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德开始了治疗,而罗伦变得愈发忙碌。

  他开始致力于课业,休日则随莎拉学习绘画,每隔两天就前往医院去探望女孩,并为她讲解所学的一切。此时,矜持而认真的女孩仍为自己因误会真情流露而羞赧,但看向男孩的眼光却愈发温柔。

———青涩甜蜜的时间还真是充实而幸福。

诺兰德观察着两人的互动,时常如此感慨着。

最近,因为临近年末而无所事事,他感到格外空虚——弥撒开始经常跑去教会学校,因为他必须要参加初中水平考试。而莎拉,也同样忙于高中的期末考。

实际上,直到加亚神甫去世以前,弥撒一直都有照常上学,后来因为要管理教堂,才开始在家自学。

起初,诺兰德认为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到了。

“我可是以大学为目标的。”

“呃,诺兰德,你只要扫下礼堂就是帮大忙了。”

但他沮丧地发现这两人完全不需要他那蹩脚的辅导。

因为闲下来,他便时常回味大家共度的这些日子,于是,理所当然地发现了某些异常。

从最初相遇时展现出的对他人无条件地施以善意,到为了给贝德治病而决定卖掉教堂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弥撒看似恬静温和的态度下,总是隐藏着一种偏执和独断。并且,他总是倾听别人的声音,却极少提到自己的好恶。

“明明只是十三岁的孩子…有没有办法让他多关注一下自己的欲望呢?”

带着这种疑问,在某个周末的晚上,他一通电话将约瑟夫•施耐德约了出来——老酒友,老地方。

“也希望他能适当地自私一些啊。”诺兰德像往常一样审视着酒波中摇曳的冰块喃喃自语。

“嘿,作家,怎么想着约我出来喝酒了。”低沉的嗓音飘然而至,寻声望去,中年汽修工正向吧台走来。

“因为有些事,想听听亲身经历过战火的人的意见。”诺兰德瞥了他一眼,便拉开一张圆凳,“来吧,今天我请客。”

“那我可不会客气。”约瑟夫抹了一把油汪汪的背头,咧嘴笑道。

和着清冽的酒香与朦胧灯光,时针指向七点,纵然年轻的男女们陆续进入舞池纵情狂欢,可所有喧嚣仿佛都无法流入这昏暗的角落。

中年汽修工的脸上浮起微醺的红晕,诺兰德也觉得有些飘忽。

“……虽然之前就有这种感觉,弥撒会不会太关心别人了。”诺兰德晃着杯子,澄澈的伏特加在灯光下浸润着斑斓色彩,“他想卖掉爷爷留下的地去给贝德治病,如果不是若伊指出了端倪,我都要被他说服了。”

“得了吧,你和那位女士看待问题的出发点本来就是不同的。”约瑟夫抿了一口酒,“你单纯是为那孩子未来的生活而考虑,那位女士却指出了关键—即便要拯救朋友,也不该将亲人留下的珍贵之物贱卖。”

“你这家伙即使看上去已经醉了,眼光依旧洞若观火。”诺兰德吁了口气,无奈道:“你知道吗?上个星期我得了小感冒,弥撒他…他竟然端来洒了很多奶酪碎的玉米浓汤....呃,超美味的。”

“嘿,难道说被小孩子这样关怀备至,觉得老脸挂不住?”汽修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这种汤只有小时候生病时老妈才为我做过,而我却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对弥撒提起过。”诺兰德心虚地摸着下巴,“被十三岁的孩子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先不说成年人的自尊,反观我对他的好恶却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很喜欢甜点,对音乐有些兴趣。”他长叹一声,“而且…这有点异常吧?他似乎总是把别人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会很成问题的。”

“确实…如果人总是为了别人压抑自己的欲望,会变得不健全。你说那孩子曾经在战争中目睹过朋友的死亡,而他认为那是自己的过失,因此想要赎罪。”约瑟夫耸了耸肩,“但其实那也只是一面之词,只是说不定骗过了他自己。”

“那是什么意思?”

“为了获得救赎,属于谁的救赎?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安下良心,得以抛却内心恐惧。”约瑟夫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他仍心存芥蒂,对幼时朋友的死亡仍抱有至深的畏怖,这很正常。”说着,他仿佛回想起什么,一脸五味陈地挑眉道:“毕竟被坦克压死的话……那景象的冲击力远超语言所能描述。”

“……虽然我也觉得那事给他留下了心理上的创伤,”诺兰德摇了摇头,“但看他近来的情绪,以为已经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我说,你不是作家吗?应该很擅长看人啊?”约瑟夫点了一支烟,抓了抓头发,“他在四岁的时候就看到那种景象,而且这么长时间一直压抑在心底,想要走出这阴影绝非一蹴而就……别说小孩了,当年战事吃紧的时候,有些新兵受训很短时间就上战场,只经历一次战斗就再难以为继,甚至于回到社会都无法正常生活…”呼出一团淡紫色的烟雾,他微眯着眼悠悠说道:“见识是一回事,心性又是一回事。小孩子表现得好似成熟,都是不得已为之,想得单纯点吧。他对你们好,其实也是期望回报的。”

“回报……吗?”诺兰德反复品味这个词。

良久,他的心中有了计划。

“或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我先回去了,毕竟住在教堂里,可不能太晚。”与可靠的酒友道别,他径自走出了酒吧。

“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只要是关于他,我一定会无私地给你帮助。”汽修工低声呢喃着,向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举杯致意。

为了让大家所寄托的希望,在新的时代里茁壮成长下去。

为了让遥久前牺牲的人们,得以在世间留下存在的证明。

纵然光阴如水,日子如此过去。

天气很好,干爽而寒冷。

晴空旷远而浩瀚,清湛银光一如悬河泻水,从天边稀疏的云层间奔涌直下。

身前旷野上,茫茫流雪随风拂掠枯萎的草海,涌起一道霜色的波浪推向远方铁架桥下。

————轰隆轰隆……

喷薄着雾霭的列车迎风轰鸣,钢轮轰响震落冰箸,在地平上拉下一道璀璨闪耀的幕帘。

少年清蓝的双眸也盈满光芒而闪亮。

“烟灰缸外边,有一颗小火星,它冲着小阿达尔波特眨了眨眼~♪”他抱着小狗坐在教堂的门阶上,边雀跃地摇晃起身子边哼唱起一首歌谣,“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啊、摩西!”

忽然,小狗跳脱了少年的怀抱,冲进雪地里欢快地跑起了圈,不多时大胡子似的绒毛上沾满了晶亮的雪花。

“变得精神了,一定很快乐吧。”少年轻声感慨着,抖落了肩头风吹来的薄雪。

细细想来,治好它的伤并不是容易的事,这段时间自己和诺兰德付出了良多努力。

起初,本以为它会一直是瘸腿了,可诺兰德却说这并非旧伤,如果好好处理可以恢复。

于是,两人手忙脚乱地给它的打上了夹板,并开始悉心照料——用无盐的奶酪和鸡骨头磨成的粉末做成饭食来补充钙质,陪它做一些易玩的游戏…现在,它终于可以再一次自由地奔跑。

虽然诺兰德时常自嘲尽是积累些没用的知识,但这一切确是倚赖他的教导。

“不愧是我喜欢的作家呢,懂得真多。”望着撒欢的小狗,少年微笑道。

就在他为朋友而自豪的时刻,一个声音从背后飘然而至。

“如果你当面夸,我会更高兴的哦?”

“………”回身瞥了眼从教堂中走出的青年,弥撒又转头凝视着小狗。

为掩饰脸颊泛起的一丝红晕,他把脸埋在绒绒的围巾里。

“诺兰德。”

“嗯?”

“大家都称你为作家,但你却从来自称作者。”良久,弥撒抬起头,“因为谦虚吗?”

“故事有两种。”诺兰德自忖半晌,沉吟道:“一种为他人而写,一种为自己而写。前者各有不同,而后者仅为求索自我。”说着,他耸了耸肩,“实际上,你看到的故事全部都是假的。书中之人,我从未确认过他们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那位失去双腿,捧着舞蹈书籍的少女是否真的想要跳舞。也不知道那位小妈妈对孩子抱有何种愿望,我只是借他们的影子填入幻想——仅仅是为了支持我的写作得以继续,以及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那么,你的路究竟通向何方,是否有了答案呢?”

“正因为仍在路上,我才以作者自居。除了你所见的,我还写了很多故事,但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

“可是,即使并非现实,即使是虚幻的,你的故事对我而言也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这么说着,少年展露春风似的笑容,清澈的眼眸明亮如炬,“不一定为了他人或自己而区分,也会有为‘我们’而写的,属于所有人的故事吧...我想,那一定就是,能超越现实与虚幻的真实。”

清亮柔和的声音回响在冬风中,那是弥足珍贵的话语。

“我想会有的。”半晌,诺兰德抚摸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挨着他坐下,“话说回来,弥撒,你最近有空吗?”

“有什么事?”

“嗯…我是觉得,你这个年纪偶尔也该出去玩玩。”诺兰德摸着下巴,思忖道:“像是…游乐园之类的?”

“游、游乐园、?!”弥撒突然弹了起来,踉跄着退了一步,脸上一瞬闪过十分精彩的神情。

目光因充盈渴望而闪亮,眉宇微微舒展,唇缝却紧抿着发出呜呜声。

“……还在忍耐什么,明明非常想去吧。”诺兰德憋笑地腹诽。

“感谢…周五.”少年低垂的眼眸促狭地左顾右盼,半晌才难为情地小声说道。

“噗呲、那时间就这样定下啦。”诺兰德一脸戏谑地笑出声。

少年脸颊的红晕瞬间烧到了耳根,反身追着摩西跑了出去,步伐都充满了轻快的期盼。

游乐园啊……实在是太有吸引力!

“尴、尴尬…”弥撒小声嘟囔着,讪讪地抱起了气喘吁吁的小狗往回走。

曾经,爷爷还在的时候,在生日里他曾去过两次,那是一段好似梦幻的时光。

往昔浮现在眼前,少年清澈的双瞳闪烁起期盼之光,就像所有对乐园神往的孩子一样。

又是一日好天气。

靠近市中心地方,绵绵细雪沿街而落,恰似晶莹的羽绒铺覆渐远。

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玻璃橱窗下的琳琅商品在明媚阳光中熠熠生辉,游乐园入口处,铁质栅格拱门上系着的气球好似一片斑斓的流云,时而随风飘摇。

就在这彩色的云朵下,圆滚滚的小熊玩偶跳着舞将一束束气球赠予孩子们。

诺兰德牵着弥撒向前走去,渐渐感受到他的步伐愈发轻快,一支婉转的小曲和着软糯的鼻音哼唱而起。

不多时,就变成少年小跑着拽着他前进。

“哇啊~虽然最近事务繁多,但果然勉强挤出时间来是值得的!”少年闪亮的眼瞳四下流盼,按捺不住心中喜悦,仿佛要拥抱晴空似地舒展双臂蹦了起来。

“也就是说其实本来是没时间的吗?”虽已心知肚明,诺兰德依然忍不住揶揄。

“这是…适当的休息!”弥撒身子一僵,局促地抬头凝视着青年,“其、其实…这座游乐园很让我怀念,做梦都想再来一次…所以那种邀请实在令人为、为难?可恶!我要干掉你!”

在恼羞中陷入混乱的少年咬着牙,踮起脚尖做出扬起《圣经》打人的姿态,却发现今天根本没带在手边,肩膀悻悻地卸了力。

“呵呵…哈哈哈哈…你这反应也太有趣了吧。”诺兰德不禁大笑起来,拉着垂头丧气的弥撒进了游乐园,顺手从布偶熊那接过一串气球,“其实没必要感到羞耻——以前工作的时候,我偶尔会翘班出去吃个热狗,知道吗?正因为忙里偷闲,才格外香甜。明明你还是个小孩,更应该理解这种快乐才对啊?”

炫耀似地说着,他坏笑着将气球绑在了弥撒长长的马尾上,使得整束头发都飘了起来。

“话说当时我一天薪水是30元,工作8小时每小时是3.7元,”青年掰着手指头,一脸严肃地说道:“如果偷懒一小时那么就多赚了3.7元,所以偷懒就是多赚钱,这也是一种乐趣。”

“呃,好像有点道理…不,不对!”弥撒边取下气球,边鄙夷地汗颜道:“你这人…这是什么垃圾逻辑,简直没救。”

“哈哈,总之先去玩点什么吧,那个‘旋转飞人’怎么样?”不理会弥撒的指摘,诺兰德指了指远处崭新的游乐设施。

高达十数米的大型铁塔上,一个飞速旋转的圆盘坠着一圈由钢缆连接的座椅,在疯狂的离心力作用下,人们像是风暴中的破布袋一样被甩得飞来飞去,发出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惊恐哀嚎,亦或失智般的狂笑。

“呃,这里什么时候装上了这种东西…”少年悄悄擦了擦冷汗,惊疑不定地喃喃。

“走吧走吧,晚了排队可就麻烦了。”诺兰德愉快地拽着弥撒往前,但越是靠近,就越感到吃力。

回头看去,弥撒正满脸惊慌地向后猛退。

“我,我们还是去玩玩其他的!那个看起来会变成‘空中飞人’才对吧?”

“咦?你害怕吗?”

“…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太刺激的。”少年无力地辩解着,最终别扭地点了点头。

“那你以前来的时候都玩些什么呢?”青年摸着下巴道:“干脆你来当向导。”

“好啊!”少年清蓝的双瞳悠然一亮。

与激情和冒险无关,那是一段温柔而充满回忆的旅程。

午后的阳光掠过枝桠,为浅雪与碎石小径铺上一层细碎的金光,蜿蜒的小路一直通向湖畔。

隆冬时节的人工湖已完全冰封,宛若一块嵌入大地的明镜,当微风拂去霜雪,一如揭去宝石上虚掩的绒布——雪雾和光映入玉盘,折射出七彩绚烂的奇光,周围,白杨、苍松与白桦树,层叠的霜挂一时银光闪烁。

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中,穿戴冰刀的人们纵情驰骋于冰原。

很快,弥撒与诺兰德也租借了冰刀加入其中。

“……你在那像企鹅一样蠕动觉得快乐吗?”诺兰德利落在冰面上划出一个短圈,便回到正夹着双腿滑稽地向前蹭的弥撒身边,“明明不会滑冰为什么要来玩这个?”

“哦,哦!好帅啊!如果你能把那件邋遢的起球毛衣换掉就更帅了!”少年边不满地闷声道:“其实是因为看了你的书才心血来潮,如果那位女孩没有失去双腿,想必这里会是与她相称的舞台呢。”

“说的也是,不论她是否真的想要跳舞,也一定会坦然接受这份快乐,并为此心醉。”诺兰德如此笑着说道,并牵起弥撒的手。

当他奋力向前滑去,以笨拙的姿势蹲在身后的弥撒也随之而动。耳畔回响的风中,隐约传来少年的赞叹和轻笑声,诺兰德不由莞尔。

那天真烂漫的喜悦之情,就像所有身处幸福的孩子一样。

“在教堂的时候,你时常拘谨的样子,总让我觉得是个格外早熟的孩子。”离开滑冰场,漫步在青石道上时,青年似是漫不经心地说着。

“在爷爷去世之后,我顺其自然地接过了所有工作,自然也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弥撒温顺地垂着眸,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虽然因为从小就一直接触这些事务,所以能比较快上手,但是…这是格外需要责任心的,也多少会感到压力。”

“其实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会让你来做神甫呢?”

“初见时你就问过呢。”少年叹了口气,悠悠说道:“事实上,西街教堂作为房屋的产权是属于爷爷的。或许他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命运,交代教区里若是继续用作教堂,就让我担任那里的神甫。”

“这还真是随便啊…”

“但我很乐意哦,而且也通过了教区的考察。”少年的话语带着些许自豪,以及深切的憧憬,“时而守望生命,时而为人祈求心灵的福祉,我也想和爷爷做一样的事。”

“可是,你不觉得好像……对别人过于关心了吗?”诺兰德迟疑地开口,“有时候,也要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欲望吧?”

“……但是,想要看清自己心底的愿望本就不容易,”弥撒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的怯意,“更何况有些愿望是难以实现的,不是吗?”

“是啊,毕竟我也…仍在寻找着答案。”诺兰德点了支烟,“算了,先不谈这个,接下来去玩什么?”

“玩一些能够放松的游戏,然后…黄昏时去坐摩天轮吧。”

于是,他们去坐了旋转木马,在富丽华盖下奔驰的木马上洋溢着孩子们的欢声,小小的游乐设施就像一个向人们抛洒欢笑的天堂;也尝试了气球打靶,令人意外的是不擅运动的弥撒竟有着不错的准头。

时间飞快地过去,当金红色的晚霞晕染天边,他们乘上摩天轮。

轮转的彩色吊舱在夕阳和云海间徐徐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窗远眺,从霓虹繁华的市中心,到列车穿行的茫茫旷野,城市一半的景色映入眼帘。

“那个初秋,我也曾像这样眺望塞农。”弥撒侧首望向窗外,神往地说道:“一切都与今日不同,旷野与城市还没有明显的分界,从这里环视而去,小屋、矮楼,树影与长路,一直没入西边桦树林与天空的交界。”当吊舱升至最高处,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失落,“那时,这座摩天轮就是塞农最高的设施…而现在,城市的一半已经看不到了。”

诺兰德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在游乐园近处即是欲拔云霄的大厦,像一座座大碑,冷硬晦暗的棱角削断红云夕影,也模糊了晨昏的界线。

“很多年后再来坐,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吧,”少年转过头来,“总觉得,有些落寞。”

飞零的霞光落在他的肩头与双颊,并点亮他清蓝如水的瞳眸熠熠生辉。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里。”

少年的眉梢唇角温柔地舒展,淡金的余晖穿过他飞舞的发梢,纯真的笑容便更显烂漫。

诺兰德看着少年的笑颜,有一刹的恍惚。

摩天轮在上升,金红的昏光从夕云间落下,充满狭小的客舱。

少年青涩的身姿仿若天使在地上投下的幻影,映衬着余晖而绽放华彩,甚至令人想牵过那交握于胸前的双手施以敬爱的吻。

“诺兰德…你…会一直住在西街教堂吗?”这么说着,弥撒的眼中流露出期许。

面对这明显是祈求的话语,青年始终保持着沉默。

———小孩子表现得好似成熟,都是不得已为之。

———想得单纯点吧。他对你们好,其实也是期望回报的。

那日酒间相谈时约瑟夫的话,在此刻已完全应验。

今天,弥撒表现如所有同龄孩子一般,但谈及教堂的事务,复又展现出淡然的一面。

若要看守人们的心灵,也意味着与人留有距离和空间,隐藏起自己的个性,而从于人们的共性。若将自我献给神,必会踏上一条孤独的道路。

但是,即使最初就许下了作为朋友的约定,但践行约定的方式,以及未来,终究是不确定的。

人生重复着邂逅与别离,而正因为这个孩子有着高尚的人格,更无法敷衍地回应。

“是、是啊……抱歉,”半晌,弥撒将脸埋进了围巾里,小声说着,“大家总是会有工作和学习上的问题么,以前…六年前,教堂里有个很和蔼的叔叔,最后也走了。”

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像一道闪电划过思绪的夜空。

仔细想来,他之所以接近弥撒,就像飞蛾会扑向寒夜里的灯火——接近他,也会愈发接近自己寻求的答案。

未曾敬奉神明的青年悄然在心中做出祈祷:

———请不要让他被纯粹的理想灌注而成为空壳。

———请允许我为他留下一抹属于人间的淤痕。

然后,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弥撒,”青年发出声音,“弥撒,人的未来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是,往好的方面想也可以说是充满了可能性…我想,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其中之一。”

少年的目光虽游离不定,语气中却略带着喜悦与一丝强硬。

“是吗,那我可就视为承诺,收下了。”

仿若收到珍贵的礼物,他悄悄握紧胸前的十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