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记不清。
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数字不断堆叠,到最后已经无法再让人心生惶恐。
只剩下麻木。
机械性地驱动双腿。机械性地挥动匕首。机械性地——葬送性命。
——浸透躯体的,麻木。
贝栗亚瑟匍匐在地上,发黑的指尖抽搐了一下,慢慢回握成拳。她的膝盖屈起,在地上滑了好几下——才勉强支起身子。
她的喉咙中发出坏掉的风箱一样的呜咽声。
——脖颈被扯断了太多次,伤害终于累积到了不可逆的程度。
就和左腿的膝盖一样。就和右手的手腕一样。就和腹腔里的内脏一样。就和失去了黑茧记号的右眼球一样……
(………………)
大脑仿佛被沉厚的雾霭所覆盖,需要极其努力才能想得起自己究竟是为何站在这里。被挤压溃烂了数次的肺部努力吞吐空气,贝栗亚瑟缓缓抬起头,缺失了一半的视野中,通往黑暗的楼梯仍然屹立不倒——
不灭的火光照耀着死去的大臣夫人姣好的面容。
“……咯……”
(不能……输。)
每当左脚踏在地上,锥心剜骨的疼痛便会短暂地夺去她的意识。即使如此她依然用肩膀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我……不能输……)
即使闭着眼睛也摸得到匕首的所在之处。于是她握紧握柄、抽出皮套,反手——刀尖向前。
(我不能——)
幼小的恶魔照常出现在了楼梯上方。
“是的。你不会输……但你也,永远都不会赢。”
——就像是在应和脑髓深处的声音,“她”仅只是垂着眼望了望贝栗亚瑟,接着便一脸无趣地转头朝走廊深处走去。
“连出手清理的必要都没有的垃圾”。
——“她”的态度清晰地传达了这个信息。
“……!——!”
(等等……!别走!)
贝栗亚瑟发出破碎的呐喊,她不顾已经完全损坏的左膝盖,连滚带爬地朝上攀爬——匕首不知何时从汗湿的左手中滑落,从扶手的空隙间掉进了吞噬了大部分家具的火焰之中。但贝栗亚瑟没有理睬它。她终于爬到了二楼,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背影,她伏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朝前爬行,拼命伸出左手抓住了那只素白的脚踝——
又是,黑光一闪。
贝栗亚瑟整个人腾空而起——穿透了她的手掌的黑翼骨刺将她吊起来,从楼梯口甩了出去,就像是甩掉什么惹人嫌恶的脏东西。背部狠狠地撞上楼梯的尖角,无声的叫喊碎在喉咙里。贝栗亚瑟翻滚着向下,然后——
撞到了靠在墙上的,克洛威尔和哈尔的母亲的尸体。
(……啊……)
惯性携裹着她们摔到了地上。高度差造成的冲击让垫在身下的女性躯体发出柔软又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摔烂了一只蜜瓜。
“果汁”与“果肉”一同飞溅开来。身下传来可怕的“一团稀烂”的触感。
(啊、啊——)
贝栗亚瑟颤抖着从滑腻的肉堆中抬起脸来,正好对上了夫人那张恬静的面庞。
然而。然而——现在,黑红色的裂缝劈裂了那张美丽的脸孔……
“…………——————!!”
贝栗亚瑟爆发出激烈而恐怖的尖叫。一瞬间激昂而起的不知名的感情几乎焚尽了她的大脑,让她像个失心疯的魔女一样嘶声咆哮,用手腕损坏的右手搔抓地板,左臂则拼了命地往前伸,想要去够不远处的玻璃碎片——
(杀了、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我已经拼命努力了,我已经燃尽自己的性命,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为什么还是——)
(这样的话……我该怎样——)
(我该怎样才能获得他们的原谅——……!)
干涩的泪腺挤不出泪水,比泪水更为汹涌的悲痛却如海潮般挤压胸口。贝栗亚瑟徒劳地伸着左臂,一团漆黑的视野在这时突然清晰了一瞬——
(……——)
是啊。
是啊——
她现在才看清。她现在才终于看清。
为何她会一厢情愿地相信那双手还能握得住她想要夺回的宝物?
——她悲痛欲绝地望着自己的左腕。手腕之上的部分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被生生撕裂的肉絮,流下淋漓的黑血。
“你应该注意到的。你早该注意到的。你只不过是被荒唐的侥幸蒙蔽了眼睛。”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了。
“所以,无论多少次——十次也好,二十次也好,一百次也好,一千次也好,一万次也好——我都会说给你听。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你抹消不了曾经犯下的罪孽,你永远无法将此作为你请求原谅的筹码。
“你永远也,改变不了过去。”
——如同魔咒。
贝栗亚瑟伏在地上,许久许久都没有动弹。二楼传来激烈的争斗声与年幼男孩的哭喊声,贝栗亚瑟默默地听着,忽然奋力伸出右手,抓住了那块锋利的玻璃碎片。
(那么我……到底是为何——)
(……来到了这里……——)
她举起碎片,将尖长锋利的那一端用力插进了颈侧——然后,狠狠地横向剖开。
鲜血喷洒的瞬间到视野完全暗下来的那一刻,只花费了数秒的时间。死亡切断了灵魂与身体之间的联系,由此而生的熟悉的漂浮感再次袭来——奇特的是,这一次,贝栗亚瑟的意识却并未像之前一样迅速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甚至比她还“活着”的时候还要清晰。
纷乱的念头不曾如愿散去,反而越发纠缠不休。
(……不明白。)
贝栗亚瑟只能在虚无的黑夜中麻木地自问。
(……“改变过去是不可能的”……什么的……)
(那我在这里……消耗掉的上万次死亡……到底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什么意义也没有。”
(没有意义。)
“你自己也早就察觉到了才对。以复数的‘死亡’为代价,你试遍了所有尚存余地的可能……可是,你获得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什么也没有得到。)
“最终——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唯一改变的,就只有你那越来越惨烈的死亡方式。克洛威尔依然要经受狼茧折磨,哈尔仍旧要为他的弟弟担惊受怕……你所谓的‘付出’,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仅只是感动了你自己而已。”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才——)
“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确是大无畏得令人吃惊呢。”
(……)
“你想要帮助克洛威尔摆脱黑茧的纠缠——那很好,很符合你一心无私奉献的心愿。但是,即使那个荒诞的‘可能’确实存在,你也真的撞了大运,改变了‘克洛威尔必然会被种下黑茧’的过去的话……与此相关联的无数事件也会就此改写,就像是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样——那种行为已经无限接近于‘改变世界’。”
贝栗亚瑟愣住了。
“举个最直接简单的例子吧。假如你如愿改变了过去,你和克洛威尔因‘黑茧’而结成并得以持续的搭档——或者说,‘同类’关系,就将不复存在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挖开了那块她始终努力忽视的土壤。深埋在土层中的血淋淋的尸骨,被粗暴地抛到了她的面前。
“很容易理解,不是吗?如果克洛威尔没有黑茧的话,或许他和哈尔还是会来到骑士团,成为一名骑士——但那样一来,克洛威尔就不再有理由特殊看待、关照你,以他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将你视为危险分子加以防备。与此相对的,回归骑士团后精神极不稳定的你若是失去了克洛威尔这个‘净化器’,曜力就必定会处于严重污染且无法缓解的状态……长此以往,别说是成为荆棘骑士团的主力,你能不能活到十七岁,尚且还没有定数……或者被内心的黑暗完全吞噬,重新成为你痛恨的那个怪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啊、——)
“话虽如此。不过你既然如此固执地重复了上万次的‘无用功’……想必也应该早就想到到了这个结果。即使葬送自己也要去拯救别人,所以我才说你‘大无畏得令人吃惊’啊。”
(啊——啊、……)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的话,我也不会再多言。那就——加油,再继续你那不知要重复几万次死亡的‘赎罪之旅’吧,贝栗亚瑟。反正‘万事无绝对’……说不定是这次,说不定是下次,说不定是下下次……你就能够获得你想要的‘成功’。”
(……、……————!)
贝栗亚瑟惊恐万状地,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缺失了一半的视野变得更加昏暗模糊,只勉强看得清高高悬在正上方的天花板,和从边缘向内浸染的火光。她使劲抬起自己的双臂——上次被生生撕裂的左手完好无损,然而代表着“坏死”的黑斑却已经从指尖蔓延到了手腕。现在,她的左手只是无精打采地垂在手腕处,任凭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动一下手指。
(……)
贝栗亚瑟无力地,慢慢将双臂放回了身体两侧。就像是被海浪冲上无人孤岛的漂流者一样,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呆滞的目光钉在天花板上。
(没有关系。即使……左膝不能用,左手不能用,右眼不能用……我还有右手和右腿,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大脑的一角声嘶力竭的敦促声逐渐弱了下去。
(不能这样下去。那个人——过去的我,马上就要来了,我不能躺在这里坐以待毙……)
贝栗亚瑟拖着沉重的下半身,仅靠肩膀使劲,异常艰难地翻身伏在地板上,喘了好几口气,才咬着牙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腰部以下如同一块与自己的身体割裂开来的坏死肉块,迟钝而麻木。贝栗亚瑟知道,上一次她被从楼梯上抛下来的时候,肯定又摔断了腰椎。她没有去想大臣夫人摔得粉碎的尸体。
至少现在她还能动。
她扶着墙将右腿屈起,以膝盖为支点撑起身体——终于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她还能动。
贝栗亚瑟拖着残破的身体,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她木然抬起头,恰好与扑扇着黑翼的幼小恶魔对上视线。
“她”就像上次那样,仅只是冷淡地瞟了她一眼,便不屑一顾地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
(我……要追上去。)
没错。延续那个她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动作——追上她,拼尽一切努力反抗,坦然接受死亡,然后再一次站起来战斗……
(……我要……追上去……)
——然而,抖个不停的双腿却并没有听从指挥。
(我必须……追上去……说不定就是这次,说不定这次我就能达成目的,能帮克洛威尔摆脱黑茧的纠缠……这不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吗……!)
贝栗亚瑟靠在墙上喘着气,脑袋中的劝解声愈发陌生。
(至于我自己……我……)
她的目光四处乱转,最终停留在了靠在楼梯与墙面的夹角之中的,大臣夫人的尸体上。她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这样的罪大恶极之人……即使……被抛弃,早早地死掉,或者在变成祸害的时候,被克洛威尔他们猎杀……也是……罪有应得……)
贝栗亚瑟站着没动。
(所以……没什么好介意的。快点,行动起来……)
贝栗亚瑟站着没动。
(快点行动起来。)
贝栗亚瑟站着没动。
(快点……行动起来!)
——贝栗亚瑟站着没动。
脑海里那已经微弱至极的鞭策声,终于完全放弃了挣扎。
然而,她的肉体却在此时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她用左肩抵着墙壁,艰难地转了个身。
背对着通往“转机”与死亡的楼梯,她一瘸一拐地朝门厅走了过去。愈发麻木的大脑冒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念头,而她对此亦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拖动着双腿,走向那扇静静伫立在黑暗之中的门扉。
突然。脚下传来滑腻的触感。
只靠一只脚支撑平衡的贝栗亚瑟毫无悬念地摔倒在地。她缓慢地撑起身体,低头看了看沾满干涸血迹的右手——
半个身体被劈裂的莱恩大臣就躺在距她咫尺之处的地方。
(……——)
像石头一样的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异样的感情探头而出。
贝栗亚瑟咬着嘴唇——咬到唇下流出细细红线的程度。就像是想要从那具尸体旁边逃离一样,她保持着手脚着地的姿势,努力跪着向前爬行,直到颤抖的右手终于触到那扇冰冷的门扉——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了它。
惯性与突如其来的失衡,让她不受控制地跌出门外——然而,就像是跌出了一座悬在漆黑天空之中的孤岛一样,贝栗亚瑟的身体翻转着向下坠落,却怎么也无法到达黑暗的尽头——
——看来,那座被死亡所诅咒的宅邸,也不过是另一个“记忆回廊”。
不同的是,此刻她的大脑中已经再也构筑不出她想去的地方。
她只是被动地坠落。
在不见边际的空虚之中,坠落。
——如果世界上存在真正“永无止境”的拷问的话,无疑,此刻贝栗亚瑟正在经受的,一定是其中最最惨烈的那一种。
但,推开那扇门的是她自己,她没有资格抱怨或是后悔,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这个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反常举动”,感到心满意足。轮回的平衡被她打破了,放弃了抵抗和厮杀的她坠进了魔女为她划定的范围之外,相当于将时刻永远定格在了轮回中的某个时点——
轮回以她的死亡为终点,以她的复活为再次运转的信号。
但现在,被困在无止境的黑暗之中的她再也无法获得名为“死亡”的重新再来的机会。
所以,轮回停止了。
大臣夫妇不必再忍受尸体反复受到损毁的耻辱,幼小的克洛威尔和哈尔也不必再无数次地承受那悲惨的命运。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没有道理再因为她自以为是的愿望遭受侮辱。
——至于贝栗亚瑟自己。
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尽时光中反复咀嚼痛苦的记忆,永远为自己犯下的罪行绝望、忏悔,这恐怕才是……最适合她的惩罚——
“……什么‘惩罚’,真是笑死人了。”
贝栗亚瑟一个激灵。再次在脑髓深处炸响的声音带着绝对的热度,一口气激活了封冻的大脑。
“我以为你经历了如此打击,多少能有一些不再逃避问题的自觉……没想到你还是在逃,这次甚至连自己也想欺骗。”
“我没有”——贝栗亚瑟条件反射地想矢口否认,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想让他们再受到侮辱?想在无尽的时光中自我反省?说得这么好听,其实根本就是因为你害怕自己一旦成功改变过去,就将失去一切吧?”
“……我——、……”贝栗亚瑟努力将空气挤出喉咙,
“啊啊……多么绝望的现实——不成功的话就无法赢得获得原谅的机会,成功的话就会失去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宝物……由此陷入矛盾和恐惧的你于是选择了逃避,逃避本该面对的过去,逃避本该面对的错误,逃避自己的本心!”
“我、没……——”
“然而仅只是‘想要赎罪’的你为何会如此顾虑重重?即使知道改变过去会让自己无法立足无法存活,但那与一心想以死谢罪的你有何关系?反正你总要走向毁灭……为何要像一个准备活下去的人一样考虑后路?”
“……!”
贝栗亚瑟瞪大了眼睛。心脏的鼓动突然变得极其剧烈,“咚咚”的巨响堵在喉头,眩晕感将她的意识抛向虚空。
“……呵呵。”
那个声音冷笑道:
“终于注意到了吧。终于……让我撕下了你那虚伪的面具了吧!你所有的正义、所有的大义凛然——都不过是自我催眠的幌子!在草原,被零的曜力击中的时候——明白死亡即将降临的你,明明就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真正的愿望,不是吗?你想活下去,你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为什么就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我没有——!”
贝栗亚瑟凄烈地喊了起来:
“我……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恬不知耻地许下这种愿望!我是最不该活下去的人……我是最该死的人——”
每喊一句,都像是往胸口凿进一根生锈的铁刺。疼痛几乎快要撕裂贝栗亚瑟的身体,然而她却依然固执地倾吐染血的话语,想以此否认那个始终暗暗盘踞在内心角落的,见不得光的愿望——
“是吗。”
于是,那个声音的温度降至了冰点。
“那你就去死吧。”
来不及倾吐内心的惊惶,贝栗亚瑟瞬间感到自己那悠缓的下坠速度突然增快了好几倍——骤然而起的狂乱气流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身体,自下而上的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她仍然看见了。
原本空无一物的虚无黑暗之中,犹如被烈火焚烧过一般的焦红色废土浮现了出来,它扬起烟尘,极速接近,如同准备迎接她的无垠棺木——
“……、不——”
本能的恐惧尖叫断在了喉咙中。随之而起的是盛大的、肢体尽碎的声音。
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呈喷溅式铺开的“碎渣”早已没了形状,长着金色发丝的肉片、破碎的骨头和脏器飞得到处都是,就像是打翻了一大盆刚刚做好的覆盆子果酱。
【啊啊,好可怜。好可怜的贝栗亚瑟。】
——这时,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
【好可怜,好可怜的贝栗亚瑟——】
天真无邪而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叫醒了贝栗亚瑟本已涣散的意识。摔离身体好几英距远的半颗头颅上,浑浊的锈红色眼球转了转,缓缓对上自己遍地都是的“残渣”——
她分明看见,一大群穿着同样的白色小裙子的金发女孩娇笑着,踩着红色的汁液玩跳格子的游戏,直到来到她的——她的头颅旁边。
每一个人的脸都像被黑色蜡笔涂掉了一样,看不清。
但,贝栗亚瑟知道她们是谁。她知道。眼球乱晃。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
【好可怜、好可怜的贝栗亚瑟——】
——大量的“自己”手牵着手,绕着她又唱又跳。
【摔得像是莓果做的甜果酱,却没有人愿意拿起勺子尝一尝。
颤颤巍巍掏出干柿子一样的心脏,最后也只是被人丢在地上。
泪水流不出来?那就用血浆来代替!
空荡荡的头盖骨,终将成为尸虫的领地。
洒满此处的鲜血,那就是肮脏的污迹——
贝栗亚瑟呀贝栗亚瑟,可怜的少女!
无人记得你!无人缅怀你!
活下去?活下去?
只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境!
啊啊,啊啊——可怜的少女。
啊啊,啊啊——赎罪的少女。
啊啊,啊啊——连活下去都做不到的你——
可怜!可怜!可怜至极!】
巧笑嫣然的女孩们口吐恶劣的童谣,海浪般的讥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织成无处可逃的牢笼,将贝栗亚瑟的半颗头颅困在中心。
(闭嘴……闭嘴——!)
那半颗头颅颤动着眼球,徒劳地从断裂下颌中露出的一截气管里滋滋喷出残血。
(我不需要怜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然而,谁也听不见那悲痛的呼喊。
【好可怜】、【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此起彼伏的窃笑声终于压垮了她那微不足道的反抗。绝望与痛楚反复蹂躏着她所剩无几的脑汁,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也无法失去意识,只能在浩荡如涛声的嘲讽之中,无助地睁着合不上的眼睛。
(我不可怜……我一点也不、可怜——)
她自虐般地用微弱的声音反复提醒自己。
(我活该……我是罪有应得。我不想活下去……我才不想活下去——我这样的人……即使死得、比这惨一千遍一万遍,都不足以洗刷我的罪孽……——我才不会奢望那种绝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才不会,我才不会,我才不会我才不会我才不会——……)
就像是,朝着坚固的锁链挥出锈钝的长剑。痛楚没有减轻丝毫,反而迸溅出更多更混乱的感情——猜忌、犹豫、羞耻、悔恨、痛苦……漆黑的漩涡绞死了她的理智,最终只剩下纯粹的,纯粹的怒火。
(啊啊……你这、不知廉耻的——)
她终于恼怒地大喊——她望见了自己残破不堪的心脏深处,那个令人抬不起头的肮脏愿望依旧静静伏在原地,那么多的灾难与惨剧,它不为所动、它顽固据守——
它向她炫耀,炫耀她永远也无法将它驱逐。
“……————!!”
死去的喉管中奇迹般地爆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尖啸。那尖啸劈裂了潮水般的讥笑,劈裂了无数包围着她的影子,劈裂了焦红色的大地,劈裂了广袤无垠的虚空——
这时她听见了哭声。
犹如被遗弃的受伤小猫一样的,细弱的哭声。
震怒的贝栗亚瑟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费力去思考自己为何还能站起来,也看不到自己被黑斑完全侵蚀的可怖身体——她只是像个恶鬼一样,用烈焰燃烧的双眸瞪视着眼前敞开的那道裂缝。
于是,她看到了。看到了被冰凉的雨滴洗礼的铅灰色岩石,和高耸两侧的险峻峭壁。深之又深的,这个深渊之底——摔得粉碎的马车旁边,面目全非的男人和女人的尸体紧紧护着一个幼小的金发女孩。她浑身是血,哭个不停,摔坏了的右眼球糊满血干瘪地缩在眼窝之中,血水泪水雨水在脸上汇集。
那是她。
贝栗亚瑟没有见过这段记忆。但她确信,那就是她。没可能会认错。毕竟,她曾经承蒙这个恶魔的恩泽享受了成千上万次的惨死——
“好痛……好痛喔……好痛喔妈妈……”
但此刻,恶魔却只是悲声呼喊已经死去的母亲。
“妈妈……爸爸——贝栗好痛,贝栗……不想死……不想死——”
(恬不知耻。)
——“不想死”。稚嫩而纯粹的三个字撕碎了贝栗亚瑟的神经。
(你是最该死的人。你是最该死的人……!是啊……如果你……在这里死掉的话,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不必在没有止境的梦魇中挣扎!不必去选择,不必去承受那惨烈的一切!)
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制。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贝栗亚瑟蹒跚向前,乌黑的右手握住了腰间生锈的匕首握柄。
(是啊……只要你死了的话……只要你死了的话!)
被黑暗所吞噬的少女扑向乞求着生的自己,高高举起了匕首——
“我就能——得救了啊——!!”
喷出喉咙的,不仅有带血的呼喊——也有血液化成的黑泥。
但她的胳膊还举在半空中。脑袋里理解不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任凭匕首从颤抖的双手中滑落,呆呆地低头望着从胸口穿刺而出的,散发金色光芒的剑刃。
“……咯……”
大量泥浆从嘴里喷涌而出。她难以置信似的扭头回望,映入眼帘的,却是手执长剑,身穿一尘不染的骑士制服,面带从未有过的坚毅与悲哀的——自己。
“……对不起。”
话音未落。
剑刃回转——上劈。与那彷徨苦恼的语气截然相反的凌厉劈砍,一合之间便将那个发狂的黑影斩成了两半。崩裂的黑影分解成透明的微粒,它们在空中飘荡了一阵,接着就像蜜蜂回巢一样,迅速飞回、融入了贝栗亚瑟的身体之中。
这便是名为“终结”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