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旋转,把我们带到一个绿荫青葱的所在。

虽然我一早知道,蒲望东的居所就在天远中学的附近,却没想到这个「附近」可真遥远──竟然会是在山麓之后,一个树比人多、狭窄巷弄的最深处。想要从学校的位置徒步走到这里,那需要先绕一个非常巨大的弯儿。

「这个地方,果然很僻静啊……」难怪向明他会感到不放心。

主干大道距离这里数三、四丈远,而且栋栋林立密集的大厦,挤逼得不留一丝空隙,斑驳的外墙层层剥落,露出灰色英泥*1的本来面目。

「听哥哥说,这个小区很快就要重建,所以大部分的居民早已迁走了。」

难怪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周遭连一个生物的影子也没有。很难想像在H市这种花柳繁华之地,也会有这一种废墟般静悄悄的存在。

走入其中一栋快要倒塌似的建筑物,我们先去保安室作登记。向晴尚未掏出证件,这位头发半秃的制服老人就已经挤出笑意说:「你回来了?好久没见咯!」

恍惚了好几秒,我才醒悟老人家他是对我──不,是在对「蒲望东」说话。

「是的!你好,伯伯。」

「呵,小崽子,嘴变得这么乖,是因为小女友在吗?」

诶?女友?女朋友?

「不不不!这位姑娘是我同──呃,朋友──唔,」貌似无论如何,都无法用三言两语对这个老人家解释清楚我和向晴之间的关系,那不如运用三十六计──先逃为妙。

「晴、晴姑娘!我们赶快上去吧!」自己的手指向正前方的虎纹石楼梯,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迅速跑上去。

大概向晴也感到很困扰吧?被其他人如此误会……按道理,自己本来应该向她道歉才是,可是现在我却提不起勇气,转身面对向晴说些什么。

唉,没用的男人。

楼梯上回荡着我们二人的脚步声。开得高高的通风窗外,白色的阳光直射入来。我不敢想像三更半夜回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会是何等的阴森可怕。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遇到向晴的那个公园,听说曾经也闹过不好的传闻……说不定这位蒲望东少年,远比我想像之中更要大胆。

「是这里了。」

三楼,一左一右的两扇门。

「蒲松龄你试试把钥匙插在这里看看?」向晴指着右侧比较崭新的大门说。在门扉上约莫半个人高的位置,有一个细小的插孔。

我掏出那串金属条逐一尝试,终于在第二次的时候成功了。

但自己不禁好奇,第一条钥匙是用来打开什么东西的锁呢?

往里一推,扇门发出「吱吱哑哑」的难听声音。室内昏暗一片──奇怪,此刻不是白天吗?

安全为计,自己首先走了进去。

随后,头顶上的白光灯忽然亮了起来。

「谢谢。」

向晴对我笑了一笑,然后来到自己的身旁。

「这里就是蒲松龄的家……比想像中干净呢。」

「是的。」

地板和桌面上虽然有些许未曾清理的垃圾(比如吃剩的杯面兜子和使用过的纸巾),但以独居男性的标准来冲量,倒称不上为脏乱。

「他似乎有好好的打扫这个居所。」用食指拭擦柜子顶上的灰尘,薄薄的一层凝聚,远没有预想之中的厚度。「在被我占据身体之前,蒲望东他一直居住在这个地方是吧?」

向晴走到左边处,把堆得厚厚的窗帘打开,无数被释放的阳光蜂拥近来,把里里外外照得一片金白。

「那我们开始吧?」

「嗯。」

这间租来的房屋格局不大,却也划分成好几个小区域,所以我和向晴姑娘为了节省时间而分别搜索。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希望找到一些有助于了解蒲望东这个人的线索。

为什么当日他会出现在那个公园?

蒲望东的真正性情到底如何?他又拥有怎样的人际关系呢?

除了如俗语所讲「演戏要演足」,是为了避免被熟人揭穿伪装之外,此外还因为另一个原因。

自己曾经想过,百鬼之王『苏』之所以会安排自己穿越到这位少年的身上,乃是出于某一个自己所未知的缘故。再考虑上蒲望东本身拥有的『红视』能力,令自己不禁觉得,两者之间或许存在有某种隐晦不明的联系。

纵然我目前尚未清楚那会是什么。

有时候,所谓看似「巧合」的事件,其实不过是同一条因果线上,彼此相距遥远的两个点。

如此,既然自己心意已决,那就需要有所行动。

身世调查从家庭开始着手,那可能是最好的。但是蒲望东的母亲早逝,而他和父亲关系不好,很早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一个人独自在外生活。所以他的父亲对于儿子的了解,并不比我们这些外人多。

不过听蒲望东的父亲说,他们家的籍贯是山东淄川县人。总觉得事情有些凑巧得可怕。

总而言之,正因为此等原因,自己才希望可以在蒲望东的住所里,找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目标的第一站是睡房。理论上,这是令人最感到放松的地方,所以人们一般会在这个坐卧处,放上自己最私密或者最常用、爱用的种种东西。

可是当我按亮灯火,见到的却是诸般陈设排列得井井有条、而且甚少装潢的房间。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装饰。盖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打开油漆褪色的狹窄高柜,内中只放有几套衣服(包括天远中学的那套校服)。

唯一例外的,是放在书桌面上的……?

自己正要伸出手拿取那件物事,一个褐黑色的小点却猛然从后冲出来。

「啊呀呀呀──」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牠」会会会在这儿!?牠不但盘踞在桌面之上,还威风凛凛地对我耸动头顶上的两根触须。

「发生什么事了?」向晴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后,一口气跑入睡房。

「牠牠牠牠牠牠那个、那个出现了!」我胡乱指向身后,只希望她能够发现。

想说「一起逃走吧!」,却料想不到,这位少女竟然越过我的位置,然后随手抄起附近不知何种的物件,用力往桌子面上一拍。

「没事了,小强已经死了。这种地方,少不免会有一两只呢?」

少女很可怕──不,是巧厉害……!

不过那具尸体,死状也太惨烈了些。阿弥陀佛,只愿你来生早登极乐,转生为比较可爱的生物。

蟑螂先生,你老可不要怪责我和向晴姑娘啊!

双手合十默默许愿之后,却见到向晴握着一本手掌大小、粉橙色外皮的小本子。

「晴姑娘,这个是……?」

「是蒲望东的银行存折。你要看吗?」

在向晴手里,自己虽然溜了一眼,内里是一堆我看不明白的数字。

大概是见我一副「看罢了也是白看」的窘迫模样,向晴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每个月的第十天,这个户口都会存入三千元,这应该就是他父亲提到的、给儿子的生活费吧?」

「以现代的标准来说,这算多吗?」

「算不错的了。」

「但是要租住这种地方,还有支付日常的生活开支和天远中学的学费,大概会比较勉强吧?」

换言之,他有其他的收入来源……?哪会是什么呢?

「蒲松龄你有发现什么吗?」

「我有点在意这个。」故意不去看蟑螂先生的遗体,我小心拿起旁边的相架。

向晴凑过来一看:「是合照?」

原先照片框的正面是倒置放在书桌之上。现在提举起来一望,才知道是两个小孩的肖像。

「这个银发绿瞳的人,应该就是蒲望东吧?」

虽然时光把照片中大部分的颜彩都洗刷转淡,但这个小男孩的外观特征却依然清晰可辨。而且他的嘴唇努得高高的,一张脸皱起得像粒干虾米,一副不情不愿、却被逼要拍摄的情况。

「那这个金发的又是谁呢?」

紧紧挨近小孩蒲望东旁边站立的人,脸孔却被黑色的油墨严重涂污。

她是谁?

等等,「她」......?

我怎知道照片中的人是女的?

「呜唔!」

突然间,脑海似要爆炸一样,涌现出无数片段。

金发的......

蓝眼......

女......

她在笑。

她在哭。

她很惊讶。

这个背影......

脸蛋......

是青霞?

不,她是──

「蒲松......」

混乱之中,仿佛有人在呼唤我。突然回神过来,那种仿佛被人用力痛拧头颅的痛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一切回復如常。

「晴姑娘......」

「太好了,蒲松龄你没事吗?」不知几时,向晴扶起自己,一脸担心地说:「剛才你忽然大叫,然后抱头倒地,看上去很痛苦似的……需要叫救护车吗?」

「我没事,抱歉吓倒你了。」

然而胸口却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一样,仿佛内在被掏出、或者清空了什么。那个女孩是谁?刚才的片段,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

「要不你先抹干眼泪吧?」

接过手帕,我顿时一呆。

难怪脸颊觉得凉凉的,原来是流泪。

但是,这不是自己的眼泪。

......是蒲望东的?

但为了不令向晴担心,我随便找句话敷衍过去:「或许是太疲累了?所以刚才出现了幻觉。」

「那要不先回家休息?」她知道后,谅解地笑了一笑。「之后还是可以回再来的。」

回去客栈歇息吗......

「多谢晴姑娘的好意。」虽然当下自己也很想去找周公下棋,「不过晚上,我还有另一个约要赴呢!」

*1英泥:即「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