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势愈演愈烈,往日的光景铺面而来,我与林遇顿然置身梦境夹缝。

这是作为支配者的我们提供的想象力、与充当观测者们的罪犯们提供的承认力协调以后,相互构建而现的结果,因而重现出支配战争的现场。只要在这种集体假想,亦或是空想中杀死任何一方,那另一方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支配战争的胜者。

林遇的计划正是利用循序渐进的铺垫,使我们的空想具象化,重现出梦境夹缝。当我们之间的决战被认定支配战争,就可以决出最后的胜负。因此我们的想象力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支撑着整片「假想域」存在的基石。观测者们的承认力则维持他的存在。

在这之后,他预想好要在「假想域」中说服我、博得我对他的承认,这样我的死亡才能具象化为现实,成为他胜出的证明。

但他意料之外的是,我反悔了。当计划进行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我反悔了。

所有的承认力与想象力如同过往云烟,假想域瞬间崩塌,计划的一切随之付诸东流。

还不能死。

我用手堵住胸口的破洞,努力地往强光的方向望去。

站在身前的林遇迟迟没有反应,打在他背后的聚光使他面对我的身影隐入漆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我怀抱着无从诉出的歉意。视觉渐渐失去色感,眼前的景象搅拌得五颜六色,就像打翻的颜料罐洒在脸上。

黑暗吞噬周围的事物,逐渐蔓延到视野的中央,剥夺仅剩的声音。

失去最后一点力气的身体坠入无底深渊。等到大脑再次构成影像时,身体的坠落感瞬时消失,眼前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身下是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前方的木桌上有两条血红的抓痕,似乎是有谁曾用指甲死扣着桌面留下的痕迹。

心中早已知晓这里是哪里,只是萦绕不去的迷茫不愿轻易地放过我。

我慢半拍地抬起视线,胡须邋遢的青年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们之间相隔着跨越时间的镜面。他是来自未来的我,是站在名为命运的遥远彼岸、即将到达人生终点的另一个我。

他对我接下去的人生一清二楚,而我即使尚没有经历他所经历的人生,却能对他的过去感同身受。

尽管我不知道造物主为我规划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但在命运对岸等待我的必然不是什么幸福的结局。我不可能拥有美好的未来,他的存在就是我最后会以悲剧告终的最有力的证明。

令我困惑的是,面前的人理应在几周前彻底消失。被造物主连同意识一同捏得粉碎。

亦或是,眼前的他只是我自发的幻想。就像过去林遇因思念映射出的茶猫,他也是我出于对未来的执着而产生的某种映像。

「我说,你会为了你尚未判定的罪行赎罪吗?」

话语与往常相比有着微妙的不同。

「你所遗忘的过失值得你回忆起来、弥补你的过失带来的后果。那如果换做你根本不能确定是否犯下过的罪行,你还会义无反顾地为它赎罪吗?」

我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含笑的少年,在他眼中的我像是无动于衷吗?我其实听到了他的发问,也想回应他的问题,但全身上下都被封锁住行动,我无法自由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一切就仿佛建立在虚拟现实程式上的电影,我只能观测自己与自己看到的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干涉。

梦境某种程度上说、就像所谓的命运。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看似能够做出改变,但却抵达注定的结局。

我想,他可能是知道我心里的每个想法,所以没有对我的不回应做出任何困惑的反应,只单单是挂着同样的笑容。

「现在,还不算太晚。」

曾经听过的话语再次传达耳畔,但此刻的心情却是全然不同。不像当初的自己那样充满困惑,充满疑虑。如今的我所感受到的是疑似哀伤的情感,以及莫大的救赎感。

「只有现在,你还有时间。请认清你赖以生活的这个世界,放弃安土重迁的依恋,想起你所相信的现实的实质。」

他依旧眼中含笑,注视着我淡然地接受我所有的反应。仿佛我的每份情感都已源源不断的输入到他的身体,他都能感同身受。

「我们是在世界的背叛下成长的,我们永远居无定所,所以放弃依赖那些看似可靠的外物吧。无论是大地,还是现实。这次不是太晚,你拥有虽不充分却足够的时间,可以拯救你所爱的人,还有你自己。」

话音刚落,列车的鸣笛冲破耳畔。视野撞上高速行驶的车轨,支离破碎。我慌乱间往前方伸出手,竟挣开身体无法动弹的魔咒,重新映入视野的是一片被天空映成紫罗兰色的大海,美得不像现实中的景色。

茫然回首,我在一辆无人的列车上。座椅饱经岁月满是皱痕,窗口处不设阻拦送来轻柔的海风,更没有可以关闭的车门。

身体,也可以任由自己操控。

「果然,我还是不希望你『回去』的。」

声音悦耳而又如冰一般清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初次带着温柔的声线。我不由得因这突如其来的搭话惊得转身,视线恰好与少女直视着我的目光交碰在了一起。千颜无所顾忌地用那双仿佛冻结人心的眼睛直视我,美貌依旧夺人心魄。

「我们谁都曾相信自己脚下的大地即是现实,直到后来才知道原以为恒古不变的大地、其实一日千里地带着我们在星际之间流浪,所谓的现实只是一厢情愿,我们寻求外物来安放的心始终在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中流浪,就像坐在一辆永远没有终点的列车上。」

千颜说着轻轻地搭住我的脑袋,娇小的手从袖口露出来,揉弄我的头发。

「我们借以寄托的依靠,终将背叛我们。所以我们终要用自己的方式与那份被背叛的不踏实感抗争。因为我们还能在列车上行走,还能把手伸到窗外触碰遥远的彼海,还能跳下列车诠释自己的自由。你说,之于这趟游走于现实的列车,清明梦又是为何存在呢?」

列车一往无前地行驶在轨道上,哐当哐当地作响。我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思考着她的话语,刹那间禁不住张圆了嘴。

回忆迄今为止的遭遇,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事,连命运都仿佛是谁刻意为之的玩笑。我所生活的现实对造物主而言,不像一场自由自在的梦境吗?

千颜轻轻地放开揉弄我脑袋的手,无声地跳下座椅。她的兜帽经风吹落到背后,顺直的银发随风摇动。她就这样站在我的身前。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对吧。」

梦境本身就是现实。之所以现实被个人所支配,是因为它本来就是某人的梦境化作的现实。之所以列车没有终点,没有行进的方向,是因为我们始终坐着别人的列车。对列车主来说,它一定正在开往我们不知晓的目的地。而「清明梦」便是如同行走在列车上的、我仅有的自由。

神话是世人皆有的梦,梦是私人独占的神话。

我们生活在一场世人皆有的梦中,生活在一则私人独占的神话里。

脸颊忽然被冰冷的手贴住,我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少女。列车行驶的速度逐渐地减缓,窗外永恒流逝的风景也趋于静止。千颜冰冷的神色随之褪去,展开莞尔的笑颜,单单是几抹笑意就足以让冻结住心脏的冰块融化掉了一半。

终于,列车彻底静止下来,我回过神已经回到先前的房间。手心的触感只留几分余温,眼前只有隔着镜面与我对视的自己。

「好了,该前进了。你的敌人,是非自然的命运吧?」

镜中的我舒出一口气,冲我勉强的微笑。但我仍然无法压抑心中的焦虑感。

「我真的可以,否定你所象征的未来吗?你的存在,就是我以悲剧告终的证明。我怎么可能改写你的存在?」

微笑从他的眼中消散,随后却又转为露齿的笑容。方才的勉强不知所踪,他真心地笑了起来。

「你已经否定了我的存在。就在刚刚,你与我见面之前。」

我困惑的蹙起眉,却在他终于开怀的笑声中恍然醒悟了过来。

「你是说,我本来会在与林遇的对战中死去?」

镜面中的身影突然如同千手观音,分散出数不胜数的我,我看见无数的我,来自不同可能性的自己。

「现在的你、在我们谁也没有到达过的地方,在你面前的是谁都不知道结局的未来。今后你面对的未来可能是孤独的,可能是悲伤的,可能是无数的绝望。这是我们必经的路,但无论如何,请你在最后的最后,相信你所相信的。即使现实背叛了你,你也永远不要背叛你的决定。」

「我的,决定?」

「在不久的未来,你也会想起在遥远的过去做下的决定。我相信你能找到出口,离开这里。」

恍惚之间,无数重叠的声音已经如同泡影一般,镜面中我的身影随之散作靛蓝色的晶屑,仿佛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而这间曾经绑架我无数个夜晚的房间也再次如分散的拼图,掉入空白的一片虚无。

「找到出口,离开这里。」

意识再次坠入什么也没有的黑暗。如同沉睡,如同死去。仿佛要溺死在时间的长河里。

不知过去多久,一往无前的水流迎来变故。伸入水中的渔网把我捞到岸边。

后背被柔软的触感包裹,滴水声在耳边不住地打转,如同时钟的指针永无天日的回旋。心跳的律动愈来愈快,追上回旋的指针,冲破意识的瞬间我猛地睁开双眼,自上而下的白光立刻袭击昏沉朦胧的视觉,将异常的景象带入视野——

底下不是监狱里坚硬的木板床,方才被钢索割破肌肤的痛楚也成为幻痛,现在触觉能感受到的只有棉绒的舒适感。但我身上穿的既不是平时的家居服也不是囚服,更不是狱警服,而是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胸口粘着磁极一样的东西,连接着身旁的设备。

周围不是我熟悉的布置,是类似病房的地方,病床上全是打着点滴昏睡的病人。

医护人员一律穿着白色的衣服,仿佛与这间房间融为一体,来来往往晃得我眼花目眩。相隔不远的一位护士摆正口罩,从推车里拿起针管,握住她身旁病患的手臂,将其中的液体推入针头。

至于附近病床的病人都不能说是完全的陌生人。当我辨认出临床的人的容貌时我立刻泛起莫名其妙的恶寒,因为我曾经在那座监狱的广场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为了确认自己没有搞错,连忙望向其他病床,猛然发现相隔一个床位的中年男人是之前给我留下便签的人。

逐渐膨胀的怪异感轰走好不容易安定的意识,视线恍惚的四处游离,经过的推车上装在针管中的棕色液体令我的胃部泛起莫名的恶心。我顿然察觉到事情的端倪,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坐起来,但好歹是克制住躁动,以免引起注意。

眼前的景象印证着黑猫的猜想。这座监狱的实质确实是建立在梦境中的、假借监狱之名的核心研究协会实验室。

这间病房我并非没有印象,就是当初核心研究协会用我做实验的房间。虽然房间的布置发生了不少变化,但中间的实验装置我不可能没有印象,更不可能忘记,我的意识曾经就连接在这台装置上,起初导致童年时期的我失去记忆,后来又让我回忆起我曾经犯下的罪过。

记忆追溯到更遥远的过去,我很早就与这台装置打过照面。

这间巨大的实验室,是曾经被核心研究协会的会长——我的母亲,称作「梦之彼境」的地方。

我克制着内心早已汹涌错乱的不安,悄悄扯开手背上打点滴用的针头,然后装作没有醒来的模样,眯起眼睛窥视经过的医护人员。他们都推着无声的医用推车,给附近的病床补充药剂瓶里的药剂,有时则抽起针管挤上一些药剂、向那些人的手臂或后背输入液体。

虽然没有精确的概念,但那些类似药剂的液体一定就是令我们沉睡在梦境无法醒来的真相。

这里所有的「病患」都是关在那座监狱的罪犯。当我们在监狱里度过漫长而永无天日的岁月时,现实中的我们却只是躺在柔软的病床上、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仿佛正在做着一场平静的梦。

我们平静得浑然就像睡梦中的人,但平静的背后是麻木,是对禁锢的习以为常,是忘却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道我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已经补充过我的药剂瓶,他们始终没有到我们这排病床的倾向,我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但我同时明白要是被他们发现,一定会被强制输入药剂,赶回梦境。

这样一来,下次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必须得趁现在找到从这里逃离出去的方法,甚至可以的话还要尝试把林遇、黑猫还有萧路路都带出去才行。

想到这里我立刻悄悄地搜寻起林遇他们的病床,但偌大的实验室里似乎排列着数百张以上的病床。离得比较远的病床就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

不过说来也是。只有梦境才可能轻而易举地看见遥远的事物,这种情况反而是正常的。这一点让我更加确信自己并不在另一重梦境,而是真正地回到了现实。

「喂,实验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差不多该把K-0203号唤醒了吧?」

突然冒出的说话声来自实验室的中央,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远远地传到这边。我咽下狂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望向中央,只见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实验人员站在笨重的计算机前,被搭话的那位头也不抬的继续敲打键盘。

「再等等。你也知道那丫头不是省油的灯。要是提前把她弄醒,万一出什么乱子,说她能把我们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心血拆毁都不见得夸张。我可不希望我们这么久的准备毁于一旦。」

我立刻辨认出说话的人是幻教授。对于这个曾几度导致我遭到监禁的男人,我不可能认不出他的声音。

幻教授的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但又藏着近乎诡异的兴奋。他俯下身似乎在辨认计算机上的内容,接着永远是那般烦躁地骚弄起头发。

「还有,在你多管闲事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有迷路的老鼠溜出来了喔。」

「老鼠?哪有什么老鼠?如果你说的是薛学儿的话,她没有想惹出麻烦的打算,刚才偷用装置只是出于好奇而已。」

听见男人的口中念出薛学儿的名字,我不由得胸口一紧,顿然想起初到监狱的那天薛学儿留给我的文字。

但来不及我细想这件事,幻教授的回应就令我丧失仅存的镇定。

「我说的老鼠,就在实验室里面喔。」

话音刚落,我立刻感觉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霎时间我意识到幻教授口中的「老鼠」指的并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想起幻教授方才细看屏幕的举动,我连忙望向身边连接的设备,一定是它把异常的数值传输到实验室中央的主机,引起幻教授的警戒。我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已经没有意义,慌忙地扯开胸口粘着的贴片,跳下病床索性打算硬闯出去。

但越是慌乱,手脚就越是不听使唤,或者是因为我沉睡的时间过久,导致身体尚且不能听从我的指挥,之前患上极端睡眠症醒来的时候就对此深有体会,更何况后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仍然以幻痛的形式存在。

总之我刚起身,脚底刚触碰到地面就顿时感到发软,以手臂碰倒支架的姿势踉踉跄跄地摔到地上。我硬是抓住药剂瓶的支架,狼狈地直起身。

而异常的声响顺势引起全部医护人员的关注,不少近处的医护都放开推车向我这边集聚,针管掉落在推车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渗人。我狠狠地推开最先走近过来的护士,就连忙奔向隔壁病床,用力地摇晃起对方的身体,试图把他晃醒。

「喂,快给我醒醒啊……你们这群家伙不是刚才还营造出一副狂欢的气氛,嚷嚷着要抗争到底吗?」

我抬手拍打对方的脸颊,但病床上的人仍然像尸体一样不为所动。

「没用的喔。这是我们数年以来对极端睡眠症的研究成果,不管外界造成多大的动摇,即使是世界末日他们都不可能醒来。」

幻教授寻衅似的高声冲我喊道。果然受到药剂的影响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醒来。但我隐隐觉得他的语气隐含着不悦。

眼看医护人员已经走近过来,堵住了我出去的路。我左右环顾一周,慌不择路地窜上病床,一路踏着几张病床的边缘接近实验室的边缘。抱着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企图,越是混乱我就越有逃出去的机会。

可是,我根本找不到实验室的出口藏在哪个方位,印象之中核心研究协会的门都是类似透明门,只有走到近处才会像自动感应门那样出现。

换句话说、只有接近到一米远处才会察觉到门的存在。因此我根本不可能规划逃跑的方向,我的行迹不由得变成单纯的绕圈,在病床上四处逃窜,以减少被抓到的几率。但我的体力并不允许我这样胡来,没有可行的方法那我就只是无头苍蝇。

我跳到最接近实验室边缘的病床,试图摸索边缘的墙壁挨个尝试过去的时候,绕着实验室的墙壁就一定能找到出口。

但在付诸行动之前,背后却先一步闪过危险的气息,肩膀突然被粗暴地拽住,从病床上摔落下去。

下一秒细长的针管不由分说地扎进脖颈的肌肤,药剂输入体内,瞬间化作难以违背的睡意,顿然剥夺了我清醒的意识。

视野、立刻重归于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