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菲尔——!你没事吧?你呆站在那里干嘛?”

她回过头。阿尔文已经跑到了距她只有一百英距的地方,双手像喇叭一样放在嘴边,那副样子活像个笨蛋。

夏菲尔定了定神。她仔细地思考了片刻,又做了个深呼吸,才故作镇定地回答道:

“……是只长尾兔。怎么,你等不及了吗?”

“喔……倒也不是。我只是看你一直回来所以……”

一反常态,阿尔文并没有继续调侃她,而是急匆匆地继续说道:

“村子那头升起了集合的信号旗,我想我得赶快回去一趟。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夏菲尔的心猛地一沉。

“信号旗……?难道说,那些家伙又——”

“还不知道。别担心,只是‘集合’而已。”

阿尔文似乎是打算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的,可他脸色铁青,只让夏菲尔更加不安。

她没有忘记。尽管她这位青梅竹马平常总是傻得令人难以容忍,但他依然是一位优秀的守备队小队长。

她又瞥了一眼灌木丛内的“那个东西”:

“……快回去吧。晚上我会炖一锅长尾兔肉好好慰劳你的。这只看起来……特别大。”

阿尔文勉强挤出笑脸。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看来,就连他最爱的食物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只是他,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在听到类似的消息时都会陷入相同的感情之中——愤怒、恐慌、悲伤,以及憎恶。

她也一样。因为她周围的人都是这样。

——那么,她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夏菲尔无言地转过身。在确认阿尔文已经走远之后,她再次拨开灌木丛——并且踏进了那片小小的空地。

“那个东西”依然处于昏迷之中。被白色刘海覆盖的眉毛揪在一起,额头上渗出一大片汗水。皮肤苍白、双眼紧闭,那修长的躯体上套着边缘已经磨烂了的浅黑色长罩衫和过膝短裤,光着的脚上满是水泡、擦伤与深深浅浅的伤口。

无论怎么看,都与人类的少年如出一辙。但那从柔软的白色头发中伸出的尖长耳朵,和从罩衫下摆垂下来的蓬松尾巴,则轻而易举地将他从“人类”这一称呼中剥离了出来。

蹲在他面前的夏菲尔静静地打量着他——最后,目光停在了被她的箭刺穿的腿上。

——是的,他现在动不了。可以说是毫无抵抗力。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滑落,她的手缓缓触上了腰间的剥皮小刀。

“…………”

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接着慢慢将手移到了旁边的应急小包的暗扣上。

 

没错。她忽略了另一种与人类一样生存在这片大陆上的生物。他们有跟他们几乎完全一样的容貌,别无二致的声音——但,他们不是人类。

——他们叫做“风翼狼”。他们是人类的敌人。

 

 

◇◇◇

 

 

傍晚。村子安静得有些异于平常。

夏菲尔倚在窗口,默默地注视着那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中猎猎飞舞的一抹深蓝。她大概明白这种安静的源头来自何处——对于这个时刻充斥着男人们的爽朗大笑和女人们的热闹谈笑的猎人小村来说,唯一能让死一般的寂静覆盖每一寸土地的,只有“信号旗”。

蓝色是集合。橙色是警戒。绿色是安全。而红色……是战斗。

夏菲尔恨透了“战斗”。尽管如此,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红色。

炉子上的炖锅咕嘟咕嘟地响着,小屋中逐渐弥漫起诱人的香味。夏菲尔不再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回到炉子旁边,揭开锅盖——一团白色的蒸汽扑了出来,她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从挂在墙上的篮子里抓起一把深褐色的干草叶,撒了进去。

正在这时,门响了。

“来了!”

夏菲尔慌忙应道,胡乱用长柄汤勺在炖锅里搅动了几下,便跑去拉开了门。

“……晚上好。我厚着脸皮来蹭饭了。”

——如她所料,站在门外的是阿尔文。他脸上挂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笑容,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疲惫不堪。夏菲尔打量着他身上还未换下来的狩猎服,忽然觉得自己的一身棉布连衣裙非常不合时宜。

她默默地瞄了一眼阿尔文身后。

——空无一人。果然,父亲今天也没有来。

夏菲尔暗暗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快进来吧。你来得正好,炖肉马上就出锅喔!”

“是吗?嘿嘿,总——算是让我交上一回好运——”

夏菲尔把唱歌一样拉长调子踏进屋内的阿尔文扔在身后,回到了炉子边,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她用稍微有点儿颤抖的手拿起小调羹,往炖锅里撒了厚厚一层火山辣椒粉——这是她和阿尔文亘古不变的最爱。最后,她捻起几片双子草叶扔了进去,以增加香味。

——大功告成。夏菲尔端起稍微有点沉重的炖锅,颤巍巍地往饭桌边走去。阿尔文早已自觉地拿出了两人份的碗盘,把合金制的双手拳套卸在一边,双眼发亮地等在那里了。

“好了。久等啦!”

她“呯”地一下把炖锅放在最中央,一边提醒着自己——平常心。首先拿起阿尔文的盘子,用长柄汤勺盛起满满一勺炖长尾兔肉扣进去。在餐盘上高高堆起的奶油色肉块裹着浓厚的深褐色酱汁,稍稍带着点儿辛辣味的热烈香气四处奔散。

盘子才放到阿尔文面前,他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勺子舀起一块放进了嘴里。望着发出满足的叹息的他,夏菲尔紧张的心情得到了奇妙的舒缓。

她无意间瞥了一眼窗外,那高高飞扬着的信号旗已经变成了她最爱的绿色——也就是在这时,她终于发现:她饿了。

 

夕阳西沉,夜色降临了这个被森林包围的小小村庄。

暖黄色的烛灯照耀着餐桌,阿尔文用面包擦干净了盘子上留下的最后一点酱汁,三口两口便将之咽下肚去,接着就心满意足地瘫在了椅子上。他对面的夏菲尔也以几乎一样的姿势趴在对面——显然是吃得太撑的缘故。隔在两人之间的炖锅被清扫了个一干二净,不能吃的骨头和香料叶子像小山一样堆在盘子中间。

“哪怕是女神,但凡尝一口这多汁的大块肉……♪”

“别唱了……”夏菲尔脸色发青,“再多听几句什么‘肉’啊‘大块’啊之类的东西,我就要吐出来了……”

“什么,我的歌喉居然有健胃消食这种神奇的功效吗?!”

“……给我被炖肉噎死吧!笨蛋!”

眼看着夏菲尔迅速伸手摸向桌上的长柄汤勺,阿尔文一改先前一滩烂泥一样的状态,以极其敏捷的动作抓起了自己的合金拳套——

“咣!”

下一秒,木制的汤勺狠狠敲在了拳套上。成功躲下这一击的阿尔文露出得意的笑脸:

“你看吧,惯用招式再好用也总会有一天会失灵的一天噗啊啊啊——!”

夏菲尔干脆利落地给他的膝盖来了一脚。

“……将军。要知道食物链这种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哦。”

“对不起我错了!”

望着龇牙咧嘴揉腿的阿尔文,夏菲尔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自从村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之后,她和阿尔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点东西,然后尽情打闹一番了。尽管这在从前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如今却变得如此珍贵——珍贵得甚至让夏菲尔产生了罪恶感。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望着窗外。黑暗笼罩了村庄,只有一团团模糊的灯光隔着玻璃闪烁。泛起一层淡淡铁锈红的天空中,代表着安心的旗帜依然在孤独地飘扬着。

她多希望它能永远地飘扬下去——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喂——如果我没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第七次盯着那该死的旗子看了吧?”

 

夏菲尔吓了一跳。阿尔文已经不再揉他的腿了,现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犀利得就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假象一样。

“就算你紧盯着它,它也不会永远都在那儿。迟早它会被别的颜色取代,别的……我们不想看到的颜色。”

那青绿色的眼瞳之中,某种灰暗的东西正在渐渐苏醒。它带走了那个因为一顿惬意的晚餐而快乐得毫无戒备的阿尔文。

夏菲尔明白,是时候该结束愉快的闲谈时间了。

“那么……下午,‘集合’的信号旗之所以会升起,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

“你永远也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对吧,大小姐?”阿尔文苦笑了一下,“坦白说,好奇心太强可不是件好事。而下午的事更加证明……有时候这种多余的好奇心甚至会要了你的命。”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阿尔文!”

“好吧,好吧。别这么瞪着我嘛,我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只是,如果不是你主动问起的话,我并不打算把那件事摆到饭桌上。尤其是在……吃了这么好吃的炖长尾兔之后。”

阿尔文避开夏菲尔尖锐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亚伯死了。守备队发现了他的头和一部分骨头,我赶到的时候,它们就堆在地上。就在南翡翠森林中央最高的那棵月杉树下。”

夏菲尔愣住了。

“……亚伯?等等,他不是去打猎了吗?我早晨还在村口遇到过他,为什么……现在是可是夏季啊?要说是巨山熊的话它们应该在冬天才——”

“是风翼狼。”

阿尔文紧盯着哑口无言的夏菲尔。

“并且,不止一头。亚伯的遗骸附近发现了大量的脚印——比我们曾经见过的要大了不少,但那些混账还是干着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的混账事——把人咬成碎块,留下完整的头来恐吓我们,告诉我们……它们来了。”

夏菲尔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一把碎骨头给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在其中回荡的情绪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将之称为“茫然”——风翼狼群终于盯上了她们的村庄,而她却依然,没有任何的真实感。或许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亲眼看见亚伯那惨不忍睹的残骸……但,阿尔文不同。

阿尔文总是亲眼目睹、并牢牢记着许多她不曾看到的惨剧。

——这就是他此刻紧咬牙关,双手发抖的原因吧?

“……为什么?”

夏菲尔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为什么是我们……”

“是啊,为什么呢?那帮家伙的目标显然是月曜之国,而我们的村子在翡翠山脉与圣山山脉的交界,这里是前往月曜之国的必经之路……我们恰好挡在了它们该死的寻仇旅途上,仅此而已。它们本可以选择绕过我们,但它们绝不会放过顺便毁了一个人类的村庄的机会……”阿尔文顿了顿,“这是你老爸的看法。而我举双手赞成他。”

桌上的一切都已经凉透了。夏菲尔呆呆地望着凝起一层白色油脂的长尾兔骨头,忽然胃酸翻涌。她不知道此刻正在自己大脑中肆虐的东西是什么——许多杂乱无章的想法在横冲直撞,但她却抓不住任何一个。

愤怒。悲伤。恐惧。茫然。以及疑惑。

——为什么是我们?

这片大陆已经安静了将近十年之久,她还以为他们终于能在无数的鲜血与牺牲之后永远脱离那段充满绝望纷争的日子。是的,十年前人类与风翼狼持续着相互残杀,连环扣起的仇恨填满了他们原本完全空白的历史,厮杀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甚至,就连人类自身也开始互相排挤。那段月曜族人与狼群结成联盟的日子实在太过短暂了,其结果,也仅仅是滋生出更多的仇恨而已。

葬送这十年的相安无事去再次追逐旧恨,这到底有何意义?

夏菲尔不明白,也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理解。尽管她讨厌父亲为了防备风翼狼可能带来的威胁而整日奔走,但她的心中并不存在可以称之为“怨恨”的感情。

她不知道用一生去怨恨什么究竟有多令人绝望。

她悄悄抬起头,阿尔文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合金拳套,好像这么做上面就会长出一朵珍贵的银萝芙一样。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考,想要说点什来缓和气氛的时候,阿尔文突然张开了嘴:

“夏菲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多准备一副拳套吗?”

“……什么?”

夏菲尔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上,她曾经问过阿尔文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在打猎的时候多带一个会增加负重、拖延行动的累赘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尤其他除了弓箭基本上用得最多的就是猎枪,戴着一副拳套就显得更蠢。可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她,一到关键时刻就一个劲地耍白痴,直至她忘掉这个问题满心怒火地追得他满村跑。

“……你终于打算告诉我为什么了吗?”

阿尔文慢吞吞地将拳套戴在手上。亮而厚重的金属将那双脆弱的人类双手武装成了两把坚固的兵器。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露在外面的手指——握紧。

接着,他猛然向前方击出一拳。

一声清澈的脆响击碎了安静的空气,冲击带来的气流吹起了夏菲尔的额发——她呆呆地望着停在半空中的阿尔文的拳头,四根长而锋利的金属尖刺从他的指关节弯曲处凶狠刺出。

“这一拳要是打在那些畜生肚子上的话,够它们痛快的。这些金属尖刺会扎到很深的地方,刺穿内脏,让它们满地打滚——然后,我就会向它们对待人类那样,捅穿它们的脑袋。”

“难道说,就是为了和风翼狼……”夏菲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别犯蠢,阿尔文!我们不可能和狼群近战,爸爸也不会同意你做这种——”

“我知道。”

阿尔文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大叔不会允许他捡回来的孩子去冒这样的险。你放心,我也不会蠢到一个人往狼窝里扑……但是,假如它们真的打攻击我们的村子,弓箭和猎枪并不一定能完全阻止它们。到那时……我们就必须冲到它们面前,去跟它们厮杀。”

他语调阴沉,眼中却闪着奇异的光彩。简直就像——在为此兴奋一样。

“女神保佑……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让我逮住了报仇的机会。你不会知道我祈祷了多久……我每天、每天、每天都梦想着把这八根尖刺狠狠地打进那群畜生肚子里,就像当初它们把牙咬进我爸妈的脖子里一样!我绝不会再失手,我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了太久,我——”

“阿尔文——!!”

夏菲尔挤出全身的力气大吼。她瞪圆了眼睛,望着就像被魔女诅咒了一般陷入痴狂的阿尔文,陌生感让她无法自制地发抖。幸好,她的呼唤声确实传达到了阿尔文心中——他一瞬间露出了恍惚的神情,脸上的疯狂慢慢消失——所有的怨恨、盛怒像水面上的泡沫一样融化消失,最终只剩下无尽的疲累。

“……我该走了。”

夏菲尔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看着阿尔文——他飞快地把靠在墙边的猎刀装回自己的腰带上,接着走向了门口。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阿尔文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阿尔文,那些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忘掉那些事,重新开始呢?”

“我做不到。”

他语气坚定。

“时间并不是万能药,夏菲尔,有时候它只会让一些原本就令人痛苦的东西变得更加面目可憎。你必须承认,除非风翼狼或者人类灭绝,否则这种仇恨就会永远的持续下去……你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阿尔文离开之后,夏菲尔在餐桌前呆坐了很久。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事实上,她一直认为他只是个满脑子都是炖长尾兔肉的大笨蛋,是个惹人生气的一把好手。当她诅咒着他那要人命的开朗脾气的时候,她完全想不到他原来一直任由自己浸泡在稠得化不开的恨意之中。

她宁愿他只是个笨蛋。

夜深了。村子里的灯光尽数熄灭,夏菲尔终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还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但,她知道自己还有必须去做的事。

她擦干净桌子,将碗盘一一洗好、收进橱柜。接着,她从橱柜中端出了一盘已经变凉的烤肉。

——是切块烤长尾兔腿肉。撒上了夏菲尔的秘制香料烤制而成,原料当然来自下午被她猎回来的倒霉长尾兔。至于其他部分,当然早就变成炖肉被她和阿尔文吃进肚子里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稳稳当当地端着烤肉,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像是为了逃避大脑中暴动的思绪一样,她猛地用肩膀撞开房门——

“哇!”

结果,她立即就被一片和黑暗中幽幽发亮的两团绿光吓得尖叫了起来。她胡乱把装烤肉的盘子扔在桌上,慌忙点燃了立在墙边的烛灯——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室内,夏菲尔这才发现,那个受伤的风翼狼少年正在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的床上一片狼藉,被单和床头都有被撕咬过的痕迹;而少年本身就显得有些凌乱的白色头发此刻更是乱得令人费解,衣服也变得更加皱皱巴巴。夏菲尔看到他那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镣铐仍旧紧紧束缚着它们。

她叹了口气:

“别白费力气了,这种粗铁镣铐连巨山熊都挣不开,更别说是身受重伤的你了。”

“……”

少年不说话,有着细长的针状瞳孔的琥珀色双眼依旧目光凶恶。他紧咬着锋利的犬齿,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威慑性声音,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把夏菲尔咬死。

夏菲尔畏缩了一下。现在靠近他、激怒他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她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其实她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谁也不打算让步。夏菲尔逐渐变得焦躁了起来:一头还不具备兽化能力的未成年风翼狼,实在比她想象得要难对付得多。

——到底该怎么做?

她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外面仍然漆黑而寂静,可是黎明总会到来——如果到了早上她还是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得不选择在大白天和一个风翼狼少年——和全人类的“公敌”拉拉扯扯喧哗纠缠的话,一旦被村里人发现,等待她的恐怕就不只是“吊在村口示众”这种程度的惩罚了。

所以。在事态演变得无法收场之前,她必须得采取行动。

——想到这里,夏菲尔心一横,端起盘子朝前大步走去。

“……?!”

少年好像被她意料之外的行动吓了一跳。他猛地往后缩起身子,伸出胳膊挡在额头上方,紧紧闭上了眼睛。夏菲尔在床前站定,无奈地看着他:

“……不用担心啦,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给想你送点吃的而已。就算是风翼狼,什么都不吃的话是没办法把伤养好的。对吧?”

白色的狼耳微微颤动了两下。少年慢慢从交叉的胳膊后面露出脸来,瞪大的双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脑子有毛病吗?”

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了。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如此没有礼貌的内容。他放下了胳膊,但注视着夏菲尔的目光依旧警惕:

“抓到一只受伤的风翼狼,不当场杀了他而是把他带回自己家,还给他吃的……人类,你到底想要什么?”

“……射伤你的人是我,这是最起码的补偿。”夏菲尔注意到少年怀疑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别误会,我并不打算认同狼群的行径……风翼狼与人类依然是敌人,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必须要杀死我遇到的每一头风翼狼。我让你受伤了,所以我救了你,就是这样而已。”

“‘就这样而已’……”

少年用缓慢的语调低声重复,似乎在努力理解夏菲尔所说的东西。但很快,他露出不屑的表情,“哗啦哗啦”地摇动手腕上的镣铐。

“你是说……你在照顾其他受伤的家伙的时候,也会这样把他们铐起来么……?”

“……这……”

“得了吧,人类。别再用所谓的‘善意’伪装自己了……要解释你铐住我的理由,只需要一句就足够……因为你是人,而我是风翼狼,就这么简单而已……”

夏菲尔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少年亦是说完这句后便紧紧抿起嘴巴,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她。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在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一样,拒绝了与夏菲尔之间的任何交流。

——果然是她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吗。

风翼狼与人类永远都是敌人,这是持续百年的纷争为两个种族之间扣上的唯一可能的关系。即使时间已经久远到连那仇恨的根源都已被遗忘,这种仇恨还是会被永无止境的继承下去。

“时间并不是万能药,夏菲尔,有时候它只会让一些原本就令人痛苦的东西变得更加面目可憎”——夏菲尔想起不久前阿尔文说过的话,但是,这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吗?

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也非得互相仇恨不可吗?即使,没有任何理由?

 

“才不是……那样呢。”

“……?”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别的风翼狼接触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像大家说的那样不由分说地攻击人类,所以,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措施……我知道这样不合适,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在救你的同时保证我和村子里的人们的安全。还有——”

夏菲尔生气地瞪着少年:

“我不管你,或者你的族人,或者其他的人类怎么想——那跟我个人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总而言之,我才没那个闲心去恨一个跟我毫不相关的家伙呢!我要是想杀你的话,早在森林里就把你给结果掉了,干嘛费心费力的地把你带回家里来啊?而且‘人质’这一套对风翼狼不管用,我还没蠢到连这点常识都没用!所以,现在,你给我闭上嘴,乖乖把这个给吃下去!”

她气势汹汹地把盛着烤肉的盘子塞到少年面前——差点撞到他的鼻子上。少年又往后缩了一下,几乎已经快缩到了墙角。但他望她的眼神中仍旧充满了不信任。

“……看在我给你包扎伤口的份上,把它们吃了,然后让自己的伤口快点好起来吧。”

夏菲尔执着地伸着胳膊。

“因为我……讨厌愧疚的感觉。”

 

然而。

少年还是没有表露出哪怕一点“接受”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夏菲尔胳膊发酸,开始颤抖——而少年的眼神依然充满戒备。

夏菲尔的心脏慢吞吞地收缩了一下。无法言喻的疲劳忽然在这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慢慢地、别无选择地垂下了胳膊。

——果然还是不行。

果然还是做不到。

她想着,一股酸楚冲上鼻腔,差点泛出泪来。她忍住了喉咙中刺痛的哽咽,把盘子放在了少年随手可取的床上,然后转身走到了靠窗的小桌子前,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好累。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好累,好累——太多的事在她的脑袋里尖叫,一刻也不让她安歇。风翼狼?人类的仇恨?全都一边去吧!反正,她只是小村庄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猎人,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趴在桌上兀自叹息。

……没错。

就像阿尔文说的……一样——

她永远永远,也无法改变那些被时间一层一层压紧的仇恨……

“……”

片刻之后,交缠的胳膊中传出了平稳的呼吸声——

夏菲尔竟然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