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

艾露薇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教学楼南面的一堵满是爬山虎的墙壁,吃力地向前挪动脚步。她挨了一个下午的魔鬼训导,早已是筋疲力尽,而且中午也没来得及吃午餐,肚子饿得直打鼓。

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几乎所有能被她碰上的坏事都被她撞了个正着。不过比起现在还躺在教务处的克拉丽丝来说还是要好上不少,恐怕那家伙得在魔鬼导师的陪伴下过夜了。

我会为你祈祷的,克拉丽丝!艾露薇儿有些幸灾乐祸,再说这些都是那头母牛惹出来的麻烦,还顺带把她也卷了进去。

走几步,她站住了脚步。在一处拐角小站片刻。

周围有两个种着郁金香和紫罗兰的花坛,花坛上大下小,是用石头刻成的,形状像一只放大的酒杯。地面是灰色石板铺成的,石料带着条条白纹,纹路细腻,但不光滑,表面凹凸粗糙,防止雨天地滑。石板一直延出去,直到一排有着针形树叶的铁树才停下大脚掌,那铁树和在任何地方见到的都一样,树叶坚硬而深绿,仿佛是用真铁铸造出来的,而铁树之外就是暗影沉沉的树林了。

艾露薇儿的手离开做为爬墙虎乐园的墙壁,一不小心还带落一片腐烂鱼鳞似的漆黑墙皮。只有天知道这建筑外表离最近一次的焕然一新有多久。

她抬起绿眼睛望天空。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光线从灼热变为温暖柔和。落日在树林的另一端,高高的树梢像帷幕一样遮住了一部分本要落下来的光,但天空还是亮的,起先的深蓝已经不见踪影,替换成了蓝紫与金黄混合成的色调,色彩浓重的火烧云堆在赤色天堂的一角,如一幅寓意着宁静的油画。

夏日的晚风吹来,裹着花香与树木芳草的阴森气,拂动她金色的秀发。

正当这时,高空之上传来一声浑雄有力的啼叫,裂穿虚空,层层透下来。这是晚归雾燕的啼叫。

她眯眼去望,想在天空中找到那个小小的黑点,却什么也见不到。

一些记忆的碎片在脑中复活。

也是在这么一个晴好的黄昏,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伫立在波光闪耀的湖边,芳绿的青草像没有温度的火焰般烧出青翠色。风吹动少年的纯白斗篷以及金色的短发,他抬起脑袋仰望天空,闭上眼倾听来自高天上的悠远之音,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向往。他背部的阴影被暗淡的光线在地上拉得长长的。等夜晚来临,自己就会去找他,因为他总是忘记时间,独醉其中,仅仅因为痴迷于倾听某个虚幻的声音。然后他会笑着摸自己的脑袋,微笑亲和,说些夸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温柔……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实在记不清了,那是艾露薇儿孩提时代的事,等她稍微长大后,他就再也没在湖边出现过。

人总是这样,走得越远,忘得越多。

“哥哥……”艾露薇儿望着天空小声呢喃。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是她憧憬的对象,是她的一切。他的温柔无处不在,他的力量无可抗拒,他是她的救世主,天生的英雄,可是有一天他永远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幻影。是这个世界夺走了他。

想着,艾露薇儿用手指揉揉太阳穴,从缅怀过去产生的伤感中挣脱出来。她摇晃脑袋,疲劳感更加沉重了,于是她打算去吃点什么。好歹在入夜前把肚子填饱。

等到了她走到街道上时,西方的夕阳已经在一条黑色巨岳后沉了三分之一了。雾城的西方和北方都有巨大的山脉,将其与别的城市分割开来。

虽然临近夜晚,但街上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人,酒吧和饭店也在这个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她走在比街道高一阶的行人道上,右手边就是时有马车辚辚的街道,马嘶和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街道上铺着灰砖,具有抗压和吸水性强的优点。路边漆成黑色的萤石路灯已经开始发光,那是一种魔法矿石,当遇到暗元素的时候会自主发出柔和的白光,所以被拿来用作照明。

两边的房子有高有低,风格不一,有古旧的木楼,上漆的木屋,样式新颖的红砖房,偶尔会有古典气派的小别墅。大多数房子的房顶仿照教堂造成尖顶式,以祈求女神护佑。所有的房子被纵横四面八方的小巷隔开,像切成方形的豆腐那样工整,而在某些幽深、污水横流的巷子里总会藏着几个想要用刀子逼你掏空钱袋的强盗。雾城虽然是卡斯蒂利亚大盟国的首都,却也藏污纳垢,罪犯多得像撒开的芝麻,这和雾城处在贸易的重要交通线上免不了关系。从商人到流浪汉几乎都会涌进这座名城。雾城鱼目混珠,良莠不齐,但还是促进了经济发展,使之成为最繁荣的城市之一。据说在这里甚至可以买到来自东方某个神秘古国的丝绸。 

艾露薇儿经过过一条小巷,拐过一个街角,为让几辆疾驰的马车停了一小会儿,穿过街道走向一个水果摊,但没有进去,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挂着铁艺招牌的店铺。店里没有人,擦亮的柜台上摆着新出炉的糕点,空气没有外边乌烟瘴气,没有人汗味也没有马粪臭,充满了糕点散发的香甜。

她走近柜台,拿起上面的一个小铃铛摇了几下,清脆的铃声过后,柜台里首一块分隔空间的灰帘子向外一掀,钻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身粗衣,头发理得很短,脖子里挂了一块白毛巾。年龄四五十岁左右。

“呦,小姑娘,好久不见!”他摸了一下盘踞在脸中央的大鼻子,打了个招呼。“今天你一个人吗?那个崩崩跳跳的小鬼没来吗?”

“啊!是的,她有事。”

“是吗?刚好出了新糕点,要来点尝尝吗?”大叔露出一个豪爽的笑。

“不,不用了,和以前一样,双份蜜枣糕。”艾露薇儿伸出两根手指说。

“OK!”

大叔又走进里屋,去准备糕点了。

蜜枣糕是一种用红枣为主料制成的糕点,香甜软腻,味道相当不错,特别是刚出炉那会儿,冒着丝丝热气,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又糯的口感简直是妙不可言,是能给艾露薇儿动力和滋养幸福感的绝妙食品。

她向一侧低头,从裙袋里摸出瘪瘪的钱包打开,用手指夹出两个德拉玛银币摆到柜台上,发出贵金属好听的一声微响。

这个月的财政又要吃紧了,艾露薇儿在心里哀叹。

当她把钱包放回去之时却发现宽腰带上的扣子松了,挂住佩剑的绪带也裂了个大口子,随时可能会断开,应该是和克拉丽丝起冲突的时候造成的。

“真不走运。”她小声抱怨一句,把剑解下来,摆在柜子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靠近门边。自己则埋头对付起欲断不断的绪带来。

等大叔拿着两份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出来时,她也刚好将挂剑的绪带处理完。

“看在是老主顾的份上多给了你一份哦!”大叔将糕点放在桌上。

“多谢。”

艾露薇儿的手去摸桌上的剑,打算将其挂回腰间,但却摸了个空。

“咦?”

她向小桌子上看去。

桌子上空空如也,一层不染的桌面闪着一缕微光。

————剑……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我的剑呢?”

慌了神的艾露薇儿找遍了桌上桌下,但都不见其踪影。简直太奇怪了,好像自己消失了一样。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她整个趴在地上,从柜台缝到墙角,可仍一无所获。

别开玩笑了,那把剑绝对不能丢,要是一个剑枢使把自己的剑都给丢了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而且那把剑————露花蔷薇,是斯图亚特家的传世宝剑,只有家主才能使用,她哥哥把它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对她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与价值,简直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如果丢了……

“你在找什么?”大叔好奇地问。

“我的露花蔷薇不见了!!”艾露薇儿双手一下拍在柜台上吼道。

“露花蔷薇?”

“就是我的剑……是我的剑的名字!我明明把它放在这边桌子上的!!”她朝着桌子比划,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惊慌无比,双手狠狠揪住头发。

“说起来……”大叔向橱窗外一指,“刚才看见有一个小孩抱着什么东西跑了过去。”

“欸?什么时候?!”她踮起脚,将脸逼近大叔问。

“就在我拿糕点出来的时候……”

艾露薇儿没等对方说完,就一个箭步冲出店外,往街道一端望去,虽然行人不少,但还是老远就望见一个身影急急忙忙跑着,眼看就要拐过一个街角消失在人群里。

就是那家伙吗……

“————站住!!!”

艾露薇儿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像疯牛一样向前冲去,完全没有淑女仪态。

被追的黑影听见声音,回过来望了一眼,跑得更快了。

————可恶!!

艾露薇儿完全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吼声会打草惊蛇。她咬紧牙关,甩开胳膊和腿,用吃奶的劲一路狂追。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

她不一切往前冲,时不时会和路人撞个正着,或者踢翻几只箩筐,踩烂几颗白菜。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黑影,根本无暇顾及脚下。

“唔……哎哎哎!!”

脚踩到了一颗滚落出来的苹果,差点在路上摔成肉饼。她拨开人群,惊得鸡飞狗跳,活像一头在市中心横冲直撞的野猪。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要不是她急忙刹住脚步,说不定两匹黑马会把她踹飞。

“找死啊!混蛋!!”

车夫挥着鞭子对着艾露薇儿大吼,吼声又被风打破。

该死的家伙……居然敢偷老娘的剑!

艾露薇儿边追边想,越想气越不打一处来。

要是让我追到你,有你好瞧的……

“剑、剑、剑剑剑剑剑……”她不断在心中念叨。

随着追逐,距离渐渐拉近,黑影清楚起来,那是个还不及艾露薇儿腰高的孩子。也是,要是大人的话估计早跑没影了。

看到了这里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雾城经常有犯罪团伙操纵儿童去偷窃,即使被抓住了也不会受到重罚。而且偷剑是重罪,让孩子来偷实在是合适不过了,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被哪个偷窃团伙盯上了。

她跟着小偷拐过街角,进入一条又长又深的小巷,地上腐臭的污水几乎呛得她喘不过气来。黑色的积水被踩得飞溅开来,在土黄的墙面留下腐蚀般的污点。小巷的尽头有一块朦胧的光斑,在阴暗中望去让人心生向往,那是出口。

产道般的巷子越来越短,离小偷的距离也慢慢拉近,似乎是对方力竭了。

呼哧!呼哧呼哧……

艾露薇儿从刚才起就一只是捏着鼻子在跑,努力不吸入恶臭,所以感觉肺都要炸开来,简直就是漫长无比的煎熬。

忽然前面小偷冲破了那片放大的光明,像烛光一样噗地一下消失了————他冲入了外边的主街道。

“————可恶!!”

艾露薇儿咬着牙关,像要进行最后冲刺的运动员一样加速,然后一脑袋撞破光的屏障,冲入外边的街道。一瞬间熟悉的喧嚣涌入耳朵,突如其来的光明使她霎眼。

她本能地跑了几步,然后感觉身体重重撞在了一个东西上,又在反作用力下向后倒,直接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差点把屁股摔成橘子瓣儿。

“好疼!”她喊了一声,然后又想起小偷。

得快追,不然她只有从学院的钟楼上跳下去才能挽回因自己的大意所犯下的错误。

无论如何,露花蔷薇不能丢……

她揉着屁股准备站起来,却又跌了下去。在此之前她就已经因魔鬼训导而心力憔悴了,早饭和中饭又没好好吃,体力大幅度下降,身体疲惫不堪,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几乎让她虚脱。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水濡湿了金发,衣着相貌狼狈不堪。

不能丢了剑不能丢了剑不能丢了剑……

她脑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内心焦灼,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不能丢了剑————绝对不能……

“你还好吗?”

正当她准备再次站起来时,耳边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刚才撞到的“东西”是个人。

有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想要扶她起来。

艾露薇儿仰起脸,有一个人正弯腰对着她。那人背对夕阳,脸淹没在浓重的侧影里,看不清。记忆一瞬重叠,多少年前也曾有人这样对她,那股熟悉的温柔让她以为是她哥哥回来了。

“没事吧?”那人又说了一句。

“嗯?啊……没事没事!”呆滞过后,她握住那只手,努力站了起来。

这只手既不光滑也不粗糙,很温暖,比她得手大上一些,不像是女人的手。

随着她站直身体,阴影的面纱从神秘人脸上褪去,她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少年,年纪和她差不多大,有一头黑发,稍长的头发则被梳到脑后,扎了一个短小的男士马尾,黑色的眼睛和脸隐隐透着一股子坚毅。他的左眼角有一小道发黑的疤,脖子上围了块破布当围巾,身材属于不瘦也不魁梧那一类,裹住这身体的是有些旧的白便服和灰裤子,他两条站开的腿比他的上身要来的苗条些,稳稳站在地上的脚则套了双紧绷绷的褐色长靴。

艾露薇儿一时愣住了,甚至忘了松手。她似乎见过眼前的少年,不是人们对一个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所产生的那种既视感,而是一种模糊的印像,虽然模糊却能让人感到真实。

少年礼貌地望着艾露薇儿。他在笑,脸上挂着亲和的笑意。那种笑容是纯洁友善的,无法叫人与邪恶的事物联系起来,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能让人放低戒备心。他微微侧着脑袋,好像这样能让脸上的笑容顺着视线流进对方的心里似的。

“顿十郎,遇见熟人了吗?”这时,从少年右边走过来一个人,是个女人。她有一双蓝天般清澈的眼睛,乌亮的长发扎着马尾,面容美丽,美丽间又掺几分悍然,背后背着一样裹着白布的长条形物体,看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但岁数感觉还要再往上数。她伸出一只手,在少年肩上拍了下,然后挥挥手手继续往前走。“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好好聊吧。”

“等、等下,师父!”少年脸色一变,向着黑发女子喊。但对方停也不停,悠哉悠哉往前走。“那个……”他望着艾露薇儿,想要把手收回来。

“————剑!!”

艾露薇儿猛然回神,想起了被偷的露花蔷薇,顿时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

被黑发女子叫成顿十郎的少年好奇地问。

艾露薇儿想甩开少年的手去追那个可能早已不见踪影的小偷,目光却瞥到他左手上拿着的物件,一时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深蓝绿色和金色装饰的华丽剑鞘,蔷薇形的笼手,球形柄头上镶着一块绿宝石————不会错的,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把这样的剑了。

她被偷走的露花蔷薇现在正握在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手上,而他的身后还躲了个脏兮兮的男孩,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害怕地望着自己。

艾露薇儿重新端详少年,一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接着她脸上露出看穿阴谋的醒悟笑容。她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了少年的手背上,然后慢慢用力握紧。脸上保持着和悦的笑。

““我、我说……可、可以松开了吧?””

少年失去了笑容,抽动嘴角说道。

“不、行、哦!”

艾露薇儿笑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可以清楚听到骨骼发出的响声。

“————就是这家伙操控孩子来偷她的剑的吗?”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