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洒遍大地。

最近天亮得越来越早。即便是早早就出门进行开店准备的勤劳人们,也能在忙碌的间隙抬起头来,迎着温暖的阳光满足地叹一口气。

才早晨八点,工业都市艾鲁贝斯的街道上就已经人来人往了。两旁的咖啡馆中坐满了身穿各色制服的年轻人,大多一边咬现烤牛角包一边皱着眉读今日最新的苍岚晨报。十多分钟之后,他们会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咖啡,付钱,走出咖啡馆——加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大多数人的目的地都是位于艾鲁贝斯北部的工业区。远远的,可以看见那呈现不同金属色泽的建筑群。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中央那座有着半透明圆顶的银白色建筑。

——那便是零曜研究所本部。它提供了支撑整个苍岚王国运转的曜力技术。

进入那里工作是很多人的梦想。事实上,步履匆匆的人群之中,身上的制服有零曜研究所的圆环羽毛标志的人——哪怕只是最普通的白袍,也比其他人要轩昂得多。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顺流而行。

哈尔、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的前进方向完全与其他人相反。他们径自穿过人群,走向西部区域——目标自然是月町舞场。

“真冷清啊。”

克洛威尔环顾四周,感叹道。的确,以酒吧街和月町舞场为主要建筑的西区域是艾鲁贝斯有名的娱乐区,是在夜晚升起的闪耀的人工太阳。但,在白天,真正的太阳升起的时刻——它也就暂时失去了作用。现在还在这里游荡的,只不过是些无所事事的游客,和他们这样为某事而奔波的人。

哈尔一如既往的沉默,脚步飞快。克洛威尔略微瞟了一眼身旁——贝栗亚瑟仍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手里拿的奶油千层饼都只咬了一口。

没花多长时间,他们就看到了月町舞场的正门。对面的黑水巷已经被封锁了,只有几个鸢尾骑士在附近走来走去。

“早上好!”

——铭哲应该是一早就等在门口的。一见到他们,就连忙跑上前来打招呼。他依然是昨天那身单薄的装束,在清凉的晨风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喔,声音这么洪亮……看来今早很有精神啊。”

克洛威尔笑着说。铭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

“见、见笑了……快请进吧,姐姐已经泡好茶等着了。”

艺人们的居所就在月町舞场的二楼。狭长的走廊将十多个房间隔成两边,墙边堆满了杂物;两个穿着睡袍、披散着长发的女人靠在楼梯扶手上,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争论薪水的高低问题,全然没有夜晚舞台上光鲜亮丽的样子。

——老实说,算不上什么好住处。

但铭哲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他带着三名骑士从好几个艺人中间走过,表情漠然——最后,终于在尽头左边的一扇门前停下。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

狭小的房间内收拾得很整齐,这多少掩盖了一些它的寒酸。克洛威尔环顾一圈——屋里有的,也就是一个组合柜,和两张小床而已。

“哎呀呀……终于来了啊。难得的好茶,都快要凉了呢。”

窗前的小圆桌上,五个绿色的陶瓷杯里散发出氤氲热气。微红的晨光中,风华眯着眼,手中的扇子若有似无地扇动——与舞台上别无两样的她微微一笑,用扇子轻轻点了点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

“贝栗,我等你好久了喔。”

……“贝栗”?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的表情顿时都有些僵硬起来。会用这种亲切的昵称称呼她的人不多,几乎都已经认识她七年以上——当然,也有哈尔这种相处了七年也坚持一般叫法的老古董。

不过……才第二次见面(而且,第一次基本算不上愉快)就如此亲昵,是不是有点……太过热情了?

哈尔倒是完全不在意这种细节,当下便朝风华走了过去。无奈之下,剩下的两个人也只好追随他的脚步——尽管贝栗亚瑟犹豫了几秒钟才在风华身边坐下。

“哦——这可是上等的陈年莲兰啊。”

克洛威尔被面前的茶杯吸引了注意。盛在茶杯中的茶汤呈现金绿色,剔透似宝石,散发出阵阵独特的幽香。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共和国的进口货吧?苍峦大陆这么温暖,是种不出莲兰的。而且,这么好的莲兰——应该只有共和国才能出产。”

“……你很识货呢。”风华悠然说道,“这是我熟识的客人送给我的……大概是知道我的出身后,特地准备的吧。我从前住在共和国的时候,根本喝不起这样的茶……没想到离开家乡反而能喝到,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这茶,只有贵客到来的时候,我才会拿出来。”

“原来如此。不喝的话,反而有失礼数呢。” 

克洛威尔端起杯子,微微一颔首。

“那么,我不客气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端起了茶杯——一时间,温暖的茶香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但,有一个人的茶杯始终没有动过。

风华几乎是一瞬间就发现了异样。但,她仅只是转动眼球,瞟了瞟那个人,接着淡淡地说:

“铭哲,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很贵的喔,别浪费了。”

——铭哲并没有立刻反驳。片刻之后,他才略微抬头,注视着风华,坐姿端正得近乎僵硬:

“姐姐才是……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喝茶吗?”

“这种时候?美好的早晨,还有特意来访的客人……如果连这种时候都没有心思喝茶,那么我应该什么时候才有心思喝茶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

铭哲的声音突然拔高。

“昨晚……昨晚姐姐不是又被鸢尾骑士带走了吗?!眼看已经完全被当做犯人来看待了,为什么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至少,至少应该……更担心一点才对吧!”

“……啧。”

风华一脸不耐烦。

看来昨晚的询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格得多——毕竟,事件发生得太多频繁,鸢尾骑士团那边也是焦头烂额。而且,不管怎么说,风华是唯一一个与事件有明显关联的人。

——甚至,有点太明显了。

“关于那件事……”

哈尔观察着风华的表情: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风华小姐?”

“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风华合起扇子,断然说道。

“我知道的,你们都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你们远比我知道得多——所以,有话要说的应该是你们那边吧,团长阁下?”

“我可以将此理解为,你愿意接受调查了么?”

“……随你喜欢。只不过……别忘了,我随时可以保持沉默。”

“如果你能的话——请便。”

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脸上都是一种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同样处在逐渐蔓延的低气压之中,最先沉不住气的反而是铭哲。他急切地问:

“你们调查的情况怎么样?找到……新的嫌疑人了吗?”

“很遗憾。事件发展方向似乎对你们越来越不利——如果风华小姐坚持不配合的态度的话,被鸢尾逮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铭哲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表情,沉思起来。

“——但是,我们这边也有新的发现。至于对你们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那就要看你们的态度了。”

“……我、我们的态度?”

“啪”。扇子合起的声音打断了铭哲的发言。

“铭哲,给我闭嘴。”风华的目光转向哈尔,“真够拖拉的。爽快一点如何?即使我说了‘随你喜欢’,也不代表我允许你们召开审问——现在,只是初夏早晨的茶会时间而已。”

哈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如锥。

“……是不是‘茶会’,风华小姐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们只不过是在各取所需而已,不是吗?”

“……”

风华没有回答。

眼看气氛又要再一次僵结起来,克洛威尔终于放下了空了一半的茶杯。他拿出笔记本,用恰到好处的平和声音说:

“那么,前奏就暂时先告一段落。接下来,就由我来为各位简单说明一下目前的状况吧。”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张微笑着的脸上:

“遗憾的是,目前风华小姐仍然是最大的嫌疑人。不过,对我们来说,不尽如此。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些有关犯人的蛛丝马迹,并且,还发现了‘焚尸人’的存在。”

“‘焚尸人’?”铭哲骇然,“可、可是……目前为止的消息里,烧毁尸体的都是受害人自己啊……?!”

“那已经是过去的情报了。已经没有价值了。事实是——有十个以上的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握着凶器的受害人和地上的尸体身上同时腾起火焰;而且,今天凌晨发生在黑水巷的事件中,被烧毁的全都是被砍成几段的尸块。”

“也、也就是说……‘焚尸人’……另有其人?”

铭哲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也许是太过恐慌,他的肩膀轻微颤抖起来。

“铭哲?”

他抬起头——克洛威尔的湛蓝色眼睛紧紧盯着他,嘴角的弧度似乎有些怪异。

“你想到什么了吗?”

“不……没、没什么……只不过……”他战战兢兢地说,“这、这样的话……那个人才是最可疑的不是吗?与其说姐姐是嫌疑人……姐姐,现在才是最危险的啊?”

“这个你尽可以放心。那家伙……‘焚尸人’大概是不会对你们出手的。那家伙最多算是个共犯而已——或者说,调查妨碍者。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在暗处掩护犯人的所作所为——多半,犯人本身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克洛威尔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他这次的行为……也许不仅是对我们,也是在对犯人嚣张地大喊‘我在这里’呢。”

“……无聊。”风华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很好看,“所以你花了这么长时间,就打算告诉我这个?我的嫌疑没有减轻,反而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帮凶’?”

“当然,不仅如此。我们还有其他的发现……不过,鉴于证据不足,暂时只能保留意见。风华小姐可以放心,在百分之百确定你就是引发事件的异端之前,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的。现在——我想拜托您和铭哲配合我们进行一项实验。”

“……我也要么?”

铭哲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克洛威尔用眼神向贝栗亚瑟示意。贝栗亚瑟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解开靠在桌边的长包裹。接着,她一把抽出了苍月——

“……你们要干什么?!”

目光接触到半透明剑身的瞬间,风华像是被点燃了引线一样“腾”地站了起来,握着扇子的右手将惊愕的铭哲护在后面,厉声说道。

“放轻松,只是个实验而已。”克洛威尔悠然说,“正如你们所知,我们是荆棘骑士——自然,有一些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小技能。比如说——我的同僚贝栗亚瑟,可以通过这把剑,看穿所有祈愿者的曜力。今天凌晨我们已经零距离接触了那个被切碎又被烧焦的倒霉蛋,我想,我们该趁着贝栗还记得留在那里的犯人的曜力气息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洗清嫌疑——只要你们伸出手碰一下刀刃就可以。”

“……那还真是方便啊。”风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别的暂且不提。我问你,为什么连这孩子也得接受检查?”

“你可以继续声称我们没有确凿证据,然后拒绝我们。但是,很遗憾,铭哲是个祈愿者。荆棘骑士团有权对所有的祈愿者进行调查、监视与管理。”

克洛威尔笑着。

“即使与本次事件无关——铭哲也无权拒绝。”

苍月的剑身稳稳的悬在风华面前。她没有动,铭哲没有动,贝栗亚瑟也没有动,只有粘稠的沉默,顺着剑锋缓缓流淌。

——这是一场博弈。

克洛威尔想着,脸上的表情滴水不漏。

尽管,其中掺杂了大量的谎言。比如说,他们根本就没能捕捉到犯人遗留在现场的哪怕一点曜力痕迹;再比如,苍月不需要触碰到他们的手指,就可以看穿他们的曜力。

这个“实验”无法为他们摆脱嫌疑。可以说,那段话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是虚假的。

虚假的陈述、虚假的方法、虚假的目的。

因为克洛威尔压根就不打算用这个方法锁定犯人。不如说,这是一个针对风华本人的“本能测试”。

自从调查开始的那一刻,克洛威尔心中就始终存在一丝违和感。那种违和感随着调查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明显,终于到了让他无法视而不见的程度——

那就是,风华的“可疑”。

的确。演出记录表、铭哲的证言——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风华, 甚至到了让克洛威尔觉得有些刻意堆积的程度。如果不是风华摆出了如此不配合的顽固态度,他一定会认为是有人在栽赃陷害她。

那么——她为什么不配合调查? 

对所有的骑士都态度强硬,在事件发生后也毫不在意地登台演出,对想要帮她洗清嫌疑的弟弟嗤之以鼻……

在克洛威尔看来,那就像用尽全力在对他们说,“快把我抓走”一样。

“在你们发现我所隐藏的东西之前,快把我抓走”——

(不好意思,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克洛威尔冷眼望着护着铭哲,僵立不动的风华。

他知道她一定会拼死阻碍他们。她一定会在这过程中,暴露出她不想暴露的东西。

这正是他想要的。

然而——

“……好啊。我接受。”

——出乎克洛威尔的意料,风华的回答异常冷静。反倒是铭哲张大了眼睛,条件反射般后退了一步。

“虽然很无聊,但我接受。”

她重复了一遍,却没有伸手去碰苍月。当然,铭哲也是。她也不再护着铭哲,只是原地站着,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

“只不过——我有个条件。不……与其说条件,不如说,这才是我今天的主要目的。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话,我就在结束之后,陪你们做那个什么该死的检测。”

“喂,姐姐……!”

铭哲震惊地望着她。

“是吗?”哈尔比她还要平静,“不妨说说看。什么条件?”

“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的登台机会越来越少——终于,到了要被解除合约的地步了。”

“解除合约?”

克洛威尔问道:

“风华小姐以后不能再在月町舞场唱歌了吗?真是遗憾啊。”

“大概就是这样吧。但……我跟吉尔谈了一下,争取到了今晚最后一次的演出机会——”

“最后一次演出?!”

铭哲突然嚷嚷起来:

“姐姐,适可而止吧!都已经被解约了,为什么还要——”

“闭嘴。”风华啪啪地拍着扇子,“我继续说。既然是最后一次,我打算拿出珍藏已久的歌剧剧本——那个应该能成为很不错的谢幕作。只不过,现在有个问题……”

“问题?”

“对,问题。那个歌剧,除了主角之外,还需要一名女性角色。”

“我不明白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哈尔挑眉,“这里不是有很多女性艺人么?”

“哈……你说那些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在乎的邋遢女人?我需要的可不是那种东西。我需要的是……”

一秒钟的停顿之后,风华将自己的扇子扔在了桌上。她侧过身,像变了个人一样,表情狂热地抓住了贝栗亚瑟的手——后者还在认认真真地握着剑,连姿势都没变。

“我需要的是贝栗这样的人!”她以陶醉的口气喊道,“看哪!这金丝织成的头发!瓷器一样的肌肤!红宝石似的眼睛!率直纯真的眼神!更要命的是——从全身散发出来的空灵感!不容侵犯的圣洁气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了——贝栗,就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啊!”

沉默持续了五秒。

接着被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一声默契的“咦?!”给打破了。至于哈尔,他一直表情严肃地端着茶杯,看样子似乎不打算再发表任何看法。

“等等等等,你的意思是,要贝栗协助你上台表演?!”克洛威尔罕见的有些语无伦次,“这……开什么玩笑!贝栗她是个骑士啊!并且,你刚刚的发言也太危险了,完全是猥亵行为不是吗?!”

“喔——难道我哪里说错了么?你敢说我哪句说得不对么,克洛威尔君?”

“……”

在风华锐利的目光下,克洛威尔败退了。

“可是……再怎么说,歌剧也太……”

——垂死挣扎。

哈尔还在绷着脸喝茶。贝栗亚瑟也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空气中不知哪一个方向——尽管手还被风华抓得牢牢的,像钉子一样戳着克洛威尔的眼睛。

渐渐的,他平静了下来。是啊,没什么好担心的——贝栗亚瑟不可能接受。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有悖于她的行事准则。异端当前,她一定会选择更简单更粗暴的方法,就像以前一样——

“……好啊。如果我可以的话。”

——看吧。“如果我可以的话”……嗯……

——等等?!

克洛威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表情平板的贝栗亚瑟——这下,连哈尔都停止了喝茶的动作。偏偏,她却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只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呆滞的同伴们,和陷入狂喜的风华。

“贝——”

名字还有一半卡在喉咙里,克洛威尔没能完全说出来。

紧接着响起的是巨大的碰撞声。

铭哲站着,脸色发青。他咬着牙,死死地瞪着骑士们——最后,是自己的姐姐:

“我不知道你居然如此固执。难道说,姐姐你一点都不在乎观众们的安全吗?今晚你登台之后,说不定又会有人因你而死!”

风华松开了贝栗亚瑟的手。她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坐回椅子上,慢慢地摇着扇子。

好一会儿——她终于微昂起头,盯着铭哲:

“是啊。真希望那个可怕的真凶,今晚能消停一会儿。”

铭哲的脸上丧失了所有表情。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你一定会后悔的!”

喊完这句,他转身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