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难得没有起雾。
亚尔林毫不费力地登上了小丘。这一片平整的草甸位于锈镜泽聚落的外围方向,在几乎没有地势落差的沼泽地里,这块隆起的草皮土丘十分难得的拥有开阔的视野,勉强能覆盖住大部分聚落的。亚尔林用手杖锄了锄地,对柔软的土质十分满意,这是个搭建临时祭坛的好地方。
“神官大人,您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在他身后,熟识的车夫——霍普,牵着自己的母马一步一步跟了上来。受总督之命,霍普今天暂时放下了信使的工作全程为亚尔林帮手。
“您的马还在下面呢,要我帮您牵上来吗?”
“谢谢你霍普,不用担心,乔自己会上来的。您的家人呢?搬到聚落来了吗?”
青年车夫把马背上的包裹小心放在地上,一边用自己的草帽扇着不知名的小虫一边乐呵呵地回应道:
“当然,送完您的第二天我们就来啦,现在暂住在我老婆的妹妹家,可怜的女人上个夏天死了家里的幺子,正好需要人陪。”
“圣所庇佑。”
亚尔林默默地在心底念了句祷文,然后冲着车夫身后吹了一记口哨。很快的,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快上来,好伙计。没错,来这儿,乖。不,别踩我画的圈,跨过去。没错,现在到另一侧去,前脚蹲下等我一会儿。”
亚尔林的坐骑之一——乔,载着一个硕大的长条装包裹信步走上土丘,随着亚尔林的指示乖乖地跨过草地上的圆圈走到了另一侧。车夫似乎对驮马通人性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他目瞪口呆地指着马儿问道:
“泽姥在上...它听得懂!它,它真的蹲下了!而且是前脚!...您是...您是怎么做到的?”
“乔?哈哈,不必惊讶,这不是一般驯马师能教的。看见它前额上有点发光的东西了吗?对,那是我用白油写下的神语符文,叫做‘启明星’。这也算是‘神术’的一种,它可以...嗯...简单理解的话,它可以赋予经过训练的动物一定程度上的神智,让它们能理解一些我们的语言和意志。”
听完亚尔林的解释,霍普对驮马摆出了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然后无比遗憾地回头看了眼自己那匹正在悠哉吃草的母马。
“第一天接您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您的两匹马简直认得路似的一直乖乖跟在马车后面,而且还载着那个大得不像话的包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牲畜了!真的!我们猎户的狗都听不懂主人的叫骂呢!哎......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魔法,实在是不敢相信。像您一样的人,我是说那些奇人异士们,比如魔法使啊什么的,他们也会这些么?”
“嗯......这我不太确定呢,术士们掌握的魔法和教廷使用的‘神术’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也许他们有类似的技艺吧。”
几分钟过去,亚尔林用木手杖在草甸上画完了祭坛的根基。为了更高地融入自然意志中,他特意多画了些阵式。‘调和的圆环’、‘游离的方阵’和‘稳固的尖锥’。完成得非常不错。
看着亚尔林准备,车夫似乎不甘于沉默,在亚尔林扔下木杖来到驮马旁边解开巨大的长条包裹时,霍普压低声音对神职者说道:
“您知道么,有一次我去亚瓦送还拿错了的包裹,顺便去了趟那里的酒馆,您知道吧?就是那个‘香蒲胡椒夫人’。那次里面刚好来了个卖魔药的巫婆,老得像一段树皮似的,连眼睛都是白的!虽然没人买她那臭熏熏的的药,但是不少庄家懒汉都在听她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也听了会儿。我记得她说......”青年车夫意义不明地顿了一下“...她说啊,魔法是坏东西!说魔法是....人类从魔鬼那里偷来的技术。神官大人您说呢?她一定是瞎掰的对吧?”
亚尔林微微一笑,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好奇总是人们无法阻止的冲动,哪怕好奇的问题可能带来恐惧,但人们都会像霍普一样,瞪着闪闪发光又惴惴不安的眼睛追问着。这让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看祭司长展示神术的时候。
“嗯,虽然我对魔法了解不如正牌的术士深,但这个巫婆说得也不算离谱。魔法的源泉——魔力,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它是魔物才会有的东西。”
年轻神职者“唰”的一声撤下驮马载上来的巨大包裹的外套,露出了一个比自己高两个头的石制品。那东西打造得像一柄石质的巨大双手剑,精细磨过的表面闪烁着细微的光芒。车夫吞了口口水,紧张兮兮地等着亚尔林的后文。
“然后,魔物呢,刚刚入侵自然世界的时候是没有形体的,得用魔力来塑造自己的身躯。而它们生命的源泉就是魔力。当它们保持着无形无质的状态时,就会自动地向我们的世界散发无序的魔力。”一边说着,亚尔林一边使足力气将巨石剑提起,然后慢慢走向画出的阵式上。
“老天...爷......他们就不能把这玩意儿做得轻一点嘛....我说到哪儿了?对,无序魔力。无序魔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魔性污染,会腐蚀、魔化自然世界的事物,把环境变得跟魔物的世界一样,而这种转变就会加大那堵墙上的裂缝,让‘身材’更大、污染更甚的魔物也能挤过来。”
“等等,墙?什么墙?”
“呃...没事,只是个比喻。”
小心翼翼地瞄准‘调和之环’的中心,亚尔林将巨石剑一口气插进地面。然后长吁一声抬头看向一脸困惑的车夫。
“听着霍普,刚刚那些如果没听懂的话你可以去找露西亚总督,或者约尔,让他们给你讲讲,他们会懂你在问什么的,好么?现在,我需要请你帮帮忙,帮我完成短祭祀的最后几个准备。”
“好的神官大人,您说了算。”
“非常好。现在,咱们看看我说的那些东西,你都带来了对么?好极了,请拿过吧。好,首先找出种子,对,就是那些。现在听好,按照我说的顺序把他们放到这个圆圈里......”
准备工作很快就进入了尾声。信使的双手比亚尔林想象得灵巧,一切指示都完成得很标准。此刻,霍普正端着一根点燃的圣烛站在小丘的一侧,用充满好奇的眼光盯着亚尔林的一举一动。
“霍普!记得你需要做什么嘛?”
“是的神官大人!护着圣烛别熄灭!”
车夫精神抖擞地回应道。
其实熄灭了也没关系。亚尔林一边背靠巨石剑坐下一边默默地想着。准备至此,事实上霍普直接打道回府也可以了,不过看在他热切的想要参与其中的神态,亚尔林实在不忍让他就这么离开。干脆编一个职责给他吧,反正一根圣烛又不贵。
“非常好!别忘了保持安静!我待会儿可能会失去意识,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甚至瘫倒或者轻微痉挛,那都是正常的!你不用担心,也别靠近!守着烛火等我自己睁开眼睛,明白么?很好。”
看到车夫点头如捣蒜,年轻神职者将注意力集中到身前。
深吸一口气,亚尔林感受到了苔草混合着花籽的淡淡气味,那是诞生自这片沼泽地的气味。静默了一瞬间,沾着白油与草茎的右手食指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一般动了起来。
在‘调和之环’里写下‘北极星’的符文,因为神意明亮如火,即使夜空也能点亮。
他的眼中慢慢消失了色彩。
在‘游离的方阵’里写下‘广袤’的符文,因为神形无垠无边,只有开放的胸怀能够抵达。
他的耳中渐渐退隐了声音。
在‘稳固的尖锥’里写下‘沉思’的符文,因为神语空白无质,言说智慧于缄默之中。
他的身躯缓缓丧失了感觉。
最后一笔回到圆环,带着泽地的花籽与草木,描绘出这一方天地的模样。
白油凝结。
食指停止移动。
亚尔林·芬特格朗德完全遗失了五感。
............................
水滴。
他感受到了水滴。
和缓绵柔的水滴有着乐曲般的韵律,抬起他缥缈如云的意识。
上升?下降?不重要。
水滴的韵律伸出手,牵起他飘向深处。
向前?向后?不重要。
风。
他感受到了风。
清浅和煦的风没有力量,缠绕着他,悦动灵敏犹如精灵。
您想告诉我什么?无名的意志?
风保持沉默。不重要。
他感受到了脉动的心跳,一个、十个、百个......
水滴的韵律协调着勃勃跳动的节奏,带领它们、回应它们、满足它们。
不,一个都不会拉下。很重要。
那就是他们,是么?那就是被您哺育的人子们。
风轻绕到耳际,迅速地吹拂。
还有什么秘密?
水滴的韵律有些不支。
为什么?
疑惑的静默只持续了一秒。
然后他感受到了脉动的心跳,绵密在雄浑的脉搏的背后,千个、万个、更多.......
他们在哪儿?他们也是您的人子么?
水滴和风。
两套脉动。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恐惧。
他感受到了恐惧。
阴冷又灼烈的刺疼感从远处伸向他,翻搅他缥缈如云的意识。
风和水滴抚慰他的意识,驱散又冷又烈的恐惧。
{太多了。我要保护他们。}
谁?
{太多了。我挡不住它们。}
我会帮忙。
{快。别让她要行动。}
什么意思?
{牺牲......}
等等。
{选...择...}
我还不明白。
{醒.......来......}
我.........
............................
亚尔林猛然睁开双眼。
一度消弭的五感在转瞬间剧烈地回归身躯。
剧烈过头了。从深层冥思中突然回复引起了生理的强烈不适。还不等眩晕感过去,年轻的神职者就双手撑地,开始猛地干呕加咳嗽。
“神官大人??神官大人您还好么?您醒了么??”
勉强能听见一旁传来焦急的声音。对,霍普还在。
“该死......圣所神众啊.......我......咳咳.....咳咳咳!!”
努力咽下翻涌的胃液,亚尔林用差点飚出眼泪的眼睛看向阵式的中心,混着花籽的白油只凝固了一半。
一半?这表明进入深层冥思的时间比自己预期的要短得多。
为什么?亚尔林十分确定自己的准备没有出问题,只可能是对面——这片泽地的‘意志’单方面终止了沟通。
“该死......该死......霍普!你还在吗?”
“在!我在!我该怎么......”
“过来吧,我没事。除了头晕得要死还想吐...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过来吧,别管烛火了,那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
略显迟疑的车夫听罢还是小心地放下了蜡烛,然后手忙脚乱地跑到亚尔林的身前。
“泽姥啊......您刚刚真的失去意识了!老天,这么多汗...”
“没关系,不,我不想喝水。咳......听着霍普,我问你,你们到底有多少人......不,这里到底有几个锈镜泽?”
“啊?我不明白...我,我们就一个锈镜泽啊?”
“一个?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这里还有几个人类聚居点?”
“聚居点?就...我们锈镜泽,然后旁边的大聚落。剩下的就得到亚瓦城的另一边了。”
“只有两个?这解释不通啊......大聚落不应该是......”
混乱不已的头脑将此件度过的记忆搅成了一锅浆糊。雾中的迷失、热情的居民、干练的总督......不,一定遗漏了些什么,一定迷失了些什么,一定......
等等...
迷失...?
一点光亮在狂搅的意识碎片中闪烁,在即将消失的瞬间......
年轻的神职者猛地坐直,一把抓住身旁担忧的车夫问道:
“迷失...迷失!...‘老福尔图纳和原本的大聚落谈了条件’...对,这是你说的,霍普,在你第一天接应我时说的!!还记得吗??”
“是,是的,神官大人,那又怎么...?”
“条件!那是什么条件?告诉我霍普!”
“这......我不知道神官大人,也许问问总督?”
“谈了条件....没错...那就说的通了。不......我要去一趟,我必须去一趟大聚落。该死,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告诉我大聚落在哪个方向?”
“呃,就在另一面,和我们的聚落侧对的道路。不太远,这里基本是两边的分叉口。”
“很好。霍普把你的马借我!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看好祭坛和乔!如果有意外可以跟乔说话,它能懂你的意思!”
“啊?可是,神官大人?神官大人......!”
按着不停跳动的太阳穴,亚尔林翻身上马向大聚落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