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是冰冷的手脚确实暖和了起来。紧缩的胃部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尽管堵在胸口的坚冰还未完全融化……但,她的身体再一次拥有了力量。
“……”
她定定地坐在原地,双眼直直地望向防护林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当苍月望见那交握紧扣的十指,和在玻璃般的红瞳中浮沉的光芒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扣在贝栗亚瑟耳边的通讯器中传来了“沙沙”的杂波声。紧接着,哈尔的声音挟裹着雪风从对面传来:
“贝栗亚瑟,报告现状。”
哈尔劈头说道——没有任何铺垫与询问,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回应。而贝栗亚瑟确实回应了他的信任,她毫无障碍地顺畅回答:
“报告队长。我昏迷了大约七分钟,现在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随时可以回归战场。很抱歉,我的右手严重受伤,黑翼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因此只能提供辅助性的支援。”
“明白了。你只需要完成你能做到的事,剩下的我会安排。”
“是。那么请告诉我战场的状况。”
“雾觉的异端化在进一步加深,目前看来自我意识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曜力所吞噬了。雾觉的灭亡已成定局。塞缪尔并不重视他,他虽然被改造为了曜脉,但身体并不能支撑‘异变’带来的重荷。奇怪的是,他似乎和一般意义上的‘异端’不太一样。颅脑并不是他的弱点,我们无法像从前一样通过破坏大脑来杀死他。”他语速极快,“时间所剩无几,我们必须尽快消灭雾觉——艾拉罗拉城里的联盟军骑士们可等不到他肉体自然垮塌的那一刻。你有什么主意么?”
“……我刚才尝试攻击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很遗憾,包括头颅在内,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异端化的自愈能力浸透了。这很奇怪,雾觉现在完全不像一个由崩溃的祈愿者堕落而成的异端……他的状态比那还要更糟糕。就像是——……”
“——就像是那些被植入了‘黑茧’的实验品?”
“……我知道这很离谱。塞缪尔不可能拿自己的‘曜脉’来冒险——但雾觉表现出的特质让我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肯定……肯定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东西。在刚才的战斗之中,他肯定还暴露出了别的什么——”
“她现在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闪光的碎屑从脑海中划过。
(“花奏”……我记得她是在孤儿院纵火事件后被处死的那个幸存者——)
贝栗亚瑟愣了一下。记忆的碎片接二连三地串联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手边的长剑之上。来不及多想,她立即用左手抓住长剑的握柄——剑柄纹路的触感触发了记忆的开关,令大脑之中的碎片更加鲜明闪烁。
——瞬间化为硬壳将之庇护的黑泥。被弹飞的刀刃。迸溅的火花。
(……人会本能地去保护自己的弱点。)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她握紧长剑,以剑身为支撑稳稳地站了起来——面向防护林之外的战场。还未等哈尔进一步追问,她便笃定地说道:
“哈尔队长——我知道击杀雾觉的方法了。”
◇◆◇
鲜血淋漓的雪地之上,战斗无止境地持续着。
银光闪烁的匕首与咆哮飞驰的箭矢从两个方向同时袭向立于雪地中心的人形黑影——就在锐利的尖端距离他的脖颈只有十数卢距的时候,两道残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划破空气。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还未消散,断裂的箭矢与匕首便已经被毫不留情地弹飞,在几秒之后深深插入二十英距之外的雪地之中。
然而,骑士们的攻势并未就此停止——甚至变得愈发凶猛密集,一反长时间作战理应显露的疲态。包围圈再次收缩,刀剑与冰凌与箭矢同“黑泥”急速碰撞,迸溅而出的火花在半空中接连爆散,却依旧无法撼动被屡屡重创的雾觉——
不。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雾觉了。或者说——已经无法将其称为“人类”了。那只不过是还保持着人类外形的“残渣”而已。
犹如过度成熟的果实一样,周身的皮肤已然斑驳脱落。那之下露出的并不是红色的血肉,而是昆虫般蠢动着的黑色泥浆。动物肋骨一般的黑色尖刺从他的肩膀、胸口、双臂、双手中刺出,成为他的武器与铠甲——同时也让他成为难以接近且无法杀死的“毒瘤”。
——被“杀戮”与“复仇”所填满的,“毒瘤”。
骑士们不会容许这样的“毒瘤”存在于世。因此,即使知道自己的攻击无法对堕为异端的雾觉造成哪怕一点伤害,他们依旧一刻也不停地发起进攻——
于是,暴雨般的攻击成为了绝佳的“掩体”。
在那双被散乱毛发所掩盖的血色双眼被交织的刀光剑影完全吸引的瞬间——远处防护林的枯枝猛然摇动,下一秒,金发的少女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中猛冲而出,随着积雪掉落地面的声音笔直地奔向被团团围困的雾觉——
“——!”
在距离包围圈还有五英距的时候,她用力地踩了一下地面。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翻卷而起,如同踏板一般将贝栗亚瑟猛地向上一托。借助狂风的力量,贝栗亚瑟犹如白色猎鹰一般直冲天际,在大约七英距的空中短暂停滞——
一秒。清澈的双眸与混沌的孔洞目光相撞。
——贝栗亚瑟反转身体,瞄准正下方的雾觉俯冲。重力赋予了她无以伦比的加速度,让她握在左手中的长剑变为了无人可挡的“审判之桩”。将雾觉包围的密集攻击戛然而止,骑士们默契而迅速地向后撤步。不规则的包围圈溃散开来,被围在中间的雾觉终于被释放出“牢笼”——
毫无间隔——毫无作出反应的余地。雾觉只来得及猛地仰头,这时咆哮的锥形气旋已经准确无误地掀起了他额前的乱发。脖颈被剑尖刺入那一瞬间的触感被无限延长——下一秒,“审判之桩”势不可挡地完全穿透他的身体,连同倾注在其之上的少女与强风的重量一同击溃了他的平衡,将他狠狠地压倒在了雪地里。
沉闷的骨骼折断的声音——不光是雾觉的,也有贝栗亚瑟的。
长剑斜着刺穿了他的脖颈,将他深深钉入地面。雾觉浑浊的瞳孔转动了一下,锁定了保持着持剑姿势跨坐在他胸口上的贝栗亚瑟。她同样也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黑泥不可避免地溅到了她的身上,在短短几秒之间便腐蚀出触目惊心的痕迹。她一动不动,而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勇敢”——寄宿在雾觉体内的黑色尖刺穿透了她的左肩和下腹,将她也变成了钉在标本盒中的濒死蝴蝶。
而,雾觉事实上“毫发无伤”。
仿佛在说“你早该知道的”一样,雾觉的嘴角拉出嘲讽的弧度。
“……是啊。我知道。”
贝栗亚瑟用力握紧了剑柄。剔透的铁锈红双眸之中,右侧的眼状符纹突然绽放光芒——
“你的秘密——你藏在‘离你最近之处的挚爱’,我全都知道。”
雾觉的瞳孔突然放大——他早已停止运转的大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一切已经太晚太晚。在他语不成句的怒吼冲破口腔之前,冰凌与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的四肢死死钉入雪地;可是雾觉不在乎这些,他不在乎自己无谓的挣扎将手脚仅存的皮肉撕裂、让黑泥喷涌而出……他从始至终在乎的就只有一个东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也来不及挽回,就像再也无法返回若干个月前那个雨夜去诚恳地面对那个人悲伤的笑脸——
“——住、手——”
依稀能辨认出这样的两个字。然而,在尾音落地之前,黑雾拧成的骨刺早已从贝栗亚瑟右侧肩胛骨中抽出,顺着她脊椎的弧度闪电般刺进雾觉毫无防备下半部分身体——无情地交错斩切。
“别、碰‘她’!别碰她——!!”
变调的悲痛的吼叫声之中,雾觉的腰腹被无情地完全切碎。无法支撑太久的黑翼抽干贝栗亚瑟的最后一点力气,将属于腰腹的的数块残骸抛上高空——
被某块血与肉温暖地包裹着的,奇异的光辉。
雾觉原本以为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光芒——直到从遥远之处飞速袭来的箭矢准确而残酷地击中了它。
“………………”
碎裂声。
滞空的丑陋残块掉落地面。那枚细小的碎片从他的血肉之中脱落、接着散成发光的碎粒,然后和飞扬的粉雪一起,慢慢融化在了被黑泥与鲜血污染的雪地里。
曾经为他照亮黑暗的前方、为他抹去不计其数的泪水与痛苦的,“花奏”留下的最后的残骸——就这样一点也不剩地,消失了。
——消失,不见。
“……已经结束了,雾觉。你已经不必再——”
贝栗亚瑟停了停,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死死压迫着胸口的“恐惧感”消失不见,眼前那双血色的双眸也已经不再愤怒地盯着她,仅只是空虚地映出上方的天空。黑泥凝成的尖刺开始融化、分解,终于得到解放的贝栗亚瑟呆楞了一会儿,接着才缓缓地起身,在这具变异的躯体开始固化前拔出了插在他脖颈上的长剑。
——“结束了”。
这个念头在昏沉的大脑之中漂浮了一阵,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贝栗亚瑟抬起头,恰好看见同伴们快步向自己围拢。哈尔走在最前方,他在贝栗亚瑟面前站定,冰冷严苛的目光先是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番躺在地上的雾觉的尸体,接着才转向贝栗亚瑟:
“看来一切如你所料。”
作为回应,贝栗亚瑟首先点了一下头。
“……毕竟我已经和他交战了太长时间。他在无意之中透露了很多细节,当时的我被‘恐怯’所压制,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但,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就想通了。花奏……那个被定罪为‘孤儿院纵火事件’元凶,最终被斩首处死的月曜之国幸存者——我认为她就是幸存者与王国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的起点。她对于雾觉来说,想必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在彻底崩溃之后反复提及她的名字,声称他将她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考虑到他与植入黑茧——植入记忆碎片的异端极其相似的特质,答案也就不言而喻。”
贝栗亚瑟沉默了一下。
“他应该……早就将花奏的记忆碎片植入了自己的体内。坚持到现在才彻底变异,已经很令人吃惊了。我很在意他所说的‘女王冤死了无辜之人’——那时我们不在王国,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惜花奏的记忆碎片已经完全破碎,不然我们可以利用记忆回溯装置——”
“我想还是不知道的好。”
哈尔打断了贝栗亚瑟的话。他平静而严厉地说:
“至少现在还不需要知道。不要过度探究敌人的感情,在战争中,那只会妨碍你执行自己的任务。”
“…………”
贝栗亚瑟一时间没有回答——而,哈尔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盯了一眼她的眼睛,接着便按下通讯器的按钮走到了一边。两个核心曜脉的覆灭意味着棘手且数量众多的复活者将就此消亡,胜利的捷报将通过曜力粒子传到所有坚守在艾拉罗拉城的骑士耳边,鼓舞他们一举战胜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
贝栗亚瑟环视如释重负的同伴们,尽管内心还埋藏着众多未解的疑虑,嘴角也不由得弯出一点点弧度——
“贝栗亚瑟!”
——就在这时,带着护目镜的少年挤了进来。他背着心爱的自动弓“破空”和箭筒气喘吁吁地小跑几步,甚至顾不上擦一擦额头的汗水便凑在贝栗亚瑟身边紧张地问道:
“你你你你你没事吧?!我、我一直在门柱背后待命,我知道啦这就是我的任务但是说真的你们的作战方式对心脏真是太不好了!好几次我呼吸都快停止了——”
“拜伦没受伤吗?”
“我?”拜伦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贝栗亚瑟会将自己的问题抛还给自己,“我……我还好啦。毕竟哈尔队长安排给我的任务并不难——提前出发之后,我很顺利地就在月湖森林里和事先联络过的潜伏在艾拉罗拉的前辈们汇合,接着就是等待哈尔队长的信号……真亏他想得出“用识别本能定位”这个方法,不过途中位置改变了太多次,直到最后才固定下来,那个时候真是让我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一切都很顺利。啊总之那些复杂的策略我是搞不太清楚啦……不过我也算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了吧?”
“……当然,非常出色。和最初的你已经……大不一样了。”
拜伦呆呆地看着贝栗亚瑟,然后露出了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容。
“嘿嘿。仔细一想最后击败雾觉的策略……和当初解决那个叫安琪拉的人偶时的一模一样呢。”
“……嗯,是啊。”
“是哦,策略完全一样——不过站在这里的人却已经彻底变样了。”
——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贝栗亚瑟循声望去,从骑士们中间跻身而出的正是那个骑坐在城门上用弓箭攻击雾觉的年轻男子。他先是笑嘻嘻地向拜伦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向面露疑惑的贝栗亚瑟:
“你好啊,骑士小姐。看样子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这也正常,看起来那之后你身上也发生了不少事——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和那时大不一样了呢。”他悠悠地说,“那时多谢你和你的搭档放我和大哥一码——不然的话,我柏格也不会有机会在战场上发光发热。”
“……!”
贝栗亚瑟恍然大悟。“柏格”——那正是在艾拉罗拉的实验事件中遭到安琪莉多的利用,并试图绑架她的山贼三人组中的一人。事件结束之后,他应该就与因过度使用曜力导致下半身残疾的大哥“班森”一同生活在艾拉罗拉——但,贝栗亚瑟从未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你怎么会——”
“嗯——出了很多棘手的意外啦。况且,身为一个王国人,站在这里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理由吧?”柏格笑着眨了眨眼——像以前一样说着真假掺半的话,“总而言之——战争开始之后,我阴差阳错地就成为了潜伏在艾拉罗拉周边的骑士们的向导。反正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附近的环境,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也不赖,加上我也有一点用弓的经验——虽然是和你们分别之后才学的,不过也还凑合——”
“才不是什么‘还凑合’,简直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拜伦大声补充道。
对此,柏格只是耸了耸肩:“……所以,就这么随波逐流地活到现在啦。”
“……是……这样啊。”
“班森先生还好吗”——看见柏格挂在脖子上的淡青色记忆碎片之后,贝栗亚瑟将这个句子咽了回去。柏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思,只是掠过她淡淡地望了一眼躺在她脚下的雾觉的尸体。
“……这就是被‘仇恨’牵着鼻子走的蠢货的下场吧。”
“……的确如此。”
“嗯,那我可得多看几眼,牢牢记在心里。”柏格笑了笑,“我可不打算让自己的人生以这种脏兮兮的形式落幕。”
“……一定不会的。”
贝栗亚瑟沉默了片刻,接着一字一句地说:
“我相信柏格先生……一定,不会走上和雾觉一样的道路。一定不会。”
柏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了疲惫却并不软弱的笑脸:
“那就借你吉言啦。”
朦胧的阳光依旧静静地照耀伤痕累累的雪地。与柏格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后,哈尔终于关闭通讯返回了贝栗亚瑟他们旁边。
“一切顺利。艾拉罗拉城内的骑士们已经开始了最后的清扫,应该很快就能彻底结束了。我已经把战况告诉了莉兹,蓝翦号和白风号将会在十分钟之内抵达这里,为受伤的骑士提供帮助——辛苦各位,艾拉罗拉解放战胜利了。”
数秒钟的静默。
然后,骑士们——包括柏格和拜伦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欢呼声。哈尔望着他们,始终紧绷着的表情也缓和了些许。被冬翎刺穿的右肩在他放松下来的瞬间立刻开始剧烈疼痛,但这比起他们等待了整整三个月的胜利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边的贝栗亚瑟突然开口问道:
“队长……我们真的胜利了,是吗?”
“当然。毫无疑问。”
“……也就是说,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我担心的事了,对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哈尔皱了皱眉,“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
话音未落。
犹如被剪断提线的人偶一样,贝栗亚瑟一声不吭地栽倒在了雪地里。
ACT·05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