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镜泽的聚落确实不大,这两天亚尔林不止一次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并不需要花去太长时间,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真的很美,超乎他想象的精致而迷人。
当太阳升起,金色的光芒倾泻而下,雾气如融冰般消散,此时天地清晰可见,整个聚落仿佛凭空长出来似的出现在一片人工平整的土地上。这里原本的生态似乎正处在由森林沼泽向草甸沼泽转化的过程中,居民们除去了多余的苔草和蒿草再铺上碎石砂砖,特意留下的桤木自然地挺立在聚落的道路旁,仿佛伞盖般微微掩映着小巧的民居。嬉闹的孩子们顺着开凿的水渠相互追逐,冷不丁地摔个嘴啃泥然后大笑着抱成一团。
老天,帝都的老爷们见识了这里一定会嫉妒得死去活来的。亚尔林心想。这里随便一户人家的后院就比他们千金修缮的园林还要自然可爱。而且明明只有百余户人家的规模,居然让亚尔林产生了身在都市的错觉。农人们粗野的谈话,妇女们泼辣的笑骂,赤脚巫医的叫卖,以及驱赶赤脚巫医的工匠......这里的活力惊人地充沛。有些人看见亚尔林,看见他外套上象征圣所教廷的烛焰花纹,还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他弯腰致意。
穿过中心的集会场就来到了相对广阔的市集。虽然碍于道路与环境状况愿意来到这里做生意的行商数量有限,但每一架马车的货柜都堆着满满当当的商品,而且空气中居然没有马粪或是生鲜货物的腥臭味。顶着一头鸡窝乱发的检查员大声指挥着不同商队交付样品,检查过后再一一搬进货仓。亚尔林抑制不住笑容地看了会儿忙碌的人们,然后再次迈步穿过人群走向位于市集一侧的小屋。这里就是聚落所有人尊敬的“总督”的所在地,是此次亚尔林要拜访的地方。
总督的办公室外稀稀拉拉排着一些等待商讨公事的人们。随着亚尔林越走越近,屋内中气十足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再说一次,锈镜泽是泽地!我们不会也不能接受油麦田的投资!为什么?因为天杀的油麦是旱地作物啊我靠!您的地理是在马戏团里学的嘛?啊?还有您,药师先生,请您行行好赶快离开吧,我刚刚说得够清楚了我们只是药材的供应商,至于药材会被买去做什么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春药有效性证明’这种鬼东西天杀的不干我们的事!再说了您自己不是药师嘛?您自己吃一遍给那个订货的老爷亲身试验一下不行吗?啊?”
真是毫不逊色于都市市长的咆哮啊,亚尔林在心中感叹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通用语听起来比自己的还纯正。
绕过在正门口徘徊的人们信步走到侧门。守着屋内的助手透过窗户看见了来者的身影,他隔窗挥了挥手然后静静推开侧门让亚尔林轻轻走了进去。
虽然锈镜泽的人文、自然环境都让年轻的神职者倍感意外,但要说最让人出乎意料的还是这个总督。
“您疯了嘛?这里的泥土资源已经够稀缺了,连增加住宅面积都得从牙缝里挤出来,哪来的富余砂石泥土卖给您的商会?您让新生儿们以后住哪?水里吗?您能给我找来一个免费海巫女再说吧。不送......啊,您好芬特格朗德先生,请稍等片刻,等我打发完下一个白痴。”
忙碌的总督瞥见了亚尔林的到来,她转头撩开前额的一缕卷发冲神职者微笑致意,然后迅速地重新回到骂街一般的谈判中。
“别摆出那副脸色来雕金匠先生,如果您这次提出的方案现实可行的话那我刚刚说的白痴就不是针对您的,上次交来的图纸您自己也承认了连白痴都不如。”
偶尔进入屋内的阳光轻照总督的薄唇,为她柔和的面部曲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平添几分威严。修狭的双眼看起来秀美又精明,被瞪了一眼的雕金匠人缩了下肩膀然后立马满脸堆笑地将手中图纸捧给桌后的干练丽人。
没错,这位总督居然是位女士。
亚尔林背靠侧门,憋着笑像看戏一样观赏着总督——露西亚·福尔图纳和来访人们谈判的过程。提出有价值见解的访客会受到她和气的赞赏与礼遇,而意见没那么有用的人则会被气势汹汹的质问羞得抬不起头来。虽然就如亚尔林所料想的那样,这个总督的名号只是自封的称谓,不过从这两天的简短观察来看,这位年纪绝对在梅丽莎助祭之下的女首领倒真的有几份与这头衔相称的才能与行动力。
十几分钟后,最后一位声称事情紧急的商人被送出了小屋——虽然他愚蠢的提案只迎来了总督花样翻新的嘲讽和质问。亚尔林注意到有些排队的人直接放弃了进屋的打算,特别是一位身着红袍的暮年男子,他看了眼总督的助手递交的一页文件便直接将之揉成一团,冷哼一声后转身离去了。
“好啦,芬特格朗德先生,抱歉让您久等。您也看到了,不管是小地方还是大地方,蠢货的浓度总是差不多的。再等几年,等通往北境内部的新大道修好了,希望那时增长的人流能带来更多有价值的访客吧,至少把愚昧程度稀释一下。”小屋里只剩下了三人,总督和回到屋内的助手一起把上过漆的精致木桌收拾干净,然后给亚尔林搬来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还是喝茶就行么芬特格朗德先生?或者淡酒?如果您打算暂时放松一下对教廷戒律的坚守的话。”
“不,还是茶水吧,我不想下午出行时又迷失在雾里。另外直接叫亚尔林就好,如果您愿意的话。”不一会儿,缺了半边眉毛的助手就给亚尔林端上了一杯飘着金莲花瓣的热茶,清雅的香味滋润着亚尔林干燥的嘴唇。
“好的,那就亚尔林。我希望,今天的调查是好消息?最好能好到改变您之前的结论。”
年轻神职者一边小口喝下热饮一边对契约主缓缓摇了摇头。
“很遗憾,跟我之前的预测一样,贵地的自然承载力确实濒临底线了。”
“可是我们的雇请的农学家说过这里水土质量都很健康啊?”
“嗯,我明白,您规划的水田也好鱼塘也罢,我相信都是非常合理的,即使我没有农学学者的知识,那些茂盛生长的作物和这两天吃的肥美鱼肉都足以证明您的功绩了。但我所指的承载力并不是土壤肥力或水体营养这类东西。自然的承载力是指贵地的这方水土抵抗魔物入侵的能力。”
“您昨天检查完那个死于魔物之口的遗体后就提过这点,泽姥保佑那个可怜虫。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抵抗魔物入侵?这个杀完人,还吃了一半,就藏起来的魔鬼不是已经入侵了嘛?”
“其实,这是个常见的误解,”亚尔林用安抚的口吻解释道“很多人都知道魔物是非自然产物,但这个理解并不全面。魔物不仅不是自然产物,它压根就是诞生自另一个次元——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们的领域和我们的自然像硬币的两面一样彼此背立又相互联系。我们自然世界本身的生命力就是一堵墙,把魔物们关在它们的房子里。而如果这堵墙有了点裂缝,而裂缝又刚好够某些身材合适的魔物挤过来,那它们就会光临自然世界,也就是所谓的入侵。”
话语微顿,亚尔林伸手从茶杯里沾起一滴清水轻轻滴在桌面上,然后接着说道:“假设这滴水就是我们的自然世界,她体内的一切都是其生命承载力的体现:花鸟虫鱼、人子精灵,乃至一缕风一朵云。而慈悲的‘祖神’让所有的自然环境都有哺育生灵的能力,所以人类才能在大地上耕种、饮食、繁衍。我们消耗的东西都是一方天地用自身的生命力培育出来的。然后问题就出在这。”
再次伸手进茶杯,这次神职者沾起了些许茶渍,接着轻轻将手指悬在那滴水的上方。
“她既要拿出一部分生命力来供养智慧生灵,比如你我,又需要筑起那面墙抵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而自然的力量总共就那么多,一旦我们对她的索求增加,那她只能拿另一半的力量来填补,于是,墙上出现了裂缝...”
手指一抖,茶渍滴入清水,无色的水滴变成了浑浊的茶褐色。
“...魔物就这么顺着裂缝挤了过来。这就是这里的魔物入侵的原因。”
看着沉默不语的总督和助手,亚尔林耸耸肩接着说道:“虽然很讽刺,但事实是魔物这种灾祸确实是由我们人类之手亲自放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建议您暂停水坝改建等工程,这里的居民不是常常说泽姥保佑么?这位‘泽姥’确实倾其所有供养着整个聚落,结果就是她对魔物的抵抗越来越吃力,于是才有了这次的这个漏网之鱼。如果水坝这样对环境扰动太大的工程在短时间内继续进行的话,恐怕情况会变得更棘手。”
随侍一旁的助手停下奋笔疾书的手,撇撇嘴说道:“泽姥只是当地信众供奉的幻想罢了,就和您的圣所神众一样缥缈。而且神官大人您不觉得太夸张了么?一个水坝改建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那帝宫王城怎么解释?‘千子浮都’呢?如果吟游诗人们的传唱属实,即便剔除艺术夸张的成分那也是对当地环境的极大冲击吧?开掘陨石、置换土层而且还飘在空中!据我所知,浮都现在不仅飘得好好的,每年的旅游人次还在蹭蹭地往上涨呢。”
亚尔林喝完杯中茶水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回应道:
“是的,您举了个好例子,可是请允许我提醒您几个您忽视的细节。第一,‘千子浮都’光是保护第一期的地基工程就赔上了全塞勒斯境内顶尖的四个对魔佣兵团。在浮都尖顶触及白云的那天,布雷泽法典上排行前十的术士庄园也消失了三个半,剩下的半个从此跌出法典的记录;第二,您知道浮都脚下的大地是什么样子吗?我去看过,当年置换土层的工地至今连一根杂草都长不出来。不仅如此,在浮都圣堂里受供奉的千人——也就是‘千子’们,有近三分之一就是为了建设那个伟大城市而牺牲的人。您觉得夸张么?不,一点都不夸张。”
“好了好了,先生们。我们今天开会可不是为了给旧王朝算糊涂账的。谢谢你的提问约尔,现在麻烦你闭上嘴继续记录。然后,亚尔林,我希望您也能知道,我们雇请您来也不是想听野史逸闻的。作为专业的教廷的卫士,我想知道您的解决方案。您打算什么时候和魔物......搏斗?”
“大体准备都已完成了,为防万一,请再给我一天时间尝试跟这里的自然意志沟通。”
听到跟自然意志沟通,助手约尔似乎轻笑了一下。虽然亚尔林决定无视这失礼的行为,但露西亚总督替他瞪了约尔一眼,然后慢慢地回头对亚尔林问道。
“然后呢?我们假定您毫发无伤地解决了魔物,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在一定时期内防止类似的悲剧发生?”
“具体的内容就像我第一天说的那样,首先,让聚落的居民们减少入夜后的活动,直到我解决这个魔物。有居民要单独出远门的话一定记得随身携带白油、圣烛或者当地繁衍最茂盛的植物们的种子,一小把就好。接着是关于各项工程,我并不是要您废除它们,只是建议您暂缓一些动静比较大的,比如水坝。放慢点节奏,给这里的水土一些时间喘息。相信我,不论是泽姥还是辉煌神众,她们一点都不虚幻,正是这些通神的自然意志的帮助,我们才有了对付魔物的利器——‘神术’。还请您及您的人民体恤一下她们。”
亚尔林尽可能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主张,听罢,风姿利落的女首领支起手肘,将面容埋在双掌间沉吟不语。助手约尔将手中的文件放入书柜中然后绷着脸给亚尔林的茶杯续上了热水。
片刻后,总督沉闷的声音缓慢地从手掌后传来。
“所以,这就是教廷那句格言的由来么?”
“什么?”
“...‘天意漠然’...”
亚尔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总督接着说道:
“没错,天意。高尚的圣所教廷总是在说这一套东西不是么?天意,神明,敬爱自然,然后节制、节制再节制。”
抬起头,一双修狭的美目闪着冷光。总督盯着年轻神职者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
“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么?天杀的......这个魔鬼居然还是我们自己引来的,因为我们的开拓破坏环境?所以这魔物不仅不是在搞破坏还是在替天行道么?”
“......”
“告诉我,烛焰的侍者,您这两天在这聚落里看见了什么?奢华的宫殿?高档的居所?不,当然不是。我们建立的是在边境颠沛流离的人们寄予最低要求的一个立锥之地,一个隔绝泥沼和雾瘴、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仅此而已。现在,您告诉我暂缓建设?好啊,为了慈爱的‘泽姥’,我们是不是再顺便休耕或停渔个一两季?嗯?但是仁慈的烛焰侍者,您觉得这个冬天我该怎么喂饱超过百户居民的嘴?明年或后年的新生儿呢?我要把他们献给谁?”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贵地在咎由自取,我只是陈述事实......”
“而您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问题,不是吗?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我们迁徙至此,在这个人迹荒芜的边境沼泽地里落脚。当我们的人为了平整土地而淹死在泥沼里时,天意在哪?当我们的人为了查探瘴气区域而染病死亡时,自然意志又在哪?不,神职阁下,不。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赔上汗水乃至性命才得到这一切,而且我要再次提醒您,‘泽姥’从没现身哪怕帮我们锄过一次地或者搬过一次石基,这全都是我们做的,我们自己。您明白么?”
面对哑然不语的亚尔林,聚落的领袖放下双手重新后仰着深陷进椅子中。一时之间,沉默笼罩着小屋。
几秒后,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总督轻笑着低声道:
“体恤天意?哈哈,那谁来体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