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风息。

氤氲一方的水雾褪去,习惯了城镇灯火的双眼蓦然只见昏黑的一片。

突然展现于眼前的水面,此刻正静谧地映照着深沉的夜空。

在星月的照映下,元气引擎传出的轰鸣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掀起层层涟漪,呈同心圆状向四下散开。

视野总算是变得清晰起来——

一道如霹雳般的矫健身影,正静静地立于湖心。

再度目睹到那绮丽的铠甲的瞬间,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瞬间涌上心头。

这具神机……不,是这名神机士,远比之前人生中见过的任何人更加耀眼,使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啊……”

沐梓君虽有万千感慨,最终只能挤出几声不成语调的杂音。

——做狗贼做到这个份上,到底应该说是这狗贼做得太成功了,还是太失败了呢。

很快,她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深吸一口气。

清气注满整个胸腔,带来一丝凉意,一度沸腾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

“狗贼,束手就擒吧!”

事到如今,沐梓君当然不再指望对方会乖乖就范了,但类似“就地正法”这种选项,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要知道神机本身贵为珍品,缘于其锻造工艺的特殊性。

假若只是寻常刀剑,从本质来说,不过是与铁棒无异的“死物”。相比之下,神机却是拥有灵魂的兵器——

每每锻造神机,都需要活人作为祭品,将其灵魂封入甲胄之中,以使兵刃获得灵性,赋予神机士无比强大的力量。

不过,基于冶炼工艺上的残酷性以及为防范地方豪强囤积神机密谋反叛的考虑,早在建文年间,朝廷就明令禁止工匠继续以传统工艺生产神机。

纵然确实是有“七王之乱”这样的先例——历史悠久的匠人门第联合强大的藩王势力为了维护工艺和自身利益而胆敢与朝廷对抗,甚至公然发动叛乱,可等待他们的结局也仅仅是“被从肉体到精神上彻底消灭”而已。

结果,性命就和神机一并丢掉了。

如此一来,即便兵器本身不失传也好,作为根本的锻造工艺也会逐渐淡出历史的舞台吧。

可以说,这正是引起“靖难之变”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在靖难之变中,仅是应天府一役,又失去了一半现存神机,难怪如今有些将门子弟会连神机长什么样都搞不清楚。

沐梓君会把收缴神机视为第一要务,不是全无道理的。

当然,作为最好的结局,沐梓君倒希望能将这位神秘的机士一并收入囊内。

从刚才一连串的战斗表现来看,无论是个人武艺还是驾驶技巧,这位神机士都堪称大才,拥有此等身手,却还沦为贼寇盗匪,未免有点可惜。

还有就是,沐梓君很清楚地看到那一幕。

在被六具神机围攻的情况下,这位神机士挺身而出保护少女。

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可一想到至今他都尚未抛下女孩独善其身,又与演义小说中以武犯禁的侠客有几分相似,姑且算是纯良忠勇之辈。

不想还不要紧,一想……好像更不舍得杀他了。

不过嘛——

至少也得让他尝点皮肉之苦才行!

沐梓君剑指蓝色神机,刺出凛然的一剑。

剑尖分明直入敌方面门,可蓝色神机既不躲也不闪,而是——

“什么?!”

他竟把怀中女孩抛向自己!

眼见锐不可当的长剑大有刺穿少女身体之势,沐梓君又惊又怒,不得不立马松开剑柄,转而接住女孩。

而护主心切的贺飞虹连忙刺出一枪,阻止蓝色神机趁机偷袭,孰料对方早有准备,反而纵身一跃,踩在钢枪尖上,借助出枪的余势,凌空翻滚,恰好落在沐梓君的身后!

还没等沐梓君回过神来的时候,蓝色神机的掌心已经贴在了她的背后,张开的五指间缠绕着电光。

恍然间,贺飞虹才终于搞明白——

对方的武装并不只有刀而已……不,这一掌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好汉莫伤我家小姐的性命!”

“放心好了,只是让她安静一会儿罢了——片雷掌!”

顷刻间,耀眼电芒划破虚空,直击沐梓君毫无防备的后背。

尚未被抱稳的少女,眼看是要掉到湖中。

此时,只见蓝色神机轻轻一推,便将动弹不得的沐梓君送入上前助阵的贺飞虹手中,自己则降低姿态,正好抱住差点落水的少女。

如此一来,双方又回归到最初相互对峙的态势,不同的是——

无论哪方,怀中都多出了一个“累赘”。

“还要继续打下去么?”

就像是挑衅似地,蓝色神机以甲铁传音发问道。

沐梓君愕然地发现自己全身不能动弹,如同被囚禁于铁笼之中,不禁恼羞成怒。

“狗贼!本小姐敬你是条好汉,才故意留了这么一手,没想到你这个乌龟王八蛋非但不领情,竟然还算计我!快说!你这下流无耻卑鄙小人到底对我做了什么?连我爹都没这样打过我!”

此时此刻,沐梓君已是泫然欲泪,脸蛋更是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身为国公家的千金,从来都只有她沐梓君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别人骑在她头上的道理。而那柄精钢汉剑,更是十一岁生辰时她爹黔国公送她的礼物,贵重程度可见一斑,如今却掉进了这又深又黑的湖水中,想要再找回来,多半是没戏了。

忽然落到这般狼狈不堪的境地,叫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但无论如何,沐梓君都不肯在这个杀千刀的恶贼面前哭出来。她紧咬着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几下,硬生生把眼泪吞到肚子里去,高声怒喝道:

“好啊!你很能躲是么?那本小姐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躲不躲得过我手下这柄锁喉枪——飞虹!这恶贼敢情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快给我把这厮碎尸万段拿去喂狗!傻站在这里干瞪眼作甚!”

“大小姐,今天就算了吧……”

贺飞虹小声哀求道。

与这般强敌交战,没有缺胳膊少腿,就已经是万幸。

同时,他也深知自己这个青梅竹马大小姐心情最坏的时候,就是落败之时。

不要说平常演武对练了,就是小时候玩猜拳、捉迷藏一类的游戏,她都输不得,一输就要从兵器库拿剑一边哭一边追着自己屁股来砍。

现在却还要在自己眼皮底下,成了江洋大盗的手下败将,其怒意可想而知。

不是不能理解沐梓君的愤怒,但要抱着还在披甲状态、重达好几百斤的她继续与蓝色神机鏖战,未免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算什么算!本小姐今天非要叫这厮知道我沐梓君的厉害不可!”

说着,她又透过甲铁传音向蓝色神机大声嚷嚷道:

“你等着!别想占了便宜就脚底抹油!”

“……”

而身在蓝色神机——破军之内的神机士,易水寒都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好。

“既然不打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丢下冷冷一句,易水寒正准备重新加速起飞之际——

“喂。”

这一回,甲铁透出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娇蛮的大小姐,而是一把相当沉稳的男声。

如无意外的话,这把声音的主人,便是驾驶“怯薛”的神机士吧。

“下次,再让俺遇见你的话,俺会杀了你的。”

“是么。”

转过头去,毫无芥蒂地与之对视。

星月之下,他手中如獠牙般的银枪泛起层层寒光。

这让易水寒更加确信,那是“狼”才会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