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祝你好运。」
01
偏头痛。
住院部的走廊灯火通明。我没去看值班的护士,穿越过道的时候偶然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异样。以眼眶的骨骼和太阳穴为中心,一跳一跳的感觉渐渐蔓延至整个右脑。我想了想又折回病房,打开门的时候安和枫正往我这里看。
「你看起来很不好,莫非吃撑了?」
「不……没什么。」
按住自己脑袋上的某个穴位轻轻揉搓,试着缓解没来由的偏头痛。闷闷的阵痛不断地在脆弱的骨架上潮起潮落。
「需要一片阿司匹林么?」
「没严重到那种程度。我出去透个气就好。」
她没回应,我也没敢挪动步子,只能任凭空旷的房间被三人的呼吸声和渗漏进来的雨滴于金属横梁上面的声音盘踞。无奈只得先回到杨缮协的身旁坐下,电子心率仪上显示的数据全是绿色,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取出手机刷QQ。
徐维温在宿舍的群里发了自己已经到达老家,请组织放心云云。可惜的是这条六点多发出来的短信没能得到任何的回复,出于心生怜悯在群里随便回了一条,然后注意到现在已是十点多一点。
杨缮协仍旧没有苏醒的征兆。
最初的安心变作心烦意乱,我忘了自己当初晕倒在医院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苏醒过来,但毫无疑问绝对没有杨缮协不省人事的时间长。我出于好奇抬起他的手想装作中医那样探探他的脉象——当然,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任何相关的专业知识,而把脉之类技术的个中玄妙更是一无所知,抬起他的手摸脉不过是出于排遣忧虑和焦躁的某种形式手段罢了。
呼。
指尖的触感冰凉如雪,就好像抓住一条粗糙的吐着芯子的蛇,不断地吸收着手掌的温度。皮肤病态的苍白非但没有随着生活的日渐平稳而消褪,反而愈加得寸进尺。
「血液循环不畅。」
安和枫听见我嘟嘟囔囔的,有些不耐地问了句:
「怎么啦?你刚刚说啥?」
「我说,」
我盯着输液袋。
「他就好像快要死了的人一样。」
「我可没见过有谁这么诅咒自己的舍友。仪器不是保持正常么?」
仪器的数据未必能代表所有。
脱口而出最后一刻之前我还是改口了。我不希望为安和枫平添什么无谓的焦躁,尽管如此——
「可能是错觉吧……」
仍旧隐隐地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夺走床上之人的生命力。
「你不睡一会么?」
是映画都市?最初的一丝不安的棉线穿过各种诡异现象的缝隙,将它们串在一起。
「至少现在还不困——你睡吧我盯着。」
得到我的答复之后她也没客气更多,终于从她的扶手椅上起身,走向窗下备用的沙发,脱下外套扔在一旁,露出里面的火红色T恤,由于沙发本身的长度有限,长腿就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令人怀疑她在起来的时候会不会腿麻。我盯着她一直到睡下,似乎身上也没有任何的遮盖,不知道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为之。
【「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
一想起她冲我展示的那粒淡黄色的药丸,偏头痛便立刻再次发作起来。我不得不试着停止思量那些引人癫狂的难解之谜,索性忖度起放弃社的事情来。安和枫所阐述的那些放弃社的规则,组织,还有中二病,现在看来有种不真实的错愕,但这错愕又和赵澄若的错愕有些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以外似乎没有任何能让我信任他们的地方,事实如此,因为我也没能指望他们真的解决映画都市的问题。
起初驱动着我的是好奇心,恐惧感,迷惑和愧疚,然而此时看着杨缮协宛如白纸的皮肤,一种新的称不上是欲望的东西将这些元素统统取代——
除了映画都市,我又能从哪里获得慰藉呢?
我发觉自己正注视着安和枫的睡姿发愣,一时间以为这女孩其实很棒,不过具体是棒在哪里呢?我也说不好——大概是颀长的身材或者中之上的容貌,抑或是某种程度上中流砥柱般的气场,令我不禁有些羡慕那个跟随她一年多的傻小子。
刘谥也在聊天室里发了条信息,不过也就是调戏了一下徐维温,并没说别的什么。我在刘谥的私聊窗口停留了一会,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灭掉手机的屏幕。
呼吸声渐渐大了起来。我确信那是她已经进入梦乡的信号,便顺理成章地站起身舒展筋骨,时间已接近半夜,但我却全无半点睡意,偏头痛微微的刺激令我尚保持着难得的清明。我把那件大衣搁置在自己刚刚坐的扶手椅的靠背上,险些忘了自己要去做点什么。
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踏出房间外,无意间踩死一只正横穿大厅与病房边界的黑蚂蚁。
值班护士的身影不见了,不仅如此,似乎也没有人来代替她换班。我猜测这大概并非是常态,但是也不知道该在哪里投诉只好作罢。
失落的走廊本来就有些晦暗,雨声的冲刷更显颓丧的氛围。快步穿过灯光闪烁的拐角后,我开始了漫无目的游魂般的游荡。铁锈和青草的味道被混入了灰尘的杂质,反倒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新鲜的空气此刻成了毒药,走廊里面的污浊不畅似乎更适合人类生存。
确信假若那个男人没被我认错的话,应该就呆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蛰伏着。我最终站在病房对面的一扇紧闭的窗户前,旁边的门直通的楼梯间里,还能从角落上看到几枚尚冒着火星的烟蒂。
顺着窗口看过去,黑色的秋雨一如8月底那场恼人的雷暴,唯一不同的是院子里的景象在这冲刷之下显出萧瑟,不论绿色还是黄色的叶子迅速地脱落,有的雨滴落在叶片上甚至烧出一个小洞。
空旷的院子里短短两个小时便被枯枝败叶和泥污所挤满,空中满是胡乱飞舞找不到方向的蜻蜓,世界末日的错觉在这个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鸭舌帽站在那点烟。
我根本不用想,就能够记起那是之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
他小心地护好手里的打火机,但这努力在封闭的院子里混乱无序的狂风毫无半点用处,点不着火的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往楼里折返。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证实了自己对那家伙身份的猜测。
我本该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就拽住他的肩膀大声质问,因为那正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然而一旦在雨滴敲打窗面的楼梯间中倚靠——怒火,反感,偏执一瞬间全部变作意有所指的迷惑,随即在归于沉寂的楼梯间消弭无踪。
该不会我有反幽闭恐惧症吧?越是阔大宽敞的空间越是反感,反倒呆在这逼仄的充满了发酵气味的楼梯间里才能保持基本的安全感?我不敢接着自我审视下去,但是不思考的话又担心藏在身体某处的东西趁虚而入。这种随时随地都在备战状况的感觉令人有些经受不起,我听着走廊哒哒的足音越来越近,渐渐盖过嘈杂而凌乱的雨声,身体却没做出任何的挪动。
「哟?等在这啦。」
潘默林刚刚上到三楼,就瞧见我仰面背靠在楼梯间水泥墙的一角,与一堆烟蒂为伴。我见他把鸭舌帽摘下来冲我淡然一笑,更加懒得从地上站起来,干脆就这么坐着回答他。
「早就看见你了。」
「唉。我就知道你对我们这群人心存芥蒂,却偏偏摆出一副求知心切的模样。何苦呢?」
老潘选了另一个临近的角落坐下,一边把香烟递过来。
「不抽烟。」
我用右手把那根烟推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我的肺以前有点毛病,你自己留着抽吧。」
他把自己口中的香烟掐灭,丢到那一堆已经被水汽弄得熄灭了的烟蒂里面。
「我猜你现在一定很好奇。」
「啊。要好奇的事情可海了去了,我现在更多的大概是迷惑。」
「糊涂总比聪明好。太聪明的人每天被生存的意义啊,社会的弊病啊这堆问题弄得焦头烂额,给出无数毫无用处只能拿来当谈资的假设,最后只能自顾自地研究,说的好听叫献身,说得不好听叫自讨没趣。」
「我猜那是因为还不够聪明。」
静静地等着最后一个烟圈在走道里衍射的灯光中化为乌有。
「随便你咯。想知道什么?」
「什么?」
「好比说,我今天之所以无法为你提供药物的原因啦,再好比说杨缮协的事情啦。总而言之有很多。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我也不介意跟你隐瞒这些。」
「我确实很想知道啦。但是在那之前我想聊点别的。」
「别的是指?」
「关于【philocraft】。」
他挂满了胡渣的嘴蠕动了几下。
「行,就聊这个。」
02
天花板上的一个小洞里开始有东西蠕动,我定睛观瞧的时候,确认那只是一只壁虎。黑色的尾巴在花纹上拖行,在湿乎乎的天花板上留下8字形的痕迹。
「【philocraft】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
「有一家专门的工厂生产这玩意。具体的制作步骤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能知道那玩意能够对人产生一种对【映画都市】这个世界的熟悉感,以确保他们不会在看见映画都市的时候反应太过剧烈。」
「这你说过了……但是把这世界的碎片吃下去才会让人看见映画都市吧?」
他顿了顿。
「并非如此。」
出于微微的惊愕,我没有第一时间提出下一个问题,而是把视线从壁虎上移开。
「映画都市本来和我们的世界是没有任何瓜葛的——三个月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和咱们所在的地方发生重叠,有一些人因为看到这些东西而陷入疯狂,甚至被映画都市完全吞噬,也就是失踪。」
「我一开始对这疯狂很感兴趣,但是一直不敢深究——直到偶然间接触到并且开始服用【philocraft】这东西,它是透过提取【映画都市】的碎片做出来的玩意,我那会儿做出来的还是不稳定版的,比现在更容易胀破,获得的精神上的满足感也远远不如现在。」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壁虎在墙壁上到处乱窜。
「那时候我还夹在工作和生活的两难之间。两年前我的两个兄弟都因为一场车祸离世,整个家庭都陷入经济危机。我不得不提前开始工作,靠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工资维持家用。」
「后来我弟靠着互联网行业起家,家庭渐渐没有再那么紧张,生活的压力也小了很多,我们像济南城的多数中产阶级一样住进了看得过去的房子,但是我想要辞职的时候却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
这身世并没我想象中的那般凄惨。
「辞职?」
他挤出一个苦笑。
「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相反还很枯燥,生活变成了一堆拷贝的堆叠,我当时还是单身,更无心去谈什么三十多岁大男人的恋爱,家人为我安排了相亲,我也没拒绝,因为条件不错就这么结婚了,过着心理学上足以被称作假性亲密关系的婚后生活。」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觉得我过着还不错的生活——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我本人却开始一天一天地意识到,生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一滩。此前迫于生存的压力拼命工作的劲头忽然一下消失殆尽,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没错,但是却莫名其妙开始消沉下去。我有想做的事情,但是家人,婚姻,工作没有一样不缠在我身上把我给牵绊住,我掉进了生活的陷阱里面,慢慢地连想做的事都没了——我奋斗了这么些年,抵抗了这么些年,最后却发现自己变得跟我过去嘲笑的那些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人一样。」
「……所以你才会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梦想注定不被满足,狂热也随之冷却——或许我们本来就是被抛弃的人。或许有人没有被抛弃,比如我弟弟。但那不是我们。那时候我开始想——」
「会不会那些进到映画都市里的人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中心医院附近的小树在雨中低吟。他习惯性地抽出一根烟,然而在看到我的时候又把它塞回烟盒。
「不说我了——我的例子大概只能作为参考。小周你很聪明——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聪明,或许你不是那种被抛弃的人,或许你能过上脱离庸俗,个性自由的生活……」
「那些见过映画都市的人,」
喉咙干燥,梗住的咽部差点没来得及说出话扯开话题。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法逃脱被吸进去的命运吗?」
老潘站起来活动膝盖的关节。
「小周……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那全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他凑到我的耳边,无悲无喜地陈述这个事实:
「杨缮协已经没救了。无论你给不给他服用【philocraft】,他最终都会被映画都市同化。唯一的区别在于,如果【philocraft】的铺垫足够,可能他还能保存心智在映画都市里生存下去,而意志薄弱并且在那之前没有足够的适应期的话,最坏的结果是被大量的常人无法理解的尖锐现象冲毁大脑。」
「那……」
颤抖的声带。
「最后会变成什么?」
「谁知道……一片空白的弱智吧。」
我没法抑制住内心的震撼,外化出来显现在掌部的肌肉痉挛,还有一刻不停向下流淌的冷汗。
潘默林一言不发地背对着门口。
「我该怎么办?」
「现在他还昏迷着,估计正呆在映画都市里面——如果再晚一点,他的大脑组织受到永久损伤就真的没救了。我一直在等你们俩睡着——因为你和你放弃社的朋友们似乎并不欢迎我。她甚至在两个小时之前还在跟踪我,想要查出这些药丸的来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
「他有大约两周没有再服用【philocraft】,现阶段恐怕就算往他嘴里塞十枚药丸也无济于事。他需要填的空隙太大了。一步登天不用说肯定会摔死在路上。」
偏头痛再次发作起来。我认出那是安和枫曾经向我展示过的淡黄色药丸。
「这本来是样品,我在提货的时候刚好研制出来,就送了我两枚,其中一枚估计是被你那朋友偷走了。是【philocraft】的新版本,功效是原来的数百倍。并且可以在不让人陷入疯癫的情况下完整地体验映画都市,你可以理解为10元的一分钟体验版和328的数字典藏永久版的差别——只不过有个缺点。」
「什么缺点?」
「缺乏临床实验。」
潘默林离开了医院。
他的目的——也就是【救赎】杨缮协——刚一被托付到我的手上,那个男人便踏着腐烂变黑的叶子,举着那把丧葬仪式用一般的黑伞走出医院大门。我目送老潘离开之后,偏头痛渐渐减缓下去,一时间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信任我与否的判断权就握在你手里。」】
【「要不要救他,你自己选择吧。我的义务已经尽到了。」】
我听见自己压抑着愤怒的低吼,诸如「这种时候你还能叫我怎么信任你?」「杨缮协他根本就没事!」「你摆明了就是在诓我让他进一步上瘾」之类的话,然而这一切的垂死挣扎全部无济于事,在潘默林最后的一丝踪迹消失在遮蔽视线的雨中时,一切仿佛回归原点,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酒吧、3元一串的烤串、小清河和月光,回到两周前在床上放声大哭的那个惶惑的下午。
「什么破义务啊。」
我没胆量无视严酷的现实。黑雨非但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反倒抱怨般地越来越大,窗台的灰非但没有被雨滴冲走,反倒越积越多。我看见一辆车灯被积灰遮盖住的出租车,勉强发出无病呻吟的喇叭响声,但它跟前事实上没有任何车辆。
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那无法逃离的重复,精神幻灭和顾影自怜——选择【philocraft】,甩开映画都市,求助于放弃社。事实上这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唤起最原初的孤独。我在楼梯间四处逃窜的壁虎和老鼠群里满地打滚,试图挣脱永无止境的踌躇和自我观照。
在幻境中恍然看到自己的虚像,看着那个眼窝深陷,满脸疲态的年轻人张口吐出残酷的宣言:「你亲手杀了杨缮协。」我试着对自己继续分解,剖析,自省,找出自己在逻辑上的漏洞说服那个该死的周毓均。得到的结果则是我就他娘的是个冷血的混蛋,从来没对自己的舍友生出过任何感情,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杨缮协早点在疯狂的世界里腐烂殆尽,这样一切就可以结束,自己就可以得到安宁。
「为什么不去做呢?」
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这幻听并非出自周毓均之口,也不是潘默林或者杨缮协曾经说过的话语重现,更不是什么词语的文字游戏。
我抬起头,赵澄若穿着惯常的白裙一尘不染地立在眼前。
莞尔一笑。
一闪而过的白影。
「你怎么在这……」
「嘘。」
她笑着将食指放在我嘴唇的中间。
「想去救他的话,去做不就好了。」
「可是……」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映画都市。」
微微宕开的心绪。
你也差不多该明白了吧?
周毓均。
我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拉开背靠着的那扇孤僻的大门。安和枫在沙发上仍然熟睡。大衣被搭在椅背上,我没去注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赵澄若,发疯一般地在口袋里翻找安和枫留下来的另一颗,恍然不觉自己拉开上的房门顺着弹簧弹回来,狠狠地砸在门闩上,在空旷的房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
安和枫被巨大的声音惊醒的时候,淡黄色的药丸已经被塞进杨缮协的口中。
「当然是……」
啪。
微小的声音。
有点像薄荷糖在口中被咬成两瓣的声音。
震荡。
耳鸣。
不可估量的【东西】从杨缮协的大脑里喷涌溢出,声音,重量,厚度,温度,湿气纷纷被蛮横的色彩扯成碎片。
黑洞般令人绝望的边缘则嚼碎了降下黑雨的冰冷世界。
「什……」
我来不及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神迹般笼罩目力所及全部画面的东西,是一场再熟悉不过的扭曲梦境的延续。
只是,
微小的变化而已。
【映画都市】展开了对现实的侵略。
时间为线条取而代之,
挤开现实世界苟延残喘的余烬;
空间无序地溢出重整,
淹没残损贫弱的最后一丝理性。
话语犹如落地的泡沫般没能传达到房间四周便归于沉寂。
「救他。」
03
「终端。」
「光栅。」
「毛毡。」
「耀斑。」
分割的和弦在耳边嗡嗡地响动,眼前的画面像是陷入爱丽丝梦游仙境综合征一般地天旋地转,眼前的物体随意变大变小的现象大约持续了好几分钟才停住。
睫毛的末端聚集的露水被抖落。
「什么……」
我试着呼唤被巨幅的冲击掩盖的某些记忆,确信眼前的世界确为现实,只不过蒙上了一层错觉般的近乎完美的图层。恍惚间看见躺在身边的安和枫,看向自己由流畅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身体轮廓,证实了自己和安和枫都已经被同化成二维的生物。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精神现象越发真实。
「……东西。」
窗外黑色的墨滴仍然浑然未觉世界的巨变降下,被帧数极低的几张贴图拼接起来的粗糙画面反倒显出哀伤。少女的呼吸趋于稳态的反面,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醒来。
「……怎么回事?」
「shit。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做了什么?」
见证着一点一点地清醒的安和枫露出怀疑的神态,仿佛受到暗示的记忆从大脑里流出,闪回的画面定格在我往杨缮协的嘴里送喂那颗黄色的药丸,又想起房门前的挣扎,突然出现又消失的赵澄若。
「我……」
我也想知道,自己TM究竟都干了些啥。
「先不管这个,你刚刚干啥去了……我去。」
我此时才注意到这里和在城南往事时所目击的碎片有所不同。那种与整座城市融为一体,飘忽而浪游的体验,还有名为责任的枷锁被压扁所释放出来的巨大的自由,在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上述的特质体现出来。安和枫意料之中的震撼并未激起太多波澜,但我没有从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读到什么傲慢或者快感,愈加确认自己的猜测。
「这就是【映画都市】?」
「……不全是。」
失去了奇妙的精神上抚摸般的享受,眼前的东西反倒变得清晰可感。缺乏动感的扶手椅上,被锈蚀的几个角落的痕迹刻意地放大,无序作为规律排列在泛着金属光泽的着色上。全部的深度和美感在活动的线条下被完美地发掘而出,又不显得浮泛或者华而不实。整个二维世界的一丝一毫都被寄予了美的补充和再创造,简直像是出自真正的大师之手。
【「是美。」】
手肘处好像被人捏了一下,大概是安和枫为了验证平面般人体的质感不由自主的行动,我本能地转头:
一对透出水晶般淡紫色的瞳孔正微微惊诧地注视着我,在赤发的摇曳中微微翕动的睫毛和透明般的皮肤,一闭一舒的毛孔,微微张开的双唇,火红的发丝仿佛下一秒便会流出琥珀色的液体——
少女被漆上了映画的薄纱。
在心神摇曳的一瞬间我险些被骚乱的情欲支配,但随即便条件反射地向后闪躲。
「好漂亮……」
这句话并非出自我之口,而是眼前的少女。我能理解映画都市所能带给人们的那种狂热的中邪般的欲望的激发,对人类最本源渴求的再现。我立时意识到此时的自己也被这邪门的世界所粉饰,用手遮住安和枫的眼睛,以免她和自己被想象和审美的火焰烧成灰烬。
「小心点。这地方会侵蚀人的理性,别认真看任何东西。」
「为什么?」
「你会着魔。」
一直等到我和她的呼吸回归平稳,我才松开安和枫的眼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对方难为情地说了句「抱歉」。
病床上已经不见人影。
「这里……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杨缮协的【映画都市】。」
「难道【映画都市】有很多个吗?」
「——我不清楚,只是猜测……但是这里应该就是映画都市没错。」
不假思索地拉开病室的房门,一如既往的走廊呈现在视野范围内。
「我们现在在【映画都市】里的话……那不就代表我们跟那些失踪的人——」
我自言自语道。
「一个情况?」
不就意味着我们永远不可能出得去?
安和枫陷入了沉默,我背对着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未必。」
她思考了良久说道。
「况且,就算我们真是像他们一样被卷进来,也不一定就永远出不去,如果照你说的这城市的景象会迷人心窍的话,没准他们是还没找出能够逃离这里的方法,就放弃了逃离的想法。」
「那也说不定……」
猜测和推论在脑海里浮起来又沉到底端,映画都市的完美主义并非体现在全部的贴图上。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画面会显得模糊,而更远的区域甚至只是一堆没有固定形状的马赛克,跟近处景物精细的作画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总而言之,当务之急是找到你朋友再考虑出去的事情,在这里干坐着肯定是没有任何希望逃出去的。」
她与陷入了犹豫的我擦身而过,踏进走廊。
不知道是不是受安和枫难以置信的沉稳所影响,我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直到她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神再次对上我的视线时,我才在心神不宁的余光里察觉到难以捕捉的恐惧感。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突然置身于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只不过恐怕安和枫也清楚——
在这个世界陷入慌乱或者交出意志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我们先在医院内部找找。」
杨缮协的映画都市确实与我的所见有些不同——这些不同可以直接地反映在医院斑驳破旧的墙壁上流动着的投影的水波,宛如一个巨大的夜总会。难解的各种语言和符号被干脆地涂鸦在地板上,像是被神化了的梵文或者埃及文字。离开病房越远,这些符号的排列就愈显杂乱,然而也更加密集。
「这地方让人怪不舒服的。」
「这不用你说。咝……好冷。」
安和枫的大衣消失不见了,因此她身上只剩下一条单薄的T恤,还是比较宽松的那种并不显身材的款式。
「映画都市——搞不好跟杨缮协脑子里想的东西有关系。」
「他是神秘学狂热爱好者吗?」
「原本不是。他自从看见映画都市的碎片开始,就一直关在房间里看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什么塔罗牌啦诸世纪啦还有一些美学相关的动画。啊——这一层没有。」
所有的病房全都空着。在楼梯的转角停留了一会,等待数以百计的壁虎四处仓皇逃窜。安和枫踩过已经熄灭的烟蒂考虑着着上楼还是下楼。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什么头绪,只是胡乱地四处游走。
「往上走吧。」
我一耸肩。
「听大姐的。」
事实上这跟扔硬币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根据每个人的心中所想,通过这种方式把思维通过色彩和线条——一言以蔽之,【映画】表现出来。」
我回想着潘默林曾经嘟嘟囔囔的那些难解的话,四楼的墙壁上爬满了荆棘和地衣。
「听起来有点像固有结界……那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
「固有结界……」我感到有点好笑,险些被带有尖刺的墙壁划破。「都说了我不清楚——这里究竟是被改造过的现实,还是另一个世界,还是说干脆就是咱们的幻觉。」
穿过楼梯间的时候,大量腐烂的树叶和积灰呛得肺部有感染的错觉。尽管没有任何东西在动,我依旧确定这座医院正在排斥我们。四楼走廊的左半部分被堵得严严实实,安和枫的帆布鞋被带刺的植物划破。整个四层仿佛变成自远古时期就已经废弃的沼泽,我努力挽留自己被幻象摄取到涣散的注意力,忍着审美疲劳般的恶心往右走过去。
「前面没有灯了。」
「试试手机。」
灯管被藤蔓的延伸顶穿,我掏出竟然还能正常使用的手机,屏幕上的信号处虽然显示叉号,但手电功能显然还能用。我挨个拉开已经被苔藓占据的门扉,得到的答案总是空无一人。
「怎么会这样——这家伙的内心跟原始丛林一样。」
开始自言自语,试图打消对未知黑暗深处的恐惧。安和枫跟我并排走着,四处打量这令人费解的自然现象。
「防御机制……」
「看来他不太想让我们窥探他的内心。」
注意到壁虎的异动,小东西颤抖地钻进腐殖质滋养的土壤中。安和枫正回答我的疑问,突然间停下脚步。
「别动。」
「怎么……」
赤色头发的少女迅疾地捂住我的嘴,示意我停止出声。发毛的恐慌感从蕨类植物的细小颤动里渗出来,我只看见前方深沉如水的黑暗中什么东西微微闪了一下。安和枫左手的食指在湿滑的泥土墙上刻划着,我低下头,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单纯的汉字。
几乎震穿耳膜的破空声与晕眩的视界同步进行,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安和枫已经飞扑过来将我撞倒。视线的边沿所及之处,一支细长的标枪插在我先前站立的位置。
【跑!】
04
啥?
那个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
仍然没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揉着脑袋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被安和枫推搡了一把,看见掠过耳旁的第二只标枪带起的狂风划破皮肤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正在被什么东西袭击。
有人想要把我们做成肉串。
「快跑!」
「这也算是防御机制的一种么?有点厉害!」
「废话!要不是老娘你现在喉咙上已经多了个眼了!跑跑跑!」
调匀呼吸的动作没做完,身体便被脆弱的神经细胞牵引做出奔跑的动作。
符号,数字,枝条,苔藓,花叶——眼前飞速消逝的一切狂乱地舞动起来,充满了生命却死气沉沉的幽深走廊在冲突爆发的一刻转为群魔乱舞的乐园。
脚下的步伐一变快,我顿时理解了为什么地上会布满苔藓和地衣,为什么墙壁会被泥土和尖刺所覆盖——
狭窄的走廊里,对于身后飞来的标枪几乎没有闪躲的余地,湿滑的地面极其容易于其上滑倒,就好像我当下面临的境遇一样。没有看到横生出来的根系,视野不受控制地疯狂下坠——
扑通。
幸运的是,第三支被投出的标枪恰好由于我的重心降低而未能命中。不幸的则是,我像只汤姆猫一样栽倒下去,保持平衡的器官仿佛失灵,趴在地上将背部彻底暴露出来——嗯,这土真好吃。
「往里躲!这么跑肯定会死!」
没有来得及翻身的我只能任凭她摆布,好在之前的几个病房里有一扇门是敞开的。
门扉砰地一声合上。
除了她拧动门闩的声音和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以外,一切的混乱无度全部消失了。房间里一片深邃的漆黑,全是氯仿的味道。
「大姐你力气不小啊。」
「这地方越来越邪门了——跟寂静岭似的。接下来怎么办?」
心有余悸的眼神看向我。
我看向被植物藤条封死的窗台。
「你看清楚后面那家伙是谁了么?杨缮协?还是什么别人?」
「恐怕都不是。」
安和枫没再出声,因为咔嗒咔嗒的靴子晃荡声已然隔着水泥墙和门板由远及近。对方似乎毫不慌张,因为脚步的声音缓慢而且极有规律。远处的房间大门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乎是袭击者在挨个房间搜查。
「恐怕根本连人类都不是。」
「怎么办?」
我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早知道变成这种情况就让战斗部的人来处理了。」
「哈?」
她伸展了一下肩部的关节。
「只能跟这混账来硬的了。」
「等等等一下你认真的?要跟那种家伙战斗?」
「你听好,小周——一会你站在这个位置,等一会那家伙冲过去的时候你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我记得这医院的尽头有安全出口。」
「可他为什么会冲过去?」
「这个嘛……」
没搞错的话,我们的位置和袭击者还剩下两个房间,也就是三米长的距离。
「因为看起来这家伙脑子不太好使——一会你就知道了。」
在巨大的声响发出的一瞬间,门闩转动,安和枫随即用肩撞开门向外翻滚,双脚平稳踏地的同时,一支标枪擦着她的的轨迹飞行过去。我微微欠身,在角落处仅仅只能瞥见红色的残影,以及瞬间填满视线的人形物体。安和枫如同弹射一般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转身飞奔。
「果然你只能拿两支标枪。」
【权杖骑士】
在袭击者的身形印入视觉区域的时候,这个词汇没有任何缘由地从脑中闪过。这时我才发觉那人丢出来的是做成标枪形状的尖柄权杖,背在身后的袋子里。单薄而瘦弱的上身令人怀疑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能量使得这人能够负载如此之多的权杖标枪。
余光瞥到的地方,每扇门的门锁处都被插上一根长柄木质标枪破坏掉了。权杖骑士的头部被胡乱涂画一般的线条抹黑遮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法窥知这人的容貌。
空着两只手的权杖骑士在目睹了安和枫挑衅般的奔跑后,没有选择抽出权杖继续投掷,而是如她先前所料般转而向少女的方向疾冲过去。
差不多明白点了。
阵痛。
「跑啊!」
安和枫是要让自己做诱饵。
「管我做什么!」
站在走廊的中央,头部隐隐作痛,快要炸裂的感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起来。权杖骑士根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也不管正被逼到死角上的安和枫究竟正对着谁说话。安和枫灵活的身体在狭窄的走廊里迅速移动闪躲四处轰砸的权杖。
这算哪门子妙计呢?
「去救杨缮协!」
「他不是你朋友吗!」
为什么挪不动步子呢?
此时转身逃离正是最佳的选择。
我也确确实实同意这个选择。
但我为何没能听从安和枫的计划呢?
身体向着悖逆理性的方向开始行动。冲动将我的身体加速到仅剩一步便能触摸到那脑袋被涂黑的怪物的时候,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上正抓着一柄权杖。是之前没能命中安和枫的那支。为何我的手中会抓着一柄权杖?
是啊。我在做什么呢?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向着少女期望的方向开始加速,举起手中的标枪权杖直愣愣地刺过去。问题应该不在于我在做什么,而是……
「你疯了吗?!」
漂亮的转身肘击。
片刻的迟疑的后果就是理智被天旋地转的狂飙感一路吹飞,飞出去倒在地上的同时,口腔里除了泥土的新鲜味道以外,又多了丝血腥味。偏头痛的地方遭受了猛烈的撞击,不知道是否是疏通了堵塞的穴位,血液开始正常回流,遭到权杖骑士回身的肘击后,我非但没能如愿陷入昏迷,反倒比之前更加清醒。
手中的权杖也仍未松脱。
我翻身跳起来的同时,恰好目击到怪物举起标枪向眼前的少女刺过去。赤发的少女侧身闪过的同时几缕发丝被刺击的烈风带下来。安和枫抬起右腿,趁着权杖骑士刚刚完成攻击重心不稳的时刻冲着那乱七八糟的脑袋使出一记回旋踢。
「%#+@。」
几乎能听到轰的一声。遭到踢击的冲力而一瞬间怪物向后倒退,而我在那时候还未从疼痛中缓过劲来,只得用权杖架住权杖骑士的身体,冲力被它自己试图保持平衡的力抵消了大半,紧接着怪物紧接着向着之前令它头晕眼花的女孩冲过去,无视了身后的我。
「&$+%⑨。」
安和枫压低身体,用右腿的膝盖稳稳地接住了近乎失去理智的权杖骑士的无脑冲锋,紧接着挨了一记勾拳的怪物在向后仰倒——倒向已经将权杖的尖端对准了它的我。中途还嘟囔了几句,可以确定那不是英语,但也不是国语,从发音习惯上更接近日语或韩语。
尽管面临生命危险和侧脑几乎要麻木了的疼痛,在被削尖的权杖尖端精准无误地刺进怪物的心脏时,我的脑子里仍旧只能思考它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个问题。
「噗嗤。」
是血肉被撕裂的触感。
虽然从未亲身体会过,但是在视觉被鲜红的血液填满的瞬间,我能够确认自己刚刚用一根木质权杖刺穿了一个生命体的心脏。
「大概吧,我已经疯了。」
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我跌坐在湿滑的地面任凭血液渗入土壤,流过脚边。期间权杖骑士偶有神经细胞触发的抽搐,但最终归于平静。发抖的右手不自觉地松开权杖,过度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
我重新开口。
「安大姐,看不出来啊——出乎意料的强。以前莫非练过空手道或者散打之类的?」
「……好歹我也是女孩这么说有些过分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对杀人这件事好像没什么感觉?」
「不。其实因为见血现在正怕得要死,连站起来都费劲,只能麻烦你扶我起来了。」
或许是受到不够真实的世界表象的影响,抑或是受到这个人并非人类的暗示,总而言之现在的我内心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想笑。
「听我说,小周——」
安和枫凑到强撑着露出笑容的我跟前,在距离不到三公分的地方认真地说道。
「以后决不能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万一委托人死了的话,就算完成目标也不会算作处理成功。」
「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没从你那拿到报酬,就这么死了的话我找谁收钱去啊。」
「噗。可你要是死了我这报酬给谁啊?」
「给刘谥那穷小子啊。要是你也挂在这,连给我收尸买棺材的人都没有那我这活得也太憋屈了。」
「噗。」
我盯着眼中满是笑意的安和枫,一阵仿佛压抑了太久时间的大笑猛然从胸膛中迸出。仿佛积压了几个世纪的怨念在这句并不是多么好笑的话的勾引之下随着眼泪一口气喷出,就连偏头痛的复发也在这响亮的笑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在我笑到一半终于勉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安和枫也在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就这么跌坐在权杖骑士的遗体前,在孤独潮湿的医院里不顾形象地开怀大笑,未知的恐惧与余悸还有沉寂已久的不被理解的苦闷全在这潮水般的笑声中冲散淡化,直到笑声完全结束,我才断断续续地克制住笑声,说出之前想说的话。
「大姐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插旗真的没问题吗。」
「这你就不懂了。反着插的旗子从某种意义上是比护身符还管用的玩意。」
她笑着说道。
05
五楼。
地板像是被掺了水的墨汁认真地涮洗过了,脚踩在坚硬的地面上的久违的感觉并没给人带来多少安心感。一股腐臭的墨水味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行走在纸面般的迷宫中的感觉一闪即逝。
与四楼截然不同的装潢,已然令人无法将越来越离谱的环境与中心医院充满现代感的空间联系起来。穿越了湿热的雨林跨上安全楼梯之后,场景飞速转变,几朵黑色的纸花在墙角悄然开放。
「要是能扛个摄影机来,估计能在动画电影的领域上名垂青史了。」
「那么这应该算什么题材呢?」
静得耳朵发疼。
「有点像热血冒险游戏,还是那种迷宫式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皮,提防着注意力的涣散。
「也就是说照这个套路下去,刚刚只是个小boss?后面还有中boss之类的才能见着他?嘶……好疼。」
我擦了擦先前磕在地上划破的侧脑,痛感姗姗来迟却势头丝毫不减。穿过渐宽的一小段走廊后,安和枫伫立在通道的尽头。
「小周……」
正疑惑她为何会驻足的我赶上前去。先前弥漫在视野里的雾气骤然消散的同时,一阵猛烈的摇动震碎了幻觉般的昏沉,只能看见视线无法全然涵盖的宏伟空间迅速延展。医院的五楼整层被蛮不讲理的幻想彻底改造,中间直径约有二百余米的庞大圆厅被黑白相间的格子地砖铺满,像是被数倍放大的西洋棋盘。单调的黑白双色将巨大的视觉压迫感浓缩起来,双腿麻木到无法自由挪动。
「……你朋友兴趣爱好挺广泛。」
我咽了口唾沫,没说话。因为梵蒂冈大教堂般涂满了令人称奇的绘画的穹顶之下,并非除了地板以外空无一物。在穹顶正中心对应的地面上,矗立了一座庄严的王座。
安和枫指着那些纯粹由单薄的纸片支撑起来的身体,被手中所执的利刃和长枪压得弯曲。纸片甚至连人形都懒得做出来,就是单纯四四方方的扑克牌模样的士兵,岿然不动地伫立并簇拥在王座的四周。另外一部分这种怪物则挨个站立在大厅四周,粗略一数的话数量大概在五十上下。
「那个玩意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扑克牌士兵么?」
我想起这些怪物既视感的由来。
「你朋友不按套路出牌啊……四层是塔罗牌,怎么到这层开始玩扑克了?难不成还有游戏王?我可不想半路碰见个青眼白龙什么的。」
「咱们还是最好庆幸五层不是炉石,否则咱就得跟死亡之翼或者克苏鲁一样的上古之神掐架。」
「那些家伙没什么区别啦。反正咱都打不过。」
踏前一步。
那些扑克牌士兵似乎并未注意我们的到来而仍旧纹丝不动。我忍住想要上前确认它们是否只是不会移动的雕像这个念头,环视四周试图找出不太对劲的东西。
王座上空无一人。
本应当端坐着的红桃皇后此刻并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我曾经设想过杨缮协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人被无数的士兵簇拥欢呼的场景,但是此刻仍旧不见他的身影。大厅的两侧分别有一个房间,房门紧闭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所以说现在怎么办?」
「这些家伙似乎不会动。咱俩分头找找……」
「求你别再插旗了。」
「我没在插旗啊,它们真的不会动。」
偶然间的转头令我看见安和枫正用从四层捡拾收集到的木质权杖戳着扑克牌士兵的腹部——说是腹部,其实也不过就是牌面中间靠下的位置罢了。
「大姐,咱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作死的……谁知道这群玩意会因为什么原因就突然醒过来把咱大卸八块。」
「找人?你打算怎么找?找着了又能做什么?」
安和枫突然质问起来,我一时语塞。
「说到底咱根本连要做什么怎么做都搞不懂,如果再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的话——
「这辈子也别想跑出这鬼地方。」
话音未落,安和枫回身一棍抽在扑克牌士兵的身上,柔软的纸面瘫倒在地上,长枪咣啷咣啷地在地上发出哀鸣,即便承受了如此沉重的攻击,扑克牌士兵仍旧像陷入瘫痪肌肉萎缩的人一样没做出任何反应。
「怪了。这么插旗也不动?」
似乎是不相信眼前的东西是真的死物,权杖尖端再次插入另一名扑克牌士兵的胸口,在兵刃落地的声音响起之前扑克的身体再次瘫软下去。
「杨缮协摆了这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放一堆玩具在这?」
疑惑地看向其他仍旧纹丝不动的扑克牌,我攥紧手里的权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停地攻击扑克牌士兵的安和枫,不祥的感觉升腾而起。
这座大厅存在的意义在哪里?空无一人的王座,任人宰割的扑克士兵,墨水般的地板——与之前狂野而无拘无束的丛林完全不同,整齐的士兵阵列,规矩的瓷砖方格,严肃到令人心生恐惧的世界。
哪里?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不反抗呢?!」
我仍旧站在原地思索,方才注意到安和枫已经开始攻击第四个扑克士兵,而第三个扑克士兵已经被尖锐的权杖扯成碎片,根本看不清牌面上的数字。女生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先前的沉着。
「安大姐?」
「我倒看看戳到第几个你们才能动起来——」
第四名士兵应声倒地。
「安和枫!」
没有回应。
注意到安和枫的异状但为时已晚。这座大厅似乎能对人施加某种心理暗示。陷入某种破坏和毁灭偏执的安和枫已经听不见外界的话语。但是为什么会引诱人的攻击性呢?
【「你在压抑你的人格。」】
攻击,失去理智。解放,人格。
【「你被理性洗脑了。」】
压抑,平静。调和,自省。
【「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打开那个纸包,然后就着房间角落的积灰全都吞进去。就好像你舔干净咸鸭蛋里剩下的蛋黄一样。」】
欲望的缺失,重构,认识,流出。
「糟了。」
还有神性。
【「 We are all connected. 」】
我看向王座。
「安和枫!停住!别再打了!」
王是被谋杀的。
秩序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
结构是为了被砸碎而构建的。
「这他娘是个陷阱!」
试图冲上去制服正将扑克牌士兵殴打成碎屑的安和枫,试图抓住向下戳刺的棍棒。我抓住安和枫的手臂想要让她冷静下来,无奈对方的力气比想象中还要大。赤发的女生像只小牛犊一样拼命地甩开我,再次冲上去的时候又在半路被一脚踢开。
「滚!」
对整齐划一的阵列和稳定所带来的的压迫感本能的反抗,在这个大厅中被无限放大。安和枫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砸碎秩序的魔咒之中。不知所措地倒在地上时,下意识地抓住手中的武器。
【这混账疯了。我得制止她。】
可怕的念头一闪即逝。
拎起权杖的圆头狠狠地敲在安和枫的背部,仿佛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但这只是令她破坏的行动有半秒的受阻。几乎能听见她扭转头的朝向时颈椎发出的声响,在那对令人心神荡漾的眼睛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怒火和好战的情绪。
安和枫操着已经断裂了一截的木棍横扫过我的头部,我几乎是贴着木棍的轨迹闪躲过去,但是低头的瞬间面部却正好迎上安和枫的膝盖。
避无可避。
正面迎接猛烈的冲击,酸涩的液体和腥味一齐自鼻腔涌出,精神一度陷入白色的光晕中。我似乎看到自己划出一道弧线倒在两米远的地方,与那些破烂不堪的扑克士兵一般待遇。
「咳……呸。」
再次睁眼的时候,安和枫仍旧在大肆破坏那些扑克士兵而并没有乘胜追击,我吐出口腔内部被咬破的伤口处涌出来的血块,几近为被无视的羞愤和无助感所激怒。然而想要冲出去的时候却被某种此前一直困扰我的东西击倒,牢牢地挡在我的面前。
我认出那是理性。
稍候,我刚刚做了什么?
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竟然袭击自己的同伴。在被击中的触感顺着鼻窦传达到反射神经的一瞬间,什么计划,冷静,朋友,救赎,全都变成不足挂齿的小事。对比度强烈的布景一再冲击着脆弱的脑浆,为了夺回理性而发起的攻击,最终却差点令我失去它。
我是为了什么才冲上去阻止她?
本应毋庸置疑的答案却一直憋在嘴边说不出口,而事实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答案。被怀疑论击垮的心理暗示的尸体倒在眼前,提醒我事实上从一开始就被狂热的气氛所催眠,而阻止安和枫只不过是为了让我陷入混战而找到的蹩脚借口。
「妈的,对啊。」
而那个解决的方法事实上简单得可笑之极。
扶着破了皮的膝盖强撑起来。被踢击搞得天旋地转的视界尚未完全恢复正常,我不再理会一边疯狂大笑一边蹂躏那些纸片的安和枫,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挤开不会反抗的扑克牌士兵,一点一点地爬上王座。
王已经死了。
【「 We are all connected. 」】
秩序随意打破。
「如果【王】已经不在的话——」
触碰到王座边缘的瞬间,扑克牌士兵开始蠢蠢欲动。弯曲的身体瞬间直立起来,仿佛已经等待许久的红桃皇后重新归来。
长枪被整齐地竖起。
扑克牌士兵被重新赋予生命。
但愿这能阻止你,安大姐——
「那我来重建秩序不就得了?」
06
瘫倒在王座上。
飞速掠过的三月兔,倒地不起的帽子小丑,潮水般涌过的士兵,贾巴沃克。
蜻蜓,流转的光阴,墙角盛开的天竺葵和雏菊,奇长无比的广角视野。
高跟鞋,小洋装,梵文,权杖。
宝剑国王,节制,恶魔。
双眼通红像只兔子的女孩。
纵欲。
原地绕圈。
映画都市活了。
安和枫确实很强硬。尽管遭到数名士兵的夹击仍旧努力做出游刃有余的态势,但是体力上的不足令她的招架动作凌乱起来。在枪影和权杖的交错中恍然看到少女的肩膀被刺穿的景象,忍不住想要从王座上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少女仍旧毫发无损。
象征秩序的王座重新迎接它的王的那天,映画都市终于开始显露它狂乱无度的本性,然而此刻的狂乱却是为了弥补被闯入者破坏了的秩序。我看到扑克牌士兵的摇动,看到它们前赴后继地向赤色头发的女孩那里涌过去。我终于发现在映画都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秩序可言,这里唯一的秩序就是不断地将大脑里溢出来的炫目的意象推向极致。
最终只剩下躺在座椅上回忆,闹钟却想着坐在宿舍里那难受的小凳子上的日子。短短几日的光景经历过数次苏醒或者沉睡,什么【philocraft】,映画都市,鲁菜,偏头痛,雪碧,还有什么让人恼火的黑雨——原因有很多,程度略有不同,但思维平生以来却从未似当下一般清醒。
「厉害厉害。」
声音是从王座的背后发出来的。
并没有意外的惊惶,我听出杨缮协富有磁性的嗓音发出久违的音色,在KTV里放声高歌的时候杨缮协总是扮演主唱的角色。
「啊……总觉得睡了个好觉。那妹子真的很厉害,我这种身板估计十个也打不过她——虽然我没见过她吧。她是谁啊均哥?」
「她叫安和枫,是刘谥的朋友。」
杨缮协没有从我身后的王座里走出来,从别的地方看上去大概像是我在与屁股下面的座椅对话。
「哦哦,那么来这里有什么事么?嗯?均哥你怎么坐在这?」
「啊你说这破椅子啊。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想试着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穹顶像是要坠落一般透出迷惘的色彩。我垂下头的时候,杨缮协就站在我跟前。
「——也是为了拖你出来。」
他一副无辜的表情摊手耸肩。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我咬住牙关。
「你还想回去那个无聊无趣的现实?你难不成觉得见过了如此美妙的景象之后,我还能毫无顾忌地像那些傻子一样仅仅满足于片刻的欢快和愉悦么?」
「映画都市满足外界能给我的一切,还能满足现实给不了我的东西。我可以创造行人,并非丑陋不堪而是精雕细琢的人类,我可以混在他们中间享受自己的一呼一吸,做一个不被人理解的王,可以整日整夜不睡觉,创作不需要逻辑,情节,合理性的剧本放在电影院展演,我可以发掘万物全部的美感变作全人类的享受材料,可以不必拘泥道德和伦常的束缚,在这铺天盖地的巨大的自由里穿行。」
「你能给我一个理由离开这里么?均哥?」
我,
我——只是盯着他焦急的眼神,但那并不是自己不被理解的愤怒眼神,而是出自对我的同情或是怜悯,出自对于我冥顽不灵的一种惋惜。
「你能承诺我在现实中得到更好的东西么?什么痛苦啊,悔恨啊,输掉游戏后的失落啊,三杯下肚的惆怅啊,作业无法完成的忧虑啊,无法寻得配偶的嫉恨啊,你能在现实生活中像现在这样打破它的桎梏么?你敢这么做么?就算真的敢这么做,也只会招致怨恨,因为你破坏了他们庸常的生活,你试图把他们从平凡里拯救出来,而这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但在这根本用不着考虑社会对人性的扼抑,也用不着考虑自己对他人的影响,因为你全部的世界都只有你自己,你在自己的身体里扮演创世的神灵,没有精神上的专制或者被剥夺的自由,你可以长时间不知疲倦地思考,你可以同时出现在任何地方,人性变成了神性。」
「但是你被限制在了自己的体内。你只是自己的神。」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Who care?」
即便被我反驳,他依旧一幅游刃有余的样子俯视下方的战斗。安和枫终于即将招架不住,大腿和侧腹部开始冒出血液,尽管如此扑克士兵仍旧没有停止攻击。
「的确,我确实变成了这座都市的奴隶,我被它限制在这里,但谁管那种事?」
「我知道自己的理性被情感和审美吞掉了,这座城市不容许逻辑存在,但你难道没看到我乐在其中吗?」
「说完了吗哥们?」
我从王座上站起来,轻轻伸了个懒腰。
「……」
「能冷静下来了吗?」
「我觉得我很冷静了。」
「别瞎掰了哥们,你比我清楚得多。这地方就是你内心世界的缩影对吧?要是说平常时候我看不出你在想啥只能说我认栽,但是现在这鬼地方就是你内心最直白的表现,要是这样我还看不出什么的话那着大学我也甭读了,直接搬砖去得了。」
「哦?请讲。」
「一开始我还奇怪——按理说主张感性的映画都市应该是些灵气四溢富有动感的地方,即使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一星半点,也不至于像这种地方一样死气沉沉。」
「四楼有个背着权杖的大哥,那么大数量的权杖下面却是一个脆弱的身板。按理说人的潜意识应当反映人的内心世界,那么那些权杖代表了什么呢?」
我慵懒地将脑中浮现的推断说出来,但出口的理论连我自己也很乏味,甚至想打个哈欠。
「五楼,空旷的大厅,静止不动的扑克人偶。你明明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神,却并没有出现在王座上。毫无生机的秩序并非由你自己打破,你为什么不靠自己的力量恢复这个狂乱的世界,而是发出浓重的心理暗示,渴盼外来者砸碎这些秩序呢?」
「想听我说结论么?」
没有回答。但杨缮协脸上游刃有余无所顾忌的表情却开始消退。
「你其实是害怕这座城市的吧?」
「不可能。」
「别那么快否定啊。防御机制这东西人皆有之,尤其是这种直观反映内心世界的映画都市就更加明显。那权杖骑士看上去似乎是勇往直前赴汤蹈火的类型,却背着十根沉重地压迫着他的权杖——」
「你并不是开心,相反则是对这座城市的本身陷入迷茫,你被自己的想象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无法接受如此剧烈而瞬息万变的感情。」
「你很累。」
「但你没法回头。」
所以——
「所以就有了五楼。」
「一个静谧的,肃穆的空旷大厅。我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哪里有些古怪——身为一个唯一的神,设计了一个王座却不肯坐上去,那为什么不干脆让王座消失?」
话音刚落,杨缮协的身体便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我能看到他拼命地抑制抖动而全身紧绷的样子。
「所以我猜——会不会这些扑克牌士兵,这些天竺葵,这穹顶,甚至这大厅,整个医院的意象——」
「都是你围着这个王座做出来的?」
「拜托你别说了……」
「很可惜我已经闭不上嘴了。明白了这一点问题就很清楚了——你并不是不想坐在上面充当那个至高无上的王,而是不能。你厌倦秩序,厌倦一切的循规蹈矩,但是你对于破坏他们又心存畏惧,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一旦失去了秩序,永无止境的熵增热寂便会往复无休。你渴望逃离,又渴望永远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和孤芳自赏的孤独当中。」
那像是老潘会说出口的话。
「差不多够了吧……?」
「你根本不是什么敢于冲破世俗陈规的自由主义者,支撑这个城市全部的勇气,思想也全不是你自力获得,而是药物给予的。」
「杨哥啊——说到底,你其实只是软弱而已吧?」
那一瞬间整个惶惑的大厅,医院,扑克士兵化为乌有,右手几乎断掉的安和枫坐在虚空中喘息不止,杨缮协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被戳穿的气急败坏流溢而出。
身后的王座仍旧岿然不动。
「我是这里的神!」
「是么?试试让我后面这个王座爆炸。」
「……我现在可以让你爆炸。」
「尽管来试。」
脖颈间的力道加紧,但是呼吸却丝毫不受影响。
「说真的,杨哥,如果真的没法放弃自己的梦境的话——」
忽然想起准备已久,一直以来都想帅气地说出来的一句台词,自嘲那种话应该由刘谥或者安和枫那种一腔热血的青年说出,而非周毓均这种颓废忧郁的类型。
攥紧拳头。
虽然听不到BIU的一声,但是被你捉弄了那么久,这回让我好好报复你一下吧。
「那就让我亲手砸碎你的幻想!」
右拳狠狠地砸在杨缮协的脸上。
07
9月8日的第一道晨光从久违的宿舍阳台上悄然流淌下来的那时候,我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发呆,与过去的每天我从梦中苏醒一般无二——但事实上我彻夜未眠。尽管我提醒自己熬夜正是身体虚弱的万恶源头,但是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困意,脑子里想着三件事。
映画都市的仙境破碎的第一秒,我奇迹般地没有陷入晕厥,目睹了整个世界伴随着杨缮协向后倒飞的躯体,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瓦解,宛如剥开外皮已经粉碎的熟鸡蛋,而华丽的穹顶外壳之下是青灰色的天花板,而我们来时的通道褪下深邃的外衣之后,显露出来的只是杨缮协病房的大门。破碎的衣裤,瘀青的皮肤,还有安和枫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陡然恢复如初,清醒的噩梦就此归于沉寂。
再次躺在久违的宿舍里的成就感并未令我欣喜。刘谥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他告诉我在医院外能看到这个病房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随后便转为黑洞般的纯黑。病房门无论如何也没法打开,尽管那只是一扇年纪不短的老旧木门,但刘谥硬是用上了消防斧,也没能撬开紧闭的门扉。直至那盏吊灯再次透过门上的玻璃发出光芒,他才闯进这该死的空间,目击倒回到床上的杨缮协,昏迷不醒的安和枫和目光呆滞的我。
安和枫没有生命危险。在映画中的伤痕只不过是纸面上的涂鸦,根本无法带进三维的现实之中,只不过精神上遭受的重创令她一时间难以苏醒,一直到刚刚为止刘谥才用短信通知我安大姐已经苏醒,只是被躁狂的幻境折磨得相当疲惫。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后我声称自己想要回宿舍帮众人请假,没有继续留在医院。
还有最后一件事。
黑雨在清晨消失。尽管在那之前早已有秋天降临的预兆,但总因首场秋雨迟迟不落而一拖再拖,直到早晨我没有搭乘地铁而是站在公交车上向外张望的时候,才想起满目疮痍的秋日确已到来,不过是以它独有的方式。泉城的大街小巷如同火山肆虐一般,在湿气蒸腾的清晨被披上了一层史诗般的灰烬,空气里满是蜻蜓,环卫工扬起扫帚清理台风过境般的落叶。第二天清早新闻报道了关于济南城降下黑雨的事件,确认这是济南城工业和人口污染严重的报应。
我看向卧室里空荡荡的三张床铺,猛然间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自己没法承载如此庞大的回忆的重负,或者面对杨缮协以及安和枫。想要就此沉睡,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将身体托付给放纵无羁的心灵,害怕一旦放弃永续不断的思考,便会落得跟此前的杨缮协一样的下场。
杨缮协最终醒了。醒来的时候心率平稳,像往常一样爬起来想要去厕所,并且在刘谥想要搀扶他的时候挥手拒绝。刘谥没在意这件事,只是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询问我是否需要吃个早饭。
「好饿……」
我开始有些后悔当初断然拒绝刘谥的提议了。在踏出门的时候想着如果在映画都市里死掉的话,在现实生活中会如何呈现之类的事情,穿过凄清的马路走向食堂。
胡辣汤的味很正。希望就着煎饼把烦躁顺着明显是加多了淀粉的汤汁一并咽下去。但是粘稠的汤汁明显过烫,我强忍着喷出口的念头用煎饼把它挤下去,食道里烧灼的感觉肆虐了好一会才慢慢消失。
「那么不管不顾地咽下去可是会得食道癌的。」
「啊——那只是一时疏忽。」
「你不吃咸菜么?」
「我没那个习惯……」
不对等等,我在和谁说话?
抬起头时,对面的座椅上空无一人,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出现了幻听,自顾自地跟自己创造出来的形象对话,忽又想起那声音听起来甚为熟悉。
「是我啦。」
声音自背后出现,随即向我的右侧转移,赵澄若提起裙子从旁走过,优雅地坐在我正对的椅子上。
「你要吓死我啊大姐……刚刚还在我前面怎么一下子就窜后面去了,还一点脚步声没有。」
「没有啊?我一直在你身后说话。刚刚路过食堂就看见你坐在那捂着脖子。」
是么?
我拍拍自己的耳朵,想要确认自己辨认方位的能力是否有所下降。陡然想起在医院突然出现的赵澄若。
「对了……昨晚那次,真的谢谢你。」
「唔?你是说借给你衣服穿的事情么?」
她摆摆手。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都是潘叔的……」
「还有医院那次。」
「啊……那个啊……什么医院?」
眼神似乎有些闪烁。我把卷起来的煎饼塞进嘴里咀嚼之前说:
「就是医院啊。如果没有你提醒的话我恐怕永远不可能从犹豫里解脱,给我勇气的人是你啊澄澄。」
「可是……我昨晚没去过什么医院啊。」
「那你昨晚在做什么?」
「我……我就是洗了个澡,然后嗯……就睡觉了,没做什么别的事,没去过什么医院。」
我盯着她含糊其辞地低着头说话,双腿不停地摩擦,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感觉甚至有点好笑。
「澄澄?」
「嗯?啊。我在……」
「要是根本不会撒谎的话,还是干脆不说比较好吧?你这架势就算是小学生都看得出来你在撒谎了。」
「看,看出来了么?!」
「嗯,明显得要命。」
「……抱,抱歉。」
我把整个一碗胡辣汤全部倒进嘴里,温热而不凶猛的辣味涮洗着沾满了氨味的口腔上皮,冲掉一夜的疲惫。
「如果实在不想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强求你不是?话说回来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啊……澄澄,」
找不到餐巾纸,干脆用手拭去粘在嘴边的汤汁。
「你……为什么总是救我呢?」
啧,这台词好蠢。但是似乎也找不出更确切的方式来表述了。
「呃?这个……就是偶然路过,所以当然会跑过来帮你啊。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我盯着她,睫毛顺着眼球的左右摆动而轻颤。
「为什么,你总是会出现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呢?」
「……」
她抿着嘴。
「那天我在柳树旁边快要晕厥的时候你出现了,而且身边还恰巧带着药。」
「而且,我不觉得一个女生会把刚认识两周的见过两次的男生带回自己的住处,还给他擦干净一身恶心的黏黏糊糊的药物衍生物。我不觉得仅仅只是单纯的热心引起的帮助值得你做到这种程度。」
「所以——澄澄?」
我问她。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对于赵澄若的怀疑其实早在柳树下再遇的时候就隐隐地有些萌芽。我一直以来都疑惑于服用了如此之长时间药物的她为何还能保持如此正常的心智,还有在羞涩和怯懦之下掩盖的令人困惑的洞察力和睿智。我清楚有一部分文学创作者尽管在某些方面显得愚拙或者迟钝,但一旦论及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便会陡然显露出活跃的精力和独到的见解,但是随着对于杨缮协的认知越来越深入,我意识到见过映画都市的人内心深处究竟埋藏了多么庞大的偏执,而因此这个纯真无邪,出淤泥而不染的学妹亦越发引起我的怀疑。
「所以——这还是不能说的秘密么?或者说,为什么对我如此地感兴趣?但我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特质啊。」
「学长你……真的不知道么?」
猛然的开口让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断地在你遭遇困境的时候出现,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你背进家里的浴缸擦洗身体?」
赵澄若把头压到最低,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
我轻轻摇头。
「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啊!」
哈?
08
赵澄若哭着跑出食堂的时候,桌子周围没有一个人。当时的时间已经是9点二十几分,学校的早餐供应行将停止,而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老实说,这件事其实我早应该猜到,只不过一直不愿意承认,因是被这一记出其不意的告白抽懵了。当我想起来要做出什么回复的时候,赵澄若的身影刚刚从门口消失,脚上还穿着初次见面时的棕色小皮靴。
「……」
「啊……真是,好麻烦啊。」
虽说我自认对她确实存有好感,而这件事情也的确值得我乐好一阵子。但是理智在此刻却又跳出来提出质疑——为何赵澄若会突然喜欢我?或许真的有那种很容易对他人一见钟情的女生,但是我自认没有受女生欢迎的任何一种特质。还坐在原地对着胡辣汤的空碗纠结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在我的对面落座。
「喏。」
一杯奶茶。
为什么眼前会出现一杯奶茶呢?我顺着思考的惯性开始端详面前的东西,终于想起那是上次咖啡馆中我丢弃的整个店里最便宜的那款。
「上次没喝完,这次接着喝吧。」
我抬起头,赵澄若留下的迷离的香气尚未散去,座椅上坐着安和枫。
「醒得真快。」
手在握上杯子的一刻被她抓住。
「这是为了答谢你救我出来。下次可得付钱。」
「行。」
松开。
「那么——有什么事么?」
我直立起上半身的时候,发现她正用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眼神盯着我。泔水桶的车从背后划过的声音响起,在越发显出空荡的食堂里孤单地回想。
「一是为了道歉啦……在最后的时候还是中招了,净添麻烦了。」
「啊?难道你有那时候的记忆?」
她点头。
「从我开始攻击第三个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了身体的行动,完全交给本能的破坏欲了。一直到最后也……」
「也就是说我喊出那么羞耻的台词也全部听到了?」
「……是。」
……
怎么说呢。
感觉下辈子的颜面也丢尽了。仔细一想的话,最近似乎一直在做各种丢脸的事情。
我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刻意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么第二个,咱们来说正事。」
尽管对方相当善解人意,我仍旧没法忽视自己颜面扫地这件事,只有将吸管插进奶茶的塑料杯里拼命吮吸。
「根据刘谥在外面观察得到的推论,大致可以明白映画都市是一个什么东西——总而言之肯定不是幻觉,而【philocraft】也绝不只是新型致幻剂那么简单的东西。这样的话就只能采信你的情报了。」
「——全新的世界。」
「对。全新的世界,映画都市在那一刻把我们和我们附近的空间全部拉进了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新世界——我们当初从你口中听闻时并没有把这个说法立即排除。你可能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们见过很多无法暴露给公众的超自然现象,因此放弃社对这个说法的可能性并不会全盘否定。」
「但是目前收集到的资料太过繁杂,而且其他的受害者失踪之前,也没有一起事件指出他们有这种封闭空间无法打开的事情,因此这个问题有待考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进入到杨缮协的【映画都市】绝对不是偶然——」
捏紧瓶身。
「你在那之前做了什么?小周。」
「安大姐,你现在——还能信任我么?」
「能。并不是无条件信任你,而是有根据的。」
「根据?」
「起初我们并不信任你。刘谥虽然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但是很显然那时候的你已经显露出沉迷的态势,我仅仅只是问了你几个小问题,你就毫不迟疑地发飙。我当时相当意外,因为刘谥曾经对我说起你从未与其他人有过什么冲突,是个相当温和的老好人。」
「……我当时确实是昏头了。」
「我们早就认识到这种药物会造成与毒品类似的效果,折磨人的神经,侵蚀人的理智。因此当时我花了一段时间说服刘谥短期内不要再干涉你,保持观察,而那时候我们也在调查其他的受害者。但是很快我们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那时候——原来如此。」
我想起刘谥那段时间对我的放纵。
「你跟其他的吸食者有一个不太一样的现象。」
「我?」
「对。就好像冰毒或者大麻的吸食者一样,长期服用【philocraft】的那些人也很容易从这些毒品里面攫取那种飘飘欲仙的快乐,通常会表现得十分优雅,但是同时也会表现出离群,孤僻之类的症状,换言之,他们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得到无上的快乐的一批人。通常服用的人多则两周,少则三天便会间歇性地没有理由地陷入昏迷,而在那之后一两天,他们就会失踪。」
「这么短?」
「但是你——周毓均,你不太一样,根据刘谥和我的观察,你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尤其是在三周之后这种苦闷越发深刻,而更重要的是,你是现在为止服用这种药物时间最长又没有失踪,换言之,被扯进映画都市的一个人。他在你那位身材高大的室友离开之前就盘算着跟我想办法调查你,而那哥们离开你的宿舍恰好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我……」
她说得没错,无法见到映画都市的痛苦自从杨缮协陷入偏执那时起就隐隐折磨着我,但我却没料到那才是陷入【philocraft】沉迷的人该有的常态。
「所以我们一直在隐隐地猜测,你从服药开始起就一直在有意或无意地对抗这种病态的快乐状态,以至于这种矛盾表现在你身上使你陷入进退维谷的状况。」
——理性。
「所以,我们才猜测你与那轻易沦陷的瘾君子有些本质上的区别,不愿意轻易地交出自己的意志,或许只是误入歧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有合作和信任的余地——因为没有人会希望请医生医治一种能够带给自己幸福感的疾病。」
「……我明白了。」
「所以,回到之前的话题——」
「杨缮协的映画都市将我们吞进肚子里,是有你的作用吧?你把那黄色的【philocraft】喂到杨缮协的嘴里,才导致他生出这种变故来。」
「你那么做不是因为心血来潮吧?」
「……跟潘默林有关。」
「果然。」
她笑道。
「从进病房的时候我就看见他在附近游荡了——我猜测他可能是想对杨缮协做什么,但是不确定。后来半夜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是为了防止杨缮协变成一个傻子,因为他没有服用足够的【philocraft】就接触映画都市,很容易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而沦为白痴。」
塑料杯里的液体已经被吸干,我习惯性地拿起来吮吸,但进到嘴里的只有凉飕飕的空气。
「我相信这话,是因为我确实曾经见过5秒钟的自己脑子里的映画都市,是在昨天晚上城南往事的洗手间里,差一点就沦陷在那里面。如果不是因为长时间的【philocraft】的服用提供过大量类似的事前演练,我恐怕也会精神崩溃。」
我持续吮吸着,注意到被子已经空空荡荡但还是执拗地吸着。
「然后他……给了我一枚药丸。就是你给我看过的那个黄色的【philocraft】,当时你还问我认不认识这东西。」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药丸递给她。
「就是这个?」
「对……他告诉我这个东西是新制作的【philocraft】的最新型,服用了它的话,就可以不用大量的原来那种青色包衣的【philocraft】的铺垫来防止那些人进入映画都市的时候崩溃掉。」
「也就是说——一步登天吗。」
我点头。
「他告诉我杨缮协这样下去的话必然会变成白痴,把这一枚交给了我,告诉我这药物没有经过临床试验,他也不能保证效果或者会发生什么副作用……」
「让你自己选择给他吃或者不理会么?」
「……我,我当时确实知道这有可能是他设下的陷阱,但是没办法……我做不到见死不救,就算日后真有办法把他们从映画都市拉出来,如果是个智障也毫无意义了。」
捏扁塑料杯。
「可以理解。」
「而且——他会接触映画都市本身就是因为我的疏忽。我没法做到不承担任何责任,我……」
「可以了。小周,」
我抬起头。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休息,你知道你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了么?」
安和枫捏住我的肩膀。
「什么?」
「我在那里观察你好久了——从你一坐在那个位子上就开始自言自语,直到我走过来你才恢复正常。」
什么?
她在说什么啊?
「自言自语?我没在自言自语啊。刚刚我一直在和那个女孩说话——就是你走过来之前跑出去的那个……」
「周毓均。」
「你没看见她么?她应该刚好和你擦身而过才对……」
「周毓均!」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
「我要你认真地听我说。」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我走过来的时候,没有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从我看见你坐在那开始,你就一直只有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根本没有任何人——」
捏扁的塑料杯落在地上被风吹走。
「根本没有人在跟你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