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盾能够抵御那种攻击。

没有哪种再生的手段能够完全脱离那种术法的影响。

早已流传千年的“保险装置”在这一瞬起效,所有能够做出行动的关节完全锁死,体内的一切能量停止了流动,就连移动眼珠都不可能做到。

或许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的敌人,又或者是他已经不屑于再用这种手段继续拖延时间,未成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启动了自己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术式。

“木楔众在制造之初就有着致命的缺陷,即使二三代技师已经提出过上万种替代方案来对缺陷进行补救,但最终无论哪种方案都没有正式实施……大概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作品有任何缺陷吧,这个致命的漏洞就这样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不过我也得感谢它们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漏洞,我怎么可能那么顺利的吞噬您仓库中一直沉睡的木楔众呢?”

从体内挣扎向外蔓延的人形渐渐溶解崩塌,最终变成了藤蔓重新被未成吸收,他用手轻轻拭去嘴角流出的红色液体,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饱餐一顿的食客一样:“明明是几年前吃掉的所有存货,没想到竟然直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消化完,所以才会在性能方面略逊于你们两个早就应该被淘汰的古董吧。”

林阙的命术附着在羽齐的符篆上横空飞过,然而却还是在即将接触到未成身体的那一瞬间被黑色的火焰烧成灰烬——这种级别的存在已经难以直接干涉因果,林阙的命术只有在直接或间接触碰到对方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生效。

“没用的,你们每个人的情报我都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除了羽家书店的二位,还有‘五门’分部的几个老家伙,再加上雪家的大小姐和她的导师,这个城市之中就已经没有任何能够与我一战的存在了。”

未成的手臂不自然的扭动了几下,绿色的枝条从袖口窜出,紧接着迅速膨胀扭曲变成了人的形状。

“不过我也没有虐杀的嗜好,而且同时使用这个术法控制两位的行动似乎还是有些吃力的……正好这片场地看起来也不错,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审判?这下轮到你们自己审判自己了!”

那具由树枝缠绕而成的躯体甚至没等到自己恢复人类的外表就冲了出去,其身影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一瞬,紧接着就是硬物相撞的巨响,匠十三如同网球一样笔直的飞向因地面塌陷而露出的岩壁上。

而那具已经渐渐显露出原本面貌的傀儡正站在原本匠十三所处的位置上,左腿还维持着踢出的动作。

“你刚才和我说什么来着?为了让我成为人类?你以为你是谁啊,就凭着你教了我几十年的木工,就有资格对我实行处置了?”

未成脸上的表情猛然扭曲,嫌恶的向匠十三所处的方向吐了口口水。

“只有最初的技师才一门心思的研究如何成为人类,但木楔众早就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反过来去成为比自己低劣的东西简直是愚蠢至极!”

匠十三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令人不忍直视的程度,但施加在他身上用以阻碍行动的术式已经在他受到攻击的瞬间解开,所以他依旧选择硬撑着站起身来,将双臂架在面前——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匠十三很清楚这具傀儡究竟是谁,也知道自己的胜算几乎为零——第一批制造的木楔众各有不同,面对将近身战斗强化到极致的傀儡时,匠十三那早就已经因为长期压抑活性而渐渐衰退的身体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力。

“楔之三,你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老爷子我的眼前……如果不是战场,那这简直是让我能够大笑出声的美梦啊。”

匠十三脸上的皱纹渐渐淡去,就连原本已经接近干涸的血液也重新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甚至有一部分逆流回了他胸前那个已经被箭刺穿的伤口中。

“小子,你父亲托付给老爷子我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做到了。”

被撞击,被按倒在地面,被打断手腕与下颚,匠十三依旧望着远远站在深坑边缘压制火焰的羽齐,声音之中有着毫无畏惧的从容。

“见证与魔女的同盟,看望重新收回人性的判官,复原那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的书店机关,我曾经在羽家书店欠下的债务自此便已全部还清,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天乡木——这种木料完全无法使用人间的术法进行解析,就连师父也对其性质一知半解,除了知道它能够以某种方式自行修复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已知情报。

但匠十三,这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诞生于世,为了探寻木工技术的极致而在此世彷徨了无数年的求道者,他早已深谙构成自己身体的这种木料所暗含的奥妙,想要在自身已经陷入不可逆转的衰败之时强行恢复往昔的活力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魔女向我提及的未来,我也确实考虑过了……”

淡金色的藤蔓从伤口的边沿冒出,几乎在瞬间治愈了原本对于傀儡或是人类而言都足以致命的伤势。

如果能够凑近一些观察,那些藤蔓并非本身就是金色,而是因为其本身正在逐渐化为光尘飘向空中才会呈现出这种几乎神圣的色彩。

“不过未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可以改变的,既然经此一役必然有人为之牺牲,不如就让本就应该归于尘土的老东西代替。”

由未成所控制的木楔众傀儡在那一瞬间险些脱离了他的控制,但最终还是因为大部分思考元件被未成的天乡木同化而屈从于对方的控制。

匠十三倒也没趁着那一瞬间的破绽出手,他只是静静地怕打掉身上沾染的黑色火焰——那些原本紧紧黏在匠十三身体上的火焰已经寻找不到任何可以燃烧侵蚀的物质,就那样被老人如同掸灰尘一样扫落在地。

“以匠为名的第十三木楔众,今日为清理门户而战!”

“如果想要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我建议你最好假装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听到过。”

安策重新恢复了无人机上的实时监听系统,尽可能的将刚才关闭接收装置的行为伪装成信号不良导致的通信受阻。

“但是,只听你这么说,很难让人相信这是真事……而且还是由你这个专业的无人机开发专家说出来,感觉有种很强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风。”

空最终还是凭借自己提前做好的保险措施逼迫安策说出了一部分事实,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将大部分证据伪装成凶杀案在网络上公之于众,可能安策真的会在刚刚对峙的那一瞬间启动无人机的自毁装置,让这个已经无限接近修行者世界的少女变成夜空中的一朵烟花。

“我真是服了你了,明明知道追查这些事情会有可能害得自己被无声无息的抹杀,你还要继续查下去?”

“所谓的好奇心害死猫嘛,我倒是觉得就算真的被害死也无所谓啊,只要能够了解到自己原本所不知道的事情,明白那些自古至今一直存在却几乎无人所知的秘闻,就能够让我重新……爽到!”

空眯着眼睛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垂头丧气的安策:“没关系啦没关系啦,你的防范措施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完美了,只不过可惜遇上的是我——就像竞技类游戏遇到使用外挂的玩家一样嘛,这种事情不能过分苛求自己啦。”

安策忙着修复和老板之间的通讯线路,此刻当然来不及想出些什么用以反击的话语,只能随便对方怎么说都行,继续埋头使用术法尝试着修复刚刚自己在慌乱之中捏断的真空管和玻璃纤维。

那种恐惧感和安策有生以来体验过的那些感觉都不一样,他为老板效力是因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反抗,然而尽管老板的实力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但他也从来没有因此而体验到这种恐惧的感觉。

力量不足就继续锻炼,知识匮乏就用时间来弥补,只要安策还继续能够使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他就总有一天有机会爬到老板的那个位置。

但空给安策带来的感觉不一样,那是自己面临比死亡还可怕的终结时才会体会到的感觉——密宗徒众借助此境可以寂灭成佛,但心境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的安策只会对这种境地抱以人类最本源的恐惧。

“你知道黑洞这种东西吧,我最终的目标就是成为那种状态的存在……不断吞噬不断成长,将一切能够掌握的知识全都握在手中,将一切情报全都铺陈在眼前,然后成为……神什么的,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虽然空将话尾一笔带过,但安策却没从那句话中听出任何玩笑的意思,而且按照老板最近数年的研究方向来看,人工赋予非生命体神权——即人造神灵已经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了,吓到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啦,毕竟理工科学生的浪漫就是星辰大海,想要妄想成为宇宙中的天体之一再正常不过啦。”

“我可没听说过有哪个想要成为黑洞的,还不如变成普通的恒星,至少看起来显眼一点。”

“看起来花里胡哨的,不是很喜欢那种类型的呢。安先生喜欢那种不化浓妆不出门的女孩子吗?”

“我记得我们说的是天体吧,怎么又绕到恋爱对象上来了?”

安策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银线用术法烧熔,轻轻地将其滴在玻璃管的断裂处——正常来说纯粹凭借双手制造真空管就是在做梦,但是安策怎么说也已经研究这些零件几十年了,由术法帮忙修理任何一个零件都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

“硬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以前倒是有个非常任性而为的女同事,当时还和她一起出差跑业务来着,后来大概是辞职了吧?毕竟老板订的规矩超麻烦,正常人很难全盘接受并照办的。”

即使知道通信部件随时都有可能重启成功,安策也依旧毫不避讳的说着自己老板的坏话,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种话而遭受什么惩罚。

“那你当初怎么不直接表白?没准人家就不辞职了,现在也能继续和你一起共事,多好啊。”

“我还想活的更久一些,任性而为到那种程度果然还是敬谢不敏了。”

安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张疯狂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是兴奋,而是回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也在那人的预料之中继而感到畏惧。

“婚姻才是爱情的坟墓啊,没体会过恋爱的话岂不是连出生都还没经历过?”

“说得好像空小姐您已经身经百战了一样,我可是听说你们社团的人给你起的称号都是‘魔女’之类的哦?”

“那是单纯的审美观不同了,只要能找到评判标准相同的人,坠入爱河可能只在一瞬之间——开什么玩笑,我天天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在实验室忙的要死,怎么会有空和人谈情说爱。”

焦躁不安的抓了抓头发,空直接呈大字型躺在了无人机上,安策见状稍微调整了一下悬臂的扇叶角度,以免高空的气流将少女的裙摆吹起来。

就算刚才对方还是自己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杀死的敌人,也并不会妨碍安策按照自己的处世标准对待对方。

“那这次的事情,实际上就是为了挽救那个家族因此走向崩溃?”、

“如果不出手帮忙,或许真的会出现老板所预测的那种情况,所以才需要由我们出手干预……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这次应该算是我们这边反应过度了吧。”

“说到底,你也只是简略的说了说,具体有哪些家族,他们各自拥有着什么样的知识,这些事情你还是一点也不肯说啊。”

“因为说了的话你肯定就会去查,搞不好还会登门拜访找人家讨要各种东西吧?我可不想因为你害得我暴露身份,而且到时候老板肯定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安策在无人机的控制屏上随手画出当前位置到达快餐店的最短路线图,也像空那样平躺在无人机上看起了星星:“说起来,这都快天亮了吧,不考虑直接回宿舍吗?”

“现在是去买早点,争取在被教授骂之前吃完早饭……你呢,之后回家补觉?”

“我要写报告啊报告,这就是底层工作者的辛酸啊,等完事之后我一定要去河边长椅睡上一整天。”

“你的休息方式怎么那么像近现代的流浪汉……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

“随你便,回不回答就看我的心情喽。”

“那几个家族之中,有没有羽氏?”

“无穷尽,无色相声识,乃至无有无,无生死……”

林华长老尝试念诵经文护佑己身,但长久以来他的心思都用在了别的地方,以至于很早以前曾经有幸观摩过的佛法典籍已经变得难以开口念诵。

那些平铺在桌面上的经卷,篆刻在石碑上的断章残篇,以及曾经在香火缭绕的佛堂中听闻并亲口念诵过的经文已经尽皆模糊,即使能够说出大概的意思也很难达到当年的效果。

但至少比不念诵要好一些。

林华长老垂下眉头看着自己胡须上的液体因为强大的离心力甩向空中——被其他意识操控身体的感觉他已经在今晚连续体验两次,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感受到这种别扭的感觉。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啊,只不过需要手拉着手同步意识有些麻烦,不考虑之后改成能够在不接触对方的状态下同步意识吗?”

女佣拉着林华长老的手在空中跃动着,他们两人的身影在空中时隐时现——佛法的伟力加持与女佣所属的存在相互冲斥,使得他们的存在正在灵界与人间反复折越。

正常的修行者绝不会尝试这种鲁莽的行为,毕竟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前往灵界过于危险,而快速穿梭于两界壁垒又会对身体带来过多的负担。如果不是因为林华长老不得不面对身体被众多傀儡撕成碎片的风险,他是绝对不会尝试在这种情况下念诵经文的。

“那是因为你的意识所在不过是那片小小的面具,而老夫承受的则是整具身体穿越灵界所带来的疼痛……痛觉还是小事,如果这样频繁的穿梭导致平衡失准,破例再用一次那柱香反而显得代价更小。”

仙人这种级别的存在仅仅只是屹立于人间就会造成因果混乱,所以每一次林华长老试图呼唤那位早已步入灵界的兄长都慎之又慎,生怕那过度膨胀的神位会波及本就已经逐渐衰颓的灵脉。

须发皆白的老者与身穿围裙的女佣在火光中翩然起舞,无数试图取道于此前往最终战场的傀儡都被二位随手拆除核心,变成了瘫倒在地的一坨垃圾。

他们此刻的交谈无关战局,亦无关结果,那些早就已经被林华长老当成灰烬抹掉的占卜结果也早就已经抛之脑后,现在所需要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而已。

“噫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匠十三那个老东西已经死了,只要等到我们杀了最后一个木楔众,你们所有人就都会死在这……”

被打断双臂的傀儡机械式的摆动着那明显为了赶工而粗制滥造的下颌骨,使用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灵力嘲讽着在这里阻拦未成援军的二位。

只不过女佣和林华长老很明显都没有兴趣听它继续用那干瘪生硬的腔调继续说废话,不知究竟被谁一脚踢飞了上半身之后,它那缓缓流出红色液体的下半身抽搐着倒下,埋没在傀儡残骸组成的小山丘之中。

“化诸般妄念于一心,见有色界诸般苦难,乃至无心蒙垢,重堕凡尘……”

林华长老自己也不知道开口念诵的究竟是哪段经文,原本自己的意识尚能控制言语,但现如今他已将意识中的大部分领域与女佣相融,不同意识之间的界线已经变得无比模糊,而原本仅在回忆中出现的那些人或物似乎也各自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这是预料之中的结果,林华长老并没有因为这种对于其他修行者而言凶险无比的死劫而感到慌乱——修行众逆天而行,除了需留心天降三灾以外,最需要担心的劫难便是林华长老现在所面对的劫难。

心中一切念想均演化为具有意识的存在,原本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此刻变得摇摆不定,就像今晚时隐时现的月光一样。如果不能重新划定区分自我与外物之间的境界,修行者至此则神识幻灭,躯壳则由自己生前的欲念掌控。

如果林华长老没能挺过这一道死劫,他很清楚自己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东西——披头散发面目狰狞,被火焰焚烧着躯体,将眼前所见的一切生灵尽皆屠戮殆尽的恶鬼,这就是满心怒火的老者终有一日踏上的末路。

——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老夫还得继续看顾那孩子成长下去……都怪那个多管闲事的书店老板和魔女啊。

林华长老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距离灭亡只差一步,只要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那些在自己内心翻腾了几十年,时时刻刻都想要吞噬林华长老内在的怒火——实际上刚刚它们差点就成功了——就会在瞬间占据他的身体。

“我可是非常不愿意做这个事情啊,您还是等着被高血压或者中风收走自己的性命吧。”

担负着在林华长老迷失之后负责斩杀他的女佣无比厌恶的皱着眉头,一脚踢飞了那柄试图刺穿林华长老的匕首。

“没问题,老夫不会那么容易被其他妄念所吞噬……就像匠十三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被未成杀死一样,毕竟还有他亲口传授给我的术法在。”

林华长老在既不能开口念诵,双手亦不能动的情况下启用了那个很早很早以前就学会的术法。

那是匠十三送给林华长老的礼物,能够破解一切迷惘幻法的术法。

楔十三,朽木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