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属于李少辉的房间仅有客厅和卧室。客厅的面积在二十平米左右，摆放着一些有整理痕迹的旧书，一张用来放洗漱用品及碗筷的透明玻璃桌，还有放在地上的煤气罐以及和煤气罐相连的煤气灶。煤气罩的上面有着一个看起来前不久才洗过的黑锅，崭新的洗洁精就在离它不远的墙角静置着。与洗洁精相邻的地方是一扇通往仅能容纳一人沐浴、洗漱（还有排泄）的独立卫生间。他刚进门就钻进了独卫里，用自来水清洗自己的脸颊。
而我走进他的卧室，发现里面干净——不，该说是单调得让人叹为观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电脑桌称得上家具。那张意外地没有布满多少灰尘的电脑桌上有着正在嗡嗡嗡响的电脑主机与泛着暗光的显示屏。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有，
像是输得干干净净的赌徒。
“你没有衣柜吗？”
我不禁问。
“不知道，好像是没有，我也不大清楚。”
从独卫走出来的他正在用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毛巾擦拭湿漉漉的身子。
“那你的衣服放在哪？”
“放在那边的椅子上。喏，叠得整整齐齐的——虽说不是我叠好的。”
李少辉昂起那和他自身气质完全不符的光滑下巴，炫耀似地对我说道。
据他所说，他目前的日常起居似乎是有一名少女在照料。让我觉得不可理喻的是说出这件事时他居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丝毫不对此感到羞愧。
这个男人大概没有半点羞耻心吧，作为敌人，是很棘手的类型。
“但是，现在我并非你的敌人。相反，我还是你的友军。”
“我还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吧。”
“别这样嘛，同意一下啦，又不会怎么样。”
“李少辉，我想应该不止一个人对你说过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用这种语气说话会让人反感。”
“确实不止一人，加上你的话刚好是两人。”
“……冒昧地问一句，你认识几人。”
“不算你的话，是五人。”
这也太少了吧。
“如果把帕萝丝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六人。那家伙，不是经常说吗，不要把人类和她混为一谈之类的话。”
他貌似很头疼地说道。我由衷希望他应该为自己可怜的人际关系头疼。
不过，
“……也对，帕萝丝和你有过接触，这件事我应该是知道的。”
帕萝丝比我更先接触李少辉，甚至比我更先接触到逃离组织后的王倩。我清楚这件事，要说我不清楚的，便是帕萝丝与他们的关系。很难想象两方是和平相处的关系——但也想象不出双方拔刀相向的画面，虽然两人都没有刀。
“她……帕萝丝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或许算是‘恶劣’吧。不过，她和我妹妹关系不错。”
恶劣——吗。
和人类相处得十分恶劣。
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但是。
妹妹，
这个男人的妹妹。
“关系不错吗？”
“嗯，说是过命的交情也有可能，前提是‘我’没有骗人。这年头就连下集预告都会截取误导性强的画面来误导观众，所以遗书存在叙述诡计也是很有可能的。”
“请你用正常人能够听懂的话来进行说明。”
尽可能一副心平气和的语气跟他进行交流。
我能最大限度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但不是没有感情。
再这样压抑下去迟早会爆发的。
“也就是说，我也不确定她的感情和我的妹妹好到什么程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妹妹曾经被她背着——不，应该说是坐在她的背上战斗过。”
坐在背上。
坐在那个傲慢到目中无人程度的帕萝丝背后——
要说轻易就相信了这番话语，那也太过荒谬。
但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反驳他的话。
说谎的理由，一个也找不到。
“我没有说谎的理由，但是不说谎的理由，我也一样没有。我的话到底可不可信，取决于你自己。好了，轮到我问你了。每人轮流问一个问题，我有这么说过吧。”
“没有。”
“那现在开始有了。”
“…………”
真是蛮不讲理。
他让我想起一个如今已经故去，大概连尸体都快烂掉的友人。
两人任性的方式如出一辙，像是亲姐弟——不，从年龄上来说，应该是亲兄妹。只不过那位友人有不属于那个年龄层次的成熟。
也许正是那份超出了年龄，逾越了身体限制的成熟害死了她。
“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吃到了过期食品一样难受。”
咔哒一声，亮起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些刺眼的白光。
李少辉缓缓放下手机，
“这个表情我要永远留下来，当传家宝。”
赤裸裸的变态。
快给我删掉啊。
“都说了不是变态，是正常的年龄取向。还有，我不会删的，会一直留着当传家宝的。”
我十分想知道世界上有哪个国家把喜好对象有着十岁以上的年龄差视作正常年龄取向。
“……要是不限定时代的话，我觉得还是有的吧。”
“你想问什么？”
我实在是受不了漫无边际的废话，
“到底想问什么问题？”
“——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见帕萝丝。”
“……这不是问题，是请求吧。”
“嘛，本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帕萝丝在哪的，但我这边好像已经知道她位置了，所以就从问题变成请求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挺胸抬头，十分骄傲，
已经可以说是傲慢了，
“能再答应我的请求吗？”
“不要说得好像我已经答应你第一个请求似的。”
“诶嘿，被发现了!”
“你吐舌头的样子像是被石头压扁了的青蛙。”
“哈……是吗，让你见笑了。”
他讪笑了一下。这名洋溢着衰败气息的男人在这时候露出的笑容有些腼腆。他那仿佛条件反射一样的笑容没有任何遮掩，像是一名孩子。
——仅仅只有一瞬，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名故作成熟的孩童。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能同意和我联手的请求，并且和我一起去见帕萝丝。”
虽然是很普通的话语，
但伴随着话语，他却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总之就是，
他毫无保留地，
跪了下来。
身为大人的他跪了下来，
跪在了身体是小孩子的我面前。
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我听见了骨头碰撞地面的声音，那是膝盖着地的证据。
“拜托了，这对我而言很重要。对你而言，也是一次机会——向机关复仇，向夺走了你的一切，向夺走了‘李少辉’一切的他们复仇。”
机会，
第二次的，机会。
——“现在，应该有和你相同处境的人。去找他吧，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原来如此，那个犬守魂，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件事了吗。
她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
又或者说真正掌握着“信息”的并非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人。
不，现在想这些事也没用。
我要想的是答复，
给李少辉的，同时也是给自己的——答复。
“好，我答应你。”
我说，
“但是有一个条件。”
07
“像我们这类存在——混杂着神之血的人类，在自己最虚弱、濒临死亡的时候，有一个方法能够让自己短时间痊愈伤势、恢复实力，称之为‘秘术’也不为过。现在，我正需要用这样的秘术来让自己恢复，但是想要施展这一秘术，并不能光靠自己一人。它有着两个绝对性的限制条件。”
我这么对他说了，
“第一，除了施术人，也就是我本人之外，还必须要有另一名‘人类’成为施术人的对象，第二，必须要征得对象的同意，也就是不能在强迫的情况下对那名人类使用这一秘术。”
“……原来如此。”
他是这么回答的，
“过去，王倩曾经使用过这样的秘术——而对象是我。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因为不记得了，但是应该还有其他需要说明的事项吧，关于这一秘术。”
居然会记不得吗。
这到底要多神经大条才会忘记。
忘记那么——不平等的代价。
“我经常会忘记事情。”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
“就像是经常踢球受伤的人即使在场下也会习惯性地崴脚一样——我经常会忘记事情，各种各样的事情。毕竟，‘人类是健忘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对他说明：
“没有说明的其他事项是——契约。”
“契约？”
“在施展秘术的同时，施术者会和被施术者签订一个契约。契约的内容是，施术者可以无条件地从被施术者的身上抽取生命力，借以恢复、乃至强化自己的身体，同时这也说明在契约成立后，只要施术者一个念头，被施术者就会当场死亡。”
……这根本不叫契约，如果这都算契约的话，那世界上早就不该有“契约精神”这种词汇了。
一旦说出这个不平等的契约——只要是正常的人类，都不会同意吧。
没办法从中获得任何利益，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要交到别人手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子会同意。
但是，这个男人。
李少辉却在王倩濒死之际同意了这一请求。
从组织收集来的信息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并非是“这个男人难道是笨蛋吗？”，而是质疑组织的情报系统是不是出了差错。
“——我知道了，那么开始吧。”
现在，事实得以澄清。
并非是情报系统出了差错，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笨蛋。
“你真的明白这个秘术、这个契约、这个‘开始’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我这条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你——不过在这之前我的命似乎就已经属于王倩了，所以没差。而且如果不同意这个条件的话，你就无法信任我，联手的计划也就无从开始了。”
“……你不怕死吗？”
“……哈，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害怕死亡的人类。只是比起死亡，我更害怕的是‘自己害怕死亡’这件事。”
比起死亡，更加害怕自己趋于平庸。
他这么说道，
“我不想成为无聊的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说到底，人类本来就是迟早要死的生物，一百年也好，五十年也好，二十五年也罢，量多量少而已，并没有质的区别。”
“我明白了。”
这回轮到我理解情况了。
我理解的事，是关于李少辉这个人的“本质”。
李少辉的本质，是“拒绝普通”。
他深知自己是一名普通的人类，有着普通人类会有的想法。
于是知道这一点的，扭曲了自己的想法。
拒绝成为普通的人类。
所以忤逆自己的想法。
忤逆自己“平庸的想法”，在这基础上，成为了一名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类。
“那么开始吧。”
这时的我终于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去相信，
去相信这个扭曲自己普通本质的男人，
相信这家伙——能创造奇迹。
“把上衣脱下来。”
“……诶，既视感？”
“……”
李少辉在我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脱掉了上衣。
他的身体比我预料的要结实得多。虽然外表邋遢脸颊瘦削——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但他的肌肉却比看起来要多。
在他因肌肉而微微鼓起的左胸上，有着一个细小的口子，想必已经痊愈有一段时间了。
“别一直盯着看呀……我还挺害羞的。”
“蹲下来，你太高了。”
“是现在的你太矮了。”
“闭嘴。”
他蹲下身子，胸口到了一个令我满意的高度。。
于是我，
刺穿了李少辉的心脏。
08
那么稍微说一点题外话吧——不，虽说是题外话，但并不是和故事毫无干系的俏皮话，要说的话，这是游离在主线故事之外的另一个故事。
我想要讲述的是另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请不要在意为什么和李少辉正在交谈的我会知道这个不相干的故事。非要不懂礼貌地向我索求解释的话，请友好地理解为我是事后从当事人身上了解到这个故事的吧。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少女。她是一名无论是年龄还是肉体都是“少女”的，货真价实的少女。也就是说她是一名人类，一名不折不扣的人类。没有任何特殊的能力，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背景，仅仅只是作为普通人类而活着的普通人类。
这时的少女正站在地铁站前。
时间是十一月十三号，接近下午两点的时间。这个时候的我正在李少辉家里和他聊一些不会有结果就算有结果也不会产生新结果的琐碎事情，但对于一般的学生来说，这个时间段距离上课时间很近，尽管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补课也不是多么罕见的客观现实。
换而言之站在地铁站前的少女，毫无疑问正准备乘坐地铁，前往自己的学校。
其实少女平常不怎么坐地铁的，因为学校并不是多远，如果从家里出发的话，即使走路也用不了多久时间。
那么可以初步地推断少女并不是从家里，而是从远离学校，远离住处的地方前往学校的。事实上少女是正在从打工的地方回家。尽管少女这段时间经历了一些用“匪夷所思”来形容都会觉得空洞无物所言非实的事件，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总之就是这样一位被生活所困不得已在城市里打工的女子高中生站在了地铁站前，正准备通过楼梯进入地铁站乘坐地铁的时候，
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故事。
少女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扶手的另一侧同样有一名少女正在往上走，姑且把她称为少女B，而前者称为少女A吧。
正在往上走的少女B和少女A年龄十分相似，但身上并没有像少女A一样穿着校服，穿的是一件即便在这个时间段也有些夸张的棕色棉袄，下半身穿着短裙，搭配的是一双纯黑的保暖丝袜。感觉上就像是临时从行李箱里取出来一件棉袄胡乱穿在身上一样。
对——少女B提着一个行李箱在楼梯上走。
会提着行李箱，也就说明她至少离开了自己住处有一段时间了。
也许是刚抵达旅行的目的地，也有可能是结束旅途，正在返程的路上。
不知道是哪一种状态的少女B右手提着行李箱，左手正在捣鼓手机。按理说两人就应该这样擦肩而过，毕竟一个人急着去上学，而另一个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两名少女本来没有邂逅的可能性。
可惜的是如果她们两人没有邂逅，那就轮不到我来叙述她们的故事了。
虽说她们两人注定会相遇的。
她们两人会在某个场合相遇在一起，这是早就注定的事。
即使现在错过了，之后也一定会相遇。
要问为什么的话，只能把责任归咎于正在和我谈话的李少辉。
“该死的李少辉……”
少女A带着色的情感说出了这句话。
很难解释为什么少女A会在这个时候提到李少辉的名字，可能她本人也不清楚。
她应该是认识李少辉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个名字。但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如果在下楼梯之前，又或者已经进入地铁站之后，这些时间段说出李少辉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恰好和少女B擦肩而过的的时候说出这句话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多和其他可能性的概率持平。
那么少女B呢，对于她来说，有除了和少女A擦肩而过之外的可能性吗？答案是有的，她是从地铁站里出来的，但是地铁站不止一个出入口，还有着其他出入口。她无论选择哪一个出入口，对她的目的地也不一定有影响。这么说来，就连“擦肩而过”本身都是一个不一定发生的巧合。
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发生了。
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无论多么巧合，都不能否定它已经发生了。
如果钻牛角尖的话，其实每一个已经发生的事件都是由两个以上的巧合参与的。
这既是命运也不是命运，只不过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刚好发生了而已。
“那个……请等一下。”
颤颤巍巍地开口了。
已经快走到出口的少女B停了下来，带着比起怀疑别人，更像是在怀疑自己似的表情，转向了已经快走完楼梯的少女A。
大概再晚一点的话，声音就传达不到了吧。
这时候的少女A，虽然听见了少女B的声音，不过也不能确定少女B就是在叫自己。一瞬间有了犹豫，犹豫如果转过头发现不是在叫自己的话，是不是会显得很尴尬。不过很快她就舍弃了这份犹豫，转过头面对少女B。
两名少女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少女A想着“果然是在叫自己”的时候，又觉得少女B的样子有些眼熟。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吧，但她对自己的记忆一点都不信任，没办法凭借这份朦胧的熟悉感确定对方是自己见过的人。
事实上也没有见过。
两名少女是第一次相遇，这点毋庸置疑。
那么这份离奇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不，或许在揭晓之前，少女A就应该接近答案了。毕竟，她是一个对于“真相”十分敏感的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不，你……”
少女A即将托出口的答案，恰好被少女B打断了，
“那个，那个，你认识我的哥哥吗……就是那个叫‘李少辉’的人，是我的哥哥。”
叫李少辉的人，（据不可靠的网络数据统计）中国有两千一百八十八位，考虑到同音的“李少晖”、“李绍辉”这类名字，数量会更多，所以没办法保证两名少女口中的李少辉是同一人。
不可思议——也没那么不可思议，觉得少女B眼熟的少女A很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我想我应该认识……你的名字是？”
她这么问道。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候，距离那部打破了日本动画电影在内地票房纪录的动画电影上映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因此这一幕可能是相对于内地的“跨时空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