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某处,一位男子正在雪山上步行。他与风雪为伴每天行走二十英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每当寒风吹过,他便感到一阵刺痛。待在寒冷的环境里太久,他快分不清楚麻木、寒冷、刺痛这三者的区别。

风衣和织帽的表面积满雪花,有时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拍掉身上的积雪以免成为负担。一次又一次,重复又重复。纵使他穿着严实,从外观看壮实得像头熊。但终究敌不过大自然的力量,高烧令他步履蹒跚。外加积雪影响,两小时他只走了一英里半。每次踩进积雪时,他就感觉自己走进泥潭一般随时要被吞掉。

寒风与飘雪正一点一点消磨其意志。

又走了几百尺后,男子找了块背风地方稍作喘息。他打开挎包取出捡来的树枝堆在一起,然后用火柴点燃生起篝火。火柴和饮用水还有许多,不过食物仅剩下几根手指长的肉干。单凭这些食物支撑不了他返回村庄,情况可以说相当危急。

【不知道幽谷现在怎样了?希望他没事。】

据说在生死存亡时刻,信念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信念可以支撑着人前进,可以使人摆脱消沉获得力量。想到这里男子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在私塾和其他兄弟姐妹的合照。尽管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甚至种族各异,但拍照时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除了那些个性奇怪的家伙。比如说黯伯用手挡住了脸,青生则没有看摄像而是把头转向一边。卡其在捉弄着幽谷,而幽谷满脸厌恶推开他。

【被这么有个性的一群人围在中间显得我太普通了。】

男子蜷缩着身体,内心默默感叹道。过去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篝火温暖着他的身体,回忆温暖着他的心灵。

可是天气却和他唱起反调,随着风势不断变大他感觉自己体力流失的很快。他连忙将水壶放到篝火旁加热,又掏出一条肉干咀嚼。冻硬的肉干跟竹子一样难啃,辣味变成了麻痹感无法再温暖他的胃部。

未等他熬过当前,不幸便接踵降临。没盖好的挎包被一阵狂风吹开,照片在空中旋转几圈随后飘向远处。男子见状赶紧捡起水壶和挎包便动身追赶。高烧令他倍感乏力,追赶途中他好几次停下来喘息。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因为一张照片丧命时,照片竟奇迹般卡在积雪上。而附近正好有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物,占地面积庞大,建筑风格散发着某种他难以描述的东方灵气。

【不会有错,这里是石大师的住所。】

男子收好照片后便走上阶梯敲了敲门,眼见没人回应他又敲了好几下。

“请问你找谁?”

他敲门良久,门后终于传来一道人声。非常幸运,对方使用的是官方语言。而非方言。在来到这里之前男子就因为方言吃了不小苦头。

“请问石大师住在这里吗?”

“此处没有这号人。”

“我是来寻求修行的,见不到他我就跪在门口不走。我是认真的!”

门后的人没有回应,随着脚步声远去。男子便走下台阶盘在在门前,以期望对方回心转意。尽管门外鹅毛大雪寒风刺骨,而男子又高烧不退身心劳累。但他自坐下始终没挪动半步,似乎做好赴死准备。

转眼间一天过去了,他的头顶和肩部堆满积雪。手和脚也失去了知觉,仿佛整个人要冻成一尊雕像那般。他倍感劳累,意识在现实与迷糊之间来回往返。此等煎熬比前三天加起来还要痛苦,但只要对方为自己打开门扉那一切皆为值得。

时间又过去了半天,他身体各方面已经临近极限。身体时不时开始摇晃,严重的高烧随时会成为收割性命的死神。然而他依旧不肯起来,就像要扎根在此地一般倔强。

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失去了意识。现时坐在门前仅是一具不甘屈服的肉体,某种意义讲是一具坐在风雪中的活尸。只需要吹来一阵强风即可让他凋零散架,即使如此这具活尸仍凭借残存的意识屹立在门前。

直到第三天,迎来极限的肉体终于不敌大自然倒下。他本人的意识早在倒下前就迷失在黑暗中,所以他对此根本毫不知情。

在无法分清自我的虚幻中,他来到了一个温暖又充满光芒的地方。男子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又听见了许多美妙的音乐。殊不知此番极乐乃是「濒死体验」的一部分,现实的他正处于生死边界。

直到他乍然睁开眼睛,看见现实一如最初。那种感觉像死了一遍又重新返回人间,失去的体重再次回流到身体。

【我在哪里?】

男子想坐起身却感到头晕目眩,几番尝试后他放弃了。接着他打量起周围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制床铺上。枕边放着一只陶瓷碗,碗里尚有一些药茶的水渣。房间内绝大部分物件皆为木制,风格淳朴简洁。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啪啪”作响时不时飞出几滴获火沫星。

“感觉如何?”

木门忽然被推开,出现在门后的是一位僧人。身高约五尺,穿着一件灰色僧服。身体异常消瘦,几乎是皮肤贴骨头的程度。双手收在背后,给人一种历练与睿智的感觉。

“手脚乏力不听使唤……脑袋晕晕的记不清事情。”

无意识间,男子忘记了眼前僧人和自己并不是同一个国家的人。故习惯性使用母语讲话,他还没从混乱中清醒过来。

“你昏睡了三天三夜,有好几次差点命绝于此。如今得以恢复,实属一大幸运。”

“是这样吗?谢谢你救了我,我叫琥珀,请问阁下姓名?”

无意识间,琥珀再次切换到当地语言。

“我乃无名之人,任君称呼。”

“请问阁下就是石大师吗?”

“过去曾是,现今非也。”

“我是来寻求指导,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获得阁下相助!”

琥珀一激动便差点喘不过气晕过去。

“你的诚意我看见了,但话说在前头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如果你不怕白忙一趟,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万分感谢,我痊愈之后就可以开始受训。”

自琥珀说完此话的三天后,他被接纳到门下受训。从此他每天五更起床,洗刷之后就练扎马步和压腿。一练就练到早上七点,中间不许休息。这些基本中的基本在头几天差点累垮了他,谁知受训数天后他便可以扎着马步睡觉。或者保持压腿姿态入睡。

七点之后的行程是下山担水,尽管住处附近有一条瀑布。但石师父却要求他下山到指定的河流取水,接着沿指定道路返回。取水道路陡峭崎岖,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把水洒到地面。这还是运气好的结果,运气差点说不定连人带桶直接滚下斜坡。整段路程极为凶险,来回一趟经常要花费好几个小时。而且取水有时间限制,无法拖太久,迟到会被师傅骂。

有次琥珀实在累得要死要活,心生取巧之计找了别处的水试图蒙混过关。结果师傅一喝,又换来了一次臭骂。并严厉指责“如若再犯就将你扫地出门!”水洒太多会被骂,回来太慢也会被骂。一天内他反复好几遍上山下山,这导致他根本没机会看见其后训练。终于在某天,琥珀像顿悟到玄机似的。步伐稳如泰山,脚底如同抹油一般平稳又快速地往返。

至此他终于迎来第三项训练,在瀑布底下打坐。乍听起来相当轻松,不过山上气候寒冷积雪常年不融。琥珀仅走近到瀑布附近就被水汽冷到缩紧屁眼,要他光膀子坐到瀑布下面打坐跟自杀没有区别。

“师傅,这真的没问题?”

只见石大师没说半句话,径直地走到瀑布之下便开始打坐。五分钟过去,未曾有一丝抖动迹象。十分钟过去,依然不动如山。三十分钟过去,琥珀竟然感到有几丝暖气自瀑布底部飘来。两小时过去,石大师周围竟源源不断散发着暖气。这些暖气甚至融化了瀑布附近的冰雪!

琥珀不禁怀疑自己眼睛是否有问题,他无法用现有知识来解读眼前景象。但显然有一个称呼可以解释此番奇闻异象——东方神秘。石大师坐在瀑布底下足足六小时方才离开,目睹全程的琥珀被惊得哑口无言。

第二天,琥珀趁担完水回来身子正热便来到瀑布下训练。哪知半分钟找不到他就差点昏迷过去,背部和肩部发麻发痛。浑身上下抽筋似的难受作呕,而头部则像被灌铅一样沉重晕乎。不久,他发起高烧。整整折腾了两天才康复过来。养病的日子里他暂停了训练,康复过来后又要重新适应回去。

两个日夜交替后,他回到瀑布底下重新挑战。这次他咬着牙关硬是扛过半分钟,反噬回来的高烧也多了几天。兜兜转转,他来到山里受训已有一个月。

“师父,我到底了欠缺了何种东西?”

正好在第三十天的时候,琥珀忍不住向石大师寻问。他想弄清楚自己和师傅之间究竟差在哪里,是何种原因导致自己这么无能?

“迟钝!我欠缺的和你欠缺的会是同一样东西吗?自己去找答案!“

就像触碰到逆鳞一般,石大师显得十分生气。他对愚钝的弟子回以训斥,随后长谈一声黯然走开。看见师傅对自己这么失望,琥珀更受打击了。从此他不敢前往瀑布处进行修炼,每天止步于来回担水。

失望归失望,生活依然要继续。本地僧人维持生活的手段有两种,一是化缘,二是贩卖药草。琥珀考虑到先前因种种不理解造成的误会,认为自己穿上僧服上街化缘容易惹来非议。因此他选择在山上采摘药草,再背着药草下山贩卖。况且他有认识的人要见。算是一举两得。

前两项训练在他下山时突显了作用,琥珀发现自己轻飞如燕。他觉得自己双腿如同失去重量那样灵活,不但在「飞往」山下的过程中却丝毫没有受阻。每次抬脚和落脚,他都掌握到合适的时机和力度。调整身体平衡也以前要容易许多。短短数分钟时间琥珀就来到山脚,又正好碰上愿意捎他一程的车夫。如此这般,他顺利来到了城镇。

时间回溯到两个月前,琥珀头一次踏上东方大陆的码头。当时他看见了许多书籍没有记载的奇闻异景,诸如脑瓜大的淡黄色果子,养在木制笼子中的小鸟,还有一种叫斗蟋蟀的赌博等等等。他感到惊喜之余还有些恐慌,因为人总是恐惧自己不理解的东西。琥珀也不例外,当他在饭馆里看见有人食用蛇肉和猫肉的杂锅时不禁汗如雨下。

当地人管这道菜叫龙虎煲,倘若再加上一只鸡则叫龙虎凤。琥珀以为前者便是口味极限,哪知看见菜牌上穿山甲汤、狗肉煲、烤田鼠、蟾蜍粥等等字眼后吓得头也不回地结账走人。殊不知自己走进了一家「野味店」。据说当地人相信吃这些东西对身体好。而且诸如此类的菜品价格不菲,想吃还要多掏银子。作为异乡人的琥珀自然是无法理解,只觉得东方人性情野蛮茹毛饮血。

反过来说亦同样,当地居民也畏惧着他。虽然说他们听过西方人多有宗教信仰,但理解并不到位。所以吃饭时看见一个人用手指在空中比划,自然怀疑此人在使用邪恶异能。纷纷避之不及,认为他会带来不幸。综上所述,他们自然而然给那位「异乡人」贴上「不吉利」的标签。

最令琥珀与当地人感到头疼的,莫过于沟通问题。说来不幸,琥珀苦心学习的官方语言在南部沿海地区无法派上用场。当地人讲的是一种九声六调的方言,无论是发音亦或语法均有很大不同。所以琥珀说一句话,对方只听懂了三四成。而对方讲一句话,琥珀只听懂了一两成。身处异国他乡,若沟通有问题连一条狗都吠得比人好听。琥珀处处碰壁,活像只「盲头乌蝇」无法找准前进方向。

某天,琥珀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和一个路人相撞。回头猛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从此他成了过街老鼠。每天在胡同巷的垃圾堆里找食物,时不时还要和流浪狗抢食物。生活艰辛又坎坷。

但有本领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不缺机会,在某天晚上,睡在巷子的他听到有人求救。他溜到街道一看,发现有三个地痞正抄起棍子打人。尽管他听不懂对方说啥,不过看样子多半是抢劫。

他二话不说捡起个烂篓子就杀过去,奈何双拳难敌六手,何况对面还有三只手捏着棍子就更打不过。几回合下来他被打趴在地,不过也赶走了匪徒。

“喂,你点样啊?冇事阿嘛?”

此时琥珀仍不知道,那个被他救下的人叫陈安。俗称阿陈,恰好是从内陆到沿海地区做生意,晓通官语和当地方言。

看见琥珀晕了过去,阿陈没法丢下他不管。于是连夜找家医馆医治这个鬼佬,几天后他了解到此人竟会说官方语言也得知了其流浪原因。阿陈于心不忍决定先照顾着他。

“虎兄,别客气这顿我请,你放开来吃。”

待琥珀伤好得差不多,阿陈就带他去大饭店玩玩。自西方来的琥珀哪见过东方的大饭店,是名副其实的「西巴佬」。进门不久便被店内的五光十色迷到失魂,每经过一张桌都看几眼。

“小二,斟茶。”

两人挑个空位坐下,阿陈抬手叫服务员过来倒茶。琥珀则打量起大方桌和木头椅,他敲了敲桌子听听声又环视起周围环境。

“客官,谂住食乜咁啊?”

服务员走过来先是擦了擦桌子再倒茶,然后开口问道。整句话琥珀就听懂前面两个字,不过结合情景大概也猜到意思。

“他是不是问我想吃什么?”

“对对对,你看那边挂着的木牌选吧。”

阿陈正忙着将茶杯里的茶倒进碗中。又用热茶烫了烫筷子和勺子,再将碗里的茶倒入茶水盆。这种近乎「仪式」的习俗他也替琥珀做了一遍,最后再往茶杯里倒满一杯新茶。他嘬了口普洱茶润润嗓,随即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木挂牌。

“天呀!这里怎么还有人肉吃?”

“哈?什么人肉?不可能。”

“你看,木牌上写着煲仔饭。”

“嗨,差点被你吓死。那是瓦煲饭的意思,因为瓦煲尺寸太小像大瓦煲的儿子一样,所以当地人叫‘煲仔’。不是真的拿‘仔’来煲饭。”

“鹅们介里好次的有牌五,有瞎人………”

服务员见状忍不住插嘴推荐,阿陈听得差点把喝进去的茶全吐出来。这不解释比解释要来得更好。

“服务员又在说什么?”

“…………他在用方言讲官话,我们这里好吃的有排骨和虾仁。算了,我来帮你点吧。”

感到心累的阿陈选择放弃解释,自个帮琥珀点几道好菜。再放任这两只鸡鸭单边说话,自己恐怕要听出个心绞痛。阿陈想到鬼佬大多生活在海岸,对海鲜想必是提不起兴趣。于是点了「半边」白切鸡、一份肠粉、一份叉烧、一份萝卜牛腩煲、「人头饭」。

眼看距离上菜还有段时间,阿陈就和琥珀聊起来。

“虎兄,你大老远跑东边来图个啥?”

他伸手示意琥珀喝茶,自己也跟着嘬了一杯。

“我想来这里寻求修行。”

琥珀喝了口茶长叹一声说道。

“修行?你是指练功?”

阿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是头次听到有鬼佬来这里寻求修行。还是来练功。

“是啊,就是有僧人指导那种修行。”

“哎,现在这个时代练功没用哒。天上有飞艇溜,海上有煤船划。地上有车头跑,手上有子弹打。不是我对自己文化提不起信心,但今后的时代里最没前途就是练功。”

“说来话长,我有我的理由。”

“虎兄,看在咱有缘份上。不怕丑话说在前,你想进门也未必有人敢收你。”

“为什么呢?是钱的问题?”

“你想找的那些人他们不稀罕钱,是和信仰有关。据我所知你们西方人多半有宗教信仰吧?”

“嗯,反倒是你们普遍没有宗教信仰让我们感到非常意外。”

“还不是我们这边的神明零散凑不成一套完整体系嘛,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宗教玩意难以在我们老百姓心里扎根,但你想找的那些人多半和宗教挂钩。他们是无法允许两套信仰共存于同一处,同样,他们也无法接纳你。”

“怎么会这样,难道想进门就非要放弃自己信仰不可?”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放弃了自己信仰他们也未必愿意教你。依我看,他们会觉得你是间谍。故意放弃自己信仰,然后入门窃取知识。所以说你别期望学到真本事,除非…………”

“除非什么?”

“我家乡里有一位老僧,人称石大师,据说从未收过徒弟。他如今也有七老八十,我猜他再不找徒弟恐怕要把绝学带进棺材里。倘若他想教,那肯定是毫无保留。况且你找高僧也不应该沿海找,你要往内陆走才容易找着。我归乡时正好可以带你去内陆。”

“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跟我推荐这位大师?”

“他性情古怪,年轻时就云游四方到处拜门。但没有一处能待久的,似乎老嫌弃其他同道中人「不自强」。最后跑到我家乡附近独自扎根,某种意义说他不够「正宗」。我是怕害了你呀。”

“现在我能指望的只有他对吧?那就没有好犹豫。”

“好吧,我回乡路上捎你一程。但我只知道他住在那座山上,至于具体位置要靠你自己找了。”

“这正好可以证明我的诚心。”

这句话成为了琥珀修行的开端,两个月后再次回顾难免有所感概。现在,他的思绪又回到当下。他坐着顺风车来到城镇,和沿海地区相比内陆的城镇显得较为传统。没有受到太多外来文化影响,很大程度上维持着原有样子。

当地人倾向维持传统,尊敬传统的观念对琥珀来说并不是好事。他作为外来者却穿着僧衣四处行走,免不了被当地人评头论足。在此之前当地人从未见过外国人,以致于许多人初看琥珀时以为是哪位僧人修炼走火入魔,导致头发变成亚麻色。有些小孩更是觉得琥珀相貌奇特,觉得他是只妖怪纷纷躲在远处偷偷观察。部分小孩还尾随在其身后看他去那里,反正对这位外来者又好奇又害怕。

最叫人吃惊的,当属草药店老板。莫名其妙来了一位外国客人,正如字面意思“看不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没敢给出太难看的收购价,生怕对方回头砸了自己的店。对琥珀来说也不知道是不幸亦或幸运。

几番辗转,琥珀靠着记忆找到阿陈的住所。房子意外的气派,可以看出来阿陈靠经商赚了不少。门环上的两个狮子头稍微吓到了他。

“有人吗?”

琥珀了敲了敲门喊道,片刻过后一名女子打开门。

“…………请问您找谁?”

女子先是吓了跳,然后战战兢兢开口问。

“不好意思,请问陈安先生在家吗?”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叫琥珀,是他的朋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叫他过来吗?”

这次女子看了看身后,接着打开了门。原来阿陈一直躲在后头,手里还拿着驳壳枪。未等琥珀想问个清楚,阿陈就将他请入屋内。

“来来来,坐这就行。阿乔,赶紧给客人上茶。”

阿陈把琥珀领到茶桌前坐下,琥珀见他如此警惕肯定是遭了事。

“在家好好的,干嘛拿着大biu biu?”

“哎,虎兄有所不知啊。最近有一小撮恶霸来到镇上,前阵子我家门差点被撬开。”

讲话时,阿陈拿杯的手微微颤抖。琥珀留意到友人的眼睛时不时朝玄关瞄两眼,显得极其缺乏安全感。

“你为什么不报案?”

“哎,提起就来气,当地部门欺压老百姓倒是在行。找他们治奸恶那可是外行,不说别的,他们没和那群恶霸同流合污我回头就该给老祖宗烧高香啦。”

谈到当地部门,阿陈就来火。他们对着恶霸采取睁半眼闭半眼的态度,无疑是助长了犯罪分子的气焰。

“绝了,我都快听不出来那边才是恶霸。”

看见友人的处境如此荒诞,以致于对方忍不住发笑。琥珀也情不自禁加入到这场绝妙的讽刺,作为外人还是要讲究个入乡随俗。

“可不是嘛!也许他们就差了件衣服而已!哎,每次到这种时候我就特别羡慕你们西方国家。有什么污点立即给你撤位,连贿赂都来不及。真是好。”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那边的部门人员尽是些衣冠禽兽。和普通禽兽不同的是,他们用两条腿走路。吃饭用刀叉。”

“哎,继续继续。这话我喜欢听。”

正所谓说胡话讲究个有来有回,这次轮到阿陈品尝西方国度的特色了。喝茶不聊天,还不如去拖地来的实在。

“只要你见识过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我保证你绝对想念现在处境。起码你们的腐政人员还把你们当人欺压,在我们那里?他们只会把你当猴耍,香蕉都不给你一根。经常玩些卑鄙无耻的下三流手段搞你,不止如此,这些下三流手段还具备法律力量。指不定打你一巴掌,法官还会判穷人的脸刮伤他高贵的手…………”

说到这里,琥珀反而觉得当地的腐政人员相当耿直可爱。活像小天使。

“看来那个国家都不缺坏人和傻子。”

阿陈以茶代酒敬了琥珀一杯。

“而且哪个国家的坏人和傻子都一定比好人和正常人要多。”

琥珀补充完后半句也跟着喝了一杯。

“话说虎兄,我看你一身灵气。是不是找到大师啦?”

作为主人家自然不能让客人的茶杯空掉,阿陈提起茶壶给琥珀倒茶。此时他才注意到友人的面相与昔日有所变化,其散发的气息多了几分仙气。

“找是找到了,就是脾气有点儿怪……………严格说也不能叫怪,师父给我的感觉不太像一个普通人那么简单。”

谈到师父,琥珀的脑海便浮现起奇怪的想象图。一个活过来的雕像,外貌看起来像人,内核却是某种非人的东西。

“什么叫不像普通人?难道他是只妖不成?”

“哪怕刮风下雨,冰天雪地。他总是穿着一件僧衣,身体似乎断绝了外界联系。终日只喝微量露水,食用有毒的松果………阿陈,你觉得有人可以做到断绝孤独吗?”

“什么回事,一下子把话题拔那么高。我都不知道如何回应你了…………应该是不可能吧。你们西方的学者不是常说人类、矮人、兽人之流全是社会性生物嘛。”

诞生于大草原之地的阿陈无法想象世上竟有人可以斩断寂寞,正因为大草原使人们聚到一起。所以琥珀口中的人在东方更不可能存在,人与人相互扶持才造就了「人」字。斩断了扶持的「存在」,自然是无法回到「人」道。

“但我觉得师傅做到了,倘若他真的会感到孤独。那么我和他应该是可以交流,然而我完全无法和他交流。只要我说起训练以外的事,师傅就沉默不语。哪怕开口说话,也总是用最短最直接的话语表达。从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依我看他更像内向自闭,可能是早年到处流浪逐渐封闭了自己内心吧。“

“不太像,我有几个兄弟姐妹也内向自闭。所以我了解那类人,不过师傅给我的感觉大不一样。”

“你还有兄弟姐妹?”

“很多,但全部没有血缘关系。事实上我来寻求修行的原因和某个兄弟有关。”

“嗯?两件事听起来风牛马不相干。”

“此事要从我一个兄弟说起,他叫幽谷。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也是当今世界为数不多的纯粹好人。”

琥珀看着茶杯里的茶水,在他眼中幽谷甚至要比这杯茶要清澈。说他是个人杰也毫不为过。

“我和他同属一个骑士团,补充一下,骑士团的含义和过去已大不相同。现在骑士团属于私人安全机构,从保安到军事等工作皆有包揽。不过每个骑士团的运营方针完全不一样,有些骑士团的性质更像私人军事承包商。我隶属的骑士团是辅助搜捕,司法部赋予我们执法权力。”

“哦哦,听起来和我们的镖局相像。”

“有次我和幽谷收到命令前去制止一场恐怖活动,地点是机场大楼。我们的部队成功控制局面,但是在最后关头。投降的两名恐怖分子实施了自爆攻击,我敢说当时自己绝对要十死无生。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忽然响起,死神提着镰刀毫无征兆地架在你脖子上。下一秒,它就会割开你喉咙。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那短短几秒,我飞速地回顾了自己一生。好像什么事都没干成,还有还多事都没来得及做……人就这么死了。然而幽谷那个傻瓜朝我飞扑了过来,他有骨肉强化异能。本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在爆炸那一刻。他抱住了我,把自己身体当成缓冲。我们两人被炸飞出窗外,然后我和他掉到一个平台上。此时他一只手臂环抱了我的头,另一手抱紧我的腰。没有松手………”

听到这里阿陈因太过震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敢插嘴。

“那时候我早晕过去了,但根据当时目击者声称。我们在掉到平台后开始滚动,接着又往下掉到另一个平台上。那个笨蛋为了保护我依旧没有松手,接着我们又因为滚动而往下掉。最后掉到地面上,直到他晕过去前始终没有放开我。”

“你那位兄弟怎样了?”

“做完手术,命保住了,但人没醒过来。”

“照我看你应该陪在你兄弟旁边。”

“阿陈,幽谷是因为我的关系变成那样。看着他就等于看着自己的无能,我内心没有那么强大。所以我才逃到这里寻求修行,希望自己有所改变。”

说完琥珀便拿起茶杯,一口气把茶喝光。

“你怨恨自己不是个异能者?”

从对方的话语里阿陈听到了弦外之音,他边倒茶边问道。

“无时无刻都在怨恨,我为什么是没有才能的普通人。我为什么要比其他人要花费更多的努力却获得更少的回报?为什么世界上有才能的人那么多但偏偏没有我份?不管我怎么努力也始终是月亮旁边的一颗小星星,我这么努力究竟图什么?阿陈,同样身为无异能的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话吧?”

“…………我当然懂,最可恨的莫过于那些有才能的人是如此谦虚务实。就好像反映着嫉妒他们的自己才是最丑陋最卑贱一般。”

“所以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明明已经有人把重担抗在身上。我还像个傻瓜一样去争取。”

“对,是有人代替我们在做。但这不代表我们应该什么都不干,人总的要干点事不是吗?有些事明知做了没有用也会去努力争取,就像你救下我那样。想想看,当时你可是抄起一个烂篓子就杀过来救我诶。”

阿陈将手搭在琥珀的肩膀上,示意对方不应该为自己的平庸而发愁。琥珀回以点头,面上的阴霾逐渐褪去。

在那之后阿陈带琥珀去外面吃饭,期间琥珀得知了阿陈将于明天搬离家乡以求得安宁。所以今晚这顿他出手阔绰,希望对方能好好记得自己。同时也别留下遗憾。

他们从吃完饭后就挨家拜访镇上的酒馆,一家喝几杯接着去下家喝。如此重复直到把镇上的酒馆喝个遍才回府睡觉,琥珀自入门以来很久没有这般放纵。如今卸除了限制,那天晚上的表现足以用「放肆」来形容。

第二天中午,两人来到了道别时刻。阿陈又拍了拍他肩膀说“好好加油吧。”没有后续,没有添加任何俏皮元素。仅仅是一句随处可见的鼓励,就这样琥珀目视着友人的离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当欢乐成为过去。琥珀明白自己又要朝未来开始努力,他再次踏上了前往大山的路途。

受到激励的琥珀改变思路,决定先不在瀑布底下打坐。而是从寒风肆虐的地方开始,以此递进摘取成果。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他打坐的时间不断变长。直到打坐六小时也面不改色后,他换了更恶劣的地方修行。这次他坐在常年不融的冰面上,同时承受寒风与冰面的双重考验。自此数番日夜交替,他在此环境下也可以做到像尊雕像似的岿然不动。

待时机成熟,琥珀再次向瀑布发起挑战。当他坐到瀑布底下时,已不像过去那样瑟瑟发抖心神不定。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他有半点动摇。

然而在第五小时来临后,他忽然乱掉了呼吸。那心如止水的平衡遭到打破,再也没调整回来。就这样,琥珀没能熬过最后一小时。第二天,同样的情况再度发生。琥珀又在最后一小时打乱了平衡,以五小时失败告终。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始终没有超过五小时。同样的失败发生这么多次明眼人都看出来绝不是偶然。石师父自然是看破了其中的吊诡,第六天早上他趁着徒弟食完早饭便开口询问。

“你打坐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看见师傅突然开口问话,琥珀吓到不敢收拾碗筷。他挺直身子,坐姿活像个面试的实习生。

“徒儿不懂师傅的意思。”

“我看出来你有无法摆脱的过去,那些阴影在追赶你。你的内心很纤细,也很敏感。这是你的优点,亦是你的弱点。如果不加以正视,将来会害了你的人生。”

没等师傅说完第一句话,琥珀就羞愧地垂下头。自己的掩饰丝毫瞒不过师傅双眼,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

“我看见一场爆炸,我看见我的兄弟为保护我而受到重伤。每次打坐到最后,这些羞耻事就闪烁在我脑海里。我替自己的无能感到自卑,我为自身的弱小感到羞耻。”

“……………此处往西走四万米有一片花田,你要从花田里摘一朵花回来。这是新的修炼。”

既没有补充说明,也没有说明用意。石师父说完便转身离开,和以往那样绝不多说一句话。琥珀回以答应,随即回到房间做准备。

他把食物、火把、指南针放入行囊,装水的葫芦绑在腰间。箭筒与弓佩戴在右侧,匕首插进靴子里。打火石与火绒藏在胸口,就这样草草做了准备出发。

【如果顺利应该可以在夜晚抵达花田。】

琥珀抬头看了看太阳估算时间,他也不敢保证自己预估是否准确。虽然说穿着雪地靴,但在积雪上行走始终不如平常路面走得快。这还是建立在没有发生意外的情况下,实际要花费的时间只长不短。

说实话琥珀并不讨厌这种修行,不如说他相当享受这种独自行走的旅途。未融的积雪搭配裸露的山体,迎面吹来的寒风,身后留下的脚印,高低起伏的山坡,高挂在头顶的太阳。没有男人可以抗拒此番景色,琥珀现在做的只是每个男子汉都想尝试的事情罢了。

沿途的风景向来不缺乏美丽和意外,琥珀走着走着看见前方不远处竟有一小片竹林。走过去看才知道这些「竹子」其实是圆木柱,木柱表面涂有大量看不懂的图像。而且每根木柱的形状千奇百怪,有些长着翅膀,有些长着人脸。很明显是经过人手雕刻,似乎有具备某种作用。

【图像有点瘆人………】

看见有好几根木柱被积雪覆盖,琥珀带着敬畏之心扫掉雪块。他并不知晓这些木柱被当地人叫做「图腾」,据说可以保护人免受侵害。

【谁造了这些柱子?是有什么作用吗?】

每条木柱子间隔相当短,最多容纳两个成年人并行穿过。木柱数量目测有十五到二十根左右,由此推测制造者将它们安置于此肯定有某种意图。

“嗯,想不通。总之先休息下吧。”

想不通的事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与其途刨根问底不如坐下来喝口水实在。琥珀背靠乌鸦之柱坐下来整顿休息。

【景色真不错啊。】

步行的足迹从远方延续到面前,看着自己的足迹琥珀感觉到一种「活着」的实感。虽然说周围连半个人都没有,但神奇的是他感觉不到任何孤独。感概之余他想了许多事情,也释怀了许多事情。受其环境影响,琥珀心生蝉意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休息完毕后,他正了正行囊再次朝西边出发。

不消片刻,天气开始变差。太阳被乌云遮盖,雪地由明转暗。风势逐渐增大,路也越来越难走。琥珀试着调整身体,像打坐那样避免体温降低。但风势不止剥夺他体温,还使他无法笔直行走。

【得找个地方避风才行…………】

作为普通人,琥珀难以和大自然对抗。他两手交叉挡在面部前方,缓慢地朝遮风处行走。现在他走在一个斜坡上,步伐需要格外谨慎以免失足滑坡。

可老天爷似乎看他不顺眼,便唤来一阵狂风。琥珀面对这阵风光是站着就用尽全力,自然的伟力最终取得胜利。琥珀被吹翻在地然后顺着斜坡滑下,千钧一发之际他拔出匕首插入雪地以此减缓了滑落速度。

琥珀重新站起来,他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向前移动。最后找到一条石缝钻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大但作为避风处无可挑剔。他连忙用行囊堵住缝隙以防寒风吹进来,然后蜷缩在小小的空间内喘息。

外头狂风呼啸尽是一片白芒,琥珀躲在石缝里享受着小小的安宁。很快他发现,苍天并不打算这么优待自己。

【这种窒息的「空气」是怎么回事?】

「空气」并不是指气流一类,而是生物的气息亦可以说「流动感」。当极近范围内有生物,哪怕是藏起来。其散发出来的「空气」也是截然不同,人会感觉到一种气息的流动。

【可外面大风大雪哪来生物?】

琥珀闭上眼睛如此安慰自己,然而人看不见东西时其他方面的感知能力会增强。比如说听觉,某种和暴风雪不对调的声音传入琥珀耳朵。

那是某种软胶物体拍在雪地的声音,其声音节奏和人走路的脚步声十分相似。琥珀稍稍移开行囊,从缝隙往外看。琥珀心想可能是有某只平衡者经过,只要不发出声响对方就不可能发现自己。但接下来他看见的「玩意」绝对和平衡者毫无关系,即使外头天气恶劣琥珀也绝不会看错。

一只外形与人相仿的「存在」正行走在暴风雪中,身体裹着破布,驼背,背着长木板,打着灯笼,没有长腿而是飘在雪地上。它飘过的地方雪地会产生凹陷,并发出怪异的脚步声。

琥珀看见后吓得屏住呼吸,这绝对不是极地环境外加劳累导致的幻觉。他忽然想起那些古怪的木柱阵,原来是用来防范异灵。

【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异灵?】

虽然说琥珀曾在书本看过异灵,但真正看见实物体还是头一回。异灵,又被称为会呼吸的异能现象。这些存在起源于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异能大战,当时有无数异能纠缠交错相互影响。那些混沌异能最终泄漏到战场外,与无数灾难一同降临世间。因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现象残留,所以在宿主死后仍残留在世间没有消失。

【冷静点,它隔着我至少九十米远。外面大风大雪,它根本不可能找到我足迹。应该只是碰巧路过………冷静点啊我。】

这么想着的同时,琥珀握紧了匕首。由于石缝里不方便拉弓搭箭,外头风势又大,目标距离自己又远。所以琥珀能寄托的武器就只剩匕首,他慌张的脑瓜开始想象各种可能。

另一边,徘徊在风雪中的异灵迟迟不肯离去。随后像电线杆那样站在原地不动,这可急坏了琥珀。他多么希望来场雪崩把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玩意活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异灵仍无任何移动迹象。琥珀目不转睛盯着它,哪怕中途喝水也绝不让目标离开视线。过度的紧张和专注导致他相当劳累,不知不觉间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直到他因睡觉姿势不舒服而醒过来时,外头的天气早已转好。那只异灵也随着坏天气消失不见,琥珀探出头左看看又看看没有发现其踪影。

【不赶紧动身的话天就要黑了。】

看见太阳已经西斜,琥珀忍不住从石缝里钻出来。本来他就因为天气耽误行程,再继续磨蹭下去马上要天黑。皆时还找不到落脚处情况将十分危急,谁知道山里除了异灵外是否有其他危险因素。这条小小的石缝虽安全,但终究是过渡场所。既无法生火,也无法让人睡安稳。琥珀也知道自己行为非常冒险,但现在不冒险天黑后准没好果子吃。

他快步走上斜坡来到山顶位置,此时太阳已经有三分一没入地平线。山顶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远方景色。琥珀看到西边有一片丛林,他推测花田很有可能长在那里。简单规划好路线后,他顺着下坡边跑边滑。

下山过程相当顺利,琥珀抢在入夜前抵达丛林。并收集好做篝火用的树枝,但他还没来得及找扎营地点夜晚便笼罩大地。为此琥珀点燃了火把,借助微弱的火光四处摸索。当丛林染上夜色,就连一片树叶也充斥着隐秘。

【不行了,随便找个地方凑合过吧。】

无尽的黑暗好似包裹着那小小火把,仿佛要伸出手掐灭它一般。琥珀深知继续摸黑移动绝对不是好选择,干脆就地扎营凑合过。

就在他放下行囊前,神秘的灵光从远处亮起。琥珀吓得差点朝反方向飞奔,定神一看才注意到那些灵光呈图案纹样。他鼓起勇气朝光亮处行走,半分钟不到就来到光源处。

“这是……”

映入琥珀眼帘的是一片发光的竹林。不过竖立在琥珀眼前的东西并不是竹子,而是一根根圆木柱。每根圆木柱表面皆画有奇怪的图案,正是那些图案散发着温暖的白光。

【不会有错,这些木柱被施加过异能。】

琥珀走到其中一条图腾面前用手抠了抠图案。尽管有些许颜料块被刮进指甲缝,但图案的灵光没有丝毫减弱。而且残留在指甲缝里的颜料块并无散发光芒,这说明灵光源自木柱本身。

既然有此等神奇的造物竖立在此,琥珀也安心在附近扎营。他挑了个稍稍远离图腾阵的地方生火,避免篝火的烟熏到木柱表面对其造成损坏。

看见篝火升起,琥珀终于敢放松警惕坐下。篝火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漂泊者感到安心和激励。即使图腾的灵光足以驱赶黑暗,但篝火能做的远不止带来光明那么简单。这是人类用双腿站立在大地之上起便存在的习惯,在野外过夜的时候生起一堆篝火总不会错。

【有够累人…………】

劳累了一天的琥珀卸下箭筒,并脱掉鞋子揉揉脚。肩膀被带子勒出印痕,脚踝有几处淤黑肿起。看着虽然难受,不过这也证明了自己付出多少努力,跨越多少危险。这样想想琥珀甚至感到几分骄傲,于是情不自禁地傻笑。

【我是不是比过去成长了一点呢?】

直到现在,琥珀也不清楚自己受训后是否有成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每项训练的作用,不过每次完成训练后又觉得收获良多。至于收获了啥,他又答不上来。

【有点困了,今天就这样………】

摇摆的火焰像施展催眠术那样诱使人犯困,琥珀保持着背靠树干双腿盘坐的姿态入睡。直到一道轰雷吵醒了他,刚醒来时他记忆错乱以为自己还在石缝里躲避暴风雪。

琥珀眯着眼睛用手揉了揉小腿,随即四处张望看看周围。只见众图腾的灵光不断闪烁,很显然在警示某种东西到来。

此时,一个隆起土堆朝琥珀疾驰而来。他见情况不对便侧身翻滚,篝火堆则没那么幸运直接被吸入到地下。浓浓白烟冒出地面,但隆起的土堆却冒着烟继续移动。

【怎么回事?】

比起思考,琥珀的身体先做出行动。他攀上树干爬到枝丫处,从高处俯视地面。众图腾的灵光为他提供充足的照明,不至于让他摸黑找影。受到威胁后琥珀完全清醒过来,很快就进入到战斗状态。

【弓和箭袋落在下面了,现在仅剩匕首。不妙啊。】

如果有长剑或矛等武器或许可以凭借长度刺中土堆下「那只玩意」,但匕首刀刃太短无法穿过泥土刺中本体。同样具备穿刺力的弓箭因慌忙忘记拿上,情况可以说万分危急。

在琥珀思考对策期间,土堆也没偷闲。它绕了个弯转回来,径直地朝琥珀所在的那棵树移动。当它抵达树底时,整颗树开始震动。其树根被拉扯到土堆内部,树干从下往上被撕裂。树体发出“啪啪”的断裂声,琥珀见情况不妙于是踩着枝丫跳到旁边的树上。

足有两层楼高的云杉树渐渐向一侧倾斜,不久后树干断裂倒下扬起茫茫雪花。在旁的琥珀抓紧树干以免受震动影响而失去平衡,但震动余波远比他想象要持久。十秒过去,震动依然在持续。

【不对,是「土堆」!他在追着我!】

由于边旁的树木倒地扬起大量雪花,琥珀无法通过眼睛观察具体情况。不过震动的余波持久时间未免太长,因此他断定土堆已转移目标。

“啪啪”的断裂声二度从下方传来,琥珀再次跳到边旁的树上。但这次他又多跳了几遍,通过多棵树的树枝摇摆声来扰乱敌人。

【这样你就无法判断我在那颗树上了。】

到现阶段为止,琥珀认为自己之所以暴露位置究其原因是树枝的摇摆声。当自己从一颗树跳到另一颗树时,树枝的摆动声向敌人透露了位置。不然无法解释处在地面下的敌人能够精确地追踪到对应树木,土堆依靠的绝非是视觉。

可树底的断裂声却像猎犬一般追着他,土堆绕过了前几课他跳过的树。直接来到他所在的那棵树底下。

【不是声音?可恶,是我弄错了吗。】

这么想着的同时,琥珀又跳到另一颗树上。跳跃期间他瞥见了落脚处附近有一条图腾正冒着白烟,其顶部有大块焦黑,再结合先前的雷鸣。琥珀猜测,吵醒自己的那道轰雷一定是打在这跟木柱上。

【先是雷电,然后是篝火………是温度吗?土堆是靠温度来追踪目标。】

领悟到玄机的琥珀掰断了一条枝丫,再用火绒引燃树枝。接着,他将燃起的树枝抛到身后那颗树上。果不其然,土堆转移目标移动到起火那颗树下。琥珀趁机跳回地面飞奔至原本的休息位置,捡起箭筒和弓。

起火的云杉倒在另一颗云杉根部,顺便把火焰带到隔壁邻居那里。土堆像失去方向的苍蝇一般到处乱撞,依赖温度追踪目标的它彻底陷入了混乱。土堆终于意识到相反方向有一个东西的温度比周围要高,但要比火焰要低。土堆重新锁定目标并向琥珀冲来,它仍觉得自己占尽优势。

在远处等候多时的琥珀拉弓搭箭,射箭力度既不能太大亦不能太小。箭矢需要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插向地面,不然就无法命中目标。电光石火间,琥珀的脑海划过一道电流。他多搭了两根箭拉弓,这样一来每根箭可以分配到的力就会更少。而射出的箭有所增加,命中几率亦随之提升。

三支箭“嗖”的一声射向土堆,有两枝命中目标。其中一支因为插的不够深,很快就掉到地面。在命中敌人的刹那,箭杆增加了移动阻力。土堆的移动速度有所下降,琥珀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经实际测试,每次射两支箭最为合适。箭筒内还剩十七支箭,也就说可以射八次。

第二次攻击体现了琥珀的战术调整之正确,现在有三支箭增加阻力。敌人的移动速度肉眼可见的下降,他毫不犹豫进行第三次和第四次攻击。每有两支箭命中目标,敌人的步伐就慢两拍。单看目前形势,琥珀估计自己把箭射完还能抽根烟再跑。

躲在地下的异灵或许明白了保持现有状况不是好办法,于是破土而出显现真身。身披破布,驼背,背着长木板飘在半空。

【这家伙是雪山撞见那只。】

看见敌人真身的琥珀再次调整战术,这次他只搭一根箭直瞄准对方头部。另一边,异灵在眨眼间用能力制造出一把半透明的长柄镰刀准备挥向前方。双方距离有十步远,不论怎么看都是箭抢先于镰。

决胜时刻,琥珀注意到镰刀的刀刃缠绕着瘴气与头骨。他察觉事情不妙便从侧边跳开,在身体落地前射出箭矢。皆因在跳动过程中不好瞄准,他没能射中对方的头。箭头轻微擦过异灵的头皮,向身后的火海飞去。

几乎同时,一条由瘴气和头骨构成的柱形气流从镰刀刀刃飞出。气柱笔直地飞向前方,把沿路的积雪染成乌黑。最后在琥珀跳动前的位置炸开,散开的毒气淹没了周围。从瘴气里涌出的三个小头骨分别咬住了琥珀的小腿,手臂以及肩膀。

琥珀掏出打火石敲打头骨,刚敲碎一个另一个又咬了上来。散落在周围的头骨渴求着活肉,就像野狗闻到腐肉般奔向琥珀。

危急关头,琥珀注意到一件事。散落在附近的头骨没有一颗落入木柱阵内,事到如今他没有多想连滚带爬地跑向图腾阵。进入图腾阵内部的刹那,咬住他的头骨全部化作盐块。

【和我猜的一样,这些木柱是用来抵御异灵。】

喘息未够十秒,异灵提起镰刀来到图腾阵前猛然挥舞。琥珀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心想自己好运走到头。哪知图腾阵乍然发出强烈的光芒,轻易地把异灵撞到六米外。

被撞倒在地的异灵摇摇摆摆地飘起来,冲图腾阵怒吼。瘴气和头骨二度凝聚在镰刀刀刃上,随即它向前挥舞。黑气如涨潮般涌向图腾之阵,这次的邪气无论是气势亦或威力都远胜于上次。但无形壁垒挡住了潮汐涌入,连头发丝般细小的瘴气也没能溜进内部。紧随而来的头骨形同扑向火焰的飞蛾,一个个化为盐末随风飘散。

【似乎是奇怪的木柱阵力量更强。】

琥珀躲到木柱最密集的地方,希望它们可以继续保护自己。

异灵见自己攻击没有奏效,也跟着改变思路。它飘向后方捡起几根燃烧的枝丫,然后将其扔到图腾底部。

【可恶!】

琥珀正想射箭阻止,但异灵并不打算靠火焰慢慢烧掉木柱。它朝起火的图腾释放瘴气,火焰引燃了气体发生爆炸。琥珀当即被炸飞到图腾阵外,箭筒里的箭散落各处。弓与匕首也顺势掉落,他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下。

爆炸把琥珀的思绪带回到几个月前,他将眼前的情景和那次任务重叠了。先是感觉到恐惧,其后再感觉到疼痛。木条和木屑扎进大腿深处,但精神的损伤远比肉体损伤要严重。爆炸刺激了他的精神,眼前的整个世界似乎在旋转。

琥珀试图想站起来,然而他的姿态却像个没学会站起来的孩子那般不协调。好不容易站起来后,求生本能驱使他走向树林。

【幽谷!父亲!我该如何是好?】”

琥珀伸出手抓舞前方的黑暗,他上半身前倾,走路的样子像只企鹅。走没几步就因为身体失去平衡摔倒,而死神正在后方步步逼近。大约过去十来秒时间,琥珀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努力地向前爬行,试图找地方躲起来。

不远处的灌木丛成为琥珀躲藏的选择,直到他钻进里面透过缝隙往外看这才发现事情不妙。沿路的血滴出卖了自己行踪,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必须要拔出来。】

自降生于世,琥珀从未感觉到死亡是如此真实。他可以清晰听见自己心跳与喘息,可以感觉到身体每个部分在全力运转以求来几丝喘息。

可死亡似乎不打算给琥珀机会。就在他把手伸向大腿时,手臂忽然传来剧痛。被头骨咬开的伤口流出几滴绿色汁液,注入到体内的毒液开始发作。

【我要死了吗……】

「死」这个字顿时浮现在琥珀脑内,他不甘地流下眼泪。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对人的思念诸如此类的情感像泉涌般喷发。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照道理说毒液早就流入体内,现时琥珀再怎么用嘴吸也无济于事。作为当事人他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是无法保持理性。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嘴吸允伤口,吐掉,再吸,如此反复。

异灵沿着血迹来到附近,琥珀深知位置暴露便钻出灌木丛继续朝前方爬行。他迷迷糊糊的地走出树林,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花田。此时死神距离他仅有数步之遥,情况可以说万策尽。

“神啊,求你救救我。”

琥珀合上手讲出了每个走投无路的人都说过的话,寄望于神明施展神力带自己摆脱危机。这对于一个真正面临绝望的人来说,绝不算是过分的请求。

“不要合上你的手!”

一道叱喝传入琥珀耳中,那是石师傅的声音。

“你就这样继续依赖他人,依赖所谓的神吧!放弃思考,放弃扎挣,合上手然后将自身意志交给他人。看看它们能救得了你多久!”

叱喝持续传来,琥珀环视周围却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终有一天,它们会不来救你。然后你就这样合上手什么都不做迎来结束!不想这样的话就用你自己的手去挣扎!拼死的挣扎!不断挣扎!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前找到出路!”

一把烧焦的弓抛到琥珀手边,琥珀拿起了弓然后把手伸向箭筒猛地发现没有箭。就在他愕然间,异灵已经来到面前。双方距离只有两个身位,现在想躲开已经来不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危急关头,琥珀强忍剧痛拔出插在大腿的木条。然后利用木条缺口卡在弓弦上,瞄准前方的异灵射出。只见木条轻易地贯穿异灵身体,箭与灵同时化成光芒消失在眼前。

但琥珀明白试炼尚未结束,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向花田爬行。终于在耗尽体力前摘下一朵朵花,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然后把花碾碎塞进口里吞服。

【原来花就是解毒剂,看来回去的路上还不能如厕。不然就无法把「花」带回去。】

想到这里琥珀苦笑几声,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独自打败异灵。明明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最后竟获得了胜利。

躲在暗处观察观察的石师傅看见试炼结束,便心满意足返回住处等待徒弟归来。当笨蛋徒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交代了后续几项训练。而且还谈论到琥珀的去路。

“谨记我现在说的事,你的内心敏感纤细,若不好好正视日后必成后患。还有……………你这次做得很好,我替你感到骄傲。”

听见此番话琥珀高兴到几乎忘我,师父竟然肯定了自己努力。总感觉这些日子以来都值了,人生已经毫无遗憾诸如此类。沉醉于欢喜的他没注意到师父背后的沉重心情,直到残酷的事实降临在面前方才领悟到其深意。

自琥珀归来后,石师父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他对琥珀说这是一种修炼,但没有提及何时结束。当时琥珀没有想那么多,只是默默遵从师嘱。最后只看见师父拿起些许松果和露水进房,从此不见人影。

琥珀不是没有质疑过师父的修行,因为他知道那些松果是有毒的。长期食用会损害身体,而师父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自师父闭门不出第三天起,疑惑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毕竟常人缺水三天足以致死,即使是师父也不会是例外。

【师父可能运用了某种功法吧………】

琥珀如此告诉自己,师父也许使用了某种神奇技巧化解缺水问题。当一个人修行到非凡地步,单凭几飘水可以坚持数天绝非不可能。

五天过去,房间的门扉依旧紧闭。琥珀的担忧逐渐升级,但他生怕自己打扰师父修行故不敢敲门确认。

两周过去,提前完成修炼的琥珀在师父房间门前来回踱步。时不时想透过木板缝隙看看房间内,可里头太黑看不清楚。

不知不觉,四周过去。琥珀见师父还未从房间内出来,他内心充斥不安。几度怀疑师父走火入魔回不来现实,不过他终究没有敲门的勇气。

又一周过去,琥珀终于按耐不住选择敲门。没有回应。

他急眼地猛拍门板大喊,没有回应。

最后他用砍柴的斧头劈开门板,发现房间内有一口大缸。摆放在大缸旁边的水瓢和木钵早空空如也,情况显而易见石师父已经断水断食超过一个月。

最让琥珀泪流不止的,莫过于他将耳朵贴近酱缸却听不见丝毫呼吸气息。说明缸内的人断气多时,放在里面的仅剩一具尸体。

由于大缸大而笨重琥珀一个人无法搬动,他也不知晓当地习俗遇到这种情况是否该火化处理。于是火速下山找人寻求帮助,后来通过当地人了解到此乃修行的最高境界。封闭在缸中数年后把尸体取出,即是一具不坏金身。

得知此事后琥珀心如死灰泪流不止,照理说此乃每个大彻大悟之人追求的最高境界。作为徒弟,他应该满怀祝福甚至感到骄傲才对。作为未真正入门的半吊子,在观念上他认为这就是一种自杀。所谓修炼不坏金身,只是把自杀美名化。

不管他有何种感想,处置师父遗体等事也不是他这个外国人能决定。当地居民不会容许将一具潜在的不坏金身交到外国人手里,琥珀别无选择。最终把遗体交由附近寺庙保存,至于大缸里是否会诞生不坏金身他已经不在乎。再次直面师父遗体只会徒增自己痛苦,他更不想看见师父半烂不烂的躯体。

“会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我的修行还不够啊。”

说完这句话后,琥珀离开了当地。最终乘船返回自己国家,从此再无踏足过这片让他悲痛的国度。殊不知更大的考验在后面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