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深知,世界从未刻意掩藏过自己的面目狰狞的内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一直都是人类自己。
用尽全力编织的美好童话可能一夜之间就会破灭。万人传颂的光荣故事也可能只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强迫自己去认同世界之【美丽】的,谎言。
深夜。
塞威治的上空很晴朗,几缕薄而透明的云贴在高高的夜幕之中,簇拥着雪一样的白月。银色的月光毫不吝啬地向这座城市泼洒,照亮建筑,然后留下阴影。
已然沉睡的城市中,只有巴士站还灯火通明。作为苍岚王国的交通枢纽,这座巴士站可称为是塞威治最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巴士站,加上翼轮港口,它们给了无数的塞威治人工作。
但——现在并不是工作时间。可是,少女却站在巴士站对面——隔着一条街,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中,静静地眺望空无一人的出站口。
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握着的照片上。
那是一个黑发黑眸的青年。长相清秀,甚至显得有些纤细的他忧愁地皱着眉,抿成一线的嘴巴似乎原本想要述说什么,却又最终放弃,让人胸口紧缩。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呢?
少女轻轻地用指尖触了一下青年的嘴角,然后将照片紧紧贴在胸口。
她重新望向沉默的巴士站。
——自我催眠的人不愿醒来。
那么,早已睁大双眼的人,又该怎么做呢?
◇◇◇
银色的合金材质墙壁反射出头顶照明灯的白光,刺得眼睛有些疼痛。
独自站在医疗舱外面的风华转过身,透过舷窗眺望逐渐泛起粉红色的深蓝夜空。下方,遥远的云层边缘挤出一线微弱的晨光,一点点,一点点的,贯穿了整个天幕——又一个黎明,缓缓迈近。
可是风华心中依然是潮湿阴暗的雨夜。只要身后那扇门不打开,讨厌的黑暗就会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甚至,最坏的结果,就算打开了,她也无法迎来光明。
“……我原以为你对八千英距之上的夜景没有兴趣。”
招牌式的冷冰冰的声音。风华转过头,哈尔刚好在她身后站定,冻硬的湖面一样的表情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
——也是。
毕竟,躺在医疗舱里,接受可能是史上第一个黑茧摘除手术的,不是他的弟弟。不,就算是他的弟弟,也很难保证他会有什么异常表现。
这是风华在这短短几个小时内,对他做出的最简单最直观的判断。
“……的确没有兴趣。”她淡淡地说,“但是,我现在除了等在这里,看看夜景打发时间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吧?在到处都是秘密的骑士团翼轮里面,我想我一个流浪艺人还是不要太轻举妄动的好。”
“明智的判断。以‘白风号’的第一位外部客人来说,很有自知之明。”
“我可不需要这种夸奖哦。”
风华疲惫地笑了笑。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重新得到宽大袖子庇护的断臂有些隐隐作痛,大概是刚才的检查留下的余韵。
但她知道,现在最痛的,并不是她。
——以歌为豪的魔女开始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那副哀痛至极的样子,哈尔应该是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的。然而,他却没有打算说哪怕一句安慰的话。
“趁着手术进行的时间,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你说明。”
——他只是冷静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手术完成后取出的‘黑茧’,由我们进行保管。接下来白风号会开往渊白大陆,将你们送回故乡。你们必须忘了在这里发生的全部的事,忘了黑茧,忘了你弟弟身上的遭遇。你们可能会活得有些艰难,但是,总好过留在苍峦大陆——至少,所谓的‘实验’暂时还威胁不到琥珀共和国。”
“……是吗。”风华深吸了一口气,“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命令贝栗亚瑟和克洛威尔放走那个混蛋小子?难道你对他们俩没有信心么?”
哈尔挑了挑眉,答道:
“是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还没有强到能够完全打败那些人的程度。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侥幸赢了……以对方的立场来说,失去一个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只会让他们加快计划的进度。我不希望事情发展的速度,超出我们了解它、解决它的速度。”
“……你还真是冷静呢。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热血激昂地表明决心么?”
“我从不做不切实际的承诺。”
“真够冷血的。”
“总之——”哈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大体的安排就是这样的。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铭哲的手术结束。”
风华的神情略微有些黯淡下去。
“……能成功吗……”
“你觉得不会吗?”
哈尔毫不犹疑的反问反而让风华不知该如何作答。
“……为铭哲做手术的,是医疗队的队长,也是我的副官。是我信赖的部下之一。尽管我无法做绝对的保证——不过,你尽可以不用这么担心。只要……你能够接受我之前所说的,‘后果’。”
风华咬紧了嘴唇。
“……那种事无所谓!”
“……明白了。”哈尔点点头,“除此之外——贝栗亚瑟拜托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他伸向风华的手中拿着一个很有厚度的信封。
“贝栗亚瑟……?”
风华疑惑地打量了一番,这才伸手接下来。信封拿在手里,比想象的要更有质感——风华小心地拆开封口,确认了里面的东西。
“……这……”
——只瞥了一眼,她就吓得差点心脏停跳。
这也难怪。因为装在里面的是厚厚一叠面值五百欧可的纸币,从厚度上来看,这么大的数额风华也只有在倒卖自己的手臂的时候才看到过。
“这是贝栗亚瑟的积蓄,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可是,我怎么能收——”
“不必担心,不是‘给你’,而是‘借你’。”哈尔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提到你的生活可能会很困难……这是她个人的决定。借期不限,等到你们下次来苍峦大陆的时候还给她就可以。还有,她说——‘最后也没听到你的歌声,很遗憾。下次来的时候请唱歌给我听’。”
“……笨蛋……”
风华紧捏着信封,心脏像是狠狠地被揉了一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唱下去。甚至,有那么一瞬,她已经想到了要放弃舞台。
可是,这样一来……搞得她又想要继续唱下去了。
“她在哪里?”
“她和克洛威尔都在各自的休息室里。两个人都有些怪怪的,先让他们自己呆着吧。”
“可是我——”
“如果说你是要去道谢的话,”哈尔打断了她,“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这样只会让她不知所措而已。”
风华没再说话。
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相处,但风华已经深刻地了解了存在于贝栗亚瑟身上的异常之处。
缺少常识。感情淡薄。表情匮乏。还有,近乎不死身的治愈能力。
如果说“道谢”——所谓的的自我满足,会触及她的痛处的话……那么按捺住这种欲望,才是真正的,对她的感谢吧?
只是——
风华瞥向哈尔:
“我也就算了。可你也打算这么放着不管么?说是团长……事实上也算得上是他们的监护人吧?”
哈尔完全无动于衷。
“……因为我确信他们自己会处理好。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必要的事上。”
——该说是冷漠无情还是通情达理呢?
风华暗自琢磨。
正在这时——医疗舱的门毫无预兆的打开了。
哈尔立即走上前去,与走出医疗舱的年轻女性交谈起来。她身上一尘不染,简直不像刚刚完成一个艰难手术的人;齐肩短发下,那温柔得甚至有些怯懦的眉眼更不像风华认知中的“医生”。
……刚刚哈尔提到过的,“咒药师”。
那个在他们的大陆上已经尽数消失的神奇族群,竟然还存在于这艘翼轮之中——
想着这些,风华却害怕得无法迈出脚步。
神啊……
……神啊……
然而,回应她的并不是女神。哈尔转过头来,平板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变化,但——
“恭喜。”
他说。
“艾格莎说手术非常成功。万幸他自己的曜力并没有被完全侵袭,黑茧得以在对肉体伤害最小的情况下被摘除。坏死的组织也进行了处理,应该能很快恢复。”
听到这里,风华的大脑似乎一瞬之间膨胀升空,近乎虚幻的巨大喜悦简直让她快要昏厥过去。
在此之前,她从不相信女神的存在;哪怕是对故乡的咏言人们,对那些被奉若神话的魔女的传说,也一向不屑一顾。
但现在,她真想跪在地上,感谢她们降下的奇迹——感谢她们,将她的弟弟从地狱之中带回了这个世界。
“但是。”
哈尔继续说道。
“就像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铭哲从今往后将会永远成为一个半身残疾、生活无法自理的人,事实上跟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他每活一天,都会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尽管,这种问题,并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这样可以吧,风华?”
风华昂起头,毫不犹豫地说:
“那当然!”
她这才发现——当她始终恐惧的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所有的惴惴不安反而在一瞬之间成为了不可思议的东西。
现在,她得开始思考他们的新生活了。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走廊,贝栗亚瑟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怀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奇妙心情,她不由自主地回想刚刚遇到的那个,自称“琰帝”的少年。
名字自不用说,肯定是假名。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对她和克洛威尔了如指掌,但她却因为记忆的缺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让她头一次对自己的失忆产生了些许的怨言。
她低头看了看腰间——扣在腰带上的剑安静异常,不用说,苍月肯定在躲在里面呼呼大睡。她叹了口气,只得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的,她走到了舰桥前。
——再走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吧……
她想着,于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前辈!真是太好了,我正苦恼于无法和前辈你相见,没想到你居然就出现了——啊哈哈,看来我和前辈果然心有灵犀——”
——驾驶台左侧的雷达监测仪前传来了开朗的声音。巨大的椅子转了半圈,坐在上面的少年满脸笑容。柔软的金色卷发修剪得恰到好处,白皙的肌肤上,翡翠石一样的绿色双眸大而明亮,长长的睫毛足以让大多数女孩子羡慕,再加上那尚在发育中的纤细身材——少年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可爱。
他大幅度地冲贝栗亚瑟挥着手:
“呀嗬——前辈——你好呀——”
“呀……嗬?”
贝栗亚瑟用平板的声音重复着他欢快的发音,小幅度地摆了摆手,对他打招呼——显然,完全不适合。
“迪伦,玩忽职守也要有个限度吧。都已经十五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是丢脸。”
紧接着转过椅子来的是驾驶台右侧的少女。她明显比娃娃脸的迪伦还要小几岁,马尾辫扎在脑袋右侧,短短的刘海下面露出皱在一起的眉毛,像猫一样细长的眼睛不快地盯着迪伦。她的右眼上戴着连有导线的单片眼镜。呈现淡蓝色的镜片上正飞速划过一串串字符。
仔细一看,她坐的并不是椅子,而是经过特殊改装的轮椅。各种粗细不同的导线交缠着连接轮椅各处,轮椅把手上甚至还有一个安装有显示屏的机械臂,看起来像一个移动的信息处理终端。
“还说我,薇拉你刚刚不也在看杂志吗?”
“我现在也在看。不过,我是在确定我能兼顾工作之后才翻开的。”
“嘁!我也有认真工作的好不好。对人严苛对己宽大,我看你才是小孩子吧?”
“如果说大人就是你那个样子的话,我还是当小孩比较好。”薇拉语气尖锐,“再说,干嘛每次看到贝栗亚瑟阁下就抓着不放啊?我要是她的话,一定会死于你的话唠。”
“哼,我看你是嫉妒我和前辈无可比拟的默契程度吧?”
“白痴。”
完全跟不上节奏的贝栗亚瑟开始发起呆来。
“好了好了……再这么吵下去就罚你们没点心吃哦。迪伦,和贝栗亚瑟阁下打招呼可以,但是不可以把耳机摘掉;还有薇拉,不要老皱着眉,听到了吗?”
“喔——艾文队长又在装老好人了——”
薇拉瞪了喋喋不休的迪伦一眼,扁了扁嘴没有说话。
这时,坐在正中央的青年稍微侧过头来——在两个漂亮的孩子中间,他的长相显得尤其普通,就连圆圆的眼镜也是最普通的那种。唯一有特色的,就是那头凌乱的黑发了。
他推了推眼镜,尴尬地冲贝栗亚瑟笑了笑:
“对不起啊,贝栗亚瑟阁下。这两个孩子总是这么没礼貌……”
——俨然就是两人的监护人。
这也难怪。
与年幼与否无关,他们能在谈笑间驾驭这架庞大的翼轮“白风号”,在曜力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轻松解决骑士团机械设备的所有难题——
他们就是充斥着祈愿者的荆棘骑士团中的异类。尽管不是祈愿者,但他们拥有独立的机械小屋,是骑士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由艾文、迪伦、薇拉组成的机械小队,连哈尔都欣赏有加。
大概是因为迪伦对她异常热情的缘故,贝栗亚瑟同他们也很熟悉。
“哪里。不如说……不用敬称更好一些。”
“啊哈哈……抱歉抱歉,我已经习惯了,一时要改口还真有些困难。”
迪伦斜瞥着艾文:
“所以说队长已经是老古董了。简直都快被时代淘汰了呢。”他转向贝栗亚瑟,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别管他了——前辈,说起来我刚好有正事和你商量呢。”
“……什么事?”
“这个嘛……嗯,你看,到十一月我的机械师资格证就要到期了,到时需要到艾鲁贝斯的零曜研究所接受再次审查——按照程序来说,必须有骑士团的‘上层人士’陪同证明才行啦,可是队长当天有任务走不开,他也帮我问了哈尔团长,他让我自己找你或者克洛威尔就行……所以。”
迪伦双手合十,冲贝栗亚瑟低下头。
“拜托!陪我一起去吧!结束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冰淇淋!”
——冰淇淋……难道说,是那个艾鲁贝斯名产之一的,夹馅黄豆粉冰淇淋?!
贝栗亚瑟被毫不相干的东西吸引了。她努力镇定了一下——工作,首要目的是工作——她反复在心底默念,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可以啊。既然是工作的话……”
——听到这句话,迪伦顿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克洛威尔阁下——!”
他满脸胜利的笑容,冲贝栗亚瑟的身后喊道:
“我已经让贝栗亚瑟前辈答应和我约会了!请不要阻挠我们哦!”
贝栗亚瑟愣了愣。接着,她转过头——刚好看见了脸上挂着迷之微笑的克洛威尔。
片刻之后。
“哎呀——真是变脸如翻书啊,克洛威尔阁•下——”
迪伦吹了声口哨,自得其乐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重新扣上了监听耳机。另一边的薇拉冲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诚然,迪伦在团里的两大主要休闲娱乐:“纠缠贝栗亚瑟”和“让克洛威尔如鲠在喉”,他刚刚已经一气呵成、充分体验过了。但对薇拉和艾文来说……最后克洛威尔说着“有新的任务”然后把不明就里的贝栗亚瑟拽走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可怕。
尤其是在贝栗亚瑟转头,一本正经地向迪伦确认资格审查时间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比起某个孩子气的家伙要好太多了。至少好十万八千倍。”
“喂喂,身为科研技术人员,总是这样言过其实恐怕不太好哦,小•薇•拉。”迪伦伸了个懒腰,完全没有计较薇拉的刻薄语气,“总之——我这边可是一石二鸟,心情好着呢,所以才不会和真正的小孩子计较。”
“谁是——”
“你看,又来了。成熟如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在无所谓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呢。”
处在战火中心的艾文大大地叹了口气,不打算再阻止他们了。
原因之一便是——这时的薇拉已经抿起嘴唇,眼神也变得像面对劲敌时的野猫一样了。一般情况下……就算是队长的命令也无法浇灭她的怒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也是孩子气的表现吧?
“那么,成熟的你还是赶紧为贝栗亚瑟阁下祈祷一下。距离你的资格审查还有三个多月,而事件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棘手——不如好好想想到时她还能不能腾出时间来陪你吧!”
“哈?你这家伙,不要随便说这种不吉利的——”
突然,一阵尖利而急促的“滴滴”声打断了迪伦的话。
是机载通讯装置的声音。艾文用不同往常的强硬眼神瞥了薇拉和迪伦一眼——薇拉气哼哼地接通通信,按下了舱内广播的按钮。
“这里是陆上运输厅。接下来传达从塞威治方面的巴士站发来的援助请求……希望你们能直接赶往塞威治接手这次的工作。最好,由团长阁下亲自前往”
那边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
“……一辆开往狄格尼提的巴士失踪了。包括司机和乘务人员在内一共六十八人,连同巴士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