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九点,祭典集市的人流达到了高峰。
集市的小摊从王宫大道一直延续到了苍莲广场,一串串彩色小灯将挤挤挨挨的店铺连在了一起。孩子们像鱼一样灵活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偶尔发现了一家挂出“只限今日”的牌子的冰淇淋店或者是炸点心店,便亢奋地跑上前,回头大声喊着自己的父母。
暖黄色的球形室外专用吊灯像一个个微型的月亮,照亮了夜色下的道路,照亮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的幸福神情。
“感觉今年参加祭典集市的人比往年都要多啊……”
“啊,小心!”
艾格莎惊呼道。艾文慌忙一侧身,一个逆流而行的小男孩擦着他的衣角从他们之间穿过,叫着同伴的名字跑远了。
“真危险……”艾文无奈地推了推歪掉的眼镜,“这么拥挤怎么可以放任小孩子乱跑呢?要是摔倒了怎么办……”
“是啊……对孩子们来说,这里简直是“危机四伏”呢。还好今天我跟着来了,不然你一个人的话,恐怕转眼就找不到他们了。”
艾格莎抬眼望着前面的三个人——迪伦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薇拉,一边东张西望喋喋不休;拜伦则走在稍后的位置,一言不发,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们真的没事吗?”艾格莎担忧地说,“出发后拜伦和薇拉就一直不说话……他们俩到底怎么了呢?”
“那个嘛……”艾文耸耸肩,“总而言之,发生了很多不好细说的——”
“啊!前方发现炸双生草团子的小摊!”
迪伦兴奋的叫声打断了艾文的话。艾文和艾格莎顺着他闪闪发亮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苍莲广场上黑压压的队伍。队伍最前端,依稀能看到暖色的微光和热腾腾的蒸汽。
“寿命和我国历史一样长的集市特色!不吃那个简直白来一趟!好,薇拉,拜伦,跟我来!说什么我们也要抢到五人份炸团子!”
“我才不要吃。”薇拉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要吃的话你自己——喂,你干嘛……笨蛋!快放开——”
“冲啊——!拜伦,快跟上啊!”
迪伦欢呼着不由分说地推着薇拉冲了过去——就像在推一辆战车,硬生生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拜伦显然有些跟不上迪伦的步调,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之后,却又显得有些犹豫。
站在他身后的艾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他走上前,轻轻地在拜伦背上推了一把。
拜伦一惊,回过头望望艾文。艾文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拜伦抿起嘴唇,握紧了拳头。他面朝前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肯定很快就会和好的。嗯,我相信。”
艾文专注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艾格莎看着他那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啊,”艾文回过神来,脸一红,“……呃,嗯……难、难道说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当然不是……哈哈,”艾格莎眨了眨眼睛,“只是觉得,‘嗯,果然是艾文啊’。就是这样而已啦。”
“那是什么意思……”
“别在意那些啦。总而言之,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对吧?”
“……对。”艾文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我们也不能走远,就在这附近转转好了。刚好这边也有很多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店呢……啊,比如说——”艾格莎兴致勃勃地拉着艾文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小店,“这家,怎么样?我记得艾文很喜欢宝石原石吧?”
两人停留的是一家手工饰品店。深紫色的绒布上既摆放着光泽质朴、晶莹剔透的珠宝原石,也陈列着精雕细琢、璀璨夺目的各色首饰。看得出店主的眼光和手艺皆属不凡。
“哇……好漂亮。”
艾格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戒指。仅只是简单缠绕的银丝却将中心的蓝色宝石衬托得宛若雪原中悄然盛开的花朵,让人一落目便无法再移开目光。
“您真是有眼光。”
店主是个有着小麦色肌肤、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年轻女孩——看起来比艾格莎和艾文还要年轻。她热情地介绍道:
“这是目前数量已经十分稀少的琉蓝石,目前只有浓雾之森与圣山交界的崖洞中才出产,完全靠人工采掘。您看里面像星星一样的光点……品质越好光点越多。”
“真的哎……!”艾格莎递给艾文看,“里面就像有一条银河……”
“的确,成色很不错。”
艾文感叹道。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用稍微有些认真的口吻对艾格莎说:
“如果你喜欢的话……艾格莎,我买下来送你吧?”
“……为什么?”艾格莎很惊讶。
“呃……你看,”艾文磕磕巴巴地说,“今年你生日的时候我正在出差啊。就当是补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可是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特产不是吗,那就是礼物啦。再说艾文现在还身负‘巨额债务’……我怎么忍心让你买那么贵的东西给我呢?”
艾格莎将戒指放回原处,笑着对艾文说:
“而且……戒指不能随便送人啊。戒指得送给艾文最重要的人才行。”
艾文没有说话。
艾格莎很快就被旁边店铺的手工织物吸引了过去。他注视着她,良久,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他重新转向少女,压低声音,“刚才那枚戒指,请帮我包起来。”
“……啊,好的!”
少女脸上的失望神色一扫而空。她兴奋地挑了一个好看的深蓝色盒子,将戒指放了进去。
“优惠算你两千五百欧可!”少女笑眯眯地将盒子递给了他,“要拿来当定情信物的话,这可是个超级棒的选择哦!”
艾文涨红了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迅速地数出了足额的钱交给少女,然后拿起首饰盒藏进了口袋。
这一切,艾格莎暂且还一无所知。
炸双生草团子小摊前排起的长龙几乎把苍莲广场堵得水泄不通。即使站在广场外围的草坪边眺望,也忍不住要折服于狄格尼提人对建国纪念日非同一般的热情——反倒让人对团子的味道丧失了几分信心。
至少,拜伦现在对那该死的团子没有一点兴趣。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冻结了,身体无法动弹,大脑无法思考——此时的自己简直连广场中心那尊凤凰雕像都不如。至少它那展翅欲飞的姿态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迪伦这个混蛋……)
他使劲瞪着队伍的末尾——那个一头金发、长得比洋娃娃还要漂亮的少年正和排在前面的几个二十来岁的女性相谈甚欢。不知他说了什么,女士们发出在面对毛茸茸的小动物时才会发出的尖叫声,然后笑着把前面的位置让给了他。
(这都行?!)
拜伦大惊失色。他原本对迪伦先前那个轻率的决定满怀怨言,可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忽然动摇了。
说不定,在迪伦心中,自己的烦恼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烦恼”。甚至,他根本没有察觉到拜伦在因此而烦恼。
因为对他来说,“用言语表达自己”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那我去排队好了。拜伦你在这里照顾薇拉吧”。
——因此,十分钟前迪伦才将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松,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笼罩在他和薇拉周围的沉重气氛。
“……”
拜伦很想转头去看看薇拉的表情。这十分钟里,这种念头曾经冒出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成功——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该死的……明明来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了啊——)
脑海中的小人在对自己拳打脚踢。
(快说啊。)
(快说啊——!)
(只要开了口,接下来的就好办了——)
拜伦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他这么想,然后趁着大脑暂时空白的那一瞬间转向薇拉,张开嘴——
“如果你要道歉的话……我想还是免了吧。”
薇拉先一步开了口。拜伦愣了愣,接着才看清薇拉的表情——她就像往常一样镇静,镇静得让拜伦觉得下午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梦。
她注视着不远处的人群,继续说道:
“我听队长说了。迪伦把我那所谓的‘悲惨的过去’告诉你了,对吗?”
“……是这样没错……”拜伦老老实实地回答。
薇拉顿了顿,没说话。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心怀愧疚,只不过同情心作祟而已。”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的人生也不需要你来说‘抱歉’。坦白来说,那件事跟你们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我,擅自插手你的事,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薇拉用话语在自己周围筑起了铜墙铁壁。拜伦被隔在外面,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我不是因为‘同情’才要跟你道歉的……”
——片刻之后,拜伦有稍有些疑惑的口气说道。他怎么也想不通薇拉怎么会那样想,于是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嗯,我想跟你道歉是因为……我之前,把你当成了那种不近人情的怪家伙。但是经过今天下午的事,我才发觉并不是那样。我一直在误解你,所以——”
“……那和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呢。”薇拉依然不看他,“因为下午我对你说了那些冷淡的话,所以你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人’;然后迪伦他们又向你解释了我的私事,所以你又觉得自己‘误解了我’——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就、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拜伦拼命摇摇头:
“觉得你不近人情,那、那是在第一次见到你之后……而发觉自己误解了你,是在今天下午——在你跟我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之后。”
薇拉明显地愣了一下。她终于转过头来,像在看什么珍奇生物一样,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拜伦被盯得后背发毛。他咳嗽了一声:
“就、就是这么回事。坦白说,当时我真的气昏了头,所以……所以才对你说了那种不经大脑的话。可是,回去再仔细一想——如果说薇拉真的是那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人的话,也不会那么费尽心思地骂我了吧。”
“……我才没有骂你呢。”
被薇拉的猫瞳一瞪,拜伦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啦。害你心情一直不好,对不起。”
薇拉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像是被打败了一样,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早知道你是个笨蛋,但没想到你无所畏惧到如此程度。”她的语气有点别扭,“你和队长他们一样……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知难而退’吧?”
“‘退’……退到哪里去啊?”拜伦呆呆地望着她,“我还得帮你看着轮椅呢!万一你‘咻!’一下被人推走了,迪伦和艾文队长会吃了我的!”
“……真是个笨蛋。”
薇拉忽然笑了——就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样,有些生涩却又单纯可爱的笑容。拜伦有些不知所措——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薇拉的笑脸。
片刻之后,他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今后也好好相处吧,薇拉!”
“这个我可没法保证。”
尽管薇拉依旧眺望着热闹的队伍,但眼神却已经柔和了下来。
那头即使在人群中也异常显眼的金发已经前进到了非常靠近摊主的位置。那事实上并不遥远的蒸汽与香味,在此刻突然有了实感。
“……我已经决定要继续前进下去了。”
薇拉默默地倾听着。
“多亏了薇拉你,还有迪伦和艾文队长——终于让我醒悟了。”拜伦说,“现在回想起来这半个月的心境,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一开始……被你们带回来后的几天,我确实很痛苦、很悲伤,每天都头痛得恨不得死掉,想着那样的话就不会再受折磨——可过了几天,却逐渐觉得整天闷在房间里的自己似乎更讨厌。好像都怪自己总是虚度人生,才害妹妹误入歧途……然后啊,我就只好离开房间,在团里漫无目的的乱晃……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进了深夜时分的空荡荡的训练场。
“就像是女神的旨意一样,我手里握着老爸留给我的弓‘破空’。我在原地盯着标靶呆看了一阵,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
“‘你这个白痴。就是因为你是个垃圾,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好——不,应该说,连自己的妹妹都打不过,所以被怨恨被诅咒啥的都是活该。有朝一日死在战场上也是活该。要是最后没能实现誓言把妹妹救回来——就更是活该。
“为了摆脱那个烦人的声音,我开始了拉弓练习。奇妙的是,每当我的箭射中靶心,那种沉重的心情就会减轻一分——然后,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可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何而生气。或者说……我不敢去想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就好像……就好像如果不让自己沉浸于被妹妹背叛的悲痛中的话,就会变成一个感情淡薄的混蛋,然后对自己绝望、最终崩溃一样。”
拜伦稍微停了一停。接着,他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露出了无奈的笑脸:
“结果被你们轮番轰炸了一顿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还真是臭不要脸。把自己难过的原因归咎于妹妹,让她背黑锅——掩饰自己其实是被自身的弱小气得半死的事实。”
他伸了个懒腰:
“啊——真想变强一点。再变强一点。强到妹妹不再对我没大没小,强到能让她乖乖听我的话回到这边的世界来……在那之前,我可不能停下脚步啊。”
温暖的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拜伦仿佛如梦初醒,连忙转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薇拉,慌张地说:
“啊!那、那个,对不起啊!我一个人在这儿说个没完……你很烦吧?”
“……以喋喋不休的水平来说,你比迪伦还差一点。”薇拉的表情很温暖,“但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自怨自艾的你来说,现在的你才像真正的你。能坚守希望、勇敢地站起来的你……才是,合格的骑士。”
“这个夸奖我可承受不起啊……”拜伦脸红了,“虽、虽然现在的我还是个半吊子,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像你们一样坚强的。我有信心!”
薇拉的神情徒然一暗。
“……不要以我为目标比较好喔。”
搞不懂那是劝诫还是警告。拜伦呆呆地望着她,揣测着那句话的意思。
正在这时——
“久等啦——!”
迪伦抱着五人份的炸团子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在他怀里高高堆起的五个盒子几乎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干净漂亮的碧色双眸。
“天哪……你该不会是打算把它们全扣到地上去吧!”
拜伦惊恐地冲上前去,想帮迪伦分担几盒。迪伦却一侧身自躲开了他的手:
“别动!我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你一碰的话真的会全扣到地上去的!好了,趁着一切还没搞砸,快推上薇拉,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
拜伦连忙回到了轮椅旁边。他推着轮椅,带着薇拉追赶着率先跑向前方的迪伦——
和那温暖愉快的气氛一起。
“队长——我们买团子回来了哦!”
艾文和艾格莎从一条简朴大方的手织围巾上抬起目光——不远处,三个人正开开心心地向他们走来。
“他们真的和好了……”艾格莎展露微笑,“这下总算放下心来了。”
“……我就说吧。”
艾文笑着迎了上去。迪伦很快就跑到了他身边,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拿起最上面那盒:
“这个是给队长的。我特意拜托店主爷爷加了点小花样——不知道合不合队长胃口。”
“小花样?”
“说不定是芥末夹馅之类的。”薇拉插嘴道。
“哈哈……嗯,我觉得应该不至于连今天都中招吧。”
“就是因为队长每次都掉以轻心所以才一直被迪伦耍得团团转啊。”
——看来迪伦以前没少搞类似的恶作剧。然而,艾文还是不加怀疑就拿起了最上面的炸丸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口,冷不防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花了眼镜——
即使如此,他依然看清了盒子里的食物。八个白胖软糯的双子草团子被炸成了诱人食欲的浅金色,散发出阵阵油炸食品特有的极具侵略性的香气。
每个团子上都用浅棕色的酱汁写了一个字。
“全”。“世”。“界”。“最”。“棒”。“的”。“队”。然后是“长”。
泪腺脆弱的艾文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他只庆幸眼镜上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能稍稍遮掩一下他那没出息的表情。
“嗯——怎么说呢,一直以来承蒙队长照顾啦。所以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吧。”迪伦笑着说,“接下来也请多指教咯,队长!”
“……当然。”艾文吸了吸鼻子,“今后我也会努力……当好你们的队长的!”
“队长你一定会把它们全部吃掉的,对吧?”
“这可是你们的心意啊,我肯定会吃光的!”
迪伦满意地点了点头。薇拉摇着轮椅来到艾文和迪伦身边,斜眼看了看被艾文捧在手里的炸丸子:
“保险起见,我先确认一下。那些字是用什么酱汁写的?”
“那个啊,”迪伦露出小恶魔一般的笑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是普通的特辣级火山辣椒汁啊。”
令人感动的氛围几乎一瞬间就垮塌了。
众人看看罪魁祸首迪伦,又看看俨然已经石化的艾文。
“艾格莎姐姐,你这次跟我们一起来真是太好太好太好了。”
拜伦无比认真地对神色慌乱的艾格莎说。
◆◆◆
狄格尼提城郊外的北部草原。
这里没有夺目的彩灯、气球和飘带,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延绵不绝的集市小摊。微凉的夜风乘着着清冷虚幻的苍色月光悠悠拂过草原,每一根缄口不言的草叶都微微抖了抖身子,如同水浪一般翻滚。
一波,又一波。
像是在数着时间的步伐。
“这里是我们曾经的秘密基地——我和哥哥,还有母亲的。”
克洛威尔躺在草坪上。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依旧静静地挥洒光华,和从前一样——和幼年的他躺在哥哥和母亲身边时看到的一样。
他转头,看着僵着身子坐在一边的贝栗亚瑟:
“贝栗也躺下试试吧。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月亮是最棒的喔。”
“……”
贝栗亚瑟踟蹰了很久,最终还是依言躺在了克洛威尔旁边。
草叶拂过脸颊。略有硬度的凉意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贝栗亚瑟始终躁动不安的大脑逐渐平静了下来。
除了克洛威尔和这大得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月盘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嘈杂,没有欢声笑语,没有那些鲜活的、充满炽热血液的人类。
——这样正好。
她终于能喘口气了。在得知克洛威尔要带她去“祭典集市”后占据全身的那种紧张与惶恐,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贝栗肯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说要带你去逛集市的,最后却跑到这种冷清的地方来。”
“不会。不如说,这才是最好的”——贝栗亚瑟在心底默念,然后摇了摇头。
“可是,就像刚才说的那样——其实,躺在这里望着月亮,吃着集市上买来的小吃,才是我熟悉的度过祭典的方式……虽说今天没有小吃。”
克洛威尔仿佛很怀念似的,微微眯起了眼睛:
“……现在每当想起自己曾经是‘总理大臣的儿子’的时候,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该说是已经过了太久呢,还是当时的自己还太过年幼呢……总之对那种身份没什么实感,只记得父亲是个几乎一周都见不了几次面的大忙人。虽然他每周都会固定抽出一天来陪我和哥哥,但是父亲……是个古板又笨拙的人。除了督促我们看书学习,或者进行严格的剑术指导之外,几乎不会再干别的。所以那段父母亲都还健在的记忆中,母亲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
贝栗亚瑟没有说话。这应该是克洛威尔第一次向她提起自己惨死的父母——但,她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所在。
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开口打断克洛威尔,而是沉默地听了下去。
“现在回忆起从前,最先出现的也是母亲温柔的笑脸。对父亲惟命是从的柔弱的母亲,唯有在牵起我和哥哥的手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勇敢。比如说,她会在苍骑士祭典的日子,偷偷带我和哥哥跑到集市上去玩——”他笑了笑,“要是被父亲知道了的话,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但是,母亲却每年都坚持带我们去,买上一两样可以藏在口袋里的小玩具,然后再买很多平常吃不到的小吃,跑到这里来,躺在草地上看月亮,聊天,吃东西,大笑。
“只有那天,点心渣掉进头发里也没关系;袖口沾满油渍也没关系——那是我少数几件能回忆起来的事中,最开心的事。仔细想想的话,母亲好像一直都努力地想要扮演好一个‘保护者’的角色。虽然她病弱、毫无力量,却依然在那一天——噩梦降临的那一天,将我和哥哥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肉身成为了我和哥哥的盾牌。所以我才牢牢记住了,让我和哥哥活下去——这对她来说是多重要的事。”
克洛威尔略微一笑。像是对曾经的自己的无奈:
“可是我却一度想要杀了自己。”
贝栗亚瑟一愣。太过具有冲击性的发言,让她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克洛威尔依旧平静的侧脸。
“那是贝栗你不知道的事。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也不打算告诉你的事。我很感激你从没问起过。总之,八年前——我和哥哥得到骑士团救援的时候,恰好是我的黑茧第一次发作——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我袭击了救助我的骑士,于是他们把我关了起来,等我恢复神智。可我冷静下来之后,想起的却是自己在烈火中残杀入侵我家的士兵的样子。
“不过,别误会。我并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我是清醒还是陷入疯狂,我都会选择杀掉他们——只是,真正让那时的我恐惧、崩溃的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不知何时就会发狂的怪物。我的人生从此再也没有价值……不,岂止是没有价值,应该说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极其可怕的隐患。我很消极。我认为自己除了去死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剧烈的心跳仿佛就在耳边嘶吼似的,“咚咚”、“咚咚”——贝栗亚觉得自己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无意识地紧紧抓着手指。她很想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是,一片空白的大脑和已经梗塞的咽喉却让她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字。
(不要这么想。)
她在心底默念。
(拜托了,请你不要这么想。)
(因为,你对于我来说,是——)
“而将我从那种想法中拯救出来的……是你,贝栗亚瑟。”
一时间,贝栗亚瑟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等着克洛威尔的下一句话,“但是”、“虽说如此”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能把这可怕的误会快点消除的话——
“是你让我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而,克洛威尔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
“……骗人……的吧。”
半个月来第一次发出的声音细弱而沙哑,简直连贝栗亚瑟自己都听不清。事实上,克洛威尔好像真的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句话在现在的你听来可能难以置信,但这是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的事。就是现在,此刻,一分一秒也不能迟。我不想再说什么大道理,因为世间的任何道理在我们身上——在我们这种,手染鲜血的怪物身上,都不适用。或许你比我背负了更多,要走的那条路也比我更坎坷——但真的,我对那些,毫无兴趣。”
克洛威尔终于转过脸来。他嘴角带笑,月光将他漂亮的蓝眼睛照得仿佛两枚熠熠生辉的宝石。星尘在其中浮沉,深邃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任何人都可以认为我们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是,你听好,贝栗亚瑟——”
他一字一句地说:
“无论你多么肮脏、罪恶,我都不允许你选择死亡。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同类’,是我生存下去的最初的价值。你死了的话……我也会活不下去。”
一双看不见的手抡起重锤,将贝栗亚瑟费尽心机筑造起来的高墙轰然击碎。
“……为什么……”
说不清是不甘还是绝望,她气若游丝地说:
“为什么……要对我这种无可救药的家伙,说这种话……”
为什么要让我活下去。
为什么要剥夺我选择死亡的权利。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我已经放弃了我自己,为什么你还要对我伸出援手?
“因为我有救你的义务。”
——不知何时,克洛威尔已经转回了头。他重新把目光投向沉默的月盘。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月光,也如今夜一般冷清寂静。
但,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