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什么学姐会在这里。
为什么学姐会站在这里,带着一副什么都已经知道的表情看着我。
为什么学姐会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我——明明什么都没跟她说过。
应该跟她说的事情,全部都被我藏在心里。
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并不是学姐,而是——
——我看向了沉默的学妹。
宛如舞台剧上,念完自己的台词便退到光线所不能及的位置,一言不发的演员般的学妹。
一言不发的她避开我的视线。
一并回避的,还有用视线传递的疑问。
“跟她没关系。”
被完全看穿。
连同阴暗的想法也被看破。
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的学姐,表情冰冷地走到我的面前,挡住身材娇小的学妹的同时,用手抓住了绳子。
捆在我身上的绳子犹如在排斥着学姐白皙的手掌一般,细微的摩擦声让我听得寒毛竖立。
可是,绳子当然不会排斥学姐,它甚至没有自我意识。
是学姐在用力,用力地把绳子从我身上撕下——这当然是做不到的。
她只不过是在发泄。
把心中的情绪以这种方式释放出来。
手掌渐渐泛红,红通通得像是秋天熟透的苹果。
即使滴出血来,也不会让我奇怪。
“问题出在你身上。蔡阳明——”
语气冰冷,却不意味着没有感情。
声音里蕴含的感情十分炽热,宛如烈焰。
烈焰之下,黑瞳之后,是叶馨园学姐过于吓人的愤怒。
“——你的演技拙劣得令人发指,我有说过吧,你以后最好不要当演员。”
“连这种自知之明都没有……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不仅如此,在自己的目的没能达成之后,第一时间不是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而是去怀疑分担了自己内心苦痛的学妹。”
“作为人类——蔡阳明,你完全失格了。”
“蔡阳明,我甚至认为此时此刻责骂你,都是对我的侮辱。”
责骂、痛斥。
并非毫无理由,而是有理有据地指责我犯下的过错。
叶馨园学姐即使在骂人,也未曾失态。她的五官端正美丽,动人的眼眸正灼烧着我的满是污垢的视网膜。
“我——”
我,我,我,我……
演技过于拙劣?
连既定事实也在被怀疑、否定。
不是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
……等同于逃避责任。
作为人类,完全失格。
在学姐眼中,我——莫名其妙遭遇了离奇事件,想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的我,是一名人间失格的人类。
“——我……“
面对不留情面的辱骂,仿佛是在和罪不可赦的杀人犯对话的斥责。
别开玩笑了,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吧——
这种赌气的话,正在试图冲开梏桎。
颤抖不已的声带已经快要放弃抵抗,微微张开的嘴唇离举手投降也已不远,身上用来维持理性的枷锁距离被挣脱的结局仅有一步之遥。
“我……”
我咬住嘴唇。
嘴唇裂开,流出殷红的血液。
好痛,并没有打算做到这一步,出乎意料地冒出血液后,后悔不已的情绪开始滋生。
……没想要做到这一步。
“‘我’什么‘我’,说不出话了吗?你不是喜欢吐槽吗?这时候用你的伶牙利嘴说出一些俏皮话,活跃一下这种沉重的气氛啊。”
冷笑。
从齿缝间流出的,仿佛机械摩擦的冷笑。
学姐一脸冷笑地看着我,冰冷——冰冷得过头,都已经结出冰块的眼神,让只穿着短袖的我感受到不下于冬天的寒冷。
就像……
就像前天下午时感受到的寒冷。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生气得莫名其妙,你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错?”
“我——”
学姐没有生气的理由,我也没有做错。
这样的想法, 我是有的。
哪怕到现在,我也怀揣着这样的想法。
虽然我明白,这很卑劣,这很恶劣,这很无耻,但是,不可避免地,我没能避开这种肮脏想法的沾染。
我没有做错事,我什么都没做错。
我只不过是在昨天中午找学妹叙述自己骇人的遭遇。
我只不过是瞒着学姐,没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我只不过是想让学妹帮帮我。
我只不过是不想让学姐因为我的事奔波。
只是这样而已。
我什么都没有——
“——真是受不了你这种单方面给自己加悲情戏的做法。”
她说。
仿佛什么想法都瞒不过她,她正看着我说道。
“如果你想不明白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为什么,你觉得你能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学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向学妹求助,却不能向我求助。把这些理清楚之后,你就明白我为什么会气到对自己最中意的学弟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告诉学姐?为什么能告诉学妹?为什么不能向学姐求助?为什么能向学妹求助?
学姐和学妹,她们相对我来说,二人的区别是——
“我——”
我不愿意把事情告诉给学姐听,不愿意向学姐求助,两件事存在着同一个原因。
一个非常单纯的原因。
一个被我重复了数遍的原因。
我不愿意再让学姐受伤——
“——啊!”
明白了。
我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向学妹坦白。
为什么我会向学妹求助。
这些全部明白了。
就连学姐为什么会生气,也一并明白了。
太好了,我的脑袋没有痛,这就意味着,我和自己的善恶观达成了一致。
不用否定自己现在想出来的答案。
“你的表情……看样子你是想明白了,学弟。”
什么都已经明白。
把一切事情都看透,连人心都能够理解,至始至终把我的想法都看穿的学姐。
正在微风中伫立,以庄严肃穆,宛若石膏一般的表情盯着我。
带着这样的表情,她说道: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把我区别对待,但我比你还要清楚,你这种区别对待造成的后果是多么恶劣。”
恶劣的后果。
不仅伤害了学姐,甚至连信任着我的学妹一并伤害的后果。
“你把我当做你的恩人,置于高台,完全没有在意我的想法,自导自演地,为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里吃爆米花看戏的群众上演一场不入流的悲情戏。”
学姐曾经帮助过我,因为我的事而四处奔波,把我从地狱一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这是过去的事,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我不愿意再度把学姐牵扯进来,于是便擅作主张地把事情全盘藏住。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是对的——
——甚至,我认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是啊,我是多么的善良。
不想伤害到自己的恩人,于是就隐瞒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用虽然拙劣,但却饱含善意的谎言欺骗学姐。
哪怕自己多受点罪,只要学姐没有受伤,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带着这样想法的我,无疑是善人吧。
可是——
——我至始至终,没有站在学姐的角度考虑过。
我说过,叶馨园学姐是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向她求救了,就一定会去帮助的人。
哪怕求助的对象在事后没有付出回报,甚至用恶言恶语去诋毁她的行为与人格,用恶意揣摩她的动机,学姐也不会在乎。
那么,这样的人,她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如果一时间想不到答案的话,那么就请允许我引用一句话:
哀,莫大于有所求而不得求。
语出《兰陵缭乱》,图书馆六楼可以借到。
对于学姐来说,没能帮到应该帮的人,没能察觉到有人需要她的帮助,这才是最痛苦的事——尤其是,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在别的城市,别的国家,而是发生在她的身边。
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没能帮到,她一定会痛苦吧。
学姐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出现在现实世界,哪怕就在眼前,也让我觉得过于虚幻、缥缈,甚至下意识出于人类的本性,想要否定她的存在本身的人。
“我说啊……你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什么呢?”
她说。
“我是不知道你心目中的我是一个多么厉害的家伙……但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不太像女生,没什么女人味的笨蛋而已……我生气的理由也不是你瞒着事情不告诉我,那毕竟是你的事,想要怎么做,完全取决于你,是你的自由。”
就在这个时候,她让开了身子。
学姐向旁边侧移一步,露出了身后面无表情,保持沉默的徐云心。
“假如说你瞒着不肯告诉我的原因是打算自己一力承担的话……我搞不好会因此佩服你,遇到事情想要向别人求助,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能克服这种想法,并且选择对自己最不友好的方式去面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虽然愚蠢鲁莽,但也值得赞赏。”
一力承担。
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值得钦佩,学姐是这么说的。
但是——
“可是既然决定不跟我说了,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甚至除去那层关系外,完全就是边缘人物的学妹说呢?”
“不要误会了,我可不是那种被排除在外,因此产生妒忌的女性,我早就过了那种感性的年代……不,我连那种应该有的青春都没有过……”
“你把我排除在外,理由恐怕是不想伤害我,那么把学妹扯进来,意思是她能合理地被你伤害?”
“真是可笑。如果打算像个男子汉,一个人解决问题的话,就不要向学妹求助。如果打算依靠别人,借助朋友的力量来解决问题,那么就不要把责任全部推给学妹一人。”
一个人承担责任,解决问题,是勇气。
向别人寻求帮助,借助别人的力量,是合理。
但是,
介于二者之间的行为,
“你这样做,只是在择轻避重,尽可能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只是一种既没有担当的勇气,又放不下面子,用一些无意义的内心戏来诠释自己的行为。同时还是在给自己的逃避行为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黄金。”
叫做逃避。
“被自己憧憬的学长所信赖,却又要替自己的学长苦恼。问题的根由,解决的办法,全部都要自己承担,徘徊在幸福与痛苦之间,寻找不到无尽走廊的出口。不能露出疲劳的样子,不能让自己的学长担心,甚至连气馁,抱怨也不能表达,只是想着,不能辜负学长对自己的信赖。”
“——你把你应该承受的痛苦,一点不剩地复制,然后粘贴到学妹身上……差劲,真是差劲到家了!可笑,真是可笑到让我肚子都痛了!这样下来,只是让痛苦的人变成两个!谁都没有因此得到救赎!”
学姐正在生气。
毋庸置疑地,是在生气,甚至是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但是, 却不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学妹。
为了那个说着“能独占学长,我很高兴”的学妹而生气。
【虽然学长的想法很蠢,而且很笨,并且白痴,但我很开心。】
【学长把学姐排除在外,但却愿意把困扰和我分享——和我一个人。所以,我很开心。】
【对,这就是我的独占欲。】
回忆着这些话,回忆着从表情淡然的学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甚至不敢用愧疚的眼神去看她此时的表情。
“学姐刚才说……‘边缘人物‘?指的是我吗……我可不能当做没听见……我才不是什么边缘人物!”
就在这时候。
沉默已久的学妹,终于说话。
从幕后走到台前,从没有台词的角色变成舞台的主人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高昂,不符合她以往给我的静谧形象。
她昂着脑袋说。
“学姐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或者说太自以为是了?就如同学姐批判学长的那样,我也希望学姐你——不要在那里肆意地叙述我的想法。”
“……诶?”
以尖峰相对的态度,和锐利得刺痛我的皮肤,犹如出鞘后宝剑一般锋利的眼神,瞪着学姐。
学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因为学长的事情痛苦过。我至始至终都觉得自己能够帮上学长,是一件开心的事。”
“所以说……我没有否定你很开心,但是啊——”
“学长哭了。”
她抿着嘴唇,眼神依旧凶狠锐利。
宛如猎犬。
“学长很痛苦,学长很害怕……学长不可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对,或许在学姐看来,学长这只是在推卸责任给我,学长只是在选择一个即使伤害了也无所谓的发泄对象……”
但是——学妹用着比先前的每一次发言都要大声的话,为自己的话进行转折。
“这样的人,并不是随便一个就能做的。就如同学姐,被学长认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害的人……我……在学长心中,则需要扮演一个什么时候,都可以寻求帮助,能够全盘接受他的懦弱,他的无能,他的愚蠢,他的撒娇的……”
“……即使被他的行为伤害了,也无所谓的人。”
——我真是一个烂透的人渣。
货真价实的人渣。社会的败类,注定一无所成的废物。应该被人唾弃,被人踩在脚下,被人用肮脏龌龊的语言去羞辱尊严及人格,并不值得被任何人同情的人渣。
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学妹,继续叙述着她的想法:
“我必须要回应学长的信任,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所以学姐,不要在那里自以为是,一脸客观地分析了。说到底,你那份强加的善意,对于别人来说,才是不可理喻的东西吧。”
“——————”
有那么一瞬间。
我看到了扭曲。
出现在学姐脸上的扭曲。
扭曲的五官,扭曲的表情,扭曲的——眼神。
只是一瞬……连一秒钟都不到,连试着在脑海中留下印象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就消失了。
然后,是释然。
释然地笑,无可奈何地笑,一副拿小孩子没脾气的笑容:
“哎呀哎呀……真是的……对对对,你说的对。”
“学姐,请不要敷衍我。”
“才不是敷衍!我怎么会敷衍可爱的学妹呢!”
“学姐,这听上去像是学长会说的话。”
“唔咕——那我换个说法……嗯,我理解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想法——并且,不认同你的想法。”
“学姐,在这里用【并且】,是一种错误的语法,是病句。”
“高考语文,我是一百四十三分。”
“我是一百四十五。”
……我是一百一十一。
当然,我并不是本地人,成绩也就没有参考的价值。只有同样是当地人的学姐和学妹,才存在着分数的可比性……不过,她们中间隔着一个我……我的意思是她们又不是同一届的,比较起来也很困难吧。
不,直接挑明了吧——这两个家伙绝对是在吹牛!
诶?
我怎么又开始吐槽了?
“分数的事……姑且不提。该说心里面的芥蒂是没了呢……还是存在呢?哎呀哎呀,果然我还是很生气,生气到现在还是很想揍你。不过要是揍你的话,肯定会被这个属性微妙地偏向病娇化的小学妹教训吧。”
学姐用手挠着脸颊,或许唯一作用是体现她青春活力的马尾正在随着她手臂的摆动而摇晃着。
“私人恩怨,三观冲突,这些可以丢到之后再去想。现在真正的危机是你——蔡阳明。如果你死了,那么无论是我,还是你的学妹,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我破天荒地允许你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骄傲吧!能够让学校里最厉害的【叶心组合】为你出谋划策,就算是毕业的学长也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
“……叶心组合?”
“嗯,我刚想的,听起来挺帅的吧?谐音野心噢。”
“这种事怎么样都好吧!”
呀——
不知不觉,我又变成那个能够随意吐槽的蔡阳明了。
“过家家一样的吵架时间已经结束,现在是——”
摆出姿势。
食指与拇指张开,比出【八】的手势,放在脸的下面。
笑脸迎着被绳子绑着,不能动弹的我。
学姐摆出这种奇怪的姿势,大声说道:
“——我【本小姐】的表演时间。”
“不,学姐,是【我们】的表演时间。”
“这种时候就不要玩这种羞耻梗了啊!”
就这样,谈话的氛围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但是,
事实上,
什么问题都没能解决。
无论是我的,还是学妹的,又或者是学姐的。
谁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