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饿。
饥饿的感觉像是野火。灼烧着它刚刚获得的躯体。那感觉比白色的火焰更难受。
所以它要吃。
幸运的是,没跑多久它就找到了吃的。
好多好多好多的吃的。
在木头与石头组成的小小壳子里。
打坏壳子。
好多好多好多的吃的。
它吃了起来。
跑得快的要吃,跑得慢的也要吃。
大的要吃,小的也要吃。
发出很大声音的要吃,没什么声音的也要吃。
聚在一起的要吃,四散开去的也要吃。
吃。
吃。
吃。
吃了好多好多好多。
但是。
吃得不够久。
因为它感到背后有东西在接近。
它回头。
那个东西长得也像吃的。
吃了他?
不。
不一样。
吃的东西不会拿着闪光的金属。
吃的东西不会闻起来像的白色火焰。
吃的东西不会笼罩着巨大的金色影子。
那影子让它产生了一种超越饥饿的本能。
不吃他。
躲开他。
他停在了那里。举起手里闪光的金属。
金色的影子也停在了那里。举起手里巨大的石剑。
啊。
它记得那个巨大石剑。
它扑了过去。
..........................
雾快要散了。
总督——露西亚·福尔图纳决定再在外围等一小会儿。
没人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在后半夜听到了可怕的声响。
不知名的野兽嘶吼,爆鸣,惊呼,也许还有影影绰绰的惨叫。
然后,她们便在赶路时看见了那个。
闪着淡淡金光的金色虚影。仿佛圣所教廷绘制的神明壁画。
现在,距离那金色虚影消失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自己身后举着农具与简易武器的居民们一脸惴惴地交头接耳。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诸如“神官骑士”或者“教廷精锐”之类的只言片语。
是时候了,该出发收拾残局了吧?
总督定了定神,然后简单向行众们下达了指令,然后自己也驱马前行。
走向那个曾经是“大聚落”的废墟。
“总督,”气喘吁吁的约尔小步跑到自己跟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一滩鲜血。“找到他了。”
“在哪?怎么样?还...活着么?”
“还活着,不过,”助手挠挠头,一脸不知如何解释的摸样。“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露西亚轻轻撩开前额的一缕卷发,她看了眼慢慢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然后向约尔点头示意。
“带路吧。”
没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绕过坍塌的简陋木房向上,越过鲜血、一条长长的沟壑以及很多看不出具体部位的残肢。
他就跪在那儿,背对着所有人。身旁插着一柄巨大的石剑。
在周边还有些自己的人,但是没人敢上前。
总督看了眼约尔,后者回以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露西亚再次定了定神,然后出声唤道:
“亚尔林?”
背影没有回应,依然在轻微地做着什么动作。似乎是...挖东西?
“亚尔林?是你么?”
露西亚迈步向前。踩上不太稳定的木版走到他的侧面。
然后她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戴着面具。
白色面具上绘制着简洁而威严的眉目,也许是某种教廷的道具?他就这么戴着面具跪地,不停挖着眼前的房屋废墟。在他膝盖上放着一块染血的布料,似乎是连衣裙的碎块?鲜血掩盖了布料原本的颜色,露西亚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抬眼四顾,很快就看见了一个更不得了的东西。在巨大石剑插着的废墟下面,伸出了一个漆黑的爪子,快有半个自己那么大。露西亚受惊地后退了一小步。
“......死了。”
冷不丁地,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死了?是么......这就是......元凶么。”
“死了...”
“嗯,是你做的亚尔林。你成功解决了魔物!”
“死了...”
露西亚觉得对话不太对劲。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死了?这里的居民么?
“......亚尔林。”
他还在挖着,赤手空拳地捧出碎石与木渣。露西亚注意到了他肋间不规则的凸起,还有没被面具遮盖的下颔的血迹。
“亚尔林?你受伤了么?”
露西亚欺身向前,蹲在他身边查看。
“亚尔林?天哪,瞧瞧你的肋骨......听着,亚尔林,你需要治疗。现在。马上!”
他依然挖着。对自己的话沉默以对。
“亚尔林,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醒醒吧,你救了我们。”
“......”
“天杀的......听着,不管你回不回答,我都要拿掉你脸上的玩意。你需要跟着我们回去,接受治疗,而不是在这里当一个铲子,听懂了嘛?”
“......”
“我...我要摘了。”
露西亚稳定了下自己颤抖的双手,然后慢慢地从他脸上摘下了面具。
还是他的脸。除了血迹和一股深切木然的表情外,还是那个眉目清朗的教廷神职者。
“亚尔林?”
“......大家,都死了...”
嗓音还是他的嗓音,很标准的塞勒斯中部通用语。但从话语中露西亚没有感受到一点情绪。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亚尔林。”
“......没有更好的方案。我只能选一个......”
“......”
“......我不知道有两只。我只能挡一个......”
露西亚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她从怀里拿出了装着热饮的容器,倒出一杯后缓缓递给神职者。
“亚尔林,这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你救了我们,明白么?这......只是个意外...意料之外的悲剧。不是你的错。”
他似乎对眼前飘着热气的杯子有了反应,木然的双眼看了看杯子,然后又看了看露西亚的脸。
“喝吧,你需要水。还有食物,以及一个厉害的正骨医生。”
神职者接过杯子,木然地往自己的口中送了一口。然后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废墟。
“有...幸存者么?”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有,亚尔林,有。”
“多少?”
“我们的人在收拾残局和营救。等你开始接受治疗,我可以给你一份详细的报告,但是你首先要......”
“找到......他.....了么?”
露西亚的第一反应是:谁?但看了一眼他涌动着不明情绪的双眼,她立刻会过意来。
“艾利恩长老....目前还没听说,也许...但也不是没可能有...奇迹。”
他的双眼再次垂了下去,木然地往自己口中送了第二口热饮。
短短地叹了口气,露西亚一边柔声劝慰,一边缓缓站起身来。
“听着亚尔林,我向你保证,也向你的圣所神众发誓,我会继承艾利恩长老的遗志好好管理锈镜泽的。事已至此,哀叹和自暴自弃都不能解决问题,此刻需要的是重整旗鼓的勇气,你明白么?如果就这么在悲伤中沉沦下去,谁来安慰牺牲的这些人呢?”
见年轻的神职者依然没反应,露西亚再次短叹一口气。弯腰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说道: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懂你的悲伤。这里没人不感到悲伤。但是我不能在这里面对着惨状痛哭,因为我还得带领他们走出悲伤。这里还有那个黑红怪物留下的烂摊子需要解决,我得行动起来。”
“......”
“我待会儿再派人接你去亚瓦城找治疗师,好么?”
柔声说完最后一句,露西亚轻轻收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开。
“啪”的一声,露西亚的手收回到一半就被迅速抓住。
“疼......亚尔林?怎么....?”
“....‘黑红怪物留下的烂摊子’...”他的脸依然对着水杯,但声音却清晰传入露西亚的耳朵。
“......什么?”
“......‘黑红怪物’......”
“怎么啦?”
“......你是怎么知道它的颜色的?”
露西亚微微一怔。
“......昨晚的战斗,只有我和这里的受害者们在场。你们现在才到。而魔物的尸体又是不会重现生前状态的......”
他的脸慢慢地抬了起来,双眼透过杯中升起的一缕热气注视着露西亚的双眼。
“所以我问你...总督。你是怎么知道魔物的颜色的?”
紧握的手像钳子一样随着渐渐降温的声音增加力道,露西亚觉得被握住的手腕一阵阵刺痛。
“好痛!你疯了吗亚尔林?快放开我。”
“回答我的问题!”
露西亚疼的眼眉都皱了起来。
“放开我亚尔林!你到底怎么啦?颜色我是远远看见的啊!你以为你昨晚在这里的战斗有多大的动静?整个泽地,不,我想连亚瓦城的人都能听见了吧?我们担心就半夜从聚落往这里赶来,在半路就大概见着了那个怪物和你的搏斗啊!”
“......”
“你满意了吗?快放手,你弄疼我了亚尔林!”
他的双眼没有改变奇异的光芒,但手上的力道松了开来。露西亚连忙一把挣脱出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神色复杂的看着亚尔林颤声说道:
“天杀的.......我知道你很悲伤,伤心会左右人的判断力。刚刚的行为、问题以及问题背后的指控,我都不怪你。我就当没听见。希望你能快点冷静下来,好么?现在,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了。”
说完,露西亚将热饮与杯子留在亚尔林手里,头也不回地向废墟下面走去。
当她跨过那条深深的沟壑时,背后传来更为响亮的声音。
“......浓雾......”
露西亚只停了一瞬间,然后便继续迈步向下。慢慢跃出地平线的旭日投射下温润的光芒,照着废墟、血迹和残肢,一点一点地铺洒在她前进的道路上。
但身后的声音并没有停下。
“......浓雾!昨晚的浓雾一直到今早才渐渐停歇。行在路途或者远远瞭望是不可能看见这里的情景的!也许神术的光芒能穿透浓雾,但你们,肉眼的人类是不可能看见我在和什么作战的,更不可能看见颜色!”
露西亚继续前行,她小心的跨过一块难走的木梁,兴许是一段房梁或者屋脊的残骸吧。
但身后的声音并没有停下。
“回答我,总督!如果你事前不知道第二只魔物的情况,你是如何知道它的颜色的?”
露西亚停下脚步,她调整了一下有些松掉的靴子扣带。然后直起腰,用侧脸对着背后嘹亮的疑问,她能感受到旭日的光芒映在半边脸上。不如想象中的暖和。
“我刚刚已经回答你了,亚尔林。不过你说的对,浓雾是看不穿的。那应该是我记错了,我可能是从其他渠道知晓这个情报的吧。可能是昨晚侥幸从聚落里跑出来的幸存者。”
露西亚继续前行。锈镜泽的居民们慢慢走到她的身侧,等候她对接下来工作的安排。
但背后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
“......哼哼哼....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一阵粗哑的笑声。没有欢乐也听不出悲伤。
“......‘在泽地,可爱又纯良的东西只会成为猎物’,他说得对,他说得对。你根本不是什么可爱又纯良的鸟儿。你是食蛇的白鹳。果断又决绝。”
露西亚没有说话。
“条件完全充沛......你们知道‘泽姥’的压力很大,你们知道你们和大聚落在共享着这里的恩泽。但是你们确实触犯了当初的条约,也许现在可以压制住大聚落的嘴,但以后呢?难保他们不会想出应对的方法。或者万一他们受够了呢?要是他们决定撕破脸,争抢泽姥的生命力又怎么办?鱼死网破,但是你们拒绝鱼死网破,你们要的是乐园般的未来!”
露西亚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哈......我早该想到的。你们对我有意遮蔽了情报,让我被你们的未来所感召,希望我能通过某种方式回避最坏的事态,而我也确实答应了你们。但是可惜中途出了问题,泽姥向我暗示了大聚落的线索。于是我去拜访了那里。知道了隐情。我让霍普送口信回来,希望能选第三条路。哈哈哈哈哈哈,圣所保佑,我是多么愚蠢......”
露西亚依然没有说话。
“霍普的口信让你们知道了我已经获得了全部情报。所以你们坐不住了。没错,没错。长老也暗示过这种可能性。你们都有让对手鱼死网破的最后选项。但是你们先动了手!你们真的,真的动了手!我教了你们关于自然承载力的情报,于是你们的工程就成了秘密的武器!!是哪一个?啊?回答我总督!!”
总督缓缓转过身。完全升起的朝阳掩映着废墟下的人群,亚尔林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是水坝吗?一定是的,知道了我的口信后你们就下定决心先动手,是的。破开水坝,加强自然扰动,人工诱发魔物入侵!这是个危险的赌博,因为你们不知道我到底会选哪个,也可能我非常干脆利落地杀掉了两个魔物。不过没关系,你们下注很谨慎。第一,我和你们的相处更熟悉,而大聚落,贫穷落后的大聚落,我不过见了一次!第二,你们知道我主张体恤‘泽姥’,所以我一定会温存使用神术,战斗的时间不会那么快。对,你们就这么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透出让人无法直视的感情,但没持续多久便渐渐消隐。
“......哈哈。你们赌对了。辉煌神众啊...长老又说对了....我真的采取了别人希望的行动。”
跪在废墟之上的人影逆着阳光看向下方,他用嘶哑的声音再次问道:
“现在你满意了么,总督?更多的居住面积,更少的居民,更稳定的自然承载力......你的梦想的障碍一次性都被清除了。你满意吗?啊?你不说话,相必很满意吧?当然了,这一切都没有证据,因为全是巧合嵌套着巧合,意外连接着意外,而我则是愚蠢的那柄剑,仅仅只是那柄剑,挥舞斩杀最后的麻烦。”
沉默了仅仅数秒,废墟上的声音突然高涨了一点点。
“但是,总督。你漏算了一个小问题。那个负责去破开水坝的人!只要找到他,这一切就有坦白和验证的可能!告诉我那人是谁?总督?那人是......”
一阵如同魔物撞向祭坛时一样的恶寒突然浸透了神职者全身。一个他不敢想象的人名在脑中闪过。
“......‘泽地长大的崽子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浓雾,昨晚的浓雾,要破开水坝必须得是个十分熟悉这里的人,就像是......”
......信使一样。
“......霍普呢?”
废墟上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点点感情色彩,惶急而恐惧。
“霍普呢?!总督!回答我!霍普呢?你们的信使呢?他在哪里?你们没有....你们没有...派他...”
沉默的人群中,传来清冽的女声。
“信使霍普先生,现在在家。不过他因为些小小的原因会在近期进行工作调动,准确的说是升迁呢。你可以为你的朋友感到高兴,神职者阁下。虽然见面有点困难。不过我们可以帮你带信给他。”
亚尔林感到一阵阵轻微的眩晕,废墟下的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
“不......不.....我会找到他的,我会把他带回他的老婆和儿子身边,我要验证这一切。我不会接受的,一定,一定还有更好的方案!”
“不,亚尔林·芬特格朗德先生。除了在亚瓦接受治疗,您哪儿也不会去。在治疗完成后您要去哪里是您的自由,我们也欢迎您再拜访锈镜泽。我相信您的朋友,霍普的家人也会很欢迎您的。因为您的工作拯救了宝贵的锈镜泽,给了这里的人们继续平静生活的希望。而您的朋友和他的家人也在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您一定不希望特意破坏这牺牲巨大的局面的,对不对?毕竟......”
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亚尔林觉得视界中的光芒在慢慢丧失色彩。
“......您亲自选了放弃大聚落嘛。不是吗?”
住口!
亚尔林想要咆哮,但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
眩晕的感觉到达顶点。在意识陷入睡梦的最后一瞬间,他只瞥见了自己手里的热饮和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