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王都狄格尼提北区的白凤凰宫是苍岚王国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它是一座三层正方形白色建筑,蓝底白凤凰旗高高飘扬在穹顶上方。24根白色石柱支撑着它的最底层,华美精巧的浮雕宛若传说中的魔女们的伟业。花团锦簇的王家园林拥簇着它,包括园林在内,白凤凰宫总共占据了2100平方英距。
大门前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尊3英距的石质雕像——那是一名持剑的骑士。他身披盔甲,面容英挺坚毅,眼睛紧闭,双手持剑,剑尖朝上,仿佛在祈祷。荆棘顺着他的双脚蜿蜒而上,在他握剑的双手上绽开锋芒毕露的花朵。
——这原本是屹立于圣山上的废弃神殿中的雕像。在传说中,它是陨落的守护者“苍之骑士”的化身。女王在白凤凰宫落成之日命人将之搬到了这里,而其他两座——“赤之勇者”和“银之魔女”分别被赠予了红莲帝国和琥珀共和国。
是的,那时苍岚王国终于摆脱了持续一百多年的战火,女王头戴白金凤冠,高举权杖,宣誓苍岚王国永远不会主动挑起争斗。
她希冀着一片和平的乐土。民众们也是。事实上,她也在拼尽全力地,维持这种和平。
可——
当这片土地为利剑所向,他们又该怎样抉择呢?
“……以上,就是最近一个月有关‘实验’的全部报告。”
偌大的会议厅中回响着哈尔沉静的声音。他刚刚把近期发生的一切都尽量详尽地告诉了圆桌对面的女王——当然,隐去了那些不便说明的细节。
“老夫驰骋沙场那么多年,从未听闻如此荒谬之事。”
首先开口的是坐在圆桌右侧的红发男人——从他脸上的皱纹来看,他至少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但是他的体格比一般青年男子还要伟岸雄壮,同样的黑蔷薇制服,他穿在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要威风凛凛,哪怕隔着衣服都能看出那小丘一般隆起的肌肉。他的红发修剪得十分整齐,和他嘴唇上方的胡须一样。尤其是那双淡金色的、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宝刀出鞘一般充满力量,令人敬畏。
“赫伯特将军,”哈尔说,“纠正一下。不是‘从未有过’,只是‘从未如此频繁’。我认为他们在这之前就有所动作,而,这次他们已经不屑于掩盖自己的行为。”
——被称为“赫伯特将军”的军务大臣,黑蔷薇骑士团团长,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的确如此!看来老夫在这个领域实在知之甚少。那些报告还得劳烦你为我整理一份——尽管你我管辖范围不同,可黑蔷薇也决不能坐视不管。毕竟,我们无法保证下一个像‘巴士失踪’那样的事件再次发生时,会有多少人被卷进去。黑蔷薇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使是老夫这样的老骨头,该上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当然。您一直是所有骑士的榜样。”
——以恭维话来说,哈尔的声音有点太过凉薄了。可赫伯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豪爽地大笑起来。
是的,这个人一向如此。即使那些光荣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他历经磨难,伤痕累累,却依然保持着那种深入骨髓的正直。哈尔一直记得,传说将军在前总理大臣莱恩的葬礼上哭得像个孩子,因为躺在地底的记忆碎片和几枚残缺的骨骼来自他亲爱的战友,他们曾一起在过去的无数场战争中出生入死。
哈尔相信人们没有夸张,赫伯特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许正因为这样,他现在也成了形同虚设的国务总理会中唯一一个能坚持自我的人。
这对哈尔——对荆棘骑士团来说,非常有利。可他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毕竟,荆棘骑士团与王室的关系正处于紧张阶段,而这次召见中女王竟然没有安排哪怕一个心腹,实在令人费解。
他将目光移到圆桌对面——女王,奥莉芙陛下正仰着头,眺望着挂在墙壁上那些镶着金框的“遗物”。阳光从她身后的落地窗中洒进来,她一丝不苟的亚麻色发髻、通透闪烁的白金凤冠、隐忍沉静的年轻眉眼、昂贵的丝绸礼服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芒中,宛若神之子降临。
“……艾布特。亚恒。安格斯。沃森。萨姆……”
她的目光一一划过那些镶在金框中的锈迹斑斑的武器。一把断刃的长剑,或是一把满是裂纹的刀,它们是这吊着水晶顶灯、铺着红绒地毯的会议厅中的异类,它们绝对称不上艺术品,它们只是悲哀的纪念。
“赫伯特卿,你还记得他们是谁吗?”
“他们的名字都凿在老夫的骨头里。”将军神色严肃,“我们的朋友,永远的朋友。他们葬身于破晓之战,没有他们,苍岚王国怎么可能建立?”
奥莉芙女王微微一笑。终于,她的视线移到了哈尔身上:
“……两位。”
她说,声音如同翡翠潭的清泉一样悦耳,却满含威严。
“听完这段报告,我深感悲痛。诚如哈尔卿所说,漫长的时光中,我们的国家总是为类似的灾难——由曜力引发的灾难,深深束缚。我们付出了无数的牺牲,总算换来了今日这片能让人民和平生活的乐土……然而,噩梦依旧接踵而至。我们没有时间自怨自艾,这种利用无辜者来实施自己罪恶的计划的行为,决不可饶恕。”
“而且,既然除了王都之外所有的区域都已经遭到了践踏,这里自然也无法幸免于难。”
赫伯特将军说道。女王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说:
“正是如此。我决不允许事态继续严重下去,因此——哈尔卿,赫伯特卿。在‘实验事件’上,荆棘骑士团、黑蔷薇骑士团和鸢尾骑士团之间再无分工限制。我命令你们从今以后情报共享、共同合作,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剿灭幕后黑手。”
“遵命!”
“……遵命。”
——比起豪气万丈的赫伯特将军,哈尔的语气并不那么干脆果断。女王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心怀戒备,因为在他看来,几乎没有祈愿者存在的黑蔷薇骑士团和鸢尾骑士团派不上任何用场——当然,假若女王的目的只是为了加强对荆棘骑士团的监视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荆棘骑士团既然拥有为数众多的强大祈愿者,相应的也承受着无法洗刷的怀疑。
“另外,哈尔卿——”
奥莉芙女王的目光又落到了哈尔身上——那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的,和煦若暖阳的目光。
“话虽如此,以目前的鸢尾骑士团和黑蔷薇骑士团来说,能提供的援助寥寥无几。身为处理‘曜力异变’的专家,你们大概会付出比他们多出数倍的辛劳吧……考虑到这个,我为你们强行召回了那位得力的‘助手’。”
“您说……得力的‘助手’?”
哈尔的记忆中并没有符合的人物。女王微微一笑,朗声冲哈尔背后的木门说:
“进来吧,莉兹卿!”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哈尔感到自己后背一凉,仿佛被人当头棒喝。过去种种令他整日与头痛形影不离的痛苦回忆如雪花一般,在他大脑中卷起了暴风。
他绷着脸转过头。沉重的木门就在此时被推开,门外的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了会议厅,接着——倏地,将右手握拳贴在左胸口,微微一颔首。
那身深蓝色的制服熨烫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整齐,镶嵌着鸢尾花的八片金色菱形镶边肩章也比任何时候都要闪耀,甚至连浅栗色的发髻都比以前梳得更为整齐——
然而,她抬起头来,那双充满神采眼睛却依旧和以前一样,精力充沛得令人畏惧。
“鸢尾骑士团团长莉兹参见各位!遵照女王陛下的命令,我现已完成为期两年的外陆学习,随时准备投入工作!”
她大声说道。那充满活力的声音,仿佛燃烧着热烈的火焰。
哈尔默默地转回了头。
◇◇◇
荆棘骑士团D区,3号公寓楼顶楼。
克莉斯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自从她辞去团长职务、踏上旅途之后已经过了两年,她原以为房间里的灰尘大概厚得足以在开门的时候卷起沙尘暴。
然而,一切依旧干净整洁,简直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她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她仅剩的几样个人物品都安分地呆在原处——就连她走时卷作一团的被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
“哦?克洛威尔每周都来帮我打扫房间?那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操心啊……”
“……是的。也许是因为哈尔的办公室越来越乱……”
贝栗亚瑟捧着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对面床边吞云吐雾的克莉斯。
“老师,您还没戒烟么?”
“戒得掉就怪了。”克莉斯笑了笑,把烟头摁进烟灰缸,“旅行比我想象得要无聊得多,简直就没碰上过什么好事。那种时候要是连支烟都抽不了的话,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呢。烟、酒、咖啡,鞭子和鞭剑,少了一样都寸步难行啊。”
“……原来如此。”
贝栗亚瑟一瞬间就接受了这个极具克莉斯特色的“生存信条”。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过心不在焉。
克莉斯早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直起身,伸手点了点贝栗亚瑟左眼下方深重的黑眼圈:
“所以说——你憔悴成这样,全都赖那个‘虚无’?在你的记忆碎片里,自称是你的曜力的那个小女孩?”
“……大概,是的。”贝栗亚瑟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按理来说,在塞威治的任务中我在昏睡中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但是,大脑和身体的反应却一直很迟钝……”
“我们一般把那种状态叫做‘疲劳’。你累了,贝栗,这是理所当然的。根据你的描述,你在记忆碎片里所做的,不光是‘昏睡’而已吧?取回自己刻意回避的记忆,对精神产生的负荷可比你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克莉斯注视着她,目光炯炯。
“不过,我为你的选择而骄傲。你终于愿意面对过去的自己,这比什么都好。”
贝栗亚瑟也回望着她。片刻——她低下了头,盯着杯中映出的自己。
“……我并没有您所说的那么坚强。”
她说。
“‘恐惧’……我,开始被恐惧所困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记忆等待着我,我只知道它们记载的,都是我宁愿遗忘的过去。哪怕我再怎么逼迫自己朝它们前进,我的身体……依旧会不受控制的,发抖。即使现在也一样……上次分离时,‘虚无’告诉我,没有零,我今后也无法再以实体的状态进入记忆回廊……但,她会在我从今以后的每一次睡眠中为我制造通向记忆碎片的梦境,让那些记忆重回我的大脑……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厌恶夜晚的到来。”
克莉斯什么都没说。尽管贝栗亚瑟的表情和语气依旧和以前一样平板,毫无起伏,但她能感觉到,贝栗亚瑟身上正在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她无从预料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可,现在,“变化”本身已经足够令人欣喜。
于是,她露出笑容,接着狠狠拍了一下贝栗亚瑟的头。
“你这个小混蛋!”
她对惊惶的贝栗亚瑟吼道:
“那可是你的记忆!你是已成定局的过去的一部分!再怎么苦再怎么难吃,也得给我闷声嚼碎吞下去!不然,你就永远都只是一把断刃的剑,连给土豆削皮都不配,怎么砍杀敌人!”
“……”
贝栗亚瑟没有回答。仿佛是在认同克莉斯的话一般,她消沉地低垂着眼。克莉斯瞪着她看着半天,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打算那么说的。可是在这里,我无法只站在‘老师’的立场上,对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因为我不仅仅是你们的老师,同时也是你们的‘监护人’——我比谁都了解你们的痛苦,也比谁都希望你们不再痛苦下去。”
贝栗亚瑟抬起头。这时,克莉斯伸出了手,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地抚摸着她冰凉的脸颊。
“可我不能对你说,‘害怕的话就放弃吧’之类的话。你明白的,对么?逃避只会让痛苦继续延续下去。我能做的,除了抽出鞭子来逼迫你们前进,就只能像这样捏捏你的脸颊,告诉你‘不要害怕’了。”
“可是……”贝栗亚瑟迟疑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名叫‘恐惧’的情绪……”
“挺起胸膛接受就好。”
“……接受?”
“嗯,‘接受’。”
贝栗亚瑟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克莉斯。
“但……作为祈愿者,被恐惧束缚是不行的吧……?”
“的确。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搞错了重点——不是‘不能恐惧’,而是‘不能被束缚’。不仅仅是‘恐惧’,‘愤怒’也好,‘悲痛’也好……无论人类或是祈愿者,甚至异端,都难以逃出这些负面情绪的阻碍。但是我们必须得挣脱,必须得前进,哪怕被它们压得直不起腰来,也得拔刀战斗——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们就不配被称为‘骑士’。”
克莉斯捧住贝栗亚瑟的脸庞,温润的眸子满含慈爱。
“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有多艰难。可是,你必须忍耐。你必须接受它,接受你是一个会产生恐惧的生命体的现实。没关系,你只是需要背着它稍微前进一会而已……在你终于能够迈入下一段路途时,你会习惯它,不会再为它困扰。”
“……真的?”
“嗯。”克莉斯坚定地说,“学着去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所掌控,贝栗亚瑟。要知道,恐惧本身并不值得害怕。”
贝栗亚瑟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她迟疑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会……加油的。”
“嗯,这就对了。”克莉斯笑了,“最近乱七八糟的事多着呢,你可别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我知道。”
贝栗亚瑟低声说:
“……今年,大概会变得很漫长吧。”
克莉斯没有说话。她从精致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衔进嘴里,娴熟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它。
深吸,然后吐息。袅袅青烟中,沉默无止境的持续。
就在这时,克莉斯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进来——”
“打扰了。”
克洛威尔出现在了半开的门扇后面。他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打算,神色十分诡秘。
“怎么了,你不是在整理上午收集到的那些记忆碎片的情报吗?”克莉斯吐出一口烟,半开玩笑似的说,“难不成你也想加入我们?哦,要不要来块小甜饼?”
“……不是……”
他吞吞吐吐地说:
“刚刚哥哥派人来传话,说晚饭时他会在餐厅等我们一起吃……算是一个小小的聚会。”
贝栗亚瑟被咖啡呛了一下。克莉斯咳嗽一声,问道:
“我没有听错吧?哈尔主动要求开聚会?”
“呃……不,准确来说这不是哥哥的要求。”
克洛威尔揉了揉太阳穴:
“……是莉兹。莉兹她回来了,女王陛下命令她配合哥哥,参与到‘实验’的调查工作中来……不过,她说不把我们集合起来聚一聚的话,就拒绝合作……哥哥似乎在被缠了三个小时之后放弃了抵抗。”
“哦——那可真是太棒了!”
与略显纠结的克洛威尔截然相反,克莉斯兴奋地一拍桌子。
“我都不知道,那个小崽子今天回来的?啊哈,真是太巧了!干脆把拜伦那小子也叫上,大家今晚好好聚一聚吧!克洛威尔,别忘了让劳伦斯先生多准备些酒!”
克洛威尔和贝栗亚瑟面面相觑,默契地低下了头。
暮色四合。
早已过了晚餐的时间,骑士餐厅里却依然灯火通明。角落的一张长条餐桌旁,拜伦端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马克杯——之前里面装满了柠檬茶,现在已经一滴不剩了。他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克莉斯不停地往克洛威尔的高脚杯里灌柑橘杜松子酒,而她一转头,克洛威尔就面不改色地把杯里的酒泼到窗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已经经过了数千遍的锤炼;哈尔抿了一口酒,呛了一下,板着脸默默地往杯里加了好几块冰块,全然没发现克莉斯已经在他盘子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生菜沙拉;贝栗亚瑟出人意料地只吃了一份莓果蛋糕,现在正端着一个巨大的、盛满冰块和柠檬片的玻璃杯,含着吸管发呆。
欢声笑语,血雨腥风。
拜伦很想站起来加一杯柠檬茶,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白痴。事实上他更想吃点什么——他打从一开始就盯上了那盘色泽诱人的煎鸭腿配橙子酱,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没错,这不是“聚会”。
这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拜伦?”
“哇啊!”
全身紧绷的拜伦差点吓得从椅子上翻倒下去。他猛地抬起头,发现这个聚会——不,战场的主角,或者说——始作俑者,正抱着一个盛满琥珀色液体玻璃茶壶,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啊、呃,莉兹小姐……”
“不用这么客气,我跟这些家伙都已经七年的交情了,就像叫他们一样,你也叫我‘莉兹’就好啦!”她乐呵呵地说,“我听说克洛威尔和贝栗都是你的负责人,克莉斯老师也在训练你,看来我们之间必然也有什么命运的联系啊!来,别抱着空杯子发呆了,我给你倒点喝的——”
“嗯、嗯,谢谢……”
拜伦双手捧杯,不太好意思抬头去看莉兹,只好盯着那源源不断注入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坦白来说,莉兹确实是个美人。碧色的双眸眼角微挑,鼻梁高挺,肤色健康,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宝石——然而,行为作风却大大咧咧得像个男孩子一样。这也难怪,如果是个轻言慢语的小家碧玉的话,恐怕也没办法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吧。
“哇、哇啊啊,漫出来了!漫出来了!”
——话虽如此,也实在是太过奔放了。拜伦注视着裤子上的水渍,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你这家伙,还是跟从前一样冒冒失失的。”克莉斯大笑,就着瓶子吞下了一口酒,“说是完成了两年的外陆学习,我看简直没一点长进。不如和拜伦一起让我训上几个星期,肯定能取得出色的进步。”
“饶了我吧,克莉斯老师。”莉兹叹着气摇了摇头,“这几天光是在团里就已经被莱特唠叨得头都快炸了……文件啊文件啊文件的,像个老太婆一样。最近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接下来肯定要忙得昏天黑地啊——”
“你不是还有空吵着聚会么。”
“闷瓜哈尔给我住嘴。”
莉兹和哈尔互相瞪了一眼。拜伦浑身一震——他没猜错,莉兹绝对是个女中豪杰!
“很好,看来你和哥哥的相处模式也一如既往。”克洛威尔无奈地说,“不过还好,比起从前也不能说一点进步都没有——至少刚才你把我们每个人都抱了一遍的时候,我的骨头是这样告诉我的。”
“喂,我说,你这是在夸我吗?”
“是啊。”
“啊哈哈,你当我傻啊!”
“难道不傻么。”哈尔端着还剩半杯的酒,扑克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嘲讽,“至少至今为止,除了你之外,我还没见过谁把颜料弹错装到手持曜力炮里结果把自己炸得一身红的。”
“……哈尔,你这个小肚鸡肠的面瘫脸!”
莉兹涨红了脸喊道。哈尔好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地啜饮加冰柑橘杜松子酒:
“那也比背负着‘永远单身’的诅咒的男人婆要好。”
“你完蛋了,我现在宣布你死刑!”
莉兹喊着便向哈尔冲了过去。拜伦惊慌失措,果然,正如他预料的一样,战争打响了!他万分焦急地回头一看,结果发现剩下的人该喝酒的喝酒,该倒酒的倒酒,该发呆的发呆,一派和平景象。
“喂、喂!”他崩溃地喊道,“那边打起来了啊!再不阻止他们的话,餐厅会被拆掉的啊!”
“放松,拜伦。”克莉斯气定神闲地把他摁回了椅子上,“要知道,这是聚会进入后半段的惯例,是余兴节目!今后你多见识几次就不会再惊讶了。”
“余、余兴节目?!”
“他们打不起来的。”
克洛威尔补充说,同时指了指那边——拜伦看过去,发现莉兹和哈尔开始扳手腕了。他一把捂住眼睛:
“我要死了,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不是幻觉啦。”克洛威尔说道,“基本上那两个人已经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唔,至少哥哥是。”
“呃?才喝了一杯就……?”
“嗯。连贝栗的酒量都比哥哥要好。”
拜伦被震撼了——在另一个意义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莉兹至少是喝了三瓶杜松子酒……他使劲甩甩头,现实太可怕了,果然“聚会”这种东西不是自己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能驾驭的存在。如此想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过自己的杯子,猛灌了一口杯里的饮料。
“该说他们关系太好还是怎样呢……”
克洛威尔看着旁边板着脸扳手腕的哈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看桌上的酒已经不剩多少,克莉斯总算也不再给他强行倒酒了。看这群人闹了半天结果什么都没吃,克洛威尔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拿起刚才莉兹抱着到处跑的玻璃茶壶,打算倒一杯饮料——
“……等等,这是什么啊?”
他皱起眉头,混在清新果香中的酒精气味并没逃过他的鼻子。
“啊……那个,是劳伦斯大叔的,特制·后劲超大梅子酒喔——”
莉兹口齿不清,不知在兴奋些什么。克洛威尔嘴角一抽,随即便听见了对面传来的“呯”一声巨响。
抬头一看,拜伦已经倒在了桌上,人事不省。
“我的天啊……”
“等等,我记得梅子酒有两壶来着啊?”仍旧清醒无比的克莉斯点了点桌上的瓶子,疑惑地说,“还有一壶哪儿去了?”
克洛威尔摇摇头,站起身准备把拜伦安顿到一边:
“谁知道。该不会是莉兹和哥哥连壶也一起——”
“咣当”。
话音未落,脚下便传来了踢中什么硬物的触感。克洛威尔心里一凉,低头一看——
——他和贝栗亚瑟之间的地板上,放着空空如也的玻璃茶壶。
他默默转过头,贝栗亚瑟还在抱着那个巨大的杯子,面无表情地咬着吸管——只不过,冰块和杯里的东西都已经喝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几片贴在杯壁上的柠檬。
“……贝栗,你把梅子酒全喝了?”
贝栗亚瑟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他——半睁着的红瞳中映出克洛威尔皱成一团的脸。
现场一片寂静。
不知看了多久,贝栗亚瑟猛地一撇头,“咣”一下站起身来,面向克洛威尔,敬了一个极不标准的骑士礼:
“敌人……肃清完毕!我喝饱了!”
她一本正经地喊完,接着转过身,歪歪斜斜地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克洛威尔背后传来两声“咚”的巨响。不用回头看,他知道那两个扳手腕的笨蛋也终于倒下了。
“……我明明没喝酒,可是我的胃怎么那么痛。”
“我就知道你这个臭小子把酒都给我倒了。”
克莉斯一仰头,把剩下的酒倒进了喉咙,接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
“好了,看来聚会也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就是扫尾工作了呢。”
◇◇◇
“……呼。总算是……好了。”
克洛威尔小心地让背上的贝栗亚瑟躺到床上,松了一口气。
时间已是深夜,房间里一片漆黑。不过他并不打算开灯,因为贝栗亚瑟倒下之后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现在再开灯刺激她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拜伦和哈尔倒是早就被送回房间了。莉兹则暂时在克莉斯房里留宿。克洛威尔回想往昔,发现自己几乎总是在扮演这种收拾烂摊子的角色——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也总好过因为醉酒失去自我控制吧。”
他弯下腰仔细地给贝栗亚瑟盖好了被子。目光不经意间,滑到了房间苍白的墙壁上。
——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作为正值花季年华的少女,贝栗亚瑟的房间实在是有些过于冷清。
除了保障生活的最基本的摆设——床、床头柜、时钟、写字台、椅子、衣柜和穿衣镜之外,什么都没有。房间显得很空旷。
就连干练潇洒的克莉斯,也有在房间挂一两幅装饰风景画的兴致,而她却连床单被套都是最简单的纯白色。没有色调温柔的墙纸,没有可爱的毛绒玩具,没有一切能和“温馨”二字沾边的东西。
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的,冰冷的起居室。
克洛威尔注视着这个贝栗亚瑟住了七年的房间,微微垂下眼帘,神色微妙。
“……还好还没对甜点失去兴趣。”
他低声自语,无奈而又温和地,看了看熟睡的贝栗亚瑟。
“晚安,贝栗。”
说着,他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上衣的一角被拉住了。
克洛威尔愣了一下。他回过头,发现贝栗亚瑟睁着眼睛,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你醒了?”
“……我没睡,我只是一直闭着眼睛而已。”
“……你毅力可真够坚强的。”
克洛威尔简直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好吧,那你现在也该睡了。喝了那么多酒真亏你还能保持清醒,下次可别再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倒了哦。”
贝栗亚瑟没有放手。
“克洛威尔……陪我一起睡吧。”
“……我收回前言。贝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可是个男人啊。”
“……拜托了。”
“不不不,这可不是你说‘拜托了’我就会……”
克洛威尔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下,蹲下身,注视着脸色苍白的贝栗亚瑟:
“贝栗,你是为了强迫自己睡着,才喝那么多酒的么?”
“……”
“害怕?”
贝栗亚瑟没说话,垂下了目光。
克洛威尔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贝栗亚瑟在害怕什么——尽管这七年来,“害怕”这两个字和她几乎沾不上边,尽管贝栗亚瑟第一次遭遇那恐怖的“记忆”的时候,他并不在她身边。但他知道,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他是她的“同类”。
于是,他站起来,将书桌前的椅子拖到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着露出不解的神情的贝栗亚瑟,微微一笑:
“虽然我想说,你必须得靠自己的力量去克服——但是,看在今晚你喝醉了的份上,就当做看护你,在你睡着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的。这样,你能稍微安心一点了吗?”
贝栗亚瑟望着他。
“……你看起来很高兴。”
“难道不该高兴吗?”
克洛威尔若无其事地说:
“‘恐惧”也是人类拥有的宝贵财富之一啊。“
贝栗亚瑟愣了愣。片刻,她仿佛释然了一般,靠回了柔软的枕头上。
哪怕酒精都没能融化的封冻的胸口中,温热的情绪轻轻跃动起来。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下来,倦意终于在这一瞬间,侵入了她的意识。
“……谢谢……”
只来得及说完这两个字,她就陷入深深的睡眠。
熟悉的失重感。还有,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当贝栗亚瑟的双脚再度踏上黑白棋盘地板时,坐在高高的红色椅子上的娇小少女露出了微笑。
“欢迎回来,贝栗亚瑟。”
她说着,张开的双手中浮出无数被染得漆黑的碎片。
“那么……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回忆’吧。”
贝栗亚瑟仰头望着她,望着那些呈现不祥色彩的记忆——她上前一步,平静地,点了点头。
ACT·06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