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两点。还未撤去警戒线的橡子酒吧中,哈尔坐在吧台背后,皱着眉,脸色严峻。

吧台上摊着一大堆资料。最上面的一张薄薄的纸上,印有“肢体出售合约书”这样的字样。而最下面的“出售方”后面,赫然签有风华的名字。

“也就是说……”

哈尔用手指点着合约书。

“风华把自己的左臂卖到地下黑市,换了一万欧可?”

“是的。”莱特点点头,“最后追查到的付款方——也就是和她签署这份合约书的那一方,只是一个中介人而已。她的手臂最后的去向,终究还是没有查明。不过我想,恐怕又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研究团体吧。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风华这么做只是为了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理由。”

“之后呢?她用这笔钱做了什么?”

“她拿去买抑制药了。一共十瓶,不仅这次得来的钱,几乎连积蓄也一并花光了。都是通过那个中介人的关系网购入的,所以没有留下购买记录。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只买过这么一次。就在一个月之前。”

“……太胡闹了。”

“也不是无法理解。”莱特苦笑道,“如果受苦的是克洛威尔的话,你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要是我,别说手臂了,只要能换钱,什么都行。”

哈尔沉默了。

莱特出身贫寒,靠自己的能力从最底层一步步摸爬滚打才到了现在的地位。家里还有患病的母亲需要照顾的他,说出这种有违骑士团副团长身份的话,也不是无法理解。

不如说,哈尔比任何人,都要能理解他们的感受。

他回想起那空旷得可怜的房间和紧闭的柜子。铭哲需要定期服用抑制药,这是早就已经确定了的事。在当今的世界——尤其是异端和祈愿者越来越多的苍峦大陆之上,并不稀奇。

姐姐拼命登台演出,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甚至不惜参与非法交易,为的只是将得来的钱财全部投入到弟弟身上,期望能缓解曜力变化带给弟弟的苦痛。

——那么,风华制造隔阂的理由,也就可以解释为“不想让铭哲觉察到自己所做的事”。

只不过,那在铭哲眼中又代表着什么呢?

会让他频频表现异常,甚至在听说风华要进行谢幕演出之后愤怒离席……

也就是说,正如他们所推断的那样吗?

 

“还有,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

莱特观察着哈尔的神情,从资料夹中取出一张活页纸递给他。

“今天凌晨两点左右,我这边的巡逻骑士在与黑水巷相距一条街道的福利院附近,发现了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伤口在右上臂处,不是很严重。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坚称自己是被‘一把红色的大镰刀’砍伤的,伤口附近却有烧伤的痕迹。”

“……烧伤?”

“是的。他当时喝了酒,记忆不是很清楚,只说自己和一个穿着短斗篷的红发少年起了冲突,结果对方当即亮出镰刀砍了过来。”

“即使如此,也只是‘砍伤’而已吗?”

“对方手下留情了。”莱特皱了皱眉,“那个男人几乎把过程全都忘了个精光……只有一句话,自信自己记得一字不差。就在他被砍倒在地,吓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举着镰刀的少年笑着说……”

 

“‘算了,这次就饶了你。实验中随便出手的话,回去我可是会被吊着打的啊’。”

 

哈尔微微张大了眼睛。

——“实验”。

难道说,真的是那些家伙的所作所为?

“就拿着镰刀在深夜徘徊这一点来说已经足够异常了,但他所说的‘实验’……该不会就是你们提过的那个东西吧?”莱特注视着哈尔,“也就是说,他可能就是所谓的‘焚尸人’咯?”

“如果目前的情报都是真的的话……八九不离十。关于那个少年的目击报告只有这一个么?”

“……很遗憾,是的。按理来说应该是要掩人耳目的……偏偏在这种时候暴露自己,不如说是在挑衅吧。”

哈尔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头绪吗?”

莱特问这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看着哈尔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虽然心情急切,但也只能极力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通宵工作让他的眼下浮现出深重的黑眼圈,却无法熄灭他眼中的神采。

他只希望能赶快结束这件事。在失望、恐慌的人越变越多之前,让他们的和平生活回归正轨——

而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特殊的“祈愿者”身上。

 

“大概。至少——今天,可以让这件事落下帷幕了。”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祈祷。哈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又铿锵有力。

“新的情报只是让克洛威尔的推测变得更合理了而已。尽管贝栗亚瑟的决定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不过,利用得当就会让这件事解决得更加漂亮。”

“贝栗亚瑟她……?”

一时间,莱特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个迟早会发生的小小的意外而已。总之,今晚,我们需要你们鸢尾骑士团的协助,希望你们能配合。”

“没问题。”莱特简洁干脆地答道,“看样子你们也已经锁定了犯人……说句不应该的话,我个人真不希望最终被审判的是风华。我无法想象一个宁可卖自己的手臂来拯救弟弟的人会选择去毁灭那些无辜的人——”

“慢着。”

哈尔脑海中仿佛有一片闪光掠过。

“既然风华穷困到要靠出卖肢体才能买得起抑制药……那么他们之前的药是哪儿来的?”

“之前的药?”

莱特露出迷惑的神情:

“不……根据调查的结果,风华和她弟弟在那之前没有买过抑制药。卖掉手臂那天……也就是,一个多月之前——那是她第一次购买抑制药。”

哈尔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演出记录表——他好像终于明白“M.Z.”先生是谁了。

 

 

与此同时,艾鲁贝斯东街区。克洛威尔从一家纪念品商店里推门出来,皱着眉划掉了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记录。

“铭哲这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抱怨着,将笔记本装进了口袋里。风华告诉他的,铭哲可能会去的地方他全都找了一圈,可眼看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却连铭哲的影子都没见到。

告别演出的开始时间是晚上七点。在那之前,克洛威尔有足够的时间把艾鲁贝斯所有的角落重新再走一遍,直到把铭哲揪出来——可是,他并不想这么做。

“……反正没那个必要,算了。”

他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归途。

只要风华不进行公开表演,就不会有问题。与其去找一个铁了心要躲起来的人,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来完善今晚的计划——

——那么,他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地承担起这个毫无意义的任务呢?

他也不是很清楚。

只是,在听到贝栗亚瑟的回答的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措手不及。该说是“意外”吗?但事实上,他对此并不是毫无预料。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失去双翼的鸟在不合理的观念编成的笼子里呆得再久,也终究会重新被满羽毛,然后不得不迫使自己去接触、学习早该具备的那些东西——

对于贝栗亚瑟来说,那就是“人类的感情”。可笑的是,他们明明都只是披着人类外壳的怪物,却拼命地努力着,只为了让自己更像人类——

或许,如果“人类”这一定义能够再宽容一些,那么他们这样的“祈愿者”,理应也是“人类”才对吧?

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就无法驾驭“曜力”这只恶魔。

所以,哪怕是为了自救也好,他们非得成为人类不可。

而,至今为止的贝栗亚瑟的状态,是绝对无法维持现在的身份的。克洛威尔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也比谁都希望她能主动做出改变。

但是,这一天来得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我该不会是,在羡慕吧。”

 

像是在自嘲。他摇摇头,加快了脚步——不管怎么说,既然这是她做出的选择,身为搭档的他就必须全力支持。尽管与原先的计划大相径庭,倒不如说,事情现在的走向让他和哈尔有了更多的发挥余地……

突然,他站住了。

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

女人们笑着,男人们高谈阔论着,孩子们吵嚷着。一切都跟刚才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那股让克洛威尔的大脑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的异常气息,依旧在附近缭绕。

“怎么回事?突然热起来了啊——”

西装革履的绅士嘟囔着,掏出手帕来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克洛威尔看了看他,随即转头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

 

就像动物能够依靠特殊的气味来识别同类一样,曜力发生了变化的祈愿者们也有同样的能力。那就像一种本能一样,在他们成为祈愿者的那一瞬间就苏醒了过来。

这种识别,一般只能在对方使用曜力的时候才能成立。

即便如此——在危险袭来的时候,也已经足够让他们做好准备了。

 

现在,比一般祈愿者要更为敏锐的克洛威尔就是在遵循着这种本能,追寻那个发出危险信号的“可疑人物”。

——这附近,有祈愿者存在。刚刚那一瞬间发生的极不自然的温度变化,大概就是他的杰作。

但,以“攻击行为”来说……那有点太温和了。不如说,他好像是故意放出了这样的“信号弹”,目的就是为了吸引祈愿者的注意。

而,明知来者不善依旧会一头冲过去的——

就只有克洛威尔这样的骑士。

 

快速地穿过东街区,行人也逐渐变少了。就快走出城门的时候,那股气息忽然往右一拐,直直地扎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

——让人联想起那满地烧焦的尸块的,逼仄的小巷。

克洛威尔皱了皱眉,还是走了进去。

银轮的刀柄就扣在腰带上,而它现在正被克洛威尔握得紧紧的——随时都可以让突然现身的家伙一击毙命的程度。与外面的街道完全不同,小巷里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空气炎热而干燥,让人想起深红大陆中央那座长满炎茱草的滚烫的火山。

——是操控温度的力量吗?

他暗自揣测。苍月不在身边,他也无法确认——更何况,如果那个人是“实验”的关联者的话,就算是苍月也读不出他的“名片”。

一步,一步,一步……尽头已经近在眼前。可是,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里,仍旧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蹊跷的是——他的本能告诉他,这里就是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

难道说……

他猛地抬起头。

两层民房的屋顶,一抹红色一闪而过。

那是……浮空的火焰。

在他目击到那一幕的瞬间,识别本能像被切断了开关一样一下子消失了。小巷里的气温,也迅速恢复了正常。

——也就是说,那个人停止了曜力的使用。仿佛之前的铺垫,都只是为了让他亲眼证明自己的存在

“……挑衅吗。真是勇气可嘉。”

克洛威尔口气不佳,脸上却依然是笑着的——只不过,那笑容稍微有点奇怪。

他感到非常不快。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不假思量不计后果的追过去。在更重要的任务面前,就算知道那家伙近在咫尺,也只能选择放弃。

想到这里,他耸耸肩,解除了警戒。

“没办法,暂时就这样吧。不过……可别得意得太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可别把自己烧死了喔。”

这是面带微笑的死神在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气死我了!”

声音是在克洛威尔离开小巷之后才响起的。

位置就是那座两层小屋的屋顶。身穿短斗篷、戴着兜帽的少年靠坐在防护围墙里侧,一边发牢骚,一边把红色巨镰的折叠长柄弄得“咔咔”作响。

“什么啊,偏偏是这个混账被引过来……要不是塞缪尔那个臭家伙的命令,我绝对会跳下去把那家伙揍扁,然后烧成灰!明明是个白痴骑士,还这么得意忘形……啊啊啊,真是,开什么玩笑。”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爆裂声。一小团火焰在少年的指尖燃烧起来,照着那金色的、杀气四溢的双瞳。

“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去看贝栗的演出,本来就够不爽的了……啧。就算这次不行,下次我绝对要让你吃点苦头。”

他扯起嘴角。

“——当然,是在让你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残次品’身份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