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在一片昏暗中,回荡着一把稚嫩的女声。
毋庸置疑,这里是一处废弃的矿洞。
今夜,也一如既往地为小岛深邃的暮色与草木所掩盖。
而远离城镇村落的特殊地理位置,显然是为了隐匿其存在。
然而,与寻常人印象中矿坑固有的狭窄结构不同的是,这里倒是宽敞得有些超乎常理。或许一开始还有人对那个窄小的入口不以为然,事实上那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做出的布置而已。只要进入矿坑内部,就会发现别有洞天——
正如《桃花源记》所言:“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不……岂止是“豁然开朗”,就算在此处建造城镇,似乎都不是什么全无可能之事。
没错,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废弃矿坑”,其本体正是元末鞑魔族建造的、用以收押义军俘虏的秘密据点,只可惜在这座地下城寨竣工之前,鞑魔族便已兵败如山倒。
匆忙撤退之际,为防止此处被义军占领,鞑魔族又企图以大开杀戒的方式替工匠封口,然而始终还是有一小部分先知先觉的匠人通过秘道逃出生天、幸免于难。
不过,这样小小的不足,对“此处是绝佳的藏身之地”这一事实而言,倒是毫无影响。
“已经太迟了。”
稍显稚气的声音,再度由洞穴某处房间传出。
至于说话人——
从外观上看去,根本就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吧。
身体也恰如小猫般娇小玲珑,四肢较常人更为纤细,缺乏起伏的幼儿身材被五彩斑斓的衣襟所包裹。
头顶银冠,任由被挽起的清爽黑发披落肩头。在同样色调的刘海之下,是一张相当伶俐的脸蛋。
一对圆滚滚的眼睛不停眨动,捣鼓着自己手中的石磨和药草。
然而,这双可爱眼睛所折射出来的、如剃刀般的冷酷光彩,却与那看似幼小无力的身躯大相径庭,仿佛是想通过目光本身告诫所有靠近“她”的人绝不可以貌取人。
再加上,房间本身的异常之处……
分明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却不见蛛网蚁穴……不,就连半只蚊蝇都找不到。
而作为女孩的闺房,没有与之相配的饰物,反而只能见到神龛、符纸、香灰盒,以及——
至此,普通人或许还停留在“此地不宜久留”这种印象上,而同道中人一见到那由香杉木雕琢而成的五瘟神像,就基本能断言这个房间的主人——这位看似天真可爱的苗族少女,实乃货真价实的“草鬼婆”[1]。
“阿黎,就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吗?”
脸上戴有恶鬼面具的红衣女子,以不太标准的汉语轻声询问,然后把视线投向在病榻上因伤痛不断呻吟的胖汉戴天雄。
“没有就是没有~暗器满是锈迹,断筋入骨,伤及血脉,若强行拔出,他会马上失血而死;但如果不拔出的话,不出十四日,铁毒攻心,就是五瘟神在世都救不了他,与其如此——”
被唤作“阿黎”的少女,倏然回过头来,竟好似十分开心般,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明明是如此可爱的微笑,在这种情况下,却只会让人为之不寒而栗。
“那还不如让人家给他放血,死得也不会这么痛苦喔~”
一听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被他人放弃,戴天雄顾不得伤势,猛然从卧榻上挣扎起来,哆嗦着苍白的双唇,向少女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掌,企图拉住她的衣襟。
“阿黎大人、圣女大人、千户大人……宣抚使大人、宣抚使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看在我戴某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大发慈悲……救救我吧……不求求您不要放弃我……来世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没关系……”[1]
“……阿黎大人,正学先生让吾转告你,戴天雄虽不堪大用,为求活路不惜将殿下作为人质,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好歹算是一方豪强,假若吾等欲在此地建立不朽伟绩,他的力量必不可少,所以还是希望大人你能救他一命。”
尽管是为了强调这是命令而不是请求,红衣女子亦不敢大声呼喝。
“学士大人的话,人家自是明白。”
全然不顾自己的袖子被戴天雄揪着不放,少女仅仅是保持微笑,点头示意。
“而戴天雄本身……与你我一样,都是‘道衍宗’的同志,是故希望阿黎大人能看在吾等薄面大发慈悲一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雷藏姐姐说的道理,人家都懂,但是——”
就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现场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多少的气氛,突然随之一变。
“这条汉狗,为何要抓住人家的手呢~”
还没等红衣女子来得及诧异,少女身上迸溅出有如滔天洪水般的杀意。
“等等,阿黎大人,你不要——”
“所以说谁允许你这条汉狗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在耳际响起仿若炸雷般咆哮的同时,被唤作“雷藏”的红衣女子被过度饱和的杀气逼退了好几步,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刀柄上。
倘若不是曾有穿行于尸山血海的经历,面对眼前这一幕光景,雷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承受下来——
无数的毒蛇、蜈蚣、蝎子、蟑螂、蜘蛛、蚂蚁……各种各样的毒虫,自房间的各处钻出,俨然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般,浩浩荡荡地直扑病榻上的胖壮男人。
然后是,犹如杀猪般……不,应该说是远远凌驾于“惨叫”之上的恐怕声音,刺入双耳之中。
就像是溺水的人一般,男人在黑压压的虫海中扑腾了几下,仅在弹指间就被彻底淹没其中,不再动弹。
反观少女,分明置身于毒海中却还安然无恙,反倒流露出满足的微笑。随后,她又忽然转变成温柔的声线,用那种听起来像用羽毛对人搔痒的语调说:
“雷藏姐姐,你放心好了,人家会救他的啦——”
然而,少女那空洞的眼神、呆滞的表情,只是让雷藏更加确信一点——人类,对她而言,并非是同胞,不过是供其肆意虐杀的“玩物”罢了。
“以另一种方式让他继续为‘道衍宗’尽心尽力……”
与此同时,在灯火的照映下,少女娇小的身影,向一侧的墙壁延伸。
而那影子所呈现出来的,却并非是司空见惯的人形,更像是一条巨大的毛虫。
[1] 草鬼婆:湘西地区称饲养蛊毒的妇女为“草鬼婆”。
[1] 宣抚使:明代西南少数民族世袭武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