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少年沧桑
站在直升机残骸面前,男人的身影霸道而孤寂。
他晃了晃脑袋,粉碎的半个头颅便从内而外开始自愈。
那些破碎的颅骨碎片被黑雾托住粘合起来,重新恢复完好。被打烂的左眼也一点一点把里头粗大的子弹推了出来——黑色的雾气在伤口处弥漫着、不一会就修复好了他的左眼。
紧接着,他便挥出一根黑雾鞭子缠住那直升机残骸,以骇人的怪力把它拖在身后,猛然挥了个圈朝远处的木屋甩去!
而这会,落在最后的叶夫根尼刚走到飞机之前。他已经听到之前那最后的枪响,却也没有回头——他顾着腮帮子,眼里满是血丝,只忍住眼泪的、拖着伤腿往飞机上走。
但在最后一刻,他却还是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了那被甩过来的巨大‘悲剧’。
那直升机给重重砸在他面前的废墟之上,瞬间发生了剧烈爆炸。几块碎片飞向叶夫根尼的方向,但他却不闪不躲,只露出了个悲哀的表情。
那些碎片从他身边掠过,惊得飞机上的特工连连呼喊起了这位老队长。但他却恍若没有听到一般,只拖着腿往燃烧的废墟旁边走去——在那里,是刚刚给安置在那的老牧场主人。此刻他正捂着满是鲜血的腹部,眼神有些黯淡。
但他刚走出几步,面前的火场里就走出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是那个男人。他看着面前的叶夫根尼,抬脚就往这边走来。
‘啪——啪——’
两颗子弹猛然射入了靠近的男人身体里,逼得男人目露凶光,狠狠地往那边瞪去——却是一位身穿军装、满脸是血的年轻联邦人。他躺在地上,两腿已经被机枪扫断,血液快把下头的沙面染遍。是以单手撑着身体,爬到射程范围内开的枪。在射出这两枪后,他张大了嘴巴往叶夫根尼这边开来,但还没开口,他的眼神就迅速涣散变得一片空白,失去了呼吸。
是因为重伤而无法带走的联邦人,却是谁也没想到,他最后还有意识进行攻击。
男人的凶恶眼神慢慢褪去、随即恢复成疑惑的神色。他摇摇晃晃地走过火场,从一地的狼藉穿梭,踩到了沙面之上。他走向叶夫根尼,眼睛却是越过这个老联邦人,注视向了飞机。
那些火焰游走在他的身上,却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只乖巧地成为他衣服上的纹路。他静静看着这边,眼里隐藏的磅礴黑暗让叶夫根尼都感到了... ...绝望。
“任务改变了,孩子们。”
叶夫根尼悲哀地看着男人,心底拿定了最后的主意。他拿起联络器,朝机上的人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把那副圣柩放下来,你们走。”
“可是... ...”
“没有可是!快!”
想到刚刚所见识的黑色沙尘暴速度,叶夫根尼怎么也不觉得运输机起飞能比那个快。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完成这次任务的希望,只想... ...
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与叶夫根尼擦肩而过,靠近到飞机边上——但就在这时,那个靠在一边的牧场主人却是双眼亮了起来。
“孩子。”
他沙哑、有些听不清的声音却把男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迷乱,但身体却是非常顺从地靠向了老人。
男人刚一转身,飞机的机舱便随之打开,丢下了那副缠着锁链的钢铁棺材——沉重的棺材落到沙面之上,陷入了一部分。
“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了... ...”叶夫根尼看着再次与自己擦身而过、走向那老人的男人,深深地吐了口浊气。“你们走吧,我不确定这家伙会不会攻击你们,所以,我帮你们殿后。”
“队... ...”
“Over。”
叶夫根尼关掉联络器,随手把它从肩上抽出,丢到了沙面上。
他苦涩一笑,从兜里拿出了几块自己刚刚拿下的牺牲同志的铭牌,随后,缓缓坐到了地上。
他垂着头,脸上扬着一抹笑,静静看着手上染满血液的黑色勋章,从眼里滴落晶莹液体。
在他身后,那架运输机终于发动了引擎,慢慢往远处滑去。在他面前,男人站在老人身边,听见声音、男人回过头来,但——目光却放到了沙面上的钢铁棺材处。
在意识到‘她’并没有被弄丢之时,男人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伸出手挥出黑雾凝聚的鞭子缠住棺材,一把把它拖了过来,绑到了身上。在完成了这一切后,他终于眼神恢复平静,轻轻转过头去,看向了满身是血的山姆大叔。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面前老人的生命,但是现在,他心乱如麻。
混沌的大脑里什么也不懂。
又好像什么都有。
被人接触的感觉。
被人包容的感觉。
被人信任的感觉。
与人相处的感觉。
了解活着的感觉。
不知为何疲惫起来的男人猛然跪倒在老人面前,只觉得被身上沉重的棺材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他看着对方眼神涣散、嘴炮哆嗦着。脑子却一片模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山姆大叔躺在血泊当中,大腿静脉都被废墟的碎片割破,腹部更是插入了两根碎木,整个人的肤色都苍白了起来。他在昏迷之前都还一直在担忧男人,醒来也持续祈祷着、直到枪声彻底结束,却没想到天空上忽然掉下来一架直升机。那架直升机在他面前十数米处坠落爆炸,碎片就从他鼻尖飞过。
他本以为自己会这么死去,但没想到在死前看见了男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才明白面前的男人是何等的人物——一定是吧,是那些人口中的‘恶魔’,也是那些人口中的‘怪物’。
但即便如此,男人仍然在他快死的时候来到他的面前,是这么地接近自己。
近得可以看清男人的脸庞。
他就像每天见到一样的,没什么表情、却给人感觉很忧郁的脸庞。
他的眼神是这么悲伤啊。
他是在为自己悲伤吗?
山姆大叔微微一笑,嘴角溢出了血沫。他本想伸出手,大胆地去摸一摸对方的脸庞,再感受一下对方的体温,却没想到手一伸出,才发现自己与跪倒的男人原来有一米多远。
山姆表情慢慢灰败下去,手臂失力垂落。
他根本触碰不到那个男人。
从一开始。
到这最后。
男人双目黯然,看着面前垂死的老人家,却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老人而靠近,更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会因为老人即将变成尸体而不想离开。
他伸手按在老人的腹部上,第一次死死压抑着自己的细胞本能,不想吞噬对方。
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让这老人像自己一样可以恢复伤势啊?
他眼神有些慌乱,忙把两只手都放到了老人的伤口上。
是否把这些血污吞噬,他看上去便好了?
不... ...
是否吃了他?他便成了自己一体,不会受伤了呢?
不!
为什么会这么想?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治愈他。
为什么自己拥有能力,却没有治愈他的力量?
男人实在是混乱了。
他死死按着老人的伤口,眼神全是慌乱。
他不想这个人死,他不想看到这个人变成尸体。
他还是想看到这老人对自己笑,他还是想看这老人喝酒后安静睡着的模样。
“这些... ...不怪你... ...孩子。”
似乎是看出男人眼底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自责’,山姆大叔笑着说道。他一说话就觉得喉咙似乎溢出鲜血,就觉得声带肌肉无力振动——他明白,自己快要死了。
男人的双眼亮了一下,朝前再靠近了些许。
他看着老人垂下的手,轻轻地用双手握了起来。
这是他除了棺材里的少女之外,第一次‘触碰’到的人类的肢体——在没有吞噬对方的情况下。
彼此间的温度似乎清晰了不少,山姆大叔的笑容也更亮了起来。
“真是可怜啊... ...就像无家可归的小狗... ...你以后该怎么办呢?你以后... ...该去哪里呢?你一定深感绝望吧...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怪物... ...也不知道你的过去... ...更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人’。”
山姆大叔奄奄一息,话语模糊不清,如果不是男人的听力极好,恐怕此刻一个单词都难以分辨。但即便如此,山姆大叔仍然坚持着,用手紧握着男人没有温度的手掌,用慢慢空白的眼神盯着对方迷惘的眼睛说了下去:
“孩子... ...不要责备自己... ...我看得出你那迷惘的内心... ...你像一只迷途的羊... ...亦或者是狼... ...只能被人追赶... ...只能伤害别人... ...伤害自己... ...但不要再那样了... ...我做得不行... ...我让你失望了... ...但,仔细回想一下吧,你肯定也有想要回去的故乡... ...去找回你的灵魂... ...了断这一切吧... ...”
山姆大叔的手掌慢慢在男人手中失去温度、慢慢无力,男人不由得越抓越紧,把身体俯下来、仔细听着山姆大叔的遗言。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像无家可归的野犬般的呜咽,不知道疼痛是什么的他,吃痛的意味从未如此清晰。他靠着山姆大叔的肩膀,眼里满是脆弱的神情——‘恐惧’。
“你是那么的迷惘而无知... ...触犯着人与神不能忍受的罪孽... ...没有心的你不该这样... ...真是可怜啊... ...虽然我这么自私,但... ...我死后... ...又有谁能够再接受你呢?真是可怜啊... ...孩子... ...”
山姆大叔的手指在男人掌中失去力量,话语一点点地变轻,消散在火场的热风中,给男人留下恍然若失的心绪。
他死了,变成了尸体,跟那些人一样。
男人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抓着锁链,抬起头怔怔看着山姆大叔的脸庞——老人半睁着眼,泪水滑落脸颊。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胸腔里不知为何蓄积了一股闷气。
想喊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喊。
想忍受却是那么的难受。
男人想不明白。
他颓然往后坐去,失魂落魄地拉过锁链,把棺材解到怀中一把抱住。他眼神有些空白,伸手轻轻摩挲棺材表面,吸干上面的血迹。
然后... ...就这样凝视着面前的尸体,整个人呆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