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逃走吗?
──不,现在落跑的反而会更启人疑窦。完了,阿衡姑娘是否认出我就是那位偷窥女子澡堂的采花贼,现在东窗事发,要过来跟我算总帐?
福无所至,祸不单行。假如自己早一点儿体会到『针定』的警告,或许就能够安全避过这一劫。
亏自己一直以来都谨慎小心地出入地下街,日常注意避开纠察队的巡行时间和路线。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个小女娃儿找出藏身之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继续前进的话,大概会被她认出来然后五花大绑,后退的那就更像是在作贼心虚。
万分犹豫地望向阿衡姑娘,同样满脸疑惑的这个女生,手中的可怕武器倒也没有半刻的放松。
「你看起来相当可疑……说,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姑、姑娘言重了……我、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
「说话结结巴巴的,难道在隐瞒什么?」她稍稍斜起身子,往我的背后脚边看去。「那只『针定』是你的宠物?」
这只没义气的小狐狸,被她这么立定武器一唬,急得慌不择路,丢下自己一溜烟似的跑掉。
可恶!别在这个时候留下我一个人啊!
此时自己恨不得立即就迈出脚步,追随在『针定』身后而去,然而阿衡姑娘却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反而目视自己所站的方位步步进逼。
「银色的头发还有鲜红的双眼,以及这股该死的人类臭味,」她停在距离我五寸之外的地方,用力对空气嗅了几嗅,「我记得上次采花贼的身边,也是带了一只狐狸的?」
「这──」
「大、大概是人有相似?」
──好了,别说是她,这句话说出口,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这下子可要完蛋,恐怕今夜就是我蒲松龄的绝命之日。
再见了,世界;再见了,诸君。
「阿衡,你不是还有正事要办吗?」
这时候从阴影里转出一个人,其身上飘出的香气十分的淡雅幽远──呸,自己认不出来才奇怪,今天早上共进餐点的时候,我才被狠狠薰倒过。
「蛇姐姐!」
没错,那正是一身淡妆素服的『蛇骨婆』。她站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恰好像山谷中的纯白兰花。
但是──!
「为什么你也出现在这里?」
『蛇骨婆』没有回应我们,只见她拍一拍手,那位性格滑头的妖怪店长随即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还亲自的把托盘上烫得滚热的香茶,一一捧到我们面前。
「三位贵客,请用茶。」
这副谄媚的嘴面,果然『蛇骨婆』你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娘吧?
可是,直等到长得像黄鼠狼般的店长退了出去,这位「优雅淑女」仍旧一言不发,倒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与我何干」的悠哉态度。
与之相反,阿衡姑娘十足一只牢盯野兽的金刚狮,片刻也不曾松懈。偏偏自己坐的位置正巧是她的对家,遂被这个姑娘的眼神盯得我如坐针毡。
「你们两个也尝一点儿吧,这是我店里新进的货。」
诶?我没听错吧?要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慢慢的喝茶?
到底是最年轻的那一位,首先比我更沉不住气:「我说蛇姐姐,这个人当真不是那一晚的采花淫贼吗?」
好极了,自己的身份在眨眼之间,从「采花贼」上升到「采花淫贼」。我看这个污名,纵身跳入黄河水里也洗不清。
「我就讲一句吧,阿衡。」『蛇骨婆』不温不火地说:「你之前说到我澡堂闹事的,是一个头发长长、眉清目秀,像少女一样的人类。」
「你看这个男人,像吗?」
绕圈子骂我是臭男人,真有你的。我蒲松龄有幸结交你『蛇骨婆』这个朋友,还真与有荣焉。
黄衣少女再度瞧了我一眼,接著附和说道:「也对,这个人是短头发,而且看上去又笨又呆。」
......人身攻击我可以不去计较,但「君子可以欺以其方*1」,自己現在总算相信了。庆幸阿衡姑娘仍然是单纯少心眼的阿衡姑娘。
不过帐还是要跟那个女人算清楚。
于是乎,趁阿衡姑娘专心对茶杯呵气之际,我偷偷把『蛇骨婆』的衣袖一拉,趁机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好家伙,出卖朋友的原来就是你吗!」
「诺,作为地下街的守法公民,你也要体谅妾身不愿意开罪妖怪纠察队啊?」
「但上次你帮我和『针定』的时候,可不是这一套说法啊──」
「逃避不是办法,聊斋。」『蛇骨婆』整理一下衣襟,这是她不打算继续聊下去的信号。「你可以躲避一时,却避不开一辈子。 」
「而且聊斋你是否忘记了,上次澡堂的装修费?」
被变成蛇眼的金色瞳孔凌厉一望,自己怎可能会回忆不起那笔钱?而且当初还是『蛇骨婆』她把朱笔一勾,才不需要我蒲留仙卖身偿还。
......好的,大债主小姐,我呜金收兵就是。
「蛇姐姐,你和聊斋先生在聊什么?」
「没什么。」自己抢在『蛇骨婆』开口前,先用几声干笑声掩饰过去。
好,我决定了,不论阿衡姑娘这次找上自己的理由是什么,及早打发她离开才是正理。
即使这一次她成功被损友某忽悠,但保不住眼前这位黄衣少女,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把前因后果想通想透,届时候她提起刀来一回秋后算帐,怕是我蒲松龄这副单薄身子所承受不了。
只有跟这位妖怪少女打照面的时间愈少,自己不被认出的可能性才会愈大。
「请问......阿衡姑娘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少女却在听见我的话后,表情变得迟疑起来。
「蛇姐姐,虽然我知道你跟他是朋友,可是这个聊斋先生真的可以相信吗?以清朝古人的年纪,这个男生的外表也太年轻了吧?」
这是变着法子说我「看起来非常不可靠」的意思吗?......
只见『蛇骨婆』端正坐姿,对阿衡姑娘正色说道:「因为某种缘故,聊斋变成现在的模样。但我可以保证,这个男人是可以信任的人类。」
──听见她这么说,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好像是『蛇骨婆』第一次在其他妖怪面前称赞我诶?
「所以,你就放心对他说吧。」
并非是邀问,而是语调异常肯定的句子。
或者是『蛇骨婆』的信心成功打动阿衡姑娘,搁在裙子外的双手坚定地握起拳头。
「我明白了,蛇姐姐。」
然后,她做出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个有三分之一人高的皮制钱囊,被娇小的阿衡姑娘一口气搬到桌面之上。
这难道,内里的都是……?
「这儿是委托金,」她双手压在钱袋闭紧的开口之上。「我想请聊斋先生你帮我一个忙。」
『蛇骨婆』随即在耳边解释说道:「阿衡的家在H市这一区颇有名气,是属于有权有势的人物。」
「原来是妖怪家的千金啊......」难怪一出手,就与众不同。现在自己总算明白,为什么我这位对任何人也不卖帐的朋友,也会给这丫头三分程度的薄面。
──等一下!那上回自己不就是惹上了最不应该开罪的人?
悄悄抹去手心渗出的冷汗。我蒲松龄暗暗对自己发誓,绝不能够让阿衡姑娘知道,我就是她口中的那位采花贼。
「聊斋先生你很热吗?为什么额头上都是汗?」
「没没没没事,大概是这儿太翳焗*2了,哈哈──」
大概是『蛇骨婆』看不下去了,于是开口打断我俩之间的言语攻防:「聊斋,你知道最近失踪案的事吗?」
「不......最近要忙的事情比较多,所以没有留心其他。」她们这副凝重的表情,难道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吗?「可是你们说的失踪案,那是什么一回事?」
「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居住在现世的妖怪接二连三地失踪。」在闲闲说出这句话后,『蛇骨婆』抽出插挂在腰间的翡翠杆子,用微弱的暖火,燃点斗内放藏的小小烟丝。
于是房间之内,逐渐弥漫起那股令人心神安定的消淡幽香。
「抱歉打断一下,」虽然这种行为是非常的不礼貌,可是我希望可以了解清楚:「你们知道确切的日期吗?」
「是三月二十五日。」阿衡姑娘接着说:「这是第一宗失踪案发生的日子。」
「目前已知的失踪妖怪数量有多少?」
阿衡姑娘伸出右手,折弯指尖,逐一数算起来:「第一个失踪的是『九尾猫*3』。然后是『狛犬*4』。再之后是四月十八日失去联络的『壶狸*5』。」
「『黑獾精*6』是几时失踪的目前无法肯定,因为根据她的朋友所说,为了寻找最棒的蜂蜜,有时候它会不通知其他人、独自在树林流浪好几天。」
一,二,三,四......从时间上来说,这个下落不明的发生次数也太频密了。
「会不会正如『黑獾精』的朋友所说,这些妖怪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才暂时藏身起来?」
「但是『狛犬』是极具责任心的妖怪,绝对不会像这样不告而别,所以那边的神社还在寻找它呢!而且『壶狸』的主人,之前也很担心的来我们办事处报案。」
「而且......」
见阿衡姑娘久久不语,『蛇骨婆』代替她说下去:「而且那位『黑獾精』的朋友,正是阿衡纠察队里的成员。」
难怪她会如此的担心。
见到这个女孩子眼圈红红,一副像要哭泣出来的模样,自己急忙揪出日常所用的手帕递上。阿衡姑娘狠狠瞟了我一眼,最后异常恼懊地接过去拭泪。
她仿佛是在澄清似的说道:「即使没有这层利害关系,我们妖怪纠察队也会竭尽全力,调查这些失踪案的!」
──诶?
「这样说,既然你们已经开始调查,那为什么还会找上我......?」
「因为这个。」阿衡姑娘掀开白色的领襟,从中掏出几张照片交给我。
这些照像似乎都是新近拍摄的,可是大部分都是模糊一片的影像,只能偶尔看到某道笔触干涸的红色,或者散落一旁、意义不明的残缺字符。
阿衡姑娘接着说:「我们在那些失踪妖怪最后出现的地方,发现这些可疑的痕迹,不过大部分的图案都被清洗毁坏,压根儿无法看清楚原来的模样。」
「这最后的一张,是上星期在『时鹿*7』被拐走的现场拍的。听说好像是因为听到宝宝的求救呼叫,所以『时鹿』妈妈很快赶到现场,才令绑架的人没有机会清理干净。」
成年的『时鹿』发起狠来,单是后腿和前角已经足够杀死差不多体型的生物。那个拐子想要避开逃跑,似乎亦是意料之内的选择。
自己一边聆听阿衡姑娘的解说,双手却快速翻到相片堆的最后一张。这一幅的清晰程度是目前为止最高的。
「这个是……!?」
那张照片,拍下了一个以红色的液体绘画的咒式阵。
「这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吧?聊斋。」
......的确是太熟悉了。
这个咒式中的某个符号,是老师他惯常书写的,乃是代表睡眠之神的标识。
自己深深记得,过去他曾经提及过,这字符虽然不是老师自己的原创,但古往今来,也独有他仍旧在使用。
「......所以,『蛇骨婆』你才会带阿衡姑娘来找我?」
她轻轻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呼出。眼神里暧昧闪烁,语调中却不带任何的情绪:「阿衡和我一向不了解咒式,所以才希望聊斋你愿意介入调查。」
于情于理,自己难道可以说「不」吗?……
「我明白了。阿衡姑娘,这张照片可以请你借给我吗?自己大概需要用上几天的时间,来研究当中的细节。」
「这没问题啊!本来就是要借给你的,而且案件的宗卷我也带来了。」阿衡姑娘解开另一个布包,把一叠蓝色封皮、白线装订的册子搁在我面前。
这位黄色衣裙的少女虽然爽快答应自己的要求,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丝的不满。「可是,难道连聊斋先生你也未见过这种咒式吗?」
「......咒术的起源虽然通共也就那几个,但千百年来在不同的妖怪和人类手中,出现了相異的演变,我所了解到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拿起其中一本宗卷打开,虽然字迹称不上是娟秀工整,但发生的时间、地点、目击证人等资料,却纪录得非常详细。
而在每一件案件的最后,也会附上自己刚才所看的那些相片。
「所以,假如能够得到允许的话,希望阿衡姑娘和纠察队的各位成员,可以帮忙尽量的收集咒式的样本。」
对于妖怪来说,咒式就是各自的看家本领,像阿伊那种愿意无私传授予人类的精魅著实是太稀少了。
碍于自己的种族身份,假如是由阿衡姑娘她们出面交涉,事情大概会进行得更为顺利。
「另外......可以请阿衡姑娘你带我去现场一趟吗?」
黄衣少女和『蛇骨婆』互相对望了一眼。
「可是人类的清道夫早就把咒式清除掉了,聊斋先生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在想,假如自己能够一窥现场,说不定可以感应到什么吧?比如说,发现其他人遗漏了的细节。」
阿衡姑娘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类要求也太多了吧?」
这样说,所以是不能吗?......
就在自己抱定失望之际,这位黄衣少女突然双手扶起桌面站立。
「那你跟我来──」
「那就明天吧。」
『蛇骨婆』看罢腕上的精致西洋手表,然后冷不防打断妖怪少女的说话。
「可是,」
「现在是子时,但聊斋你的课业一个未动吧?」
呃......屈指一算:今日有数学,中文,和视觉艺术──
揉一揉太阳穴,额头在隐约作痛。
「阿衡你也有巡逻的工作。事情已经相隔一个星期,多一天少一日也改变不了多少,倒不如明天再去。」
既然阿衡姑娘没有异议,那我也不好相逼。而且这个女孩子并没有久留于此的打算,所以在尘埃落定之后,她很快就独自离开。
『针定』它仍然不知去向,但我想牠大概是去找店长蹭食的去;独有『蛇骨婆』倚站窗旁,深邃地凝望底下平静缓流的定昆池水。
「......你早知道,这跟老师他有关?」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那淡漠的声音:「我认为,这是聊斋你应该去调查的事。」
「我知道。」
「但是,我不明白......」
听说在自己「失踪」之后,老师的居所很快被夷为平地,他所传授的咒式也再度失传,连老师本人也是下落不明的状态。
大家都说,他死了。
那为什么三百年后,老师所创造的咒式,又会再出现在H市呢?
这又跟那个自称是「师妹」的少女妖怪有关的吗?
在遇到『苏』之后,老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额头很痛──
忽然一股柔和的甜香包覆自己,摸上去,它还是温暖的──诶?暖暖的?
自己往上望,才知道是我被她从后抱住。
「蛇、『蛇骨婆』......!」
「想哭就哭吧,不过是一个小鬼头。」她的声音,在头顶悠悠响起。「瞧你这副样子,已经压抑了很久吧?」
......什么啦,结果还是让她识破了。
「這不是淚水!只是吹沙入眼!」
这种力度,自己明明可以推开才是……然而我做不到。
「而且自己才没有逞强。这是小孩子才会闹的脾气,我可好着呐!」
真奇怪,明明是不一样的味道,却无故令我想起在清朝的一切。
细长的柳树,清甜的凉水,妖怪,娘亲,老师......还有青霞姑娘。
「我蒲松龄才不是会如此容易倒下的人。」
现在谈及「放弃」也太早了。
至少,在觉得这种烦恼无比沉重之前,……
在夜色的尽头,那个温柔的笑声伴随着香气,悄悄的在我耳边低语: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1君子可以欺以其方:出自《孟子》,意思是君子(或者好人)会被合乎人情常理的方法所欺骗
*2翳焗:粤语,形容天气闷热,像身处蒸笼一样
*3九尾猫:猫妖的一种,成年的家猫每二十年会分裂出一条尾巴,与此同时妖气和寿命亦会有所增强。据说拥有九条尾巴的妖猫,其能力不亚于九尾灵狐。此外与可正可邪的狐妖不一样,九尾猫往往会因为吞食饲主灵魂的罪孽而坠入魔道,成为凶邪的妖怪
*4狛犬:日本妖怪,与中国的『石狮子』同源。体形如狮,面目类犬,是负责镇守神社、护卫安全的灵兽
*5壶狸:狸妖的一种,体型细小,喜爱住在壶内。为了寻找最适合居住的壶,壶狸们会到处旅行,甚至会为此潜入作坊或者人类的厨房,彼此之间更会为了争夺最好的壶而大打出手。在某些村落,传闻只要好好供奉有壶狸定居的陶制水壶,就能够为供奉者的家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
*6黑獾精:黑獾演变而成的妖怪,喜欢进食蜜糖和禽鸟的蛋。性格比较害羞,一般不爱在人前出现
*7时鹿:毛色会跟随环境改变的妖怪,在隐藏自身妖气之后,几乎不会被任何生物所发现。大多数的时鹿习惯离群索居,因为外界对这个物种所知不多。传说它们是山神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