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O·马吉柯回到了索第雷吉欧市，既不是以市长或院长的身份，也不是以学生的身份。他伫立在索第雷吉欧塔前，不，应该是曾经的索第雷吉欧塔，现已是被封锁黄条包围的废墟。
以象征和平而建，以兵器而毁吗？真是充满讽刺的五十年呢。看着倾斜的塔腰，凯尔在心底不禁唏嘘。
周围异常安静，可以听见穿在身上的深红外套被风吹得啪嗒直响。
失去了行政中枢，却没有发生混乱，多年来的自动化管理很好地履行了将市民单元化的职责，即使中枢被毁，作为备份的分支点也会立即启动，研究院的运行也是同理。
然而这并不能成为抑制混乱的决定性因素。
市民选择了麻痹自己。市庆日下的演讲造就的偶像效应令他们认为只要市长在，一切都能顺利运行，无论是生活还是战争。从这点上来说，和信奉女神的多米利昂又有何区别呢？只要有女神的庇护，多米利昂就能安泰长久了。
可惜答案是否定的。
索第雷吉欧塔也许对老一辈来说是重要的支柱，但对于年轻人而言，其也只是个可视化的物理象征而已。兵器毁了可以再造，人死了则不可复生，只要有足够的资源，索第雷吉欧塔想要在短时间内站起来绝非难事。
多米利昂就不一样了。若如琴恩所预料，Corrector直接命中了多米利昂本土，那么民众对女神的信仰就会出现强烈动摇。女神没有保护我们，魔障壁不起作用了。虽然不至于立即土崩瓦解，但只要稍微从后面一推，这座摇摇欲坠的象牙塔就会瞬间崩毁。
在这片漩涡中，凯尔·O·马吉柯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如果要改变现有的概念，没有比现在更适合推波助澜的了。
越过封锁带，碎石在脚底咔擦作响，凯尔的目光在钢筋铁骨的坟墓中逡巡。
“嘿，你终于来了。”
凯尔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琴恩正坐在半毁高墙的顶端，大衣灰色的下摆于风中摇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凯尔仰视着，白气从嘴边溜走。
“男人的第六感？”琴恩嗖的从上面跳下，轻盈地降落在凯尔面前，“是不是很痴情？”
“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摩擦着，凯尔嘴角上扬道，他环顾四周的废墟道，“将军呢？”
“不在了。”琴恩无奈地摇头道，银色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双眼，“人类真是脆弱呢。”
“真是遗憾。”凯尔叹了口气，他朝折损的塔身低头道，“其他人呢？”
“都在这下面了，”琴恩用拇指比了比后方，“这里活着的就只有我俩。”
“是吗……”凯尔抬起头，他的双目眯成一道细线，眺望着无云的天空，“琴恩，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我的目的始终没变。”琴恩拍了拍背后的双手剑道，“你们Origin……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之存在让我意识到，要在这个已经开始腐烂的世界里存活下去，必须要取缔掉僵化的种族，这样才不至于沦为笼子里的玩物。”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凯尔问道，他看起来十分冷静。
“M和Corrector……还有Innovadora都不存在了，”琴恩耸肩道，他的语气里飘着一丝无奈，“兵器毁了可以再造，队伍散了可以再召集，但是这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所以说，凯尔，”琴恩朝凯尔伸出手道，“把这场代理战争让给我吧，我不会跟女神做交易。”
“我要取缔她。”琴恩大声宣言道，他的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虽然不知道西施特对他灌输了什么知识，但凯尔很清楚这个男人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反悔。
然而————
“不行。”凯尔果断拒绝了，语气中不带一点犹豫。
啪啦啪啦啪啦——————
两人的大衣在过堂寒风中呼啸着。
“为什么？这场代理战争对于你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琴恩看起来有些不解，他挥舞双手道，“为了家族的夙愿？还是为了个人的名誉与力量？”
“两者皆非。”凯尔的回答依旧坚决，他淡定地补充道，“这场代理战争进行得太久了。几千年？几百年？可能我们都记不清楚。它开始于一个家族改变自身概念，又企图用概念来束缚自身的愚望。”
“我作为人是缺陷的，我不懂感情，因此也不理解什么是愿望，我认为完成家族的夙愿就是活着的目标，但现在不同了。”凯尔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金色的MS在空气中格外亮眼，“莉泽不希望看到战争继续下去，她想要从这里逃开，而我想要实现她的愿望。但在成为凯尔·O·马吉柯这个“人”之前，我还是代理战争参加者，我有终止这场战争的责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言，琴恩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凯尔正纳闷笑点在哪时，只见对方眼角挂着泪水，喘着粗气道，“哈……哈……想不到会从凯尔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只为了一个人就做到这种地步吗？咳咳，只能说，不愧是我的妹妹……”
“琴恩你呢？”凯尔冷静地反问道，“你会为了一个人做出让步吗？”
“我吗？”琴恩顿了一下，他侧过脸，思考了半晌，遂从背后抽出双手剑，剑锋倒映着杂乱的银发，显得分外耀眼。
“这便是你的回答么……”凯尔紧了紧套在手上的Golden Knight，“人是无法成为神的，而神却能成为人。”
旋风骤起，暴戾的咆哮盖过了凯尔的话音。
琴恩的身影扭曲，残影追逝，寒光间，剑锋已至凯尔鼻尖。
噌————
火花爆散，绀碧与铁黑的双瞳中，橘火闪烁，映出的脸也是一瞬。黑气喷溅，凯尔用两根手指拨开了近在眼前的剑锋。
“唔？”拍打双翅，琴恩身体后仰，带棘之尾撕开空气，朝凯尔下腹扫去，怎料却无肉被撕裂的感触。
半空中弧状的伤疤尚未散去，却不见人影，只余下地板上螺旋状的裂痕。
消失了？琴恩没多思考，就着本能，他急转身，脚踏大地，石粒飞散，身体横移，漆黑之利刃方好从侧腹掠过。
疼痛？确确实实的痛觉烧灼着琴恩的脑神经，这是被蕾蒂娅刺穿也无法接收到的疼痛。
伤口也没愈合。琴恩抖动肩胛骨，黑翅大展，借着惯性向黑刃飞来的方向滑去，裂开的侧腹拖出血痕，如随风飘扬的红线。
震动的视野中，倚在废墙旁的凯尔把黑色的魔石扔到地上，反转手背，双手剑随重力落下，与此同时，拦在跟前的绿色魔石溅出黑烟，遮蔽了琴恩的视线。
“噗哈！”整个人被摁倒在地，肺部的空气被挤出，琴恩反握剑刃，与黑色的光剑咬在一起，而握着光剑的凯尔则是一点一点往下压，逐渐逼近对方的胸口。
“你这家伙，还能用源魔法吗！”咬住牙，咯吱咯吱搔弄脑筋，琴恩试图拍打翅膀，却使不上劲。
“看来姐姐给你透露了不少不必要的知识呢。”凯尔把另一只手摁在MS上，加大了压迫的力度，“你没猜错，是用不了了。我离人的概念越近，就离Origin的概念越远，这具身体也逐渐难以适应源魔法了。但是我还有这玩意儿。”
借着眼角的余光，只见新换上的全能型魔石已经完全变黑，甚至开始碎裂。
以全能型MS为媒介将源魔法强制引出吗？在黑光侵蚀到胸前皮肤的一瞬，琴恩的尾巴卷住了凯尔的左腿————
“唔嗯？”被尾巴拽住的凯尔失去平衡，压在胸前的重力瞬间消失，琴恩即刻扇动翅膀，拖着凯尔直冲高空。
“啧，这个也撑不住了吗？”被甩到空中，凯尔没有惊慌失措，拔出黑如铁渣的魔石，朝琴恩投了出去。
黑光乍现，如废塔的垂泪，一团黑烟跌落，散作两颗流星，跌入废墟的怀抱。
“咳、咳咳……”尘土飞扬间，琴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尾巴缺了半边，他不得不以刺入地面的剑为支柱，才能勉强保持身体平衡。
“咳……噗……”另一头，百米外的地面上，凯尔撑起半边身子，喘着粗气，左胸附近的衣物被吹飞，血液从裸露的皮肤渗出，远远看去就像被砍去半截的西红柿。
最后一颗了。从口袋摸索出全能型魔石，塞入MS，凯尔扶着一边的墙体站起，为了不滑倒，他顾不上冰冻，将背靠在上面。
“真是狼狈啊，市长先生。”似乎适应了平衡点，琴恩把剑拔出来，反握在手，上半身下压，“不过，你真是太棒了，凯尔·Origin·马吉柯！”
“呵呵，你也是嘛，琴恩·德拉贡。”绿色的魔石再度染上黑墨，凯尔把口中的血唾到脚边，“不需要那么多废话，就是爽快啊。”
啪啦啪啦啪啦——————
两人的大衣在过堂寒风中呼啸着。
破破烂烂的男人，互相对峙。
一旦兵刃相接，大义、责任与个人情感都在一瞬被抛在了脑后。
想和他痛痛快快地交手，顺应着这样暴力的野性本能，两个男人分别摆好了姿势。
屏住呼吸，
仔细观察，
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出手。
毁掉MS、砍断手臂、折断剑或翅膀……决断的方式在思绪间交错。
互相试探是那样漫长，体温不断被寒风夺走，呼吸亦变得急促，两人似乎在等待着，等待有人发号司令。
如果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话————
动了！
右足前踏，左脚蹬地，双翼收缩，反握的双手剑后拉到极致，琴恩的身形模糊了。
左肩下垂，身体后倾，手指并拢，MS拖出漆黑的弧线，凯尔锁定了投掷点。
胜负只在一击，
激突只在一瞬，
就在两个男人行动的瞬间————
“你们两个！快住手！”
“唔！”凯尔猛地一扭头，他脚底一滑，左手甩出的黑刃飞向了塔的方向，随之传来刺耳的惨嚎，原本歪斜的废塔瞬间被切成了两半。
“啊！”琴恩收住后足，却因为前脚踏出过猛，身体失去平衡，腰骨传来不愉快的呻吟，双手剑随之脱手，与主人一道砸到地上，巨响过后，龟裂的触手迅速朝四周扩散。
箭弩拔张的两人，转眼就成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破布。
“赶、赶上了？”扬起的尘土散去，黑发少女跪坐在地，银色的MS滚在脚旁，静静地注视着她粗气大喘。
“莉泽？你怎么————咕……”凯尔咳出一口血，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怎么又是你啊！我的妹妹真是可怕……”琴恩的右臂扭向了奇怪的方向，他只有左臂可以动了。
“莉泽，让开。如果不在这里收拾这个男人的话————咕噗噗……”嘴角溢出血红的气泡，凯尔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他被莉泽扶了起来。
“别说话。你明明约定了不用源魔法的吧？”隔着衣服传来的温热驱逐了冰寒，面对莉泽的责备，凯尔决定保持沉默。
“别说傻话了！那家伙不用源魔法怎么和我打？”意想不到，琴恩尽管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声音倒是充满生气。
“这个前提本来就有问题！”莉泽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她把差点滑下去的凯尔抽起来，“你们脑袋里难道除了打打杀杀没别的吗？”
“呜呜，我的妹妹居然把哥哥丢地上……”翅膀啪嗒响，像待宰的肉鸡，琴恩只剩半截的尾巴刷刷蠕动，“明明是凯尔先来阻止我的……”
“凯尔阻止你有什么不对？”见凯尔又滑了下去，莉泽干脆用另一只手臂抱住对方的腰，以整个身体为支点将其撑起，“换作父亲也会这么做的。”
“你懂什么！父亲他是————”
“啊啊，果然来了。你懂什么！局外者不了解我的理想就别瞎说！我正等着这话呢。”莉泽吼了回去，她的脸都红了，“是呀，我不懂，也不想去懂。但我很清楚，你这所谓的理想害死了多少人，让关心你的人受到了多大痛苦！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自爆后，有人差点就崩溃了，要不是凯尔，她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琴恩沉默了，他把脸转向地板，翅膀和尾巴也没了反应。
“莉泽，麻烦你扶我过去。”
“喔，好的。嗯？”这次换莉泽脚滑了，但凯尔抱住她的腰，把她撑了起来，“不好意思，放松下来后，脚有点麻了。哈哈……”
“别勉强。”凯尔以余光瞧了一眼莉泽，便不再说话，两人拖着脚步来到琴恩身边。
“在听吧，琴恩。”
“……”琴恩没有答话，像死了一样。
“蕾蒂娅她应该在米诺要塞。”凯尔思考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放到琴恩手边，“要过去的话，顺便帮我捎个东西。”
“等一切结束后，我大概还会来找你吧。”凯尔把视线转向把自己扶起来的莉泽，轻声道，“走吧。”
啪嚓、啪嚓、啪嚓————————
两人的足音渐行渐远，最终也就听不见了。
啪啦啪啦啪啦——————
大衣在过堂寒风中呼啸着。
破破烂烂的男人，在地上趴着。
“这趟快递可是到付的啊……”琴恩的手抓住了小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