀殺啊!”

“是謀殺啊,怎麼了?”晴嵐嘆了口氣,放下槍,“聽好了,幼兒園小班的艾德小朋友,一個人如果一生清白無罪,那他可能就會一直持續下去,但只要他的手上沾了無辜者的血,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是因為意外,他也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可是——”

“沒有可是。你知道墜下深淵的人有什麼選擇嗎?”她直視艾德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嚴肅,“沒有選擇,只有繼續下墜,直到將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這就叫現實世界。”

艾德張開嘴又閉上,他咀嚼着這話語,舌尖苦澀。

“那如果,有人去拉他一把呢?”

“什麼?”

“我是說,下墜的人沒有選擇,但是別人有,如果懸崖上的人拉他一把,是不是就可能避免粉身碎骨的結局?”

晴嵐愣愣地看着他,轉而輕笑一聲,不知是冷笑還是嘲笑:“豬的腦迴路和人還真是不一樣。”

她從裙下取出一把匕首丟到艾德手上:“注意點用,別自己先跌下去了。”

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晴嵐的匕首也是特製的,黑色的複合塑料把手,匕首刃背面還有切割鋸齒,上下透着一股徹底追求戰場實用性的味道。艾德把玩着,口中呢喃:“都到最後一個區域了,現在才……”

“等等,”他突然一頓,“七個核心區域,我打開的是第五區域的門,如果唐何塞要抵達最後一個房間,還需要兩個人……他身邊剛好還有兩個人!”

蕾蒂!

2

第七區域,比之前每一個都大的方形金字塔坐落在水渠中心,沒有房間,沒有刑架,只有一個純石質的祭台。

唐何塞站在祭台邊,平靜地看着石台上沉睡着的少女。

“對不起,蕾蒂,抱歉,”他撫摸着她的頭髮,“我對所有事都感到抱歉。拿你當對她的誘餌,操控你的感情,甚至現在……讓你做神器的敲門磚。”

他俯下身子,在她額頭上輕吻。

“但你的犧牲是值得的,是偉大的,你會拯救你的同胞,你也會拯救我。為了獲取神器而獻身於地下城的英勇女孩,我將確保你的事迹在同族中傳唱……”

他舉起另一隻手,手心裡握着鋒利的彎刃匕首。

“……在我擺脫浮勒斯之後。”

轟!

天花板突然碎裂爆開,機械零件砸在水渠中濺起巨大的水花,唐何塞只得伸手擋住潑來的水霧。

“男爵!”艾德爬上來,“你在幹什麼?”

“艾德?!”

唐何塞一臉吃驚,有一瞬間還以為是水花中的幻象,但當他快步走近,事實愈發清晰。

艾德沒死!

他迎了上去一把抓住艾德的胳膊:“天吶,你還活着!你還活得好好的!”

“我本來會死,但是我以前的同伴救了我。”

晴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兩人旁邊,冷着臉抱着臂,對這奇迹的重逢毫無感覺:“別和我套近乎,大叔,我不想認識你。”

“你在幹什麼?”艾德立刻發問,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問題,“蕾蒂躺在那裡幹什麼?另一個人去哪了?”

“艾德,艾德,艾德……”唐何塞打量着艾德,似乎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個奇迹,這是個奇迹啊!”

艾德卻只關心別的問題:“你在讓蕾蒂幹什麼?”

“這個祭台是通向最終房間的門,只要獻祭她大門就會打開,我就能拿到神器。”男爵平靜地說道。

“你說什麼?!”艾德一把掙脫唐何塞,“這可是謀殺,你怎麼反應這麼冷淡!”

“不,我不冷淡,我很興奮!”男爵無法控制地笑着,嘴角一路翹到耳根,“你還活着,意味着即使是築城者的獻祭也不一定會完全殺死祭品,那我們不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前進嗎?”

“停一下,”晴嵐擺擺手,“艾德是特例,是不能重現的零概率事件。”

“對!男爵,她說得沒錯,我們必須把蕾蒂弄下來!”

“真的?你身上的事不能重現嗎?”

“不能!這種事我幹嘛騙你!”

艾德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來的,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重現,但他知道不管獻祭是不是必死以蕾蒂的體質都絕對挺不過去。

唐何塞站在石台邊,低着頭沉思着:“沒有,奇迹嗎……”

他看着手中的匕首,嘆了口氣。

“那好吧,那直接開始儀式吧。”

匕首毫不猶豫地破空刺下,直取蕾蒂的動脈,只不過停在了半空中二十厘米的地方,動彈不得。

“你在……幹什麼?”艾德死死地抓住男爵的手,整條手臂繃緊得像是石頭。

唐何塞一臉訝異:“你才是,為什麼要阻止儀式?”

“我在阻止你獻祭蕾蒂,都說了她會死的!你還承諾過會保護她不是嗎?”

“是的,但是任何諾言在神器面前都是相對的,她的死會非常有意義。”

艾德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個男爵,他說的話像是來自一個嗜血的動物,而不是人民的領袖。

“男爵,看清楚啊,你要殺的人是蕾蒂啊,是你的同族啊!她是你的護園工,她有一個得肺病的年老父親,她們家很窮,你原來的監工經常欺負她,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他依舊不為所動:“我說了,在神器面前,一切都是相對的。”

艾德想要大聲駁斥,但是晴嵐阻止了他:“不用再說了,你自己看他的眼睛。”

他直視唐何塞,心中一驚。

他見過那雙眼睛,他記得很清楚。

這眼睛和那個凌晨,站在男爵宅邸門前的那個探險隊員,一模一樣。

晴嵐抽出槍,抵住唐何塞的太陽穴:“鬆手,不然腦漿塗地的就是你了。”

三人僵持着,誰也不讓步,三個影子投在蕾蒂的身上,她卻深沉睡去,像是襁褓中的嬰兒般安穩。

“艾德,我真心為你的回歸感到高興,我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真的,”唐何塞沉聲說道,“但我沒想到,你回歸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帶人來阻止我,阻止我獲得畢生所求。”

“男爵……這地下城對你做了太多殘酷的事情,我們也想幫你,但不是現在,不是用這種方式,請你識趣點退一步吧,她真的可能殺了你。”

“這我倒是看出來了——年輕、美麗、強大、天賦異稟,光從氣勢上來說就至少是金級以上,我不是對手,”男爵打量着晴嵐,眼神莫測,“但我還看到了別的……自信、自傲、叛逆、桀驁不馴,還有,鬆懈。”

艾德本能的感到有什麼事在發生,但他卻不知道是什麼。

唐何塞自己把眉心抵在槍口上,嘴角帶着危險的微笑:“因為驕傲而漠然,你就是無法放下自尊認真對待敵人吧?我理解,但是像你這麼強大的人,能不能‘聽我說說話’呢?”

唐何塞的話語像是帶着魔力,晴嵐搖晃腦袋,感覺意識里像是蓋着一層霧。

“‘把手槍放下。’”

她猶豫了一下,放下了舉槍的手,乖乖地把槍收到了腰間。

“晴嵐,你在幹什麼?”

“‘拿開艾德握着我的手。’”

晴嵐走到兩人中間,一把抓住艾德的手腕,她纖細的五指間傳來勁力,兩人等級相差巨大,艾德根本沒有挺過五秒鐘。

艾德看着晴嵐,心中慌了,他從來沒見晴嵐眼睛裡的光彩消失過。

“男爵,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只是在勸她聽我說話而已。‘推開他。’”

晴嵐隨手一推,艾德摔在地上滑行了兩米。

唐何塞笑着,和善而溫柔:“我這輩子最敬佩兩個人,一個是盧納狄克的先帝,他給了我脫胎換骨的機會;另一個是同理者,他給了我脫胎換骨的能力。”

艾德低聲念道:“天賦!”

“‘偽肢’,用語言控制別人的身體,不錯的天賦吧?越是弱小的人讓他聽話越簡單,即使是比我強得多的人,只要抓住他鬆懈的時機也不是問題。你的這位朋友簡直是送上門的美食,她就從來沒認真過是不是?”

“真是……醜惡的能力。”艾德簡直是生理上的反感。

“我完全同意,在最早的那幾年我根本不屑於使用,但是……”唐何塞聳聳肩,“你知道的,它就是太好用了。”

“你就是用這種作弊手段爬上男爵的位置的嗎!”

“不是‘作弊手段’,是‘手段’。你覺得我需要競選嗎?浮勒斯全都是不成器的廢物,一半人生活在貧民區,一輩子當人下人;還有一半人索性不當人,活在野外燒殺搶掠,過野獸的生活。你覺得我還需要用什麼方法操控別人給我投票?我的天賦只是加速了我獲取應許之物的進程而已。”

艾德微微傾身,眼神兇狠,他已經認清了現實。不管是什麼原因,不管他說得是真是假,至少晴嵐給自己的提醒是對的——

他已經不是自己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或許從來不是。

“沒有什麼是你的應許之物,你該做的只有把蕾蒂從石台上弄下來而已。”

“神器,就是我的應許之物。而蕾蒂作為獲得它的必要犧牲,我認為是值得的。”

“蕾蒂是一個堅強的孩子,她掙扎着求生,掙扎着建立自己的生活,她自己辛苦爭取來的一切,輪不到你來決定未來和結局!”

唐何塞輕笑:“你不也一樣?”

兩人同時行動,艾德像炮彈一樣衝刺出去,男爵舉着匕首直刺蕾蒂手臂動脈。

金屬與金屬撞擊,匕首擊開了匕首,頃刻間艾德就已經移動到了男爵身邊,手上握着晴嵐給他的武器。

“‘讓他退下!’”

晴嵐轉身一腳踢在艾德背上,直接將他踹飛到石台另一邊。

“哈?”唐何塞低頭,卻看到台上的蕾蒂不見了。

金字塔階梯上,艾德護着懷中的蕾蒂不斷滾下,他將匕首一把插進石階里才停下翻滾。

艾德抬起頭,望着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唐何塞:“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蕾蒂落到你手裡。”

“呵,說得好像這件事是你能決定的一樣。”他冷冷一笑,“你覺得我為什麼帶她進來?你覺得這樣一個既無能力又沒經驗的小屁孩,對我來說有什麼用?”

艾德皺着眉頭,答不上來。

“因為她夠聽話。在地下城打開前的幾天我把她圈養在家裡,每天不斷地通過磨合練習讓她習慣我的天賦能力,她已經太熟悉被我影響的感覺了,無論我讓她幹什麼都不會有任何二心或猶豫。她就是我為這一刻準備的啊艾德!神器是不會不收任何代價就委身於人的,我早就料想到會需要別人替我獻出什麼,這就是那一刻,這是蕾蒂發揮其人生價值的最好機會啊!”

艾德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看着蕾蒂,她的眼皮顫動着,少女將醒未醒的樣子像是待放的花苞。

“唐·何塞,”他張嘴說道,語氣中壓抑着感情,“我才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兩三個月,我見到的人不多,但是都是很有特色的人。而在所有人中,現在的你……則是唯一一個讓我發自心底地感到噁心的人。”

他盡量溫柔地抱着蕾蒂,不讓她馬上醒來,因為他不想蕾蒂一醒來睜開眼,就是自己無法控制地感到憤怒的樣子。

“隨便你怎麼覺得,但是蕾蒂的命運已經決定了。”唐何塞不屑一顧,“你不想我殺死她?但是她馬上就會醒來,到時候我一句話她就會乖乖走到我身前,你想阻止她?你只有一個選擇——殺了她,因為即使只剩下一隻手指,我的指令也會讓她爬到這塔頂來。你和我,我們倆中必須有一個人弄髒雙手,我建議我來,反正我的已經髒了。”

他把蕾蒂放下來:“那我就殺了你!”

“哈哈!想辦到這一點,那你必須殺了你另外一個朋友才行。‘站到我身前!’”

晴嵐跨着大步,將唐何塞護到身後。

艾德死死攥着匕首,臉上肌肉攪在一起因氣憤而顫抖,汗流了下來,卻幾乎因皮膚的溫度化為白煙。

他大口喘息着,像是經過了數萬米的長跑般大口呼吸着空氣,卻還是一口比一口急,一口比一口貪,像是空氣在逃離他的周圍,像是心臟要蹦跳出喉嚨。

接着,他長舒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

“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

艾德握緊匕首,轉身走向蕾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