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威權
1
很不幸，其實他本來就是鎮長。
“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咽下一口口水：“霍、霍華德。”
“那好吧，霍華德鎮長，請你隨我上台說兩句吧。”
這是在他撞碎自家牆壁的二十分鐘后，二十分鐘里他遭遇了這一輩子，不，全家上下幾代都未曾體驗過的變故。
這是一個安靜、安詳，乃至有些怠惰的小鎮，自給自足、自產自銷，每個人都能背出自己所在那條街上所有住戶的名字，搞不好還有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他們就會挨個將自己的孩子介紹給這些所有人。
離盧納狄克的帝都很遠，離約頓海姆的王城也很遠，沒有天險地利，沒有戰略資源和歷史背景，這是一個如果不靠岔路路牌上的標識，會被世間遺忘的鎮子。
但是現在不會了，因為盧納狄克的女皇竟然御駕親征，用暴力佔領了檀岩鎮。
所有家族的族譜都將記載這晴天霹靂般的一夜……如果這個以冷血和狠辣著稱的女皇真能留下人來寫的話。
霍華德戰戰兢兢地走上露天廣場上的表演台，這裡本是節慶時給鎮上年輕男女表演用的，此刻鎮長站在上面，不斷用手帕擦着額頭上的血和汗，活像個初次登台而怯場的活動主持人。
站在他身後的一邊是赤發黑裙的女皇，露娜狄克；一邊是禁衛十二星辰首星，阿塔艾爾，不能說沒有排面。
當然不是好的那種。
“呃……感謝各位父老鄉親，在這個時間來、來到，我們的……”他回過頭，用眼角餘光瞥着女皇的臉色，“劇、劇院捧場，這個，我們今天其實是受這位……”
女皇輕笑一聲，鎮長嚇得一顫。
“何必這麼害怕，又沒有劍從背後抵着你，說吧，說你所看到的，心中所想的，什麼都可以。”
鎮長佝僂着看了看女皇，又看了看阿塔艾爾，才轉過身面對台下。
幾十人、幾百人、上千人擠在台前，像是取暖的家禽般緊挨在一起，每個人都看着台上的那三個身影，上千人，上千雙眼睛，上千張嘴，但卻沒有一點聲音。
“大家……”霍華德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我知道，你們很害怕，就和我一樣，我也很害怕。我害怕我們的……來賓，我害怕他們帶來的不可名狀的軍隊，我更害怕，任何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發生在全鎮上的悲劇。”
他的眼睛掃過人群的末尾，在那陰影里站着的是如同牆一般的層層砂之兵。
人群擠在一起，就是為了逃避它門，也是為了護住自己的孩子。
“老實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今夜發生的事我們中沒有任何人經歷過，我也不知道之後還會再發生什麼，作為這個鎮子的鎮長，我很羞愧，因為此刻我才發現，我無法為鎮子做任何事。”
他繼續說道：“我想，以我們歷來的……”
阿塔艾爾和女皇對他講了什麼則不關心，她們的眼睛掃過人群，女皇的瞳孔里旋轉着逸散魔力的法陣，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她和阿塔艾爾對視一眼，後者也搖搖頭。
她牽起衣領輕輕低語：“五星，你確定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嗎？”
那頭傳來沙啞晦澀的聲音：“確定，陛下，砂之兵是不會出錯的。”
“嗯……”她轉頭看着台下某處，銀塔正站在那裡。
如果所有人都在，那為什麼沒有那個傢伙的身影。
銀塔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發現女皇正看着自己愈發緊張。前兩天賽瑟爾才見了那個人的啊，她肯定在啊！
女皇又按住領子上的魔晶：“那就好辦了，現在任何沒有抵達現場的都是嫌疑人，全部逮捕，立刻去辦。”
銀塔狠狠地鬆了口氣，看樣子逃過一劫。
場外的砂之兵又動員起來，先是嚇得人群一陣波瀾，但看到是遠離自己之後他們又安下心來。
“請大家不要慌張，”鎮長擺擺手，“我們檀岩鎮的居民一直以來都老實做人、誠實做事，我相信我們尊貴的來客一定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定沒有敵意，大家只要順從一點，都會過去的。”
霍華德已經慢慢冷靜下來了，現在他重新開始作為鎮長思考問題。
現在，沒有什麼比不觸怒這兩尊大神更重要。
“容我向大家介紹，尊貴的，盧納狄克公國的女皇陛下！”
說完，他率先轉過身，面向女皇跪了下來，台下一片嘩然。
“喂！”阿塔艾爾皺了皺眉頭，女皇沒有指示他可以這樣說。
女皇沖她輕輕搖搖頭，主動走上前台。她緩緩張開雙臂，台下，人群如同波浪，從前至后整齊地依次跪下，沒有聲音，沒有怨言，像是馴服的羊群。
霍華德終於放下了心中懸着的石頭，這是他斗膽想出的計謀——跪下，就代表承認，就代表順從這個君王，換句話說一旦跪下，他們就從不相關的異鄉百姓變成了女皇的子民。
這樣女皇就不會傷害他們了吧，他就是這樣計劃的，其實在跪下之前他都已經做好了因失言而人頭落地的覺悟。
他如願以償，不過，既然他打算討好盧納狄克，就勢必要得罪其他的人。
在跪伏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人不顧旁人的拉扯，倔強地直立着。
2
“我不承認！”他大吼着，“這是入侵！這是戰爭行為！”
霍華德低着頭，那是約頓海姆的邊境巡查官，今夜正好在檀岩鎮里。
檀岩鎮地處盧納狄克和約頓海姆國土的中間，盧納狄克大肆擴張時約頓海姆為了避免戰爭從這裡扯離了守軍，但是並沒有宣布放棄這片土地，再加上盧納狄克也沒有做任何錶示，這裡就成為了無主之地。
除了檀岩鎮外，邊境線上的大多數村鎮都是這種情況，約頓海姆不駐軍，盧納狄克也不佔領，雙方都把這裡當作中立地帶。
而現在，盧納狄克的女皇竟然親自把軍隊開進原來屬於約頓海姆的中立村鎮里。
這與宣戰幾乎無異了。
其他人也許會屈服，但是邊境巡查官根本沒這個必要，約頓海姆是自七十二大賢者時代起傳承了幾百年的龐大王國，無論是底蘊還是國力都遠勝盧納狄克，有這樣的祖國在背後，巡查官要是敢跪下那下場會更慘。
更不用說，以在嚴苛環境下鍛鍊出的強壯體魄和彪悍性格著稱的約頓海姆人，怎麼可能向異族的王下跪？
女皇看看巡查官，向阿塔艾爾歪了歪頭。
“你，”阿塔艾爾上前一步，“上來。”
巡查官一甩手擺脫旁邊拉他的衛兵，衛兵們紛紛跌倒。他一步跨上舞台，高聳的背脊像是小山一樣升起，健壯得像是一頭熊。
“你們的行為會被視為戰爭挑釁，立即停止然後撤出檀岩鎮，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他聲如洪鐘，木質的舞台在他的呵斥下輕輕顫動。
比一般男性都要高挑的阿塔艾爾站在巡查官面前，竟然需要抬起頭才能對視。
“我不會再廢話了，這裡是約頓海姆的領土！”
他極有力的雄壯嗓音拂過阿塔艾爾的臉頰，掀起她銀絲般的長發，卻不能讓她眨一次眼。
“霍華德鎮長已經宣布向盧納狄克效忠，從現在起，這就是盧納狄克的領土。”
“他不能越過我做這個決定，約頓海姆的鐵律是不容侵犯的！”
“鐵律在此地不生效，如你所見，這裡已經沒有約頓海姆人了。”
巡查官回過頭，掃視人群，沒有人和他對視，沒有衛兵願意響應他的號召。他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還有一個，還有我，我就夠了！”
首星後退兩步，挑釁似地輕蔑一笑：“那就來捍衛你的領土吧，約頓海姆人。”
巡查官從鼻子中低哼一聲，從背後取下一人高的方形巨錘，澎湃的氣勢從身上燃起。
“歐德爾，南方第三軍團，邊境巡查官！！”
“阿塔艾爾，皇室禁衛軍，十二星辰首星，開始吧。”
歐德爾繃緊渾身如石塊般堅實的肌肉，猛踏地面爆射而出，他像是只發怒的漆黑公牛，輕而易舉就能撞碎馬車。
“死！”
巨錘轟然砸下，他簡直像是揮舞着從天空落下的隕石，在歐德爾面前，阿塔艾爾那張精緻的臉龐簡直就像是瓷器，好像不需要擊中，只是靠近就會被吹得粉碎！
阿塔艾爾揮出一掌，衝擊波震散空氣，強風揚得周圍人睜不開眼睛。
“哼。”女皇一笑。
塵埃落下，歐德爾保持着砸下巨錘的姿勢，卻一臉震驚。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巨錘不見了蹤影。
一秒鐘后，幾百米外的遠方突然傳來一聲遙遠的震響，似乎是某家的樓頂被砸了個粉碎。
“怎麼……？！”
在反應過來之前，眼前視野突然閃動，左身側傳來強勁的衝擊，一陣頭暈腦脹。
舞台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很明顯是歐德爾砸出來的，但卻沒人看清楚阿塔艾爾是怎麼動的手。
一息后，他從洞里爬了起來，半邊是血：“怎麼可能，你做了什麼！”
阿塔艾爾招了招手：“再來。”
“喝啊！”
歐德爾揮舞着砂鍋大的拳頭犀牛一樣衝來，直取阿塔艾爾面門。拳與掌撞擊在一起，只不過對方根本沒打算與你角力。阿塔艾爾俯身一拳轟在他胸口，強壯如黑熊的歐德爾竟然飛了起來，他嘴裡飆着鮮血，在空中劃過弧線砸向舞台之下。
他直挺挺地砸向地面，人群紛紛後退，生怕被戰鬥波及。
阿塔艾爾從舞台上走下，緩步走向歐德爾，面無表情：“說實話，約頓海姆、盧納狄克、希冀帝國還是什麼別的，我都不在乎。”
約頓海姆人打不死是出了名的，歐德爾吐出一口血，咬牙爬了起來。
可惜，他面對的是阿塔艾爾。
一拳打在他腦袋上，沙塵揚起、地面碎裂，歐德爾更深地陷進地里。
“不管是反叛，是守護，是正義，是公道，或者你說你背後的是命運！”她在歐德爾身邊徘徊，故意大聲說話，“我也不在乎！”
癱軟的歐德爾呢喃着什麼，被阿塔艾爾用一隻手輕輕鬆鬆地提了起來：“我只在乎，力量！”
她舉着手臂，像是炫耀戰利品，又像是讓罪人示眾受辱。
“所以，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能戰勝我的話，那就別來浪費我和女皇陛下的時間。”
她鬆開手，歐德爾過於強壯的身體落在地上，跪着，雙手垂下、腦袋低沉。
“聖……”將死之人抬起一邊眼睛，瞥着阿塔艾爾，“聖女，會看到的……”
“那好啊，讓她來找我。”
高傲的首星轉身離去，身後，歐德爾的身體逐漸被藍色的冰晶覆蓋，強壯如熊的身軀在眾人的見證下變成冰雕，然後轟然碎裂，化成一地殘渣。
眾人噤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