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直是一场闹剧。
中午十二点,早早被风华推进准备室的贝栗亚瑟坐在椅子上,一口口咬着风华买来给她当午饭的东方风味炸什锦,食不知味——不知跟上面撒的厚厚一层火山辣椒粉有没有关系。
面前的梳妆台上摆满细碎的东西——金色滚边的束发带、琉璃石发簪和九环手镯,还有粉扑和眉笔等等。她看着它们发了会儿呆,又瞥了一眼挂在旁边衣架上的深蓝色宽袖长裙。袖子上延绵交缠的金色带子,一下就将它的穿戴难度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准备室里并没有别人。恐怕,短时间内也不会有。这也就意味着,贝栗亚瑟可能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穿上这件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齐。
贝栗亚瑟咽下最后一口炸什锦,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仔仔细细把包装纸袋叠好,放进墙边的垃圾桶——接着,站在这件礼服前困扰地抱起了胳膊。
没有外人固然是好的——不如说,她更享受这种独处的氛围。难的是,怎样才能妥当地穿好它呢?
……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独处一室”。
放在桌上的长剑中冒出一团模糊的光。束缚被轻易地解除,住在里面的骑士之灵——苍月出现在了贝栗亚瑟身边,同她一起认认真真地观察衣服的构造。
“看起来,问题在于那些带子的处理——”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实在有些多得不正常。这该怎么办好呢?”
“唔……我猜,大概是要像绳子一样系起来吧。我看过风华小姐的剧本了……讲的是人偶师爱上了自己制作的人偶的故事。我的角色是终日被束缚着的人偶……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角色。”
“原来如此……‘带子’的作用就是‘束缚’吗?”
“大概。总而言之……先穿穿看吧。”
——说着,贝栗亚瑟的手指触上了自己的衣领,解开了领带。苍月慌忙说了声“失礼”,就跑到了远离贝栗亚瑟的墙角,规规矩矩地背对她站着。
“……呼。”
拿下领带之后,褪下针织外套。接着一个个解开扣子,脱掉衬衣,最后是毛呢裙子和过膝长袜。还好房间里很温暖,所以贝栗亚瑟并不觉得冷。将脱下的衣服拿到梳妆台前放好的时候,她无意间抬头,正好在巨大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曲线柔软的少女躯体上,只覆盖着白色的内衣。因为持续战斗的缘故,小腹上没有一丝赘肉,细长的胳膊和腿也赏心悦目。加之贝栗亚瑟肤色白皙,金色长发搭在胸前的样子,看起来就更加美好。
——原本,应该没有一丝缺憾才对。
但,那光滑的肌肤上,却像裂开的白瓷一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右边颈窝处更是有两个小型火山口一样的狰狞疤痕——看起来,就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样。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那块凹凸不平的皮肤,然后很快就转开了目光。
所以她才不喜欢暴露自己的身体——不管是在别人面前,还是自己面前。几乎是从她记忆开始的那一刻起,她就拥有一个能瞬间自愈,不留任何疤痕,也没有任何痛感的身体。受伤流血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不可思议了。
因此,每当看见自己的身体,她就会无可自制地,陷入疑惑。
——这些伤疤,究竟是哪里来的呢?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并不是一无所知。从劳伦斯和梅莉莎那儿,她也零碎地听说了一些关于那场改变了她的命运的“马车坠崖”事件的相关信息。也许,这些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可,对她来说,那就像一个暧昧的、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这一点,让她很不安。
“……”
转身,走向旁边的衣架。
——再想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她如此告诫自己,接着取下礼服,试着套到身上。
总而言之先把胳膊伸进宽大的袖子,再把衣襟整理好,系上腰带。想来是很简单的工作,不知为何却总是无法整整齐齐地穿上去——过了半天,贝栗亚瑟还是狼狈地露着半边肩膀。拜这所赐,苍月也就只能一直呆呆地看着墙壁,一动也不敢动。
(唔……这样的话,活动起来不太方便……)
她在心底默默嘀咕,尽力想把裙摆叠进束腰之中,不让它拖到地上。她的手不停忙碌着,脑海中却想着毫不相关的事——动作,也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渐渐慢了下来。
苍月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贝栗亚瑟殿下……看来,您是真的打算参加这次的歌剧演出啊。”
她的动作完全停止了。回过头,苍月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这句话,仿佛只是无意之间的闲谈。
但,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很奇怪,是么?”
“坦白说,是的。我想克洛威尔殿下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刚刚,他也是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我们大概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苍月停了一下。
“这并不像您会做出的选择。在克洛威尔殿下已经确定了敌人的情况下,您总是毫不犹豫地,用剑来解决一切问题,这次应该也一样——可是,您为什么要答应风华阁下的请求呢?明明,没有这个必要的。”
“是啊……为什么呢。”
贝栗亚瑟继续将长裙的腰部一层层叠起来。
“的确……在发现异端的存在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杀死——这是异端的命运,同时也是,我的使命。与此相关的人会怎样,那才不是我该管的事——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第一眼看到铭哲和风华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把某人杀掉,就能够解决的事。毕竟……那股克洛威尔和哈尔感受不到的,甚至对于我来说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的无法呼吸的悲痛……我觉得,我有责任,去解决它。”
她裹上黑色的束腰,开始试着系腰带。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羁绊’产生的可怕的连锁效应吧。我第一次……切身地体验到了。而我……并不知道它究竟如何运作,仅只是因为有人在利用这种羁绊肆意妄为,而感到不舒服。可是……事后回想起来,我……似乎也是其中一员。”
——异变后肋骨外露的露西扭曲着脸孔看她,大喊着“怪物”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在艾拉罗拉那次也是。原本,我只觉得,把该杀的人杀掉就没有问题了……果然,不是那样。我无法杀掉的人出现了……而柏格和班森……那两个我原本认为不值一提的人,却远比我想象得要坚韧得多。甚至,坚韧得让我无法理解。”
腰带绕了一圈,在腰后打了个利落的蝴蝶结。
“我开始觉得,我至今为止的行事方法——好像已经,行不通了。在我已经忘却的噩梦再一次找上门来的现在,我不能确认我可以将之完全击退。而且,我也不能确认……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殿下……”
这时,贝栗亚瑟终于完全穿好了。她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走向苍月,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苍月也转过身来,凝望着那尚存犹豫的红瞳。
“‘羁绊’将会成为我的障碍。如果不能真正的搞懂它,我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全身心地投入战斗。所以……这一次,我想要试一试。试一试……杀戮之外的,别的什么方法。所以我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嗯……我想,就是这样的。”
“是吗……”
苍月的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然而,贝栗亚瑟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迟疑。
“虽然……正如露西所说,我是个无法理解他人伤痛的‘怪物’……勉强自己去做这种事,看起来可能很奇怪——”
“不,没那回事。”
苍月平静而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话。
“至少在我看来,这是值得祝贺的进步。我一直希望殿下能意识到这件事,因为我也认为,不愿接受人类的感情的您,是不可能……真正地‘活下去’的。您能觉醒过来,我感到非常高兴。还有……”
他加重了语气。
“您并不是什么‘怪物’。您只是,和其他人稍有一些不同而已,只有这一点……就算是您,我也不会让步。”
贝栗亚瑟愣了一下。片刻,她缓缓地垂下了头。
“嗯,我知道了。”
她小声说,表情真正的平静了下来。
“好啊——说得真好。”
——这时。
门外突然响起了成熟女人的声音。贝栗亚瑟心底一惊,当即便要伸手去拿剑——苍月用眼神制止了她。
“是风华阁下。”
话音刚落,门被“嘭”地推开了。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风华——只不过,她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漆黑的长发则盘在头上,怀里抱着看起来至少有一里特那么重的衣服和首饰。
“啊呀呀……我只不过去洗了个澡而已,你居然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果真,我没找错人啊。”
她愉快地说,顺手关上了门。在苍月和贝栗亚瑟的目光洗礼之中,她毫不在意地走到梳妆台前,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扔了下去——“噼里啪啦”的巨响令人心惊肉跳。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喔。小笨蛋……说想要理解‘羁绊’的意义什么的……羁绊,不就在你身边吗?”
“……什么?”
眼看贝栗亚瑟满脸疑惑,风华叹了口气,摇摇头。
“果然没有注意到啊……算了。这也算是命运给你的考验之一吧——总而言之,那个暂且不提。等会儿还要对台词,我们得赶快把自己收拾好才行——你稍等一下,我换完衣服就来帮你梳妆……唔,说起来,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是我的错觉吗?”
她连珠炮似的说着,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扯下了身上的浴巾——完全没有要遮挡的意思。
高挑的曼妙身姿一瞬间就暴露在了空气中。苍月愣了一两秒,接着大叫一声,眨眼就逃回了剑中——连那团光似乎都烧成了火红色。
“呜哇!什、什么人?!”
风华吓得跳了起来,条件反射地伸手遮住了那傲人的双峰。
望着满屋乱转的风华,贝栗亚瑟持续保持着僵立的状态,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风华身上,怎么也无法离开。
古板骑士的夸张反应不值一提。风华的奔放作风也无需在意。
甚至,连风华看不见苍月这一事实,也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是啊,回想起之前种种的不自然,她应该更早发现的——
“风华小姐……”
她看着风华。准确来说,是风华的左臂——
“你的手……到哪里去了?”
——那并不是手臂。
那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丑陋的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