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晚六点半。
距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但月町舞场几乎已经被不断涌来的人群淹没了。打着“歌之魔女最后的告别演出!”的宣传,所有的票都在半天之内就全部售完,看来风华的人气确实不可小觑。
如果二楼观众席没有被荆棘骑士团秘密预定的话,想必现在的景象会更加壮观吧。
“幸好事件内情还没被公布。不过,以风华小姐的歌声的迷人程度,就算被公布了也会有很多人来看的吧——明明不是祈愿者,风华小姐真是个惑人心智的魔女呢。”
——克洛威尔趴在二楼围栏上,悠闲地俯视吵吵嚷嚷的人们。哈尔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上,不断翻着手里厚厚一叠的资料,脸色一如既往的难看。
与热闹的一楼截然不同,二楼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人,简直冷清得不像话。但他们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空间——自由的、不被打扰的、不会引起骚乱的,可以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能力的空间。
在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普通人的月町舞场中,如果没能对可能发生——或者说,即将发生的事件作出妥善的应对的话,就会酿成可怕的惨剧。
那样的话,荆棘骑士团的立场就更加岌岌可危了。
——绝对不能因此在女王手里留下把柄。
这是荆棘骑士团正副两位团长如此高度戒备的原因——之一。
更令人在意的便是——
“……终于找到你们了。”
脚步声过后,金发的少女出现在了哈尔和克洛威尔面前。循声自然而然地转过头来的克洛威尔稍微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笑容:
“我差点没认出来。”
“……唔……因为换了衣服?”
贝栗亚瑟把封在剑鞘里的苍月递给他,顺便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袖子。她的长发被滚了金边的黑色束发带扎成马尾,意外的跟深蓝色宽袖华服很相配。裙摆被她特意叠过,所以露出了一点戴着小铜铃琉璃石足链的白皙脚踝。袖子也稍微用带子往上束起了一截,不至于影响到手的动作——原本柔软美好的传统渊白大陆女性装扮,被她动了这样那样的小手脚之后,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凛然之息。
——克洛威尔没说出口的是,这样的贝栗亚瑟也很漂亮。
他当然不会说,只是微笑着看她。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又一本正经地转向哈尔:
“怎么样,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只要行动方便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忙于阅读资料的哈尔只是随便扫了她一眼,就给出了这样毫无情趣的简单回答。
“也是。”
贝栗亚瑟认同了——就在这一瞬,她的肩被狠狠地抓住,接着头顶便响起雷鸣一样嘹亮的女声:
“你们这些愚民,把我的得意作品都当成了什么啊?!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不吝赞美之词,把这孩子夸到脸红才对吗?!”
三人震惊地看着怒气冲冲的风华。
匆匆几句之后,风华把贝栗亚瑟赶回了准备室——帷幕拉开之前,贝栗亚瑟就必须在舞台上的指定位置就位。只是一个业余参演人员的她自然需要提早准备。
话虽如此,风华也显得有些太过悠闲了。
她就那样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目送贝栗亚瑟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走进了艺人专用的通道——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才是主演。
“风华小姐,铭哲——或者说,‘M.Z.’先生回来过么?”
“……当然没有。”
回答克洛威尔的声音像玻璃一样冰凉,与刚刚对着定妆后的贝栗亚瑟欢愉陶醉的她判若两人。
“你还真是镇定自若呢。你一早就知道是他主动把演出记录送到鸢尾骑士手上的,是吗?”
风华没有说话。难捱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终于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中介人已经派人联系我了。既然你们都查到了那个地步,该知道的事也全都知道了吧?还有什么问我的必要吗?”
“不是‘问’,只是‘确认’而已。”克洛威尔说,“反而,你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呢。怎么,难道说——已经准备接受现实了吗?”
“现实?”
她嗤笑一声。
“你们眼中的所谓的‘现实’是什么样,我并不知道。但是,我所认同的‘现实’,我早就已经接受了。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这一步……除了这空荡荡的袖管,我一无所有。”
“……后悔吗?”
“大概吧。”
以嘲讽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风华,表情却十分疲惫。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再一次,站到舞台上。所以,你们,不要得意得太早喔。”
“啪”,扇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的不合作态度,会持续到最后的。”
“……原来如此。”
克洛威尔丝毫没有被风华的强硬态度打动,显得异常平静:
“这就是你先支走贝栗亚瑟的原因?明明待会儿真正和你同台的是她,却对我们这些场外支援人员大肆挑衅——您还真是不坦率啊。”
他注视着她——用那双干净的蓝色眼睛。
“事实上,您是希望我们‘按照计划行事’的,不是吗?“
风华的表情没有变化。
只是,仅仅在一瞬之间,像绽开的银萝芙一样,露出了笑脸。
“真是个狂妄的小鬼啊。但,我可不打算承认,你说的是对的喔。”
“正好。我也没有改口的打算。”
“随你喜欢。那么,我该传达的都已经传达完了——我差不多也该去做准备了。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人生的谢幕演出啊。”
以轻松的口气说完,她转身,面向楼梯迈出了脚步。
那挺直的背影,透出一股决绝的气息。仿佛她即将迈向的不是舞台,而是充满悲伤与痛楚的战场。
“等等。”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楼梯下的时候,克洛威尔再一次叫住了她。
“保险起见,我想最后向你确定一个问题。风华小姐,你在今天凌晨的演出中唱的那首歌,名字是什么呢?”
——“《月之影》”。铭哲是这样说的。
风华静静地站了很久,然后——
“是《月之影》哦。”
——仿佛理所应当一样,她轻轻地说出了与铭哲相同的答案。
“……是吗。我知道了。”
克洛威尔似乎很遗憾似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风华的答案。
或许是听见了克洛威尔的叹息,风华顿了一下,说:
“你似乎很了解渊渊白大陆的文化啊。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比起操心我们姐弟的事,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如何?”
“……什么?”
克洛威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个在渊白大陆上广为流传的不祥的传说……事实上呢,那个不仅仅是传说而已喔。拥有了常人无法媲美、哪怕是一般的祈愿者都不能比拟的强大力量的确是好事,可是……相对的,却要背负更多的不幸,不是吗?”
她扭过头来,诡秘一笑:
“好好照照镜子吧——负罪而生的,拥有‘苍炎色瞳眸’的少年哟。”
听到这句话,克洛威尔自如的神情凝固了。
就连始终低头阅读资料的哈尔,都难得地抬起了头。
他以微妙而略有些复杂的表情,盯着飘然离去的歌之魔女。
七点半,演出正式开始。
月町舞场里的照明灯准时熄灭。黑暗之中,喧嚣的人们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感谢各位百忙之中前来捧场——!那么接下来,敬请欣赏由‘歌之魔女’风华带来的最后的谢幕歌剧,《人偶绝叹》!”
在报幕的少年充满热情的呼喊中,帷幕缓缓拉开——同时带动了雷鸣般的鼓掌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口哨。然而,在幽蓝的舞台顶灯洒下光芒的那一瞬,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了。
被照亮的舞台中央,有一棵干瘪的树。铺得厚厚一层的落败枯叶上,一名身穿深蓝色宽袖长裙的金发少女静静靠坐在树干上,上半身被金色的丝带牢牢束缚着。
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灯光打在她被眼罩遮住大半的精致脸庞上,让她愈发像一个苍白的易碎品。
没有生命的人偶。
——无需演绎,仅只是自然流露。
紧接着,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清脆的铃音,那脚步声自舞台右边,一直延伸到树旁——“啪”,又一束灯光洒下——这一次,站在光芒之中的,是黑衣黑发黑眸的歌之魔女。
隔着黑暗的壁障,她以既热烈又悲哀的目光凝视着少女,轻轻张开红唇——
——那一刻降临的,原本应该是天籁之音。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骤然炸响的却是惊惶的尖叫。
风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把头转向声音的发源地——也就是观众席。但,在她完成这一动作之前,她的右肩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巨大的作用力将她推得一个踉跄,当即便坐倒在地。
“唔……这、这是怎么回事……?!”
尖叫此起彼伏。仿佛是为了战胜突然暴起的不安,风华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然后,僵在了原地。
映在她眼中的,是背对着她的贝栗亚瑟,和举着短刀向她们冲来的,三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比起难以控制的突发情况,哈尔和克洛威尔更加担心的是贝栗亚瑟。当然,他们毫不怀疑她的战斗力,事实上,目前为止,在她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没有谁能从正面交锋中活着逃出她的屠杀。但,正因为那有时连她自己都无法完美控制的、过于强大的力量,在这种有大量无辜者在场的情况下,就有可能出现十分棘手的后果。
——也就是说,她可能会因为太过专注于肃清敌人,而杀害本不该杀害的人。
在过多的目击者的注视下,这会给荆棘骑士团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偏偏,执着且对常识欠缺了解的她很难因此放慢自己的攻击步调——或者说,完全不可能。
然而,今天——
“……原本还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对策……看来是多余的担心。”
克洛威尔站在围栏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下方的舞台。
——攻防,在一瞬之间就结束了。
或者说,“防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缚住双手的贝栗亚瑟稳稳地挡在风华前面,没有挪动一步,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仅只是站着,微微偏着头。握在男人们手中的三把匕首,一把插进了右肩,一把插进了左腰,一把划过了左脸——刀刃深深嵌进她偏着的脸颊中,殷红的血流咕嘟嘟冒出,顺着细白修长的脖颈流淌。
而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反射白光的刀身。
她让匕首的攻击轨迹避开了她的眼罩细带,却并不介意自己受伤——她知道自己能躲开,也知道自己能反击——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被动地接受了伤害。
“好了,时间到了。”
克洛威尔用眼神示意站在旁边的哈尔。哈尔点点头——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约两英距的银白色长杖,比哈尔还要高出一截的先端是一个四个大小不一的、交叠在一起的圆环,两长两短四根指针由透明曜晶制成,正缓缓转动着。
他用那根长杖轻轻敲了敲地面。
微弱的风声响了起来。圆环上的四根指针开始发疯般地转动,搅起一股股透明的气流,刹那间撕裂了二层的空气。紊乱的风中,原本靠在座椅上的苍月颤抖了一下,缓缓脱出剑鞘,半透明的剑身转了半圈,剑尖朝着舞台,悬在半空中——
“去吧。”
哈尔一挥手臂。瞬时,苍月像离弦的箭一般高速飞了出去——目标正是它的主人,贝栗亚瑟。
“尽管已经看惯了……但哥哥的曜力,我还是觉得令人赞叹。”克洛威尔笑道,“‘银色魔女’起源的‘风使者’。尤其在经由千仞的曜力增幅媒介之后,哥哥对风的操纵简直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你的银轮不是也一样么。”
哈尔无动于衷。指针的转动逐渐减慢,周围的气流也再度平稳了下来。
“零曜研究所还真是开发了个好东西啊……像千仞上的曜晶指针和银轮上的曜晶轮盘之类的,基本所有种类的武器都可以改造安装增幅媒介,可以算是‘祈愿者福音’了。我只希望他们的审核力度能大一点,别把这东西装到可疑的家伙的刀上去。”
“所以他们才找了我们做合作伙伴。”哈尔说,“没什么好担心的。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认为祈愿者用武器是多此一举。”
“也是。虽说我们的确能直接使用曜力……但那样的话,力量太分散了,威力不足。武器是一个很好的媒介,在使用武器战斗的时候就相当于把体内的曜力集中到了一处,威力自然也就大幅提高了。配合增幅器的话,战斗起来就更轻松一些。”
克洛威尔盯着紧紧擦着贝栗亚瑟的后背钉入舞台中的苍月,嘴角上挑:
“但苍月可不需要什么增幅器。那可是真家伙,是如假包换的‘守护者遗物’。”
——紧缚感突然消失了。
听见身后传来的清脆声响,贝栗亚瑟立即反应了过来。她抖落了断裂的绳索,一扭身,脱离了匕首的束缚,顺手抄起立在身后的苍月,一连后退了两步。
强行挣脱使伤口撕裂得更大,血一时间以极快的速度在衣服上晕开,然后突然止住了。迅速开始运作的自愈能力顷刻间治愈了贝栗亚瑟身上的伤口,让她毫无障碍地摆出了迎击姿势。
敌人——不,被控制的普通人,有三个。她必须在不伤及他们的性命的前提下,让他们失去行动力。
并且,还要保证风华的安全。
“……好麻烦。”
贝栗亚瑟小声抱怨。比起单纯的杀戮来说,这简直太难了。
但是,不得不做。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惊恐的观众们吵嚷着,现场一片混乱。许多人站了起来,还有一些已经互相推搡着奔向了月町舞场的出口——
然而,他们被突然出现在那里的舞场负责人,吉尔,和几个舞场保安拦住了。
“各位,请不要惊慌!”吉尔对着20倍的扩音器大喊,“这并不是什么意外事件——!这是本次表演的特殊设置!舞台上那三位先生都是本剧的特别演员——!请大家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为保证其他观众的安全,违抗指令者将交由鸢尾骑士团处置——!”
愤怒的斥责声愈演愈烈。风华呆呆地看着骚乱的人群,似乎都忘了自己还狼狈地坐在地上:
“吉尔这蠢货……究、究竟在胡说八道些——”
“退下,你们这些无礼之徒。”
突然说话的是贝栗亚瑟。
冷冽的声音在舞场大厅内回荡,居然压过了震天的抱怨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风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三个男人明显已经无法听到贝栗亚瑟的话,只是冲她挥舞着还沾着血的匕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低沉吼叫。
“……是吗。令人遗憾……同为侍奉人偶师阁下的人偶,却不得不在她的面前自相残杀……我对此,表示非常的遗憾。”
表情冷峻的贝栗亚瑟持续说出难以理解的话。
不——如果换个方式来看的话,似乎正好合理。
“真的是演员……?也太逼真了吧……”
“可是,你看……那个小女孩脸上的血痕不见了!是什么特殊的化妆技术吧?真厉害!”
——观众席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顿时,人们一片哗然。原先激烈地叫喊着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目光,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舞台。
也就是说,以“观剧者”的角度来看,不如说这正是夺人眼球的剧情发展。
贝栗亚瑟不再是“贝栗亚瑟”,而是为保护遇袭的人偶师挺身战斗的人偶;被不知躲在何处的异端控制了的三个男人,也变成了背叛人偶师的敌人。
没错,这不再是一场剿灭异端的战斗。
她——他们,荆棘骑士团的三人,打算将此变成一台完全被篡改了剧本的,全新的“谢幕演出”!
风华依然坐在地上,不过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困惑变为了震惊。或许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或者,为了防止她说出不利的话,贝栗亚瑟转过身来,深深地朝她颔首。
“对不起……我不奢望您能原谅我接下来的作为,但,请您记住,在我的心中,您比任何人——哪怕是我的同胞,都要重要。至少……请闭上眼,不要再注视这场惨剧——”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男人已经像恶兽一样迫不及待地朝她扑了过来。
就在匕首快要触到她的头顶的那一瞬,背对着他们的贝栗亚瑟一矮身,往左撤开一步,同时挥起右臂,以极快的速度翻转苍月,用剑柄狠狠地打中了男人的后颈。
肉眼难辨的蓝光在剑柄接触皮肤时迸射了出来。
顿时,男人像麻袋一样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另外两个人愣了一愣,随即也准备冲上来——
但,贝栗亚瑟比他们更快。
眨眼之间,她就来到了五步之外的男人们面前。
“辛苦了。”
低声呢喃的同时,她将剑柄用力打进了男人的颈窝。
“……就此,别过吧。”
另一个。
两个人同时发出呻吟声,然后扑倒在了舞台上。
——这样的话,第一个问题就解决了。
贝栗亚瑟长出了一口气。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真正的“异端”出现。她确信他一定会现身,就像确信自己已经充分把自己的不可战胜性传达给了他。
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这场剧目继续下去……
“啪哧。”
思维突然断线了。
出现在她身体里的不和谐的声音,让她皱了皱眉。台下的观众们比她的反应要更为剧烈,许多人尖叫着,指指点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逆转剧情——
这时,她的腿突然失去了力气。
她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她试图用手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就在她努力地昂起头的时候,她看到了贯穿自己腰腹的红色刀尖,和站在她面前的风华。
“……真是的,我明明都已经吩咐过了,不要这么快动手。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不是啊,贝栗亚瑟?”
突然被叫出了真名,贝栗亚瑟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但很快,她冷静了下来——没有关系,这里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这场剧,还可以继续演下去。
于是,她捂着不断流血的腹部,平静地凝视着她:
“您……这是为何?”
“就是,你所理解的意思呀。”
风华笑着,扇子早被她扔到了一边。
“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吗……我的不合作态度,会持续到底。既然你站到了这里,应该也有相应的觉悟了吧——可惜,你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的确。
被堵塞的伤口是无法自愈的。如果她想站起来,反驳风华的话,她就必须拔出小刀——但,贝栗亚瑟只是蜷着身子,一动不动。
“一切,已经到此为止了唷。”
“果然,风华小姐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二楼观众席,克洛威尔感叹道。
“眼看真相要败露,于是采取了这样的手段……是觉得在如此多的目击者面前,舞台上的贝栗亚瑟倒下的话也就能制住我们的行动了吗?”
他微微一笑:
“愚蠢至极。”
“的确。”哈尔眯细眼睛,“她的行动,倒不如说是剧情发展的助力……说起来,你写的剧本,没问题吧?”
“嗯——虽说是只花了一个小时的速成品,但是足够撑到解决掉那家伙了的时候。问题在于……”
他指了指下方的舞台。
“你也看到了吧?今天的贝栗实在是有些不寻常。如果说她不打算遵循我的剧本的话,接下来的发展也只能拭目以待了。不过,即使那样,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今天的贝栗比任何时候都有干劲啊。”
哈尔不置可否。这时,千仞的指针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瞟了一眼舞台右侧,淡淡地说:
“——主角登场了。”
就在所有观众都屏息等待接下来的发展的时候,脚步声打破了舞台的寂静。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名瘦削的少年。短短的黑色三股辫摇摆着,他一步步走向华他们所在的位置,脸色难看。
“铭哲……?!”
风华顿时慌了,不由得提高声音大吼: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快给我回去!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我才想问呢。姐姐,你到底在干什么?”
铭哲的语气依旧温和,但却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曾经存在于他身上的那种柔顺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此刻的他像是一道陌生而令人恐惧的阴影。
大概也正因如此——风华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绝望神情。
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以咄咄逼人的态度开口:
“不想让我来,不是怕我给你心爱的演出添乱吗?结果你又是在干什么呢?无辜的人因为你倒下,你却又举刀朝向你亲自挑选的人……你这个人,没有心的吗?”
“你……”
“姐姐啊。”
铭哲逼近了一步,稍微有些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风华。
“请你停止吧。不要再让无关的人因此受伤或死亡了。如果你只是恨我——恨我这个只有一半血缘的弟弟的话,那就杀了我吧!我不希望再看你一步步堕落,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啪——!”
风华打了铭哲一耳光。
她脸色惨白,不停喘着粗气。脸上浮现出清晰掌痕的铭哲擦掉汩汩留下的鼻血,转回脸来看着她,眼中蓄满泪水:
“……我还是失败了,姐姐。我以为我能接纳你……我是想要救你的!但是我错了……放任你只会让更多人受伤、让更多人死去……所以,原谅我,姐姐!”
说着,他亮出一直藏在背后的匕首,朝呆愣着的风华刺了过去——
“当——!”
紧接着响起的不是肉体被刺中的声音,而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观众席上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发出惊呼——他们激动地看着舞台。那之上,铭哲和风华之间,原本已经倒地不起的贝栗亚瑟仗剑挡住了铭哲的匕首。
迸溅的火花之中,铭哲惊恐地望着她那平静的脸:
“怎、怎么会……?!”
力量的悬殊让铭哲的匕首在一瞬之后便弹飞了出去,牢牢钉在舞台的木地板上,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强烈的震动扭伤了铭哲的手腕,让他低吟着退了一步。他畏惧地看着贝栗亚瑟,而后者只是甩了甩剑,动作自如——刺穿她的腹部的小刀早就消失不见,除了一片发黑的血迹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受伤的痕迹。
“用小刀来攻击没有生命的人偶——您也太过大意了呢,人偶师阁下。”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编造的台词:
“我知道您不愿让我插手其中。但,请原谅,即使是我,听到他——您的弟弟,如此糟蹋您的真心,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她抬起头,望着脸色惨白的铭哲:
“那种蹩脚的谎言就让它到此为止吧。究竟谁才是葬送那些无辜的人们的凶手……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
“你一直在陷害你的姐姐。你准备的那些证据,那些完美的陈述……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的姐姐成为凶手。你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全场哗然。铭哲浑身一震,旋即开始大喊起来:
“别……别血口喷人!我……我怎么能做到那种事……我只是,我只是个祈愿者而已啊——!”
“没错,你的确是‘祈愿者’。”
贝栗亚瑟冷淡地说:
“只不过——很遗憾,你是人造的。”
空气凝固了。
观众们没有说话。克洛威尔和哈尔没有说话。风华也没有说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瞬间丧失了表情的铭哲身上。
沉默。
沉默。
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双目无神的铭哲,终于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话:
“……我,暴露了啊。“
“是的。”
他露出苦笑。
“真差劲……我还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呢。”
“你的确演得很好。”贝栗亚瑟注视着他,“只不过,你怀抱着错误的心愿。并且,选择了错误的利用对象。”
铭哲也盯着贝栗亚瑟。逐渐的,那眼神由空洞无物变得充满悲哀,最终被熊熊怒火点燃:
“……没错!我的确是,选择了错误的对象!你们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的冒牌货!都怪你们一直拖拖拉拉,事情才会变得无法控制——”
“所以……为什么呢?为何要求助于我?”
“那还用说吗?”
铭哲扭曲着嘴角:
“当然是让姐姐被抓了!我都给了你们那么多暗示,你们为什么不乖乖顺着我的计划把姐姐抓走呢?早点让她跟这个该死的舞台彻底了断的话,我也不会……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可是……即使那样,你也无法,独占你的姐姐喔。只会害死她而已。”
“少罗嗦——!关你什么事!”
他嘶吼着,全身剧烈颤抖,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啊——!只要一想到姐姐抛弃我选择了该死的舞台,我就……无法……”
指缝中的眼睛闪过一片红光。
贝栗亚瑟感觉得到,大股扭曲的力量像泉水一样从铭哲的体内喷薄而出。如果是一般的情况的话,恐怕全舞场的观众都会被他的杀意控制吧。
但,此刻无需担心。
——因为离他最近的人是她。
“……咦……”
看来铭哲也察觉到了异常。他抬起头,异常惊惶地环视着下方没有任何变化的观众们。
“为什么……这次……怎么会——”
“的确。但,这就是你最最失策的一点。”
贝栗亚瑟注视着他。
“以你的能力来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惜,一个你绝不可能知道的情报,导致了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那就是——我的,曜力。它没有任何起源,乃是立于万物的起始与终结的‘无’。可,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它的效果……目前唯一判明的,就是它那能沾染上任何一种曜力的奇怪性质。拿这次的事情来举例的话,就是说——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你走近我身边的那一瞬间,我的曜力,就已经具备了和你的一样的特质,也就是说,我被你‘传染’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是你……但后来,我的同伴终于发现了你的秘密。因此,无论是刚才你发散的思维干扰,还是那三个被操控的背叛者……我都用从你那得来的‘覆盖’的能力,将我的意志,盖在了你的杀意上——即,‘不伤害任何人’。”
铭哲顿时愣在了原地。她继续说:
“所以……就像你那源源发散的愤怒阻碍了你的听力……我也一样,没有听到过人偶师阁下的歌声,只因从未体验过的悲伤情绪而困惑。至于怀疑你的最初的契机……你还记得第一次,你告诉我们的,人偶师阁下所唱的歌的名字么?”
“那又……怎样……”
“我的同胞中,刚好有一个懂渊白古语的人。那首歌,跟你说的内容完全不一样。那是,一个因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亲人,而整日哭泣的女人的故事——不是你所说的,少女的故事喔。”
“哈……”
铭哲看着贝栗亚瑟,像是在看一个巨大的笑话。
“所以说,那又怎样?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是啊,没错啊,我就是听不见姐姐的歌声——!一个月前开始,从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变成了祈愿者开始,就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了!!”
带着扭曲笑意的声音,变为了近乎崩溃的大喊:
“但我……明明也努力了啊!即使听不见,也努力想要跟上姐姐的脚步——!可是我却被姐姐抛弃了啊!比起讨厌的女人生下的弟弟,姐姐选择了舞台!”
铭哲愤怒地冲风华吼着。
“最开始,明明是为了我才唱歌的,不是吗——?!”
回忆如茧丝羁绊手脚。
还未被瘟疫的巨足践踏的小小村庄中,姐姐牵着年幼的弟弟的手,弟弟手里拿着一串红桑糖,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舔着。姐姐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姐姐的手里只有弟弟的小手。
“……在如雪月光下,我亲吻你的墓碑……♪”
铺着薄雪的小路上,姐姐的轻声哼唱和朦胧的斜阳一起将世界染成了淡橙色。
弟弟呆呆地看着姐姐,好长时间没有舔一口糖。姐姐唱着,眼睛中似乎有光。
“姐姐,姐姐,你在唱什么?”
“嗯?没什么,只是随便哼的啦。”
“真好听!”
姐姐愣了一下。片刻,她笑起来,捏紧了弟弟的手:
“那,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唱歌吧?”
“嗯!”
——“我明明相信着你的。”
铭哲的声音慢慢的,恢复了平静。他注视着几步之外的风华,风华也以同样悲哀的目光,注视着他。当初紧紧牵着的手被时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隔着远远的鸿沟,他们却不得不相依为命。
或许注定是要变成这样的吧。一方怀着怨恨与诅咒逝去,另一方背负着愧疚与忏悔艰难生存——
这似乎,是这对姐弟唯一可走的路了。
“……‘听不见’什么的,只不过是放任自己堕落的借口而已吧。”
——就在观众们唏嘘不已的时候,贝栗亚瑟朗声说道。
“……什么?”
“的确,暴动的曜力,让你失去了倾听你姐姐的歌声的能力。所以你听不见她是如何拼尽全力地争取演出机会,争取可怜的报酬,然后将之全部投进你的抑制药费用之中。因为你被她抛弃了,你成了演出记录员,你不再是她的助手,你没有机会再陪同她登台演出——”
贝栗亚瑟慢慢走到呆站着的风华身边,猛然挥起剑——比观众们的尖叫声更快的,布料撕裂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截绣着花纹的黑色宽袖飘然落下。被斩去了左边袖子的风华急忙想藏,却再也无法藏住那失去遮蔽的“秘密”。
“——所以,与她整日朝夕相处的你,也‘听不见’她残缺的手臂发出的悲鸣。是吗?”
贝栗亚瑟的声音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铭哲的心脏之中。他张大眼睛,颤抖着说:
“姐姐……你的手……呢?”
“果真没有发现吗?”
贝栗亚瑟缓缓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
“为了‘听不见’的你,她甘愿用自己的手臂去换钱,去为你买药,想要治好你的病。‘听不见’和‘听得见’,她早从一开始就作出了选择——”
她垂眼望着颓然坐倒在地的铭哲。
“明知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明知站上舞台会给某个人带去死亡,明知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葬送性命,她还是义无返顾地站上去了。她爱你,哪怕知道你费尽心机想把她送进地狱,她仍然爱你——她的的确确,只是为你而唱。一直以来都是——哪怕,你已经什么都听不见——”
“……够了,不要再说了,贝栗亚瑟。”
许久没开口的风华突然说道。她侧着头,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我怎么可能会为这种没出息的弟弟,费那么大的力气。这条手臂只是个意外……不,应该说,正是在操纵人偶屠戮无辜的时候所负的伤——”
风华,还在挣扎着。
不甘愿放弃,竭力地挣扎着。
铭哲看着她,好久——终于,他颤抖地问:
“姐姐……贝栗亚瑟说的,是真的吗?”
“……我都说了,我怎么会——”
“是真的吗?”
“…………”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该……死……”
他用力捂着眼睛,哽咽着哭喊。
“那么……我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强迫自己接受被姐姐抛弃的现实。强迫自己接受已经双手染血的现实。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渊,不惜将无辜的人,甚至最亲爱的人推向死亡的沼泽——
“……根本,毫无意义。”
带着凉意的锋利质感贴上了铭哲的脖子。他惊恐地抬起头——剑尖恰好穿破衣服,稍稍刺进颈窝。
执剑的贝栗亚瑟冷漠地看着他。
“尽管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但,老实说,无论是你的行为,还是人偶师阁下的行动……完全都,毫无意义。如果说你对人偶师阁下的痛楚置若罔闻,那么人偶师阁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完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就一厢情愿的努力……两位之间的沟壑,真是宽广得令我吃惊。”
“贝栗亚瑟!”风华反应剧烈,“你要干什么?快把剑拿开!”
“……不用担心,阁下。现在,我不会杀他的。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您认清现实……与您自顾自地接受了的‘现实’,相去甚远的,真正的‘现实’——!”
“唰——!”
贝栗亚瑟猛地一挥胳膊——剑尖挑破了铭哲后背的衣服和一部分皮肤。他惨叫起来,拼命想要遮掩因衣服破损而暴露在外的后背。
但,已经晚了。
急忙往这边跑的风华徒然刹住脚步,一把捂住嘴,震惊地看着他。
——后颈到背上的皮肤,已然像是坏死了一样,呈现乌黑的颜色,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损,露出微微腐烂的内里。大量血管赫然凸出皮肤,一下一下脉动着。网状血管的中间,后颈位置上,一颗黑色的种子深深嵌在里面。红色在他皮肤上描绘出一只扭曲的眼状符文,而那枚种子,就位于眼球的中央。
——那大概就是,所谓的“黑茧”。
“铭……哲……”
听见风华微颤的声音,铭哲一瞬间放弃了抵抗。好半天,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用通红的眼睛,望着黑暗之中的姐姐。
“……那天。”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买姐姐喜欢的薄荷茶。我想赶在姐姐演出结束前回去,就走了没有人的小路,走着走着,我突然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不是真正的祈愿者,姐姐……抑制药没有用……!”
他哭着。
或许他早该告诉她这些。可是,恐惧阻碍了他。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看不到姐姐的表情,却能看见那半截晃动着的,空荡荡的袖子。
没有了左臂的姐姐与有着骇人身体的弟弟。
将两人拼命掩藏的秘密残忍地撕开,暴露在灯光之下之后,贝栗亚瑟并没有给他们留太多时间去接受真正的彼此。她再一次,将苍月的剑锋贴在了铭哲的脖子上,微微把脸侧向风华:
“您看到了吧?这根本,不是什么‘病’。您的弟弟,已然屈服于邪恶的力量,变成了残杀无辜的怪物——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是。作为‘姐姐’,您已经尽了您应尽的义务……但,恕我直言——您是救不了他的。放任他活下去,只会让更多的人陷入不幸而已。”
长久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他?”
风华的声音异常僵硬。
“正是。您始终选择站在‘听不见’的弟弟身边,但现在不同了——这个怪物,已经不是您的弟弟了。难道您要弃民众的生命于不顾吗?我很抱歉,但您必须改变您的选择。这是唯一的道路。”
贝栗亚瑟回过头,手臂略微发力——剑锋微微嵌进了铭哲的脖子,一条红线迅速绽开,涌出鲜血。
“请您闭上眼睛吧。我会为您处理好剩下的所有的事。由我,来沾染污秽的血——这次,轮到您做那个‘听不见’的人了。”
风华没有回话。好像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一样。
——他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铭哲那不断下沉的心,突然一下平静了下来。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近乎空虚的轻松感,甚至让他不再畏惧即将发生的一切。
——啊啊,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他由衷地,在心底感叹。甚至抬眼望着高高抬起,悬在自己头顶的锋利长剑时,都露出了一点笑容。
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了。
终于可以回到正确的结局中来了。
在死亡的面前,一个月来常常被后颈那枚跳动的种子所麻痹的大脑,好像头一次能够正常地、平静地思考问题了。
的确。
现在想来,大概正如贝栗亚瑟所说——他,或许是在强迫自己“听不见”吧。当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非同一般的异变之后,当姐姐开始对自己有所隐藏之后,陷入恐慌中的他采取的唯一对策,就是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绝望之中的他是不会害怕失望的。
绝望之中的他是不会害怕孤独的。
绝望之中的他是不会因滥杀无辜,而心怀愧疚的。
——他是这么认为的。可说到底,他还是害怕了。
因为知道自己会背离人类,孤单一人迅速死去,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姐姐的陪伴,而害怕了。
不想一个人死掉。
不想去没有姐姐的世界。
所以——才会想到要把姐姐也拉入罪恶的深渊之中。
可直到最后他才不情愿的发现,比起孤独,他更害怕的却是亲手葬送姐姐这件事。
无法回头的焦虑催生了更多的绝望。
好在——在快要无法挽回的时候,一切终于能够回到正轨了。
——就在此时,长剑迅速地劈了下来。
铭哲缓缓闭上了眼睛。
能够一个人死掉,真是太好了。
然而——
“住手————————!!”
接着响起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苍月在离铭哲的头顶几乎只有一线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贝栗亚瑟回过头,注视着灯光之外——风华一边喊着一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她扑向铭哲,却因为踩到裙摆而狠狠地摔了一跤。
她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而是拼命爬到了铭哲身边,紧紧抱住了他。断臂用力搭在环过一圈的右手上,竭尽全力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姐……姐?”
铭哲恍若置身梦中。风华的手臂像是铁圈,箍得他喘不过气。
贝栗亚瑟保持着将剑微微抬起的姿势,俯视着他们:
“请让开。”
“……不可能。”
“让开。”
“不要——!”
风华挤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尽情憎恶我吧!鄙视我吧!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我都明白!可是我无法做出别的选择!我的选择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
“您是要……为了这个怪物,抛弃其他的所有人吗?”
“他才不是什么怪物——!”
温热的液体落进了铭哲的颈窝。
他怔了怔——脸孔在一瞬间被强烈的震撼扭曲,他恐惧而又不知所措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可一世的歌之魔女竭力昂起头,在淌了满脸的泪水中,哭喊道——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哪怕背叛自己,也要全力去保护的弟弟啊!”
——我生存的意义。
——我永远的支柱。
蓄满铭哲眼眶的泪水,终于被这一声大喊击破了壁障。滚烫的眼泪滑下脸庞的时候,铭哲缓缓抬高手,拥住了他的姐姐。
“对不起……”
他哽咽着,崩溃般的大哭起来:
“姐姐……对不起啊——”
世界,陷入了寂静之中。
一时间,舞台消失了,观众们消失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褪回原点的一片苍白之中,只有跨过鸿沟彼此相拥、哭号的姐弟,和静静站在一边的,观剧的人偶少女。
漫长的注视之后,贝栗亚瑟慢慢将长剑收回了身侧。始终紧绷的神情,也如寒冰初融一般柔和了下来。
“……我只是您制作出来的人偶。我无法理解您所说的东西……但,如果这就是您的愿望的话,我不会再违抗您。可……这样的您,是无法被世界原谅的吧。”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抬起了左手——
“那么,就让此地——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吧。”
极美的转身,裙裾与长袖飞扬,然后落下。背对观众的人偶少女的声音在两人逐渐低下去的啜泣声中,格外清晰。
“让一切的污秽与眷恋归零,然后永存吧。”
“无需再畏惧孤独……”
“但……”
“请允许我在您身边,见证这不可思议的所谓‘羁绊’……直到——”
“最后。”
温暖的风随着空灵的声音一同旋转、坠落。毫无征兆的,幕布缓缓落下了。
照明灯照亮了一片寂静的大厅。
短暂的空白之后,稀稀拉拉的掌声开始响起——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剧烈,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带着未干的泪水,拼了命地拍着手。
“加油啊——!别放弃啊!”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道。
那声音迅速地淹没在潮水般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