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赫尔顿就是顽皮鬼。

十二岁的他总是穿着老旧的夹克和磨出洞的牛仔裤,咧着嘴角笑得一脸痞气,扎手的寸头上时常挂着草叶,而那件不合身的土黄色夹克常蒙薄尘。

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不同,他像一只野鼠似地追逐着属于自己的快乐,时而流连于郊外荒野和旧巷废墟,更熟知学校树上的鸟窝里有几个蛋,还有仓库里瑟缩着几只流浪猫。

他是如此的顽劣,却从不逃避学校的课业——虽然也不怎么上心。

课堂上,他时常紧锁着眉头,目光仿佛穿过黑板落在遥远的地方。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学习?学习有什么用啊?

就和所有叛逆期的孩子一样,他在课堂上咬着铅笔时就会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在某次公然向老师发问。

他的发言就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同窗们一半发出喝彩,一半发出嘘声,而另外一些则抱着看轻松的心态看热闹。

他们的老师,柳诗音,是一名二十六岁的东方女性,白皙而高挑,前额整齐的短发下,清丽的面庞是东方人独有的柔和轮廓。细长柳眉下,那双幽黑的眼眸时而闪烁着机敏的光彩。

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外面套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夹克,一头飒爽洁净的黑发潇洒地披散在背后,而袖子却干练地挽起。

每当她走进教室,修长的手臂常夹着一摞作业,两鬓与咖啡色的棉布长裙也随着轻缓稳健的步伐微微飘动,亲切之中带着一种威严。

而对于罗伦这宛如挑衅似的问题,她的回答十分微妙:

——你可以通过学习去思考学习的意义,在你紧迫的时间里。

这对他浅薄的脑袋瓜而言有些晦涩,况且一放学他就不会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他本该一直如此快活,直到同班的贝德生病以后,他惊觉这个问题开始在生活中蔓延。

本来呢,因为那个女孩曾把午餐的汉堡让给他,他是出于好意才去探望一下,谁知道却被拜托了相当麻烦的事情——贝德希望能看看他的“课堂笔记”。

于是他爽快地掏出了画满兔八哥和果菲狗的本子,然后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斥责。

“你为什么不学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即使离开了贝德的家,深呼吸十次之后,那个严厉又清脆的声音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他又会不禁想起女孩苍白中透着潮红的面庞,就连她痛心疾首的目光仿佛都变得可爱。

于是他在课堂上画起漫画,然后拿去给女孩看。结果自然是继续被骂,然而作品的风评似乎也不错……虽然作画惨不忍睹

形如破麻袋、拿着扭曲的法棍面包似的剑,那是一位勇敢的骑士。

铜铃似的眼珠与快要弯上天的大嘴,拧成一团的蜘蛛身体,那是冒险故事中通常都有的魔王。

然而,就在这潦草得不似样的作画中,却有一个精心雕琢的存在。

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公主,安详地卧在大床上,似有虚幻的月光散落榻边。

那是他稚拙的笔迹尚能探及的美的极限。

他所描绘的故事则十分老套,大抵就是公主被魔王诅咒而得了怪病,骑士为了拯救公主踏上了旅途。

“翻过无限遥远的山丘,骑士来到了黑森林,但一片大湖挡住了他的去路……而就在他没有办法的时候,一条巨龙从湖中升起。它是一条黑龙,有着蓝色的眼睛,与其他的龙不同,脾气非常温和。”

“唔…它看上去很像弥撒,特别是这双圆溜溜的好像小猫一样的眼睛。”

“……多、多嘴啦…它答应载着骑士到对岸,而代价是要帮它把神庙扫除一遍。”

“看来就像诺兰德叔叔念叨的那样,故事从生活中来啊...”

飞雪寒夜冰天下,壁炉温存的光晕浅掠窗棂,闪耀于连延的夜幕。

一方微光中,少年捧着素描本为少女讲述着故事,少女不时轻笑着指点本子上简单的绘画——此时距他开始画画已过去半年有余,因此那画面虽然仍旧简单,却已不再那般粗陋。

这段时间,他为此思考,为此磨炼技艺,他第一次尝试为某事倾注才智与热忱,并将之化为行动。

稚嫩的幻想与祈愿,逐渐被赋予确实之形。光阴亦如雪花凋零入土,衬起少年向前的脚步。

每当他握住画笔,曾经那些闲散的时光与飘忽的心思,仿佛在笔端凝实,划出一道指向远方的刻线——指向故事的结局。

当心无旁骛,男孩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紧迫。

日子就这样过去。

十一月末的时候,感恩节到来了。

关于这个节日,据说是在三百年前时,这个国家的祖辈们为了躲避英王及教会的迫害,乘着一艘名为“五月花”的船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土地。所有大人与孩子拥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当他们最终抵达海岸时,恰逢严冬。

数个月中,饥饿、疾病和寒冷侵蚀着生命,结果近半数的人死在那个冬天。后来,靠着当地的印第安人帮助,这些人学习如何狩猎、耕种,掌握了生存的本领,才渐渐在这片大陆上立足得以生息。

而为了感谢得到的帮助,以及神赐予的丰收,人们设立了感恩节。这也是美国独有的重要日子。在这一天,人们阖家团圆,共享丰盛的宴席。

而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节日的温暖与友爱,各地教堂也会举办活动。

弥撒郑重地扯下了募捐箱的封条,而诺兰德也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收到了不少善款,圣诞节还需要自己补贴——毕竟这些钱在感恩节后就不会剩下多少。

弥撒订购了许多火鸡,因为有两天的休假,莎拉与他一同将这些火鸡洗净后填满了馅料。由于厨房的小烤箱根本塞不下,只能在院子里用木炭来烤,而这份工作就由诺兰德负责。

几乎整整下午,作家都在寒冷的院子里烤鸡,他起球的老毛衣上熏满了烟灰。

“现在你是真正的泥巴块了!”弥撒一边忙着其他食品的制作一边嘲笑他,明亮的眸子幸灾乐祸地眯成了月牙。

除去烤火鸡,他们还准备了诸多餐点,如南瓜饼、果酱和烤玉米,而为了容纳许多人用餐,礼堂的布局也要彻底地改换。

平日里常来教堂的信者,以及受过帮助的人们在这天陆续到来,大家协力将长餐桌从仓库里搬了出来放置在礼堂的中央。

“奥兰多,多谢你帮我安排了新的工作,老实说那时我真的有些无措。”

“哪里哪里、能帮上您我也多少安心了…当时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两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边将长椅抬到餐桌旁,边互相闲谈着。

奥兰多,就是那个因为喝醉而在告解时闹出乌龙的男人,因为意外将自己的上司顶了下去还导致对方失去工作,后来终归是达成了谅解。

毕竟电视机中的牛仔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真是太好了呢。”看着两人的互动,弥撒一边将餐点传上桌,一边感慨。

而与往常一样,这一次的活动,贝德与罗伦依然来帮忙了。

在服侍与劳动之中,女孩时常感受到一种鲜明的喜悦。

凭着自己的意志去行动,亦有来自他人的感谢和关怀,荣誉与意义被写进她脆弱的生命之中,使灵魂得到成长日渐顽强。

即使是严冬之中,她的笑容粲然一如春光下盛放的花海。

第一次四目相对时,男孩已经深深被她的笑颜所吸引。他想将之烙入眼底与心中,那懵懂的情愫使其驱身前行,一次又一次去到女孩的身边。

此刻,礼堂的角落里,贝德正将一摞凳子逐一擦拭。她的动作十分缓慢,一方面出于细心,而另一方面…她脸色苍白,在火光下露出病态的红晕,前额的刘海早已被汗水濡湿,偶尔轻轻地咳嗽。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愈来愈多的人们陆续来到教堂,各处尽是幸福的谈笑声,少女微弱的声音转瞬被淹没。

“贝德!你…”罗伦却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忧心忡忡地冲了过去抢过她手里的活计,“你动作太慢了!让我来!”

无数安慰的话语,到嘴边却是不耐烦似的苛责。

——为什么总是这样?

脱口而出的瞬间,男孩已为此后悔,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好好地将情感委以话语呢。

“哈…你、你这个笨蛋…我…你别管我。”少女虚弱地跪坐在地板上,倔强地喘息道:“快去帮忙,我没事的。”半晌,她平复了呼吸,顽强地站了起来。

“我…我只是,你的身体…”罗伦慌张地组织着语言。

“贝德,你就好好休息一下。”这时,弥撒走了过来。

“别勉强自己,到我的房间去吧。”莎拉也追了过来,强硬将女孩打横抱起来送去了客房。

“你也去照看一下她。”弥撒瞥了眼手足无措的罗伦,吩咐道。

远方传来欢庆的钟声,感恩节的盛宴业已开始,人们围坐在餐桌前分享着美食佳肴,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一切。

而诺兰德却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半晌,他悄悄走近了弥撒,

“那孩子…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从来没说过啊。而且,今天明明是感恩节,她的母亲没有来吗?”

“……的确,没有对你说过。”弥撒抬头看着诺兰德,很久之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坦言道:“贝德她得了肺结核,虽然曾经病情稳定过一段时间,但又复发了,到现在大概一年左右。”

“什么?”青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

肺结核,在当今虽然已不再是不可治愈的绝症,但因各种情况仍然是十分麻烦的病症,仍然有很高的复发率和致死率。

从贝德的家境来看,要做到良好地治疗非常困难。

“所以即使今天是感恩节,贝德的妈妈也还在工作。”弥撒沮丧地点了点头,“贝德的病,需要用到很多的钱,要进行手术。”

——那真是非常糟糕…很可怜…希望她能好起来……

悲戚之语飞转在沉闷的胸腔中,又转瞬寂灭于怅然的愁绪。

所有话语尽是徒劳,无论何等深沉的长叹,都无法将可能溃散的生命系留人间。

在踟躇与犹疑之中,少年接下来的话语如同如同黎明的风声,穿透沉默的坚壁。

“我打算将教堂一半的土地和爷爷留下的银器卖掉,给贝德治病。”

简短的话语沉沉地敲击着青年的心脏,一种微弱而磅礴的力量再次倾覆了称量得失的天平。

“你…那是加亚先生留给你的吧?这所教堂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吗?!”几乎不可抑制,青年下意识地出声喝止:“你已经做了许多,事到如今没必要…”

“没有‘事到如今’,她还活着,而那种病早就不是绝症了。”少年清如碧波的双眸倒映着煜煜火光,仿若启明星灿然闪烁。

“但、但是这已经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你是在透支自己的未来去……”

———去拯救朋友。

那绝对不是错误的,但为此而舍弃自己的未来就是正确的吗?

听闻女孩罹患肺结核,再想到其家境,他说出了“事到如今”。是的,他已经确信可怜的女孩注定会迎接死亡。而仅存的一丝良心,令那些同情和安慰未能委以话语脱口而出。

毕竟相较于勇气和行动,它们卑微得如同飞尘。

“…我很难接受,再一次袖手旁观看着朋友离去。”少年平静地凝视着青年飘忽的双目,“‘写作,穷极热情和才智攀上万语千言的高峰,仰望额上繁星,攫取全部闪耀之光。是为了照亮人生的坦途。’你曾在书中如此写道。”手中的十架灼灼生辉,他的话语也似早霞中垂落的曙光,“对我来说,是救赎之路。于你而言,又通往何方?”

弥撒如此说道,便走向欢庆的人群。

瘦削的背影在青年眼中,一如那日在列车上小雨中初见般孤寂而娴静。

——我必设立照管他们的牧人,牧养他们。

——他们不再惧怕,不再惊惶,也不缺少一个。这是神所说。

他忽然想起《圣经》中的句子。

可是,牧人是否真的拥有他的神呢?

诺兰德思索着,追寻弥撒的背影而去,回首间却瞥见了熟悉的人。

他的酒友,汽车修理工约瑟夫•施耐得,虽然在东区工作,却时常会到西区他爱去的酒吧喝酒,偶尔会带着他的伙伴弥赛尔一起前往。

而此刻,身着一件灰色西装外套的约瑟夫独自坐在餐桌隐蔽的角落。

“嘿,作家,今天我们就喝可乐吧。”中年汽修工也发现了他,举杯致意。

“弥赛尔没跟你一起来?”诺兰德迟疑片刻,走了过去,“只是来喝酒也罢了,感恩节你也穿过整个城市到这边来参加活动?有特殊的理由?”

“不,严格意义上,我和弥赛尔不过感恩节。虽然赶潮流也给商品打个折,但我们本身不过。”约瑟夫悠哉地喝着饮料,似乎不打算回答其他问题。

“为什么?”

“你知道我以前打过仗,其实我车组里的炮手是个印第安人,是个出色的小伙……来根棒棒糖?”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摸出一根棒棒糖叼在嘴边。

“……你怎么会带着这东西。”诺兰德汗颜。

“教堂不许抽烟嘛,弥赛尔就给了我这个。”约瑟夫用吸烟似的姿势夹着糖棍,微眯着眼,“他是很厉害的小伙子,枪法和炮术都是一流,每当我夸他的时候,就会露出腼腆的笑容,骄傲地拍拍插在坦克帽上的火鸡尾羽说‘因为我很小就练习弓箭’。”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军中每每庆祝感恩节,但我们是不过的,因为所谓的感恩节,对炮手而言并不值得纪念,你懂吧?”

“你是指那段历史。”

“是的,印第安人接纳这个国家的祖辈,并教会他们立足生存的本领,感恩节也由此而来,可后来这些外来者却杀光了他们……炮手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这是很片面的说法。”面对如此直接的控诉,诺兰德略有些不满,呷了口可乐辩解道:“很多事不能以结果论。”

“那的确是炮手的一面之词,当时我们的队伍为此产生矛盾。但我们是同伴,是手足,是塞在狭隘铁罐里的一个集体——必须齐心,才能克服困境。”约瑟夫摇头道:“于是我费劲去查了不少资料,毕竟协调组员也是车长的责任…所以最后我就让弥赛尔和他进行打靶比赛,如果我们赢了他就要一起过感恩节,输了的话那我俩就陪他不过。”

“噗、!”诺兰德一口可乐喷了出来,“你的资料查到哪里去了?而且你为什么不自己上?”

“因为弥赛尔的枪法更好,而且…肯定会支持我,呃,”约瑟夫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总之,就连弥赛尔都输了…所以我们就不过感恩节了,虽然好吃的照样大家一起吃…”

“等等,你俩不是德国人么,本来也不过的吧?这有点狡猾吧?”诺兰德突然想起这件事,当面拆穿了约瑟夫。

“……咳咳、反正,你知道,殖民者与印第安人进行了长达两百多年的战争,而到底是谁开了第一枪早就不重要了,总之,这并不难理解——战争实践文明,困境考验人性。”他收齐戏谑的神情,正色道:“当你身处其中——当你置身一个强大的现实困境,越是随波逐流地推诿,越无法心安理得,而凭借意志做出选择...”

“难上加难?”

“不,”约瑟夫微微一笑,起身用拳头敲了敲诺青年的心窝,“只要你知道自己想做的,选择反而比承受更加容易。一旦得到答案,你就拥有行为的正义。那时,你就有选择未来的权利。”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青年谨慎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飘忽起来。

“你啊,不是正置身于同样的困境吗?”汽修工咧嘴笑了笑,“之前在酒吧里,你喝多了把退稿拿给我看时,让我有了这种感觉…那么,下次再一起喝酒吧。”

汽车修理工挥了挥手算是告别,扣上一顶呢绒礼帽快步穿过人群离开了礼堂。

在跨出大门前,他悄悄瞥了一眼在人群中忙碌的弥撒。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他低声呢喃着,在夜色之中悄然绕道教堂后面。

淡淡的光晕自教堂的窗边垂落,照亮了小墓园。

男人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石碑,最终走向一座置有鲜花的墓前。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酒壶,打开壶盖,将清冽的酒水洒下,墓碑上的积雪随着醇酒簌簌落下。

“加亚,老伙计,你喜欢的家乡的干金酒,给你带来了…干杯。”男人将为自己留的一口一饮而尽,呼出一团白雾,“那个孩子,正如你所愿,健康地成长着…说实在的,虽然听弥赛尔说教堂里住进个新房客时有点担心,但看到是那个作家我就放心了。是他的话,说不定…我们所愿的那一天会更早到来。”

他扶了扶帽子,只身没入夜色与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