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校门,我沿着大马路往郊区的方向走。身边的空气很闷热,似乎在阳光下被加热了,我不禁昂起头,好奇地往晴空的那轮大光斑望去。
“——唷呵、呵、呵、呵!”
我放下头,视线往马路探去,一个骑在单薄的自行车上的初中生在向我打着招呼。“这不是小——澄吗?”她习惯性拉长语气道,“下午好啊!”
“嗯,下午好。”
我向她所在的马路上走去。“小苓,你现在是回家,——回公寓么?”
“对呀!”她拍了一下自行车的车把,“小澄是从学校偷跑吧。不论初中和高中,果然都有坏蛋学生呢。坏、蛋、小、澄!”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啊——但是我又不想反驳。起码她说的是真的。我望着她的脸,感受着她那股精神的气劲,观察着她比阳光还亲切灿烂的脸容,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反而提不起劲了。——大概,自己的内心在遇上比自己要开朗数十倍的内心的时候,在强烈的对比下感受到了绝望感,以及随之的挫折而产生的堕落颓废劲头。
“没事干好无聊……”我小声嘀咕,然后跟她道别:“这样啊,那么,再见,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啊。”
我从马路返回身子,往人行道走。
不过,小苓叫住了我。
“把小澄留在这里也不好。小澄小澄!上来,让身为姐姐的苓,让小澄感受一下车王迅疾!”
“诶……”
我不明白她说的“车王的迅疾”是什么东西——她看上去既不像车王,而她胯下的那辆淑女自行车也难跟“迅疾”一词挂钩。她是想干什么?瞧她脸上的一副带着笑的得意神色,她是想以一己之力跟全国自行车锦标赛的选手作对吗?
“干嘛呀,难道我不靠谱么。”看着我许久杵在原地没动,小苓朝我伸出手,邀请我上去。
“那个,跟你一起回公寓吗?”我问。
“呃,小澄不是想回去咩?”
“也是哦!”我半恍然大悟。
仔细想想,我也没其它地方去。就这样,我就搭小苓的顺风车回去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她的自行车,站在车尾的位置,用手扶着她纤细薄弱的肩头。瞧她肩膀的骨头,跟成年人完全不一样,那宛如轻易就能折断易碎品,使我不敢把力全压上去。
自行车一路走得很抖,车身左右摇晃不止,看上去雨苓并没有足够的力气驾驭这承载着两个人的淑女自行车;她本身的车技也不怎么好。
“喂,你没事吧。”
“没……关系!”她佯装坚强地回应,声音都在颤抖了。“苓超——厉害!让小澄见识一下……苓的、苓的可怕之处!”
话刚落,后面有一辆面包车突然加速变道,压在了我们的前头,小苓反应不及,就“哇哇啊!”地叫起来,慌乱之下结果翻车了。
“唔……那车子……”她刚想抱怨那辆面包车,可人家早就跑了。“呜呜……好疼!”
她把自行车立起来,但随即因为感到疼,而捂着膝盖摔回沥青路面。我看她坐在这里会影响后面的车辆行驶,只好双手绕过她的腋窝,将其一口气搂起,放上自行车的车尾。
“小澄……”她眼泪汪汪地盯向我。“小澄也会骑车吗?”
“以前送过快餐。喂苓,抓稳喽。”
刚感觉到后面有双手抱紧我的腰,我就一踩自行车的踏板,驶出马路。这辆上了年龄的淑女自行车在我骑动中不断发出“哐哐哐”的响声,大概里头生了锈的金属零件已经使用到了年限。
驶出学校的区域,车辆沿途经过一片可以望得见大海的海堤上方。东边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大山,其旁边有一架桥梁,桥梁长达数千米,上方满是上了红漆的钢架,其屹立于海面的身躯十分雄伟,与大海一红一蓝相映成趣。
越过海堤,车辆下了坡度。坡度角度很大,汽车、行人过路尚可,我跨下这辆自行车冲下去无疑是找死。于是,我找死了。
“好——快!小澄好——快!世界上最——快的男人!”我驶车下坡时,背后的鬼头兴奋喊道。这时候我该回头塞上她的嘴巴吗?
“飞天咯!”
“才不会飞。”
“前面有个水库,那后面有个悬崖,小澄小澄,我们去哪里试试?”她环抱着我脑袋的细长双臂亢奋地在动,我从脑门到脖子都被勒得好疼。
“你想干什么?”
“飞天呀!”
“——哈?”
“苓曾经就跳下去过!”
“别开玩笑啦我的苓大小姐!”我说,“我只活了十七年诶,这么快就死掉,想必我死了之后也不会瞑目,大概会成为幽灵什么的来找你麻烦吧!”
“那很好啊!”
“哪里好啦!”
“这个时候跟小澄一起去殉情苓看也值了!”
“哪里值啦,你人生的价值就这么廉价吗。”
“就好像代工厂流水线生产的贴牌手机?——小澄你。”
“哦哇……”我的人生价值被否定了。生气!
自行车往前冲了一段距离,之后慢了下来。
我握住刹车柄,破旧的自行车剧烈地晃着,橡胶车胎在沥青路上发出渗人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小苓自己一个人回去吧。”我下了自行车对她说道。
“呃——唔?为什么!”她鼓起了双颊问我,似乎不满我的这一决定。“这车飚的不过瘾!苓还要继续!”
“才不陪你呢。”
我向她的头顶敲去。在接下来顺势的摸动中,她脑袋瓜柔软的触感传入了我的手心。
“我想四周逛逛。这附近我没有去过,想走一下,顺便想能不能遇见开在这附近的超市什么的……”
“这样啊。”苓略感失望地回头,跨上了自行车。“小澄小澄,”她又说,脸上添上了几分期待的神色。“小澄今晚会回来吧?”
“呃,当然啦。”我回答。
“那么,——晚上见!”
雨苓持正车把,右腿一踩,驶着那辆老旧的淑女自行车离开了。
我离开马路,走入旁边的荒地,踩着处于死亡状态的野草,朝着前方的一颗屹立于地平线上的大树走。那颗大树大概离我有数百米远,太阳的光在左侧射过来,故而大树的右侧看上去黑乎乎的。
走到那棵树后,我扶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同时眼光瞥见——东面有一个水库。
我在树底下待了一会后,朝水库的方向走。途中进入一片还没有枯萎的野草丛。草漫到了我胸口高,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心里提防着草丛里的生物;偶尔尖尖的草叶会刮到我的眼睛,感觉不好受。
“是这边么。”我看着手机地图,找准了方向继续走。地图上显示——这附近有一个农贸超市——我想如果我打算住下那栋公寓,那么这附近的超市绝对是我需要的东西。
在拨开眼前人高的野草时,天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随着那远去的嘶叫声,我猜那是一只乌鸦。
“吓了我一跳……”
这么说着,我又看见——远处的地方上,有一座破旧的两层高民房。民房的门被砸坏了,倒在屋前的台阶下;窗户被砸穿了,大片大片的玻璃片洒在外头的地上。雨棚、铁杆被废弃在屋外头;数十只躺落在地上的麻袋里头还残留着未脱壳的米粒的身影。屋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头写着“农贸超市”四个大字。
“啊,意料之中……么。”我呢喃了一声。
尽管早有预感——这荒郊野外那会有什么超市呢?——但是我心里还是期待着,故而现在失望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算了。回去吧。”
这么想着,我又不甘心,看看时间,现在才下午两点左右,没有急着回家的理由。说起来……
“‘水库背后有个悬崖’——么。”
我想起了雨苓跟我说的话。她的话驱使着我多余的闲情逸致:反正现在有空。对呀,反正现在有空,我完全就是个大闲人嘛。
想着想着我就自嘲起来了……心脏好疼。
如此一番后,我决定了向水库走的念头。那边是山,背后临着大海,从那个悬崖大概能看见不错的景色吧。
穿出荒地,我来到了山脚下。山坡没有植被,走上去的时候能感受到泥土的干硬。不知不觉间头顶上的太阳变得猛烈而灼热,霎时间让我重回七八月份的酷暑。
登上一角山崖,我看见下面的山谷中有一个深坑。深坑里的泥土布满裂纹,仅零星灌木生长在哪里,——“啊,这就是水库吧。”看着这场景我突然意识到。“都干枯了啊。”
水库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十月的太阳仍旧毒辣,我顶着天上的强光,眯着眼使劲往哪儿瞧——这时候,有一抹红色的东西划过了我的眼帘。
猛烈而至的狂风从我背后吹起。这股风带过沙尘,将不知道是哪里的落叶盖过了我的眼帘。待山崖的风停后,底下的水库泛起了一阵尘幕,不少灌木似乎都被这股风给压弯了。我从尘幕中隐约窥见一抹红色的斑影——那是一顶红色的帽子。红帽静静躺在某块岩石旁边,毕竟那抹红色太抢眼,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顺着阳光方向,视线往对面的悬崖上瞧。在哪里,我看见了一个正杵在太阳底下的人。她似乎不恐惧毒辣的阳光,身穿着长裙,手绕在背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我走了过去,她还是没有挪动过身子。
“房主,你怎么在这里?”
——坡道上方的那个人,是我所遇见过的那抹朱红。
她转过头,扬起秀发,赤红如珠的眼眸望向我,那样子既是想着跟我说话,但轻抿嘴唇的样子看上去又不是很情愿。
“你这家伙……”闷了半响,她才说:“不要叫人家房主。”
“为什么?”我问。
“难听。”
她往我这边走。穿过我身边的瞬间,我瞥见她双手上染上的污迹。
我往她刚才所站的那片悬崖看去。悬崖上头,于地面上伫立着许多白色的石头……
“走了咯。”她的话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你这家伙,为什么会来这里?”今天的她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变得像个正常人——虽然她是鬼。
“薛淼,”我也转过身,跟上她走。“你的手怎么了,挖土了么?”
啊啊,没什么,她慌忙用裙子擦掉手上的泥土后回答。看上去,她的表情更抑郁了。
“啊,啊——好……晒!今天阳光好……耀眼!”她似若放弃理性地叫喊着。我要收回刚才对你的印象。“阿澄,”突然,她伸手抱住我脖子,“人、人家不行,啦……”接着她宛如被剥离了骨头的蚯蚓,整只鬼倒在了我的身边。
“你怎么了吗?”
“头晕。”薛淼接着我的肩旁,搂在我身上才不至于摔下去。
“果然如此。吸血鬼还是怕光吗?”
“不对不对……”她说话的声音微弱,仿佛畏惧着什么,“从早上开始,人家就没有吃过饭,肚子好饿……”
“是吗。”我应道。“你还真是原始的本能反应呢。”
“还有啦还有啦,”她开始急着找借口,“人家特地从公寓跑来这里,——一上午就跑过来哦!完全有休息哦!好累鬼啊,正常鬼意识都消失了。”
“哦,这下厉害咯,原本就没有的东西还能消失么。”
“呜,——阿澄坏心眼!”
薛淼用手爬上我胸前,我刚反应过来,她便一抓手,指头看上去没有使上多大力气,我胸前却感到一闷,身体压着她摔了下地。
“啊!你这家伙!干嘛突然趴下啦!害人家也摔了!人家的鼻子被摔不见啦!”薛淼从我身体下来探出头,不断用拳头锤打这我背部。好疼好疼。
“好吵。”我的身体也疼得不得了。拜你所赐啊。
“人家、人家会反抗哦!”她双手紧攥成拳,“一拳下去,你这家伙整只手臂都不见了!人家说到做到!”少女撅起嘴,深红眼睛瞪向我看。
“你这个加害者还要反抗是想杀了我吗。”我捂住疼得不得了的胸口,一手背敲在她的脑袋上。她“呜吭”一声,情绪宛如泄了气的皮球,紧攥的拳头松了下来,整只鬼软了下去。
我让过身子,她却瘫在地上搓着脚裸,始终都站不起来。“疼吗?”见状,我问她。她起初没什么反应;但随后佯装没事站起来——她强憋着眉头,走在了我前头。
“薛,看上去,你不是很习惯出来啊。你不用上学吗?”
“吸血鬼要上学吗?”她带着愠色反问我。“人家才不需要上学呢。人家在这里活了一个世纪,如果经常出去到处走,那就会被别人记下自己的样子,你这家伙想啊阿澄,如果你这家伙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的样子到现在都没有变化,那不是很奇怪么,所以人家为了不惹事,才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哦。”
“吸血鬼不会老吗?”
“老阿澄个头啦!人家永远十八岁!”
“但是,如果不上学的话,会变蠢哦。这个世界啊也会发展吧,科技什么的,跟一百多年以前不是完全变了个样吗,”我说着,想起了她房间里的那台留声机。“喂,你该不会对外面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吧?”
听到我这样讲,她抱起胸,侧过头视线轻蔑地眺远望。“嘁,人家一开始就不贪求这些东西。”她哼了一下,脸上泛出不可言喻的桃红,“人家本就是世界最——聪——明——的生物!看一眼就了解!——倒不如说看到不用看人家就知道全天下的事。”
诶是吗,我随口回应,没有把它当真。
说起来,我之前从某个人的那里也听说过类似的言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