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归来的神魔,是上帝的禁忌。他们把时代从一个地狱赶往另一个地狱。——《兰斯洛特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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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1435年,奥斯曼帝国首都,艾迪内尔。
与匈国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五年。
炼金甲胄,这种由神圣罗马帝国基于炼金术制造的跨时代武器也逐渐被人们熟知。
弓弩、火枪无法贯穿的漆黑铠甲,可与最健硕的战马相媲美的速度,高强度的破坏力使得这支军团——炼金骑士团一跃成为战场的主宰,欧洲最锋利的刀刃。
他们被视为恶魔的军团,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面对他们就像面对千年冰封的石像,冰冷得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人间的温度。
他们被视为上帝的武装,神圣罗马帝国从神的手中接过权柄,欲对世界施加审判。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支军团,箭矢被坚硬的盔甲弹开,骑兵被强横的冲锋击垮,炼金骑士们顶着漫天炮火冲破闭锁的城门……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国在连续失去十数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后,不得不对这极端的暴力俯首称臣。
受降仪式将在两天后举行。但现在,奥斯曼帝国的新王——苏莱曼·达乌德想要做另外一件事。
将战俘们送往竞技场厮杀,自己则像古罗马的帝王那样居高临下欣赏血的盛宴。
只是单纯为了泄愤,为了自己父亲的牺牲,更为了君士坦丁堡城下的被迫撤退。
上百门足有数米口径的青铜巨炮一字排开,直指君士坦丁堡。骑士团距离城门不过数百米,身后则是准备云梯的强健战士。只要一声令下,这座世纪堡垒便会成为帝国新的王城。
可是匈国人的出现打乱了一切计划,君王被杀,险些丧国。
不过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现在最大的压力可是来自身边的这个男人啊。
苏莱曼·达乌德回身望了不远处的男人一眼。
男人坐在铺着红色丝质毛毯的座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侧卧身子,他眼神慵懒,无趣地望着席位下欢腾的观众,右手的食指支起,甩弄着镶有红色宝石的黄金王冠。身旁站着面无表情持剑的侍者。
哈布斯·西米利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欧洲目前最具声望的王。
尽管诸国有关“行军东进,征服整个东方”的呼声极高,但不知为何,这位有些任性的王突然停下战争的脚步,命令炼金骑士团回撤。但没人敢有异议,谁也不知道这些冷血的恶魔会不会突然调转锋芒。
西米利安俨然已掌控整个欧洲的发言权。
真不知道他从哪搞来的这帮怪物,他真的从神的手里接过了权柄?
“我说,你把我叫到这来就是为了看……这些乏味的女人跳无聊的舞蹈?”
闻言,苏莱曼不由得一愣。
乏味的女人?无聊的舞蹈?
他看向竞技场的中央。
少女们脚踏鲜红的舞鞋,袒胸露背,妖娆地扭动身躯。她们裸露的腹部罩着一层轻柔的薄纱,光滑极富弹性的肌肤露着象牙色的白。
她们跳着被称为“瑞克斯沙雷克”的宫廷舞蹈,在有些地方它被形象地称为肚皮舞。
少女柔嫩的腰肢伴随音乐高速扭动。
丰满的臀部、裸露的肚脐、柔软的蜂腰,以及刻意摇晃的“三角部位”……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观众中不乏有沉浸纸醉金迷的达官贵人,情场上的老手,经常出入风月场所的名流,然而面对这些妖娆的少女,无不兴奋咋舌,眼神竭力想要穿透那一层薄薄的轻纱。
可西米利安望着这些舞女,表情厌恶,就像看着泔水桶里的烂菜叶。
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
苏莱曼尴尬地干咳几声,吩咐下人将舞女撤去,转身面向西米利安。
“咳咳,我本以为您会喜欢我们的宫廷舞蹈……那,直接进行接下来的内容?”
“随便吧,我已经有些厌烦了。希望接下来的内容不会更加无聊……”
话闭,西米利安眯起眼直接瘫软在座椅上,似睡非睡。
“不会的,接下来……是杀戮的盛宴。”
竞技场仿照古罗马的建筑风格设计,圆环形的观众席参差坐落,四周围绕着雄伟雕有浮雕的立柱。在距离入口数米的地方就是关押俘虏的监牢,狱卒负责牢门的开闭。
监牢内约有数十名俘虏,他们神情低迷,目光呆滞,脸颊隐藏在阴影处的黑暗中。
他们是战场上主动投降的士兵,在炼金骑士锐利的锋芒面前,他们纷纷恐惧地丢下手中的武器,脚边是反抗的同伴身首分离的尸体,倒在暗红的血泊中。
他们中最小的只有十多岁,大的不过中年,虽然面容憔悴,衣着褴褛,但从他们块状的肌肉与多处暗褐色伤疤可以看出,他们都曾是勇猛的战士。
但他们输给了内心的恐惧。
奥斯曼的皇帝显然没打算善待这些俘虏,多日的拷打与饥饿让他们身心俱疲,尽管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座不遮阳光不遮雨的建筑有何用途,但他们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唉,你说他们打算干嘛?外面怎么坐着这么多人?”
黑暗中有人低声询问,声线颤抖。
监牢的视野还算开阔,可以直接看到场内的情景。
“不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感觉怪怪的。”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谁他娘的知道!”
人群中隐隐有了争执声,人们开始相互谩骂。
“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国,我听说匈国投降了,受降仪式马上就要开始。我们应该会被遣送回去吧。”
一名中年男人怯生生地问道,似是自言自语。
他在军中担任翻译官,懂得一点土耳其语,这是他从狱卒聊天中得到的情报。
霎时,他的身边聚拢了不少人,眼神急迫。
“真的吗?真的吗!”
匈国投降了,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些穿着铁罐头的怪物根本无法抵挡。明国与匈国将炼金甲胄称为西方的铁罐头,因为穿着这些甲胄的骑士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甚至有传言那些铁皮里面根本没有人哩。
他们关心的是能否被遣送回国的事。
按照国际惯例,交战的两国在停战时是要交换俘虏的。
“我是听那些狱卒说的,应该是这样。嗯,我们一定还可以回国。”
男人的声音突然提高很多,眼神肯定,像在给自己打气,亦或是证明些什么。
“太好了,回去我就不当兵了,用这些年的积蓄做点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也是,战争,去他娘的战争!”
……
人群顿时吵闹许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力气大声喧喊,但他们的眼神里都隐隐透着微光。
“别吵了!”
狱卒历声呵斥,尽管语言不通,但是全世界没有人看不懂一个面色狰狞的人做出拔枪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待人群平静下来,狱卒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去。
“一帮快死的人了,还吵什么吵。”
他……他说什么?快死的人?
先前的中年男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没听清狱卒的话,但他隐隐听见死之类的词句。
他很想大声询问些什么,但他的声带颤抖,舌头拧在一起,憋得他气喘。
“别想了,我们回不去的……谁都回不去。”
黑暗中传来男孩的声音。
那是坐在角落的男孩,整个身体被笼罩在监牢的阴影中,没人注意到他,在昏暗的照明下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轮廓。
“你什么意思?什么回不去?”
人群中有人发问。
“他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都是将死之人。”
男孩语气平淡,指着狱卒,好像在说一句无关生死的话语。
人们诧异地看着男孩,随即将目光转向之前的翻译官。
中年男人沉默不语,眼神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听到了,他害怕,害怕最坏的那个结果。”
“你小子在胡说什么!”
有人上前揪住男孩的衣领,一把将他从阴影中拉出。
人们看清了男孩的脸庞,清秀,皮肤白皙得像是女孩子。
他身形消瘦,纤细修长,看上去有些女性化,不像是名合格的士兵。他低垂着头,黑色的头发遮住眼眶,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没听到吗,匈国投降了,我们很快就会被遣送回去的!我们是战俘……”
“可我们没有俘虏。”男孩低着头,默默打断对方的话语,“匈国也好,明国也好,没人俘获过那些铁罐头。我们没有交换价值,是被抛弃的一方。”
“可按照国际公约……”
“没用的,即便他们违反了,匈国或明国又能怎样……在那些铁罐头的面前。”
男孩的衣领被松开,抓住他的人失神地后退几步,很快沉默不言。
四周围聚过来的人群纷纷回到自己的角落,不甘,落魄。
他们哪里想不到这些呢,没人说出来罢了。内心总有那么个小小的期盼,固执地,任性地安慰着自己,没事的,会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
多好,假如相信自己就能解决一切的话。
“楚洛轩,我们,会死吗?”
男孩身边传来轻声的询问。
“大概吧。”楚洛轩望向自己身边的好友,漆黑的头发扬起,露出一对暗灰色的瞳孔。
米萨尔望着楚洛轩突然笑了。
“大概是真的完了,连你都开始动摇了。”
“嗯?”
楚洛轩不解。
“认识你这么多年,头一次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悲伤。”
米萨尔自参军以来便跟楚洛轩形影不离,楚洛轩是队长,自己就是敛着屁股跟在后面,忠心耿耿的小猎犬。
米萨尔,速度慢了,再跑五公里。米萨尔,火枪装填弹药速度太慢,今晚熬夜练习。米萨尔,骑射成绩太差,今晚睡马厮。米萨尔……米萨尔,你还是别当兵了,上了战场你也是炮灰。
可他终究还是上了战场,而且炮灰成功活了下来,还跟着自己的队长一起。虽然成了阶下囚,可又有什么关系呢,终于看到队长吃瘪一次了。
有队长在就不会有问题,米萨尔一直这么想。
楚洛轩很少有表情,他那对瞳孔总是灰蒙蒙的,看上去暗淡无光,也看不出欢喜。队员们只知道跟着他,执行命令。
看不出惊慌自己就不会惊慌,看不出恐惧自己就不会恐惧。好像一切都在队长的掌控之中。
可现在,米萨尔看到了悲伤,头一次觉得原来真的有绝望这种东西存在。
“还是可以活下去的。”楚洛轩突然开口道,“这里是竞技场,仿照的古罗马风格。战俘们在这里向敌人发起挑战,胜利者处死战败者获得活下去的机会。只要……”
竞技场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金属撞击的闷响声,坐台上的观众全体失声惊呼,站立起来,急迫地望向竞技场的中央,脸上一副陶醉而惊叹的神情。
“干掉那个家伙!”
楚洛凡望着走入场内的家伙,眯起双眼,补接了上一句话。
一具炼金甲胄!
“铁罐头!”
监牢里的人惊诧地捂住嘴。
流线形的贴身曲线,漆黑色的铠甲,背负着巨大的阔剑。正是那些来自地狱的家伙。
他站立竞技场中央,冲着观众台挥手示意,立刻引发了潮水般的呐喊。
“这就是枢机处承诺给你的东西?”
西米利安挑了挑眉。
“是的,虽然不能跟您的骑士们身上的甲胄相比,但作为范用型号我们已经满足了。”
苏莱曼讪讪地笑。
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炼金甲胄。
它没有炼金甲胄独特的机动系统,不过是在普通盔甲的基础上加以改进,除外观变化外,材料采用了炼金金属。
比如最外层的漆黑铠甲,它混入了名为黑金的材料,对应着土元素。这种金属通体发黑,异常坚硬,是良好的防御材料,因为密度与黄金相似而得名黑金。
再比如剑刃的刃口使用了名为风金属的材料,对应着气元素。它的存在使得沉重的阔剑可以更快地挥斩出去。
本质上说,这仍然是普通的铠甲,不过使用了炼金材料罢了。
和真正的炼金甲胄相比,这更像是某种玩具。
可即便是玩具,欧洲诸国也愿意买账,炼金骑士团让他们看到了炼金甲胄的强大,即便是最基础的炼金金属他们也愿意花大价钱购买。
“你打算测试一下这种甲胄的实战效果?”
西米利安明白这场表演的意图所在了。理论上的数据终究缺乏观感,倘若能亲眼看到穿着这种甲胄战斗的场面自然更具说服力,这些战俘则是最好的测试材料。
“正是如此,怎么样,您认为我们的骑士能连续对抗多少人呢?”
“不出意外把这些人全干翻不成问题……还有,这是你的骑士不是我的,我的骑士不会穿着这种玩具。”
西米利安显得毫不客气。
场上的骑士,他摘下赤红色羽毛装饰的头盔,向着看台环视一周,弯腰致敬。阳光从竞技场上空直直地投射下来,黑色的铠甲反射金属独特的光泽。他将背负的阔剑插入脚下的地面,坚硬的剑刃没入青石砖板的缝隙,他双手扶着剑柄,像是天国的守卫。
竞技场的四边分别摆放着不同的武器架,监牢的门口放置着各式铠甲,从老式的锁子甲到最新式的板甲应有尽有,无不是优良的防具,任何一种都比明国或匈国的铠甲更具厚重感。西方人体格高大,有足够的力量支撑更加沉重,防御力更强的铠甲,而东方的铠甲则轻便很多,这让他们拥有更快的机动性与更强的长途突袭能力。
左右两侧的武器架则是各式刀剑,骑士剑,阔剑,劈刺剑,细剑,斩剑……在最下面甚至摆放有穿甲剑这种极端的剑——只有那些重骑兵们才会使用的怪物,他们利用速度贯穿敌人的铠甲,致命一击。在步战中,这种没有锋刃的锥形剑还不如一根棒槌好使。
而距离监牢最远处的架子上则摆放着火器。
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你若是有足够的能耐,穿上铠甲,手持利刃试着与身披炼金甲胄的敌人搏斗吧,说不定你能一枪崩了对面哩——当然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炼金甲胄那厚实的铠甲甚至能抵御炮火的轰击。
看台座无虚席,所有人都兴奋地看着场内那具漆黑的人形甲胄。尽管炼金骑士团的名声早已震颤整个欧洲,但是如此近距离地观赏炼金骑士的战斗可是极为难得而又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据说这帮恶魔拥有恶狼般的速度,他们鬼魅般冲进战场,用双手生生撕开敌人的躯壳,他们将利刃插入反抗者的头颅,野兽般咆哮,鲜血四溅。
监牢的门锁被打开,入口处走上来第一位挑战者。
这是位拥有强健体魄的壮汉,肌肉有着磐石般的凝练线条。他皮肤黝黑,粗糙而干裂,看上去像是被曝晒的核桃。他体型高大,以东方人的体格来说两米的身材已近乎于巨人,可以想象当他身披铠甲跨上战马时会是一位恐怖的杀戮者,给对手山一般的沉重压力。
他神情紧张,缓缓趋步走向摆放铠甲的木架,双眼死死盯着站立中央的“铁罐头”,生怕他突然冲过来。
炼金骑士并没有动,手持利刃冲向手无寸铁的对手,这有辱骑士之名。他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搭在剑柄上,冷眼望着对方穿戴好厚重的板甲,从木架上取下英格兰风格的阔剑。
壮汉掂了两下手上的剑柄,双手紧握举于胸前,剑刃笔直地指向炼金骑士。
他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铁罐头”和战场上遇到的那些似乎不太一样。那些铁罐头,他们通体黑色,流线形的铠甲紧凑贴身,他们的双瞳有赤红色的光芒,奔跑起来身上喷射白色如水蒸气般的烟雾。
而眼前的这个,尽管漆黑的铠甲极为厚实,双肩有着夸张的角状装饰物,看上去狰狞恐怖。但总体给人不协调的松垮感,像是用不同材料东拼西凑的集合物。
难道说,这其实并不是战场上的那些恶魔?壮汉心头微微触动。
似乎……并非没有机会啊。
“啊!”
伴随着一声怒吼,壮汉猛地向对面冲锋,剑刃直直刺向炼金骑士的胸口。炼金骑士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双手依旧搭在剑柄上,身形也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什么意思?他这是在蔑视自己?还是说他知道这种攻击对他根本没有威胁?壮汉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他野牛一般健硕的小腿猛然发力,身体肌肉最大程度地拉伸,速度不断加快。
五米!四米!三米!二米!
眼看剑刃将要刺入炼金骑士的胸膛,他动了。
他极速拔剑,剑刃与青石板砖的缝隙摩擦出尖锐的声响,隐隐带着零星的火光。他的腰部陡然发力,金属的甲胄发出震颤的低鸣声,整个上半身扭转,沉重的阔剑自下而上挥舞上挑。
伴随着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壮汉的剑飞舞向空中,与其一起的是一支血淋淋的上臂。
炼金骑士将他整个上臂连同铠甲一同砍下!整个手臂从中间断裂,血色的断口光滑而又平整,铠甲不见任何毛刺。可以想象刚刚的挥舞,速度是多么的惊人,剑刃是多么的锋利。
这一刻全场沸腾,平日里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发了疯似的叫喊,有人将口袋里的金币抛向场内,很快这一动作引来无数人效仿,数以千计的钱币被不断撒入,阳光照射下星般璀璨。他们身边的女伴,雍容的贵妇,交际场上的名媛,此刻都显现出女人特有的娇柔,她们害怕地闭上眼,尖叫着投入身旁男伴的怀抱,遮住双瞳的双手却又微微露出一道缝隙。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人性。渴望着鲜血与暴力,渴望满足这种欲望。”
苏莱曼•达乌德坐在观众席中央的最高处,在这里可以看到众生百态,他笑着望向身旁的西米利安。
“所以战争……可是只关不住的野兽啊。”
“你们这种混合风金属与黑金的新式阔剑可以斩断板甲?”
西米利安没有在听苏莱曼说些什么,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嘟囔一句,随即回头招呼起身后持剑的侍者。
“尼克斯,回去通知枢机处,龙骑兵团的铠甲需要强化了。”
“明白,我的陛下。”
我说,这种话私下交代就好,没必要当着我面说吧。苏莱曼只好干咳几声,他已经记不住这是今天第几次这么尴尬了。
“不……不要这样,别……”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铁制面罩内传出,壮汉紧握自己的右臂,气若游丝。
炼金骑士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双手紧握高过眉间的剑柄,顺势下劈,在对方惊恐绝望的眼神中斩下致命一击。剑刃正中头盔中央,大片的鲜血喷射而出。从头至尾,炼金骑士的双脚都未离开原地,他只是抬手再落下,一切都已结束。他将阔剑再次插入脚下,双手搭扶着剑柄,好似未曾有过动作,尽管他的面前躺着一具温热的尸体,剑身沾满暗红的血,一滴一滴渗入青石砖。
这就是炼金甲胄,极端的暴力,杀戮的艺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武装。
监牢的人默默看着这一切,死亡就在眼前上演可他们无力挣脱。他们抓着冰冷的铁栅栏,目光呆滞,无助地望着场内欢呼的群众。
“他不该用阔剑刺向对方,使用这种来自英格兰的武器,最适当的方式是劈斩。”
楚洛轩的声音从角落传出,语气平淡。
“你小子……”
人们诧异地望着这个一直把自己藏在阴暗角落处的男孩。有关西方的这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古罗马风格的竞技场,武器的种类,使用方法……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有那些达官贵族们倾力培养的子嗣才有可能接触到这些。可这怎么可能呢,这样身份的家伙根本不会上战场,他们会惬意地呆在有重兵保护的后方指挥所里,听着无聊的报告,积累自己的军功,等到时机成熟便进入皇城效力。
而且偏偏这小子的态度如此令人厌恶,那么的从容淡定,倒显得他们这帮人很愚蠢似的。
“对方的爆发力很强,尽量和对方周旋。穿着那样的甲胄,他的体力流失会更加迅速,所以他很少有多余的动作……”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有能耐,你上去跟他打呀!”
一个十多岁的精瘦男孩瞪着血红的眼珠嘶声吼叫,眼神凶恶。
他是第二个要上场的,此刻楚洛轩的话听起来那么的刺耳。但男孩没能骂多久,狱卒把火铳抵在他消瘦的背部,不耐烦地向前一捅,男孩踉跄着走向场内,嘴里不住地谩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他走入场内,拇指向下,冲着炼金骑士做出颇具挑衅意味的动作。他向着地面啐了口唾沫,撸起袖子,表现出街头混混般的戾气。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孩子,在被强制征兵之前,他和那些蹲守在街巷里的男孩没什么两样,他们好胜善斗,眼神凶恶,靠着抢来的钱财浑浑噩噩地度过无聊的日子,有时候抢不到就饿着。他们每晚躲在阴暗的街角,看着来来往往寻欢作乐的人们,手里耍玩着匕首。
这种男孩就是这样,生活上低人一等,所以他们脸面上不愿意丢了气势,尽管他知道面对“铁罐头”自己毫无胜算,可他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即便他那被破麻布裤子包裹的双腿战栗不已。
“来……来……来啊,有种你过来啊,你……你不是很厉害吗。”
男孩声音不住颤抖,他甚至紧张得忘了从架子上取下武器与盔甲。炼金骑士沉默着,看着面前叫骂的男孩,像是场中颇具古希腊风格的雕像,他不愿违背骑士道。
男孩渐渐平静下来。他看出来了,在自己披上铠甲手持剑刃之前,炼金骑士不会进攻自己。想通这一点后,他的表情变得更为嚣张。
观众席嘘声四起,他们想看的是流淌的鲜血,钢铁与钢铁的碰撞,可现在算什么,一个坚守骑士道的战士,与一个上窜下跳猴一般的俘虏在相互对峙?
“杀死他!杀死他!”
观众开始不耐烦了,他们把手里的钱币用力抛向场内的炼金骑士,硬币雨点般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
男孩开始慌乱,他听不懂观众席的人们在大声怒吼什么,但他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狰狞得可怕,迫切地渴望着什么。他们的眼神狂热,隐隐流露着红光,像是地狱的恶魔。
唯一值得安心的是,对面的炼金骑士似乎依旧没有行动的意思。
“原来你的人里面也有这样的家伙啊。”
西米利安望着苏莱曼,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苏莱曼已经坐不住了,他可不懂什么见鬼的骑士道,他只看到他的士兵傻站在那一动不动,白痴一般等着另一个白痴穿戴好盔甲,可问题是对面那个白痴压根就没有这个打算,他觉得这是他的护身符哩!
他已经开始挥手示意侍从将场内的炼金骑士换下。
这时,炼金骑士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头盔处似是传来一阵叹息声。他将双手离开剑柄,那柄阔剑就这么直直插在地面的缝隙里,直指云霄。随即,他将手放在胸甲前,开始向外微微用力。
他打算干什么?
这是全体观众共同的疑问,看上去炼金骑士依然没有进攻的意图,可是他此刻的动作如此怪异,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胸口里拔出来。
苏莱曼差点原地暴走,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亲爱的骑士打算干嘛——他打算把炼金甲胄给脱了!
真是活见鬼了!我是让你上去测试甲胄的,结果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骑士道,你居然把炼金甲胄给脱了!那我还测试个鬼嘞!
一道裂缝从胸甲处微微显露,整个金属躯壳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裂缝顺着胸膛的正中央一路下滑,接近小腹的位置处又分流为两支,像是被磐石分开的河流,蔓延到腿部。炼金甲胄向左右方向打开,内部一片黑暗像是有团灰蒙蒙的雾气,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结构,一个男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径步上前,拔起插在地上的剑。
离开了战马,骑士便不再是骑士。对于炼金骑士来说,没有了炼金甲胄,他同样也失去了这一称号。不是骑士也就不用接受骑士道的束缚。
男孩惊恐地望着一步一步缓缓向他走来的金发男子,身体抖得像筛子。炼金骑士将阔剑拔起拖在身后,当他还穿着甲胄时,两米多的身高使得这把剑看起来尺寸正好,可现在却显得那么的沉重,剑刃在青石板砖上拉出清晰的白色刻痕,伴随着刺耳的凄厉摩擦声,奔向男孩惶恐的内心。
“我投降,我投降!”
当炼金骑士走到他面前时,男孩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他双膝下跪,扑倒在对方脚下,声音哽咽。他不过十多岁,还是个孩子。即便他在肮脏的街道内耍着匕首,冲着大人们面色狰狞,扮演着十恶不赦的坏人,可他终究有着孩子的软弱与无助。他的凶狠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炼金骑士一下子愣住了,手里举起的剑怎么都落不下去。他看到对方那对脏兮兮的眼睛,圆鼓鼓地瞪着,像是被猎人瞄准惊慌逃窜的幼鹿。这样的男孩出生便是不幸的,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们相互扮演着心中最强大的模样混迹在一起,彼此却从未交心。
有温暖的住所,谁愿意奔向黑暗呢。
他终究还是下不去手。骑士道这种东西,可不是卸掉武装就可以从心中抹去的。
男孩的眼神里突然抹上一股狠意,他从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整个身体倏忽弹起,像是蛰伏的毒蛇发动攻击。
他确实是个孩子,可能够在城市阴暗处存活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值得同情的男孩呢?在那里,只有残暴才能赢得一席之地。因为年幼,所以他们比任何罪犯都要决然都要残忍,支配他们的是暴躁的荷尔蒙与对暴力的渴望。他们的命并不值得珍惜,他们根本就不能理解何为生命,他们的软弱不过是暂时却又致命的伪装。
炼金骑士疏忽了,他早该想到这些。
男孩并非没有从木架上取武器,相反,他的动作太快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只有拥有这种手法他才不至于在城市的街角被饿死。他的左手一直插在屁股后面的裤兜里,这不是为了挑衅与耍帅,他在隐藏自己此刻的意图。
脱离了那具甲胄,炼金骑士便没有任何可怕之处,在男孩看来眼前的目标跟他以往“狩猎”的“猎物”没有任何区别,匕首直刺左胸。虽然炼金骑士手里举着利刃随时可以落下,但男孩相信自己的速度更快,每一个城市阴影里的男孩都是暗杀的好手,匕首在他们手上便如同身体的一部分。阔剑太沉重了,炼金骑士已经放松了警惕,猝不及防下手腕的力量不足以让它加速到足够的速度。男孩相信自己可以抢先一步将匕首送进对手的心脏!
鲜血四溅!看台一阵叫好声。
不过却不是炼金骑士的,男孩的后背被剑刃重重猛击,传来一阵脊椎骨折的咯吱声响。他就像是拉伸的弹簧,突然被人打压下去,身体痉挛般扭动。
最后的速度比拼,炼金骑士的阔剑超过了男孩的匕首。
为什么?男孩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速度会落后对方。他不是已经脱掉了甲胄了吗?他不是已经放松警惕了吗?把柄被称为阔剑的武器不应该很沉重才对吗?
“看来东方人无法理解我们一些神奇的‘小玩意’啊。”
西米利安眯起双眼,默默看着地上仍在抽搐扭动的躯体。一道裂痕贯穿他的背部,绽开的皮肉向两边翻卷,血肉模糊。
假如他穿着板甲或许还不至于受这么严重的伤,可他什么都没穿,他太相信自己的身手了。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他穿着铠甲面对的可就是全副武装的炼金骑士了。
“下去通知拉尔夫,我不是让他上来秀肌肉的,假如他再跟个白痴一样坚守什么骑士道,他就跟那些战俘一起进监狱吧!”
苏莱曼破口大骂,刚刚男孩手持匕首刺向拉尔夫时,他比任何人都紧张。拉尔夫是他手下炼金甲胄测试成绩最好的士兵,未来他可能会成为骑士团的团长。倘若他死在一个混混的手里,这会是整个奥斯曼的耻辱。
“那把剑,有问题……”
楚洛轩看出了一丝端倪,他意识到炼金骑士手上的绝不是传统的英格兰阔剑,它挥舞的速度更加迅捷,当它斩击时阳光下隐隐泛着银光。
仆人们把男孩的尸体拖了下去,拎着水桶快速清洗暗红色的地面,很快一切恢复原样。
得到命令的拉尔夫冲着看台的位置深深鞠上一躬,重新穿戴起炼金甲胄。全场的气氛再次被引爆,欢呼声潮水般涌现。
杀戮仍在继续,没有人可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