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時鐘的指針轉向十一點,陳媽領着三位客人送至二樓的客房。

“這間宅子是老爺十年前請人修好的,這裡他只為了自己一個人住,所以修得不那麼氣派,房間也不多,只有請幾位少爺小姐將就一下嘍。

“唉,蘇家的老宅當年就因為發大水沒了,不然老爺也能住得舒服點……

“但沒了也算好事,免得見什麼都會想起夫人。”陳媽一邊嘮着過往,一邊打開相鄰的兩間客房,“床鋪什麼的我都鋪好啦,真家少爺住這單間吧,德家兩位住這邊。”她指着立在中央的屏風,“那個呢我讓我兒子他同你們的行李一齊搬來的,我想你們呀就算是親戚,住一起難免也會覺得尷尬。”

“是這樣的……謝謝您。”桃子的注意力還在神遊。

“勞您費心了。”子鼠跟着低頭道謝,聲音略帶疲憊。

兩人甚至忘了對陳媽的安排提出質疑。

倒也難怪,他們從晚飯後便一直被迫聆聽蘇老先生對往事的回憶,怎麼著也有四小時。

“唉,讓你們聽了那麼多老爺的舊話確實會累。”觀察着三人的反應,陳媽體諒地嘆了口氣,“我也挺久沒見老爺說這麼多話,平時打早一起床就去工坊窩着,飯也在工坊吃……雖然待我們是挺客氣的,但也不能這麼瞎折騰呀!嗐,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得好。”

“陳媽,前日是您偷偷聯絡真派說家裡出了怪事吧,具體有哪些?”昶似乎總算抓住時機。

“噢,對!我一時高興,差點忘了。是這樣……”陳媽瞅一眼四周確認周圍無人,湊近了才將詳情告知三人,“我晚上總是睡不踏實,稍有些動靜就會被吵醒。早些日子我聽見樓下走廊好像有動靜,大半夜的,我還以為是屋裡進了老鼠,但細聽着又像從老爺書房裡傳出來的,就往書房往瞟了兩眼……這下可好,居然見到個和夫人一摸一樣的女鬼!還是夫人走的那年的樣子!唉呀,差點沒把我這老婆子的魂兒嚇沒了!”

“果然夫人她已經……”雖然來時路上誰也沒向桃子做出說明,但從宅內的陳列與老先生的言語中能猜到夫人早已去世。

“唉……夫人她走了快三十年,怎麼如今突然想起要回來看一眼了呢?第二天我問老爺昨晚有沒有聽見什麼響動,老爺他卻說沒聽見。”陳媽搖着頭,“總之,那是夫人倒好,我就怕哪些孤魂野鬼奪了夫人的樣子跑來作祟。”

“這幾日家裡沒有其他變化嗎?”子鼠試着引導出更多細節,“像是……變換過家裡的布局、買來新的收藏品,或是來過不熟悉的客人?”

“要說變化……就只有書房那台留聲機了,上個月末才從拍賣行拍回來。”陳媽回憶一陣,又立即否認二者的關聯,“可那本就是蘇家的東西,只是當年蘇家和夫人娘家一起沒落,不得已典當了出去而已。以前自家的,好不容易找回來,怎麼會帶不幹凈的東西來呢??”

“這個……”子鼠剛想說些安慰的話,但被陳媽打斷。

“欸?仔細想來完全不是回事!夫人她回來看看,可能是見着留聲機了高興!夫人和老爺可喜歡這個了,典當出去的時候他們倆都失落了好久。”她恍然大悟拍了拍手心,“和你們一說我才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唉,老咯,腦子不好使。這樣好,這樣好,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你們也不用操心啦。”

“唔,您說得也是……”桃子捏着下顎點點頭。陳媽的敘述結合老爺子與夫人的恩愛程度,這個結論相當合理,興許真是夫人的靈魂回來探望了。

“肯定是這樣啦。”陳媽斬釘截鐵地確信,“那時間不早了,你們都休息吧,其他還有什麼缺的就敲門叫我,我住那邊,走到底的房間就是。”她指了指方向,踩着地板走去另一頭,嘴裡還在念叨自己怎麼沒能發現夫人回家的用意。

“這麼說……我之前也想告訴你們來着,進門時我確實看見了一閃而過的人影,與夫人有幾分相似。”桃子回想剛進屋的情形,“那是夫人的可能性不就非常高了嗎?”

“……”子鼠無言望了望陳媽離去的方向,仍舊謹慎地指着房間示意進去再說,“有些事需要向你說明一下。”

“好吧……”見對方慎重地模樣,桃子聳聳肩。

待三人都在屋內,子鼠合上門。

“那絕不可能是夫人。”少年直接拋出結論。

“咦,為什麼?你怎麼能確定??”桃子擰起眉毛。

昶突然插入對話:“桃子,你認為所謂靈魂是什麼?不是問純粹用於比擬精神內核的修飾詞,而是飽含靈子、能被目視的實物。”

“你問是什麼……我沒想過這個定義。”桃子抿着嘴唇略加思索,她想起紅桐嶺的稻草人,那名因思念回家的青年,“獨立於肉身之外的靈體……?”也許認為自己的描述過於抽象,她又作了補充,“人死後脫離身體,呃,投胎轉世或者去往極樂凈土的那部分?”

她頓了頓,踟躕地捏起雙手,眼前閃過媽媽的面龐。

“不管怎樣,沒被仿形抓住,它們總有一個去處的吧……?”

“它們哪裡都不會去,只會隨時間消磨。無論是否被仿形抓住。”捕捉到桃子的失意,昶作出回應。

桃子抬起眼瞼,試探地看着兩人:“仿形吃掉的靈魂不能被解放出來嗎,讓它們回到該去的地方?”

但是,“……解放靈魂?”子鼠重複一遍,視線帶着疑惑。他彷彿從未意識到這點,甚至不自覺與昶對上目光。

“?對啊。”桃子點點頭,“媽媽她那樣的第一位受害者沒辦法從仿形分離,可其他人呢?露貢能被筶籠探知到,證明其他被吃掉的人靈魂都完整地禁錮在仿形體內,昶這樣告訴我的。”

“你說的沒錯,只是……”子鼠斟酌着遣詞用句,“通過掠奪的方式獲得靈魂當然是錯的,但有必要特地去解放裡面的靈魂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靈魂是人死後殘留的廢料。”昶似嘲笑又似憐憫地輕哼一聲,“是被靈子賦予形態的殘影,介於人與祟之間,沒有實體,卻能對現實造成一定影響。

“……”桃子愣了愣,她瞥向子鼠,試圖聽見反駁,但對方緩緩搖了搖頭。

少女沉下臉:“……所以你們才認定那不是夫人?”

“當然不是。若是它具有夫人的意識、記憶與情感,你願意將它視作夫人本人的延伸也未嘗不可——事實上,摒去肉體,我們不過也就剩這三部分罷了。”昶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顳葉轉了兩圈,“它得同時擁有能夠認知自我的意識、構築完整人格的記憶,以及生前彌留的感情,或稱為執念——三者缺一不可。

“死者的靈魂中消磨最快的是意識,這是指狹義上的、具有主觀能動性的‘意識’,隨着細胞的死亡而凋零。你可以把它視作一種超生反應。

“缺少軀體的支撐意識迅速喪失活性,失去意識的靈魂無法維持自我、無法區分生死,它們遵循記憶反覆重演生前的行為。

“稍緩的是記憶,它會從最近的記憶開始遺忘,行動逐漸退行。

“你明白了嗎?”

“完全沒明白。”桃子不滿地攥起手心,彷彿隨時準備好給他一拳,“你能不能解釋得再淺顯易懂一點??這跟你們的斷言又有什麼關係?”

“啊,因為靈魂會一點一點缺失。”子鼠急忙附上解釋,“我舉個例子:

“假如我死了,我的靈魂能保留一段時間的意識,我記得我是子鼠、你是桃子、記得我對你的感情;

“但很快我會不清楚自己是誰,我只記得你、記得對你的感情;

“再後來我即不知道我、也不記得你,只有感情留下;

“最後等靈子徹底流失,我的感情也會一起消失。

“一旦變得不完整,靈魂便不再是靈魂……三十年太漫長了,靈魂沒辦法保持這麼久的完整性。”子鼠抱怨昶了一句,“你就不能講得更清楚些嗎?”

“我話還沒說完呢,是你們插嘴。”昶攤開手轉向一旁。

“……原來如此。”勉強接受二人給出的信息,桃子得出推論,“等感情也消失,靈魂就徹底消失了?”

“正是如此。”昶欠揍地拍了拍手,“但感情與前者都有所區別——類似恐懼、憤怒、憎惡、沮喪,強烈又消極的感情難以消亡。它們會滯留很久,久到僅僅殘留嬰兒時期的本能,像只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將所有遇見的人牽連其中。”

“咦?”聽着描述,少女腦海中浮現出相符的名詞,“這不就和——”

“怨靈一樣。”少年笑着接下桃子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