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三枪?还是两枪?
弹匣里是空的。
难道是六枪?
总不能是七枪吧?
杀手摇摇头,把枪放回去,开始动手埋尸体。他怀念起家乡的码头,干净又方便——尸体放进汽油桶,倒上半袋快干水泥扔到海里,压低帽檐,赶在第一缕日光之前离开,一夜的幻梦就结束了。
民用暮光还没消失,杀手还有接近一个小时来完成工作。年轻人满脸是血,眼睛顽固地不肯闭上,这让杀手心里不太痛快,特意往尸体脸上盖了几铲土。年轻人黄色的小胡子和沙土的颜色非常相似,几乎分辨不出来。
杀手放下铲子,把衣领拉紧了点,低头对着手掌哈气,再并拢猛搓,顺便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要是一周之内再下雨,尸体就有可能被冲出来。不过那也无所谓,他马上就去找雇主拿钱,一天之内就走。
最早一班公共马车把杀手载到乡下,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
杀手找到年轻人母亲独居的小房子,用信纸包上石头,砸破窗户扔进去。雇主家在大路另一头的农场,杀手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于是用路牌的基石蹭干净靴子上的湿泥巴。
杀手是七天前到这个地方来的。
几年前杀手在南方州卖堕胎药,有一次差点被条子抓住,是个爱尔兰移民替他蹲了监狱;两周前这个人托黑帮给他捎了封信,附上一百块定金,请他完成一件工作。
在农场三楼宽敞明亮的标本陈列室里,爱尔兰人邀请杀手和他分享雪茄、苹果派和肉桂卷,杀手拒绝了烟草,表示想喝点酒,但是爱尔兰人遗憾地耸耸肩、摇摇头,杀手也只有耸耸肩。
实际上,我们脚下的这栋房子所在的农场、这一整片地,都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爱尔兰移民说。这片地的原主人,祖上也是爱尔兰移民,换句话说,自己这一家和那一家本来是同一家人,但是由于那一家和犹太人通婚,在很多年前就分出去了——爱尔兰移民不厌其烦地向杀手阐述一大堆包含人名和错综复杂八卦关系的家族史,而作为一个善于抓住要害、提炼精华的人,杀手简单地称那一家为犹太-爱尔兰家,以和爱尔兰移民家区分开。
分家之初双方相安无事。日子渐长,因为谁也说不清的原因,矛盾渐渐滋生,变得谁也不服谁,其他本地人不知道两家原来是一家,却知道他们之间有仇。两家人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向同一个神祷告,然而在祷告之前总要诅咒一遍对方全家暴毙在床。
矛盾真正爆发是在十一年前。
犹-爱的一位祖父患了重病,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刚刚买下的一块地皮指定继承人,就已经咽了气;与此同时,这位祖父也是另一边某个高祖的亲弟弟,也就是说,爱尔兰移民家对这份地契也有充足的理由宣布继承权。
这块地看起来不可能归爱尔兰移民家,继承顺位差得太远了。但是他们自有办法。这家人在犹-爱家门前的街道上架起了棚子和横幅,在上面写满了侮辱他们祖父的污言秽语,给流浪汉和孤儿塞吃的,让他们放开嗓门从早骂到晚。
犹太-爱尔兰人家仅有的两个壮年男性甩开他们妻子的手臂,把她们的哀求抛在脑后,带上猎枪冲出家门。然后被不知道多少把埋伏好的猎枪打成肉糜。
巡回法庭来的法官收了贿赂,吊死了爱尔兰移民家的两个年轻人,把地判给他们,然后拒绝两个犹-爱寡妇的上诉——没错,女人不配有继承权。法官亲口这么说。那两个男人的遗孀由全家人照顾,两个男人还有十三个兄弟,每个都是他们孩子的可靠继父;但是犹-爱那一边,除了一群生活自理困难的老人,就只有两个年轻的寡妇,其中一个的孩子八岁,另一个刚怀孕两个月。法官的跟班在虎视眈眈的条子保护下从寡妇家里拿走地契,而她们只能看着。
没过多久,怀孕的寡妇就上吊了。另一个寡妇把她六岁的儿子养大,送他去主日学校,给他请家庭教师,想尽办法让他去城里读大学——他没有辜负母亲,考上了专门的法学院*。
年轻人已经两三年没有从城里回来了。他很快就能毕业,而只要他能顺利毕业,变成一个执业律师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一个在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执业律师,当然能轻易地接触到上诉法院,而如果他对某个受贿的渎职法官十一年前压下来的某桩案件提出异议……
十一年了,家里的中年人都已经老了,而小孩子们还没长大。总有人遮遮掩掩地暗示应该在城里杀了那个法学生,但没人站出来表示愿意像他们的兄弟一样被绞死;也有白痴提议过绑架那家的老太婆,以威胁年轻人滚回来,其他人都拿眼睛瞪他,思考为什么这个打女人主意的蠢货也能找到老婆……最终,家里的某人想起自己多年前曾经认识一名杀手,于是提议请他来帮忙。
爱尔兰移民放下雪茄,挠挠后脑勺,打了个哈欠。
他对杀手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请。”
“为什么你总要听这样的故事?在小埃及和新奥尔良,至少有七八个故事了。现在你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我得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死’。”
“因为好奇。”杀手回答,“让一个人死太简单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死?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对这些原因非常感兴趣。”
“你不担心有人会骗你么?”
“不担心。什么人会担心消息的真实性?搜集证据的人,换句话说,准备告密的人。对我来说,这些就只是故事而已,我只想听有趣的故事,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一点都不在意。”
“有意思。”爱尔兰人用大拇指刮了刮鼻子,“也许你更适合当个作家。”
“那不可能,警察会盯上我的。”
“你……是个特别的人。我不会看错,你总有机会把你的故事写下来的。也许在你进了监狱之后,也许在你上刑场之前,再或者,也许你有那把子运气,活到头发和胡子全部变白?总有机会的。”
“也许吧。”
杀手从座椅上起身。爱尔兰移民和他交换了下意见,决定在一周之后再次碰头;杀手只要证明他了结了法学生,剩下的五百美元就归他。除此之外,杀手还特别向爱尔兰移民要求了某件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第一天早上。
爱尔兰移民免费驾马车送杀手回到城里,杀手在大学外面的旅馆包下一个房间,数好四十美元递给柜台后的侍者小伙。对方自来熟地向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来大学拜访朋友,杀手突然浑身战栗,差点克制不住去掐对方的脖子。
中午、下午和第二天一整天,杀手换上不同的衣服,在学校周围走来走去,观察地形和人群疏密。他发现看门人警惕性很高,贸然翻进去可能更不安全。说来巧合——他刚打算回旅馆,余光看到看门人的老婆牵着小孩子出现在门口。
第三天杀手穿上长风衣,故意和看门人搭话,不住赔笑。看门人终于忍不住问他要干啥,他说自己弟弟偷了家里的东西跑回学校。看门人正准备问他弟弟叫什么名字,注意到自己的老婆来了。杀手弯下腰和看门人的儿子说话,塞给他一小包甘蔗糖豆,看门人犹豫了一会,决定放他进去。
第四天杀手穿着四年级生的衣服,当着看门人的面大摇大摆走进学校。爱尔兰移民告诉过他那个法学生的名字和班级,但没说清楚他住在学校里的什么地方,于是杀手决定赌一把,随手拦住一个学生,问对方教授办公楼怎么走。
就杀手所知,现在是大学生们的考试月,而且学校通常会让高年级生负责处理低年级的考试事项——所以他镇定自如地走进办公楼,一路走一路问:“请问三年级那个法学班的导师的办公室在哪?”
办公室里有人,所以杀手转头就走;不过没关系,那位导师的全名就在门上写得清清楚楚。第五天杀手在宿舍区活动了一天,逢人就问胡斯导师班上某位学生的住处,他有一封信要转交。
那个有着漂亮金黄色小胡子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拘谨地向他道谢,从他手上接过纸张。
“我不保证能骗过他,”爱尔兰移民边调墨水边对杀手说,同时嘴里还嚼着蛋糕,“首先谁也不知道他妈会不会给他写信。万一她写,也不知道用的是不是什么颜色的墨水、多粗的笔;再其次我也不知道他妈怎么称呼他……总之,冒充他妈是不现实的。我得用他那几个土埋了半截的叔叔伯伯的口吻写……”
出自爱尔兰移民之手的信笺现在放在年轻人手上。杀手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现年轻人逐渐开始呼吸急促,意念中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阁下*,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年轻人强抑激动,尽可能冷静地问他。
“我?出发?”杀手有些惊讶,“不好意思,但我不明白……”
“抱歉,我是说……我是说这封信,我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写成的。”
“哦,你说这个啊,它不是我送来的,我看起来像邮差么?是这样的,昨天我吃过饭在学校外面闲逛,有个人塞给我五十美分和一封信,告诉我务必把它送到你手上,然后就跑没影了。遗憾的是我昨天没有找到你,不知道耽搁这一天有没有给你带来困扰,阁下。”
年轻人的双臂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接下来是肩膀,上半身,下巴也开始抖动,嘴唇一开一合。杀手非常满意。
“你看起来情绪不是很好,阁下。”他轻声说,“你应该去休息一下……如果信上写的是什么糟糕的事情,我很遗憾。”
“谢谢你,阁下。很感谢你把信送来……但我得冷静一会,抱歉,耽搁了你的时间。”
“不,我不忙。你看起来真的很需要帮助。”杀手决定再来点猛的,他凑到年轻人旁边,用耳语的音量问他,“想不想来点儿酒?”
年轻人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扭曲,简直像有鬼怪在挠他的肝。
如果说杀手的满意程度有个量表,那么现在完全可以说达到了满意的顶点——他在无数个酒鬼的脸上见过这副表情。
*1:在现实中,美国的“法学生”指专门法学院的学生,而“法学院”属于一种特殊的实践方向职业教育机构,就读者必须先行取得学士文凭。本文为行文合理性,特别将其设定为平行于哲学院、文学院的普通本科专业学院。
*2:在本文背景国度(基于禁酒令时期美国的虚构国家)的大学里,陌生的大学生之间在学校里不以辈分相称,而是互相尊称“阁下(Mil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