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年的时光淹没了意识，刹那间我被形形色色的情绪卷入汹涌狂暴的浪潮。
仿佛在人海中坠落，有无数陌生的人，熟悉的人擦肩而过。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忘记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里。
心里空空荡荡的，情绪上也渐渐涌出一股不适的感觉。
仿佛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商场里走丢了，心里又担心又害怕，担心从此成为流浪儿，害怕被父母责骂。
想要寻求帮助，但经过的人都看不清容貌，在行走的步伐下形迹模糊，变成没有意义的点与线向后流逝，仿佛谁都是我抓不住的光。我无助的蹲下身抱住自己稚嫩得如孩童的身躯，不知怎地心底深处涌上一股悲哀。
尽管我说不出悲哀的原因，单纯的为这份心情所包裹。渐渐地——世界开始没有了温度，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这样的感觉，她经历过1590次吗？
一次又一次丧失记忆，坠入时间的深渊，目视着看不见自己的人走过身旁。
世界在荒芜上飘起人烟，从无到有，从冷清到热闹，从无声到嘈杂……
却只有她一如既往，形影单只。
车水马龙、人们摩肩接踵，永远人声鼎沸，当然是热闹非凡。
只是这些都和她无关——这就叫「孤独」。
挑战神明的我们是她每数万年，终于与她有关的人。所以她才会那样异样的兴奋着吧。
孤单的泪水晕染视野，忽然有人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驻足。似曾相识的身影朝我一步步走近，我破开眼眶里的泪光，抬头望向雨中无言的少女。她没有撑伞，只隐在兜帽之下。任由雨水打在她漆黑的卫衣，从衣摆滴落到赤裸的足尖。
她在我的注视下欠身，细长的发丝跑出帽檐垂落下来。我望见那双冰封雪冻的眼眸展开破冰的笑颜，接着迎上她的体温，被她拥入温暖的怀中。
「你叫什么名字？」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丰润的脸颊淌下。不知是雨，还是泪水。滴落在我脸上轻轻一下就碎了。
碎开了摇曳的光，碎开竞相争荣的色彩。
「苏……偌烊。」
她忽然间笑逐颜开，加重几分力道揽住了我的肩膀，视野埋入黑暗之中。但色彩经由她的呼吸铺开不可思议的画卷，仿佛各式各样的颜料罐打翻在黑布上。有天空蓝、星光银、烈焰红、柠檬橙、还有丁香紫……一时间光彩夺目。
「我叫……夏千颜。」
话音刚落，眼前的画面消失不见，只有一扇弧形大门孤零零地直立在我视野的中央。不知为何心里涌动着异样的情绪，随着心跳跳到嗓子眼蠢蠢欲动。我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近那扇大门，愈发加快步伐，一边伸出了手，握住门的把手。
「吱呀呀——」
还没有使上力道推开这扇异常巨大的白色实木门，它就自己朝里不紧不慢地推了开来，彼端的情景在视野里染上色彩。
「嘀——嗒——」
挂在墙上的时钟的钟摆左右晃动，似乎刻意提醒着我永前流逝的时间。
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的律动却愈来愈快。
房间里，黑白格子相间的墙壁边，一位银发的少女闭着双眼静静地驻足在那里，俏皮的脚后跟时不时轻踹一下背后的墙。
仔细一听，少女嘴里好像哼着我熟悉的旋律。
「啊——你是……」
她的名字就卡在喉咙口，可我就是无法念出这个名字。倒是少女她听见人声，轻盈地睁开微闭的双眼，深邃的双眸将目光中未知而又神秘的色彩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回答，我只看见她幽幽地举起了右手，竖起的食指落在了樱色的唇边。
「滴——嗒——」
钟摆仍在摇晃着。空气中响起清澈，而又凛然的声音。
「等你很久了。我的，支配者。」
——我仿佛梦中惊醒般猛地睁开眼睛，只不过转眼就回到了荒芜一片的梦境夹缝，方才的那副画面全然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寂静引起一阵耳鸣，呼吸急促了起来，牵动胸口的肌肉发酸。身体漂浮在空中好似在没有重力的太空，我贪图着空气般紧紧攥住衣服，隔着肌肤撕扯着气管里的阻塞感。
大脑似乎是在短时间接受了过度的信息量，连脑髓都仿佛有钳子伸到深处搅动。
好痛……胀痛难忍，滚烫的血液随时都会冲出眼眶般。
「咳额——」
身旁响起装着颗粒感的一声猛咳，我不假思索地投去视线——实际上全身的动作都无比僵硬，时间就像流体一样滚在血液中四处游走——林遇处于与我相似的状态，慌忙而又错乱地回应我的目光。
「你也全部看到了吗？」
不着边际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林遇面对我明知故问般的问题愣怔了半秒，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瞥开视线，环视着周围的情况：星海边的街道空无一人，只留下酒馆的门孤零零地晃动着。
挂在门沿的铃铛经风吹过响起的铃声是寂静中唯一的声音。恶灵似乎都归于星海，平静地退回海的远方。
空中除去我与林遇之外只有半梦半醒的（夏）千颜。黑白猫都已经不在，应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回到了现实——核心研究协会那边她们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熟悉，罪犯们缺少了她们领路，很难摸清楚逃跑的路线。
确认了四下的情况以后，林遇凑到我的身前，二话不说搭住我的手臂，画面跟随着他眼中的光焰跳闪到我的眼前。
——身着白大褂的人员穿行在整体色调纯白到晃眼的走廊。
透过一面擦得光亮的玻璃，一张医用躺椅立在房间的正中央，浓密柔顺的银发披散在靛蓝色的躺椅上，少女安静地躺在大型机械的包围之中。似乎是青年版本的我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她，隔着话筒似乎在与她对话。
心电监测仪运作时「嘀嗒嘀嗒」的声响仿佛钟摆晃动，时间流走，钟声愈发迫近我的耳边。
意识猛然冲回现实。我急剧地喘息着，慌忙地把住林遇的肩膀，借助外部的支撑赶走脑袋里的晕眩感。世界仿佛天旋地转，随着逐渐平缓的心跳归回静止。我放慢呼吸，注视着林遇迫切的眼神，手掌渐渐地从他的肩上放下。
「……印度神话传说道，众生乃至宇宙只是梵天一梦。」
「梵天是……？」
我疑惑的追上林遇的视线，他屈起一根食指敲着自己的额头，眉嵴不自知地渐渐锁起。
「在印度教梵天代表着创造之神，是创始之初诞生的万物始祖……」
「你是指，与夏千颜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十分相似？」
林遇搓着下巴转过身去，惴惴不安地左右徘徊，就像他的思绪一样慌忙无措。
「我们生活的现实只是夏千颜的一场梦……现在夏千颜正在面临是否回到『她的现实』的抉择，那无论她醒不醒来我们众生无疑都是死路一条……」仿佛是注意到我异变的神色，林遇又望着我改口道，「或者说，消失到虚无之中？」
「不是、这种说法更加可怕了好吗……？说到底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你自己仔细想想，不久前这个造物主还一脸轻松的跟我们说『还有3个月就到世界末日了』，然后我们就在她的记忆里发现我们的世界其实是高于我们文明的『外界』创造出的机器……因为存在『RESET』的这种设计，我们的世界每过几万年就会被终结一次，把我们连同存在的痕迹全部消除，一切重新来过。」
「这些我都明白……」
光是想到我们对上层世界而言是能够随意切断电源的存在，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空寂感，恐惧得浑身发冷。
「……你想，这次『世末』之后名为世界的机器不会再重启轮回。因为『外界』切断了供应这台大型机器的电源，那在冰冷的机器中生活的我们会去往何方？」
「消失？我不知道，但我们对于机器来说是数据那样的存在吧？即使切断电源数据还好好保存着……」
「数据如果不被处理那不就是一堆无意义的代码吗？我现在也难以想象，机器断电的那一刻我们或许就永远停在了某一秒，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怎么回事，思绪全部终止，那不比虚无更加虚无吗？」
我顿然哑口无言，就连这一秒都有可能锁在静止的时间里，恐惧引起莫名的焦虑感。
「那假如她选择醒来呢？按照『那边的我』的说法，只要她愿意醒来，机器就会继续运作吧？」
「啊，我们毫无疑问会彻底成为实验的数据，被当做随意调控的傀儡。生活在比核心研究协会的监禁更大的牢笼，名为『世界』的实验室。当然，那边也有个『核心研究协会』，我们总之还是落到相同的名字手里。」
——在『外界』看来，我们的时间可以任意调整，甚至连存在本身都能扭曲。就像三维世界的我们眼中的二维世界，可以通过画笔进行创造，通过橡皮抹去痕迹，用莫比乌斯带玩弄纸带上奔跑的小人。
那归根结底『外界人』对我们来说是怎样的存在，是「四维世界的人」吗？
「不管怎么想……无论夏千颜选择前者或是后者，这个选择对我们都是毁灭性的灾难，我们的世界根本无处可逃——」
「是喔，谁也无处可逃。」
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凛然的冷风划过脸颊，我立刻泛起一阵战栗，陷入了难以启齿的恐慌。刚要回头应对的时候，一双凉到冰点的手贴住我的脸颊，简直就像当时闯入梦境夹缝时的场景。但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清晰地知道对方的身份。
我努力地咽下口水，挤出少有的勇气决定与对方谈判。
「喂，夏千颜，你与我们应该是同一战线吧？」
「……」
没有应话，没有任何的反应。那双手仿佛冰冻般一动不动。但林遇冲上来的刹那，出手凌厉的一脚顶着他的胸口把他踹飞到百米之外，几乎要撵开他的肌肤似的触及脏器，坠落到废弃的草屋摔下去。
我近乎本能地喊出林遇的名字，但脖颈却被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千颜手上稍微加重的力道仿佛在警告我不许反抗。
「……你也不想自己亲手创造的世界毁灭吧？和我们合作，和你的造物们合作，增加的胜算聊胜于无……」
「那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冰冷的声音冷不防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茫然间听出她声音里轻微的颤动，搭在脸颊上的指尖引来静电般的触感。
「我只在乎你能不能活下去。所以请你留在这里，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疏忽让你受伤了。请你……」
背后的少女低声抽泣，话语渐渐不成语句。我猛然瞪大双眼，却只觉得谁的脑袋靠上我的后背，时而传来的颤抖伴随着她压抑的哭声，心脏仿佛被撕裂般抽痛起来。
「千颜……」
我忍不住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几乎是肌肤相碰的瞬间，贴在脸颊上的力道立刻减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难怪林遇没有事先发现她的接近。
因为现在操控这具身体的人并非夏千颜，夏千颜还在「一人千面」的世界沉睡不醒。
在我身后的。
是我的造梦者。
「请你……不要走。」
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度哽咽，她的小手冷不防地穿过我的手臂，贴在我的胸口抱紧了我。不重不轻的力度令我感觉不到任何的不适，反而在这瞬间安心得不像话。只有心跳在加快。
「留在这个世界的话，我能保护你。」
「为什么？」
我轻声地回应千颜的呓语。她昂了昂脑袋，前额紧靠在我的脖颈上，发丝撩在肌肤上却是心里在发痒。
「记得你以前叫我出来的时候，我经常会不太高兴吗。」
「……原来你自己知道啊。」
「不是故意凶你。因为我也有我忙着的事情。」
千颜难得认真地辩解起来，这种期待着我相信她的语气显得她此时有些较真的可爱。
不过回忆起来，千颜好像的确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走。
「那，你在忙什么呢？」
终于是把这个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说出了口。这次千颜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避而不谈。
「自从我诞生以来，就一直好好的克制着另一个自己不让她出来。但她常常以灵体的形式跑出去。你妹妹体内的湮灭之花就是她有段时间偷偷去埋下的种子。所以我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她，防止她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
「这么说……没想到你还是守护世界秩序的神？」
「……不然呢。」
意识到她这是问我的意见，我连忙深思熟虑了一番，振振有词地回答道：
「我以为你是喜欢搞破坏的类型。」
「你想死吗。」
脖颈处肌肤的触感忽然消失，冰冷的视线从后方直射而来。
「额，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夏千颜。」
「……我就叫夏千颜。」
「欸？欸？」我一时间无比混乱，「不，所以我说的是另一个夏千颜。」
「你说谁。」
「就前段时间自称造物主的那个千颜。」
「哦……」
总算是圆了回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千颜突然没有说话，沉默了数秒后，她又把脑袋靠到了我的身上。
「如果不是受到了支配战争不告而终的影响，她不会无缘无故跑出来的。这是我的疏忽，但是我有凌驾于她的自信，今后只要把她一直锁在心里，就不会再伤害到你。所以……请你留下来吧。」
「可只要『外界』切断电源，这里就会——」
「我会找到方法。这段时间我忙的另一件事就是让梦境夹缝成为孤立于外界、不受任何外界人类摆布的世界。」千颜冷不防地打断我的话，手上加重几分力道紧紧地抱住了我，「只差一步了。就算要对『外界』的人低声下气也无所谓。我会照做。」
心脏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千颜贴在我胸口颤抖不已的手令我喘不过气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永远居高临下的千颜会给出这种对外界妥协的方案。这比消失到虚无之中都难以接受，我从未如此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无能。
「这样……有什么意义？」
千颜的肩膀轻轻一颤，我迎着她的动摇拉开她的手臂，不顾她之前的反对转过了身，她慌忙地拉起兜帽盖住眼睛，但哭得泛红的眼睛还是在我眼前一览无遗。只是我即使再不忍心，也不能对她的决定坐视不管。
「即使对『外界』的人低声下气，三个月后世界仍然会走向终结。你创造的众生与万物将再度归零，而且这次你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结局是只有我和你两人幸存下来，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是的，我没有跟他们妥协。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几十年的成果，所以我只要唆使他们留下一台机器继续运作，能够支撑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好。我有让他们这么做的谈资。」
千颜低声辩解着，避闪几分的眼睛却盯着我不放。语气仿佛是在央求，浑然没有了以前的高傲。我身体里的力气就像是因此而一点一点的流失，无力感就这样蔓延到了全身。
「嘁…那你还不如从梦里醒过来！」我握紧右手，仿佛想把某些不见其形的枷锁粉碎，最后狠狠拍向自己的胸口。我注视着她泪湿的眼睛，「那里至少还有广阔的世界等你——」
「可你没办法去往那边，我也不可能放弃1亿5千7百68万年的岁月。」
「那边有另一个我，你可以去找他啊。」
「所以都说了我不可能把我的世界拱手让给别人！让我去找那边的你不就是放弃这里的你吗？」
千颜忽然屈起膝盖往我的腹部撞击，我猝不及防地顺着她的力道屈下了身。她死死地抓着我的衣领不让我直起身，弥补身高带来的差距感。兜帽摇摇晃晃地落到她的肩膀上，细微的光屑在她的发丝上生晖，柔顺的银发倾斜而下直至腿部。
「呐。苏偌烊，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主，而你是我最引以为傲的造物。」
发丝垂落下来的瞬间，发尾被时钟形状的发圈打上细结，指针若隐若现地绕着她竖起的发尾旋转。
「即使幸存的只有我们两人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在这里创造新的世界，虽然比以前的规模小了很多，但这次时间可以冲破轮回的诅咒，去往更遥远的未来。我……我也不会停步不前，我会竭尽全力做你心目中的造梦者。」
「什……！？」
我难以克制心中的慌乱，心跳不敢置信地四处跳窜，跑到耳膜边尽情鼓动。
造梦者。
对支配者而言，最接近理想中恋慕对象的映像。
竭尽全力成为我心目中的造梦者，不就是想要真正的成为我喜欢的人的意思吗？
恋人。
望着千颜低眉垂眼攥紧衣摆的样子，我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全身都滚烫了起来。她的脸颊醉了一抹红云，昂起脸鼓足勇气对上我的视线。
「所以……请你留下来吧。」
好似伊甸园的苹果。那双冰结的眼睛此刻如此灼热，发尾的时钟旋转着指针。
但我接下去的选择决定的是不只是自己，还有世界的命运。就像手握世界重大分歧的遥控器，指尖在A与B键之间游走。
无论该如何选择，能如何选择。世界仿佛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好，忽然心想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其实都有选择的权利吧，结果它索性放手一搏，在世人之中随意锁定了目标就把遥控器扔给他。
少年，你看人生如此粗制滥造，现实如此不可企及。不妨就像游戏一样单纯，用A、B键决定世界的未来吧。
——我听见命运如此在我耳边低语。命运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也不是力量无穷无尽的巨婴，只是视万物为无关紧要的老人。
可不管我的选择对神明们而言多么无关紧要，我都无法轻易的做下决定。
因为造梦者这三个字的意义是如何，作为支配者的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比谁都知道千颜把决定权交给我的意义。
命运在低吟，世界在静候。而夏千颜在期待。
原来不见其形的神明与站在我眼前的神明是共同存在的，就像矛与盾那样冲突着又共存着。
没有孰优孰劣，没有谁隶属于谁。他们只是出于不同的考虑做出同样的决定，把重大的分支放到我指尖下的A、B键上。
我只有一次的机会。这次世界不会再轮回，命运不会再锁定未来。所以，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就算后悔也不可能等到下一次的「RESET」。
用未来的遥控器，按下你最后的决定吧。
决定未来的答案将要说出口，就在这样的瞬间——
「……苏偌烊，谁都不该背负决定世界的命运，你也一样。」
——林遇平静却又不容忽视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灌了下来。
按下按键的指尖被谁拦住了，冷不防的击破我一选了之的幻想。
我茫然间回到现实，想转过身追溯声源，但身体仍旧被千颜紧紧拉住无法动弹，只好侧转眼睛望向身旁。
这一刹那，我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那里，不远地方的两人互相搀扶着彼此，走近到我们面前。赤红天空中的光芒透过他们紧挨的肩膀中的缝隙溜进来，映衬得他们两人的发丝透出金色的光芒。
「林遇……还有茶猫？」
听见有人念自己名字的少女束起猫耳，仍然慵懒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只牵起半分微笑作为阔别已久的问候。
「人类，你没有资格干涉我们的事。」
千颜放开我的衣领，侧目睨视这位多管闲事的青年。她脸颊的那抹红晕顿然无影无踪，只有一双仿佛摄人心魄的冰瞳盯着对方，散发着露骨的杀意。
「嘛……你们的事我确实不该掺和啦。倒是该多谢你把我扔下城镇，引出了我家这只流浪在外的小野猫和我见了面。」
茶猫疑惑地瞄了一眼林遇，收起笑意歪了歪脑袋，抿起的小嘴变作三角状。
「我没心思凑合你们。既然我无心的所为让你如愿与恋人重遇，作为回报能不要妨碍我们吗。」
「啊，那是当然。但世界的未来不是你们两人的事。让一位少年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的选择……不仅对不知情的世人不公，也对这位少年本身不公。既然是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的事，我想任谁看见都不会坐视不管吧——」
未等林遇的话说完，千颜的身影几乎是瞬间闪到林遇身前。站在她身边的我根本来不及捕捉她的动作，她已经挥出寸拳猛击林遇的胸口。我连忙喊出千颜的名字想阻止她，但这击被旁边的茶猫以侧肘勉强地挡了下来。
两人以这样的动作僵持了片刻，千颜冰冷的视线不屑的扫向满脸慵懒的茶猫。
「我承认你的资质，但我也不喜欢打败同一个对手两次。」
「欸……如果上次的战斗没有结束呢？我既没有倒下，也没有说过我认输了喔。」
说话间，茶猫眼中的慵懒消失不见化作战意，忽然用上一阵猛劲，竟撞开千颜的寸拳令她推远两步。
「茶猫……」
林遇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但没有在千颜的面前说出后话。但茶猫只是露出标志性的笑容，示意林遇不用担心，便转过身回归眼中冷澈的色彩，往前一步摆开战斗的架势。
尽管如此，但她衣服上的刀伤留下的痕痕肉眼可见，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伤痕累累，血迹在她肤色的反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虚张声势对我没用。」千颜冷冷地撇开茶猫的视线，右手再次握作拳状，「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想死就带着你阔别重逢的恋人离开。」
但茶猫不知为何却是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几字一顿地抛下了不成语句的话语。
「第14届支配战争。胜负已分。胜利的奖励。虚实相合。自由意志。」
言罢——
茶猫从她身侧凭空抽出长剑，以剑身挡在手前。千颜叹出一声不快，身影如离弦的箭般近身到茶猫前，飞起一腿猛击茶猫的侧腰，却与她挥舞的剑相撞。
两人踩着半空当做踏板跳上高处，速度之快似流星般不停向上，短短数秒时间就不见身形。
与我们相比，完全是两个层级的战斗。
无法阻止千颜，更不可能涉入她们之间的战斗。我焦虑的攥住自己的头发，想借助拉扯的疼痛让自己的思绪清晰起来。
只能从茶猫疑似提示的那些词语入手，想到这件事的瞬间，我与林遇四目相对，顿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看来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少说废话。既然茶猫不选择明说，那就说明她不想被『不该知道某些事的人』听到。」
林遇急躁地分析了起来。毕竟现在与千颜战斗的人是茶猫，她们之中千颜显而易见会获得胜利。
况且千颜似乎不准备留茶猫的命，所以我们必须在她们打出胜负前找到答案。
「我与你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唯一的人选是千颜。」
「问题是茶猫提防的是『造梦者』千颜，还是现在虽沉睡不醒、但事后很有可能通过记忆共享提取这部分记忆的夏千颜？」
林遇推测的方向让我想到另一个答案。我对上他的视线，压抑着背后的恶寒说出了我的想法。
「或者说，是观测着这个世界却现阶段无法左右的『外界人』。」
语毕，我与林遇不约而同地沉默半秒，但耳边激烈的声响不容我们犹豫的时间，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下。
「言归正传！第14届支配战争胜负已分，胜出者应有胜利的奖励……或是说胜利的奖励已经实现，前三个词句无非是这样的含义。」
「关键在于『虚实相合』和『自由意志』是怎样的含义吗。」我来回搓揉下巴，怔怔地说道，「还有胜出的人是谁。」
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燥热不安的沉默，但这次两人都是因为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不语。
刀剑激烈碰撞的声响此时仿佛化身嘀嗒走动的指针，提醒着我们思考之时仍在流动的时间。
于是在这似乎处于慢镜中的世界——
「……这场战斗的胜者是你，苏偌烊。」
——林遇忽然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眼神复杂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这么说的原因？」
「首先我们在夏千颜面前演的那出戏最后，你的支配能力更胜一筹，换句话说是你稍稍压过我的力道挺过最后一秒。其次茶猫说这些词的时候，是对着你的眼睛说的。支配战争的胜者是谁，作为观测者的她应该能通过某种手段知情。」
「为什么她刚刚不直接告诉你？」
「……我被你的造梦者打下去以后直接晕过去，醒来的时候才见到原来茶猫守在旁边，但来不及和她叙旧就被她拉上来了。」
说是叙旧，但我觉得林遇的想法是「重逢之吻」这样的事情。
「你在嘀咕什么……？」
「没事。我们言归正传……既然胜者是我，那『虚实相合』和『自由意志』会是关于胜利奖励的暗示吗？」
林遇不由得蹙起眉，咬起拇指的指甲，焦虑的思绪在他眼中不言而喻。我也沉下眼帘，视线落到自己的掌心，焦点在骨骼相互冲击的声响下模糊，忽然联想起黑猫被苏绘凛单方面压倒的战况，耳边突然响起在那之后不久自己的推想——
【能够操控现实与梦境夹缝的神明，无法随意摆弄个人的梦境。这便是我目前仅存的希望。】
造物主无法操控我的梦境。
我刹那间将这样的猜想与「自由意志」挂钩，于是思绪顺着这句没有根据的猜想回到了更久以前的过去。
【反抗神明的身体是夺回我梦境的主导权。因为我的梦境或许是能对她起到作用的唯一武器。因此，我现在要做的仍旧是赶走那些盗梦者。】
【造物主独独的禁忌是无法干涉人类的「心灵世界」，就像查尔特不能支配他梦境里的住民的意志，我梦境中那座紫罗兰之城的孩子都拥有自由的意志，与之类比，造物主没有能力改变我们的意志。】
我猛然抬起眼望向上空如同流星般高速移动的千颜，前不久造物主的话语几乎跨过时间传达到了我的耳畔。
【听不明白吗？如果你过火的超出我的操控范围——比方说，连你的梦境都要把我拒之门外，那你就是毋容置疑、是处于叛逆期亟待矫正的孩子，你不应该对我为你安排的命运有任何的抗拒。】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我们还能行走，还能伸到窗外触碰遥远的彼海，还能跳下这趟列车。】
——原来问题的答案，过去的自己早已经找到了。我连忙望向身旁的林遇，却不料他的视线也往我这边回望。
我们相视一愣，然后在我们共同的默许下由我先说出我的答案。
「所谓的『自由意志』，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的意志，就譬如我们的梦境。」
「我明白……就是我们之前对抗造物主的方法，用黑猫的黑雾制造出她无法左右的空间。」
「对。」我急促地颔首同意，「梦之狂人，或者往届支配者告诉我们支配战争胜出以后会拥有『支配现实』的力量，但这并非是造物主自己的意思。」
不久之前她说过——
支配战争所有的规则都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因此我有理由怀疑胜出的奖励也包括在内，都是由参与者自己的意愿所决定。
「简单来说支配战争真正的胜果，其实是『自由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