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字结构的公寓楼中，左辰行至楼中央的天井底端。
箱庭中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崩溃掉的天空将颜色简简单单地填充在了目之所及的最大范围，用双手比成的镜框便可容纳其中的一隅空色的周围，是数十层黑压压的阳台走廊。
左辰将手里的登山刀丢到了地上——在看到了那些人后，他意识到那根本排不上用场。
“喂喂你就这么随便地把人东西丢地上了！——”
“嗯，我的错。你自己捡起来。”
“诚意呢诚意！”
威胁解除后的登山装孟倚灵并没有做出一个获释人质应有的表现，反倒是冷静自觉地和左辰站在了相同战线上。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喂，我说你。”
“怎么？”
“你刚才其实是打算要逃出去吧？”
“看了还不明白么？”
“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左辰环视着在缺乏照明有如监狱般的未装修公寓内部，有种置身梦境的错觉。
不下百名的红发女性站在围栏之后，有着不同的身形身着不同的装束、唯一的共同点在于她们的脸上都贴着一张用以遮盖面具的白纸。
固定物是透明胶布，简单的贴在额头上，一出汗就会掉。
贴在上面的是完全空白20x20四百字草稿纸，便利店里就能买到，两块一沓。
遮盖住了每个人的面部。
连同她们的名字。
“我的那张被我扔了。那里。”
登山装孟倚灵以猫一般的警戒样子瞪着建筑中的她们，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垃圾桶。
“只有你么？”
“什么只有我？”
“扔掉那张纸的。”
“哦、对。只有我——剩下的我，我是说她们、都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那已经算是面具了吧…。”
“‘最近的我’将纸发给了她们。戴上之后，大家就都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觉得有点儿吓人就跑了出来，然后现在她们就变成这样了。我之前也不知道她们会变成这样，跟一群鬼似的站着、一动也不动…。”
她渐渐语无伦次，顿了顿。
"所以，我才逃出去的。我当时……”
左辰用手冷不丁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呜哇一声叫出来说了句别吓我，呼地一下抡起了腿。
“脚脚脚你别踢我…！”
金属靴击x2。
“谁让你别突然把手往人肩膀上放啊吓死我了差点儿！…”
“你是不是冷静点了？”
“嗯？…喔、的确诶。这招有点管用。”
被吓到之后会应激性镇静。孟倚灵的特殊习性之一。
现在的她虽然还没有长出红狼的双耳，但是身体内的生理机制已经固定了。
“带着那种东西时间长了会有种很怪的感觉，什么都记不清了——但我有很多事情不想忘掉，所以我没有加入她们。”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以为是因为谁的错啊！——”
金属边缘的雪地靴踢在了左辰小腿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那姑且也算是件凶器，她突然面带表情地又微微低头向左辰小声道了个歉。
“既然道歉就别真踢上去啊…。”
做事不过脑子的确像她的风格。
“本来我也觉得你可能有戏，所以就跟回来了。毕竟最近的我一直在提你的名字，左辰这左辰那的……所以，虽然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有必要讲…。”
她露出了似曾相识的认真表情。
“帮帮未来的我。”
“不用你说也会。”
他话音未落，沉默着的她们出现了变化。
她们退回到了各自的阴影之中，消失在了左辰和少女版孟倚灵的视野中。
这反倒让左辰紧张了起来，被注视着的感觉不减反增。
孟倚灵体内寄宿着的红狼科博露丝，从高中时代的第一次觉醒以来她会通过吸烟行为来维持自己的意识强度，用以持续压制蠢蠢欲动的红狼兽性。
而自己现在所面对着的，恰恰是被剥夺了人性的“她们”。
阴影中的视线交织着，打量着笼中的两人。
狼群袭击前会隐藏自身。
跟随幼狼误入巢穴的牧羊人，这或许是对当下情景最合适的形容。
“我只是个路过的意识备份，为什么要处理这种事情？”
左辰对自己的行为意义产生了怀疑。
但和之前一样，这也仅是不包含任何情感因素的行为模拟——现在的他没有产生任何感情的前提。无论是恐惧还是勇气，对于他而言都是太过遥远的词汇。
这一度让他“失落”过。
陷入自我怀疑的指令循环，原地不前。
但在现在，反而是能让他忘记危险直面威胁的作弊属性。
“那个左辰，她们要来了…。”
“能感觉到么？”
“嗯，我也说不好。共感？”
“哈哈，就当是那样吧。”
“可能是因为我是她们的过去？或者反过来，她们是未来的我…唔姆，太复杂的事情想不过来。不想了。”
“你能保护好自己吧。”
“嗯！…大概。”
“我可没时间管你哦，被她们中的哪个盯上了可别喊救命。”
“谁会向你求救啊，菜鸡！打游戏还没我厉害！”
“WTF你怎么知道的？”
“听她们之前讲的。”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各种事情啊，还有很关于你的事，什么拍拍带盾送高二换零、剑圣无敌斩飞猫半秒停、虚空猜对面偷盾罩了个肉山、SF跳五人脸吓得吹风吹自己…。”
“全是我的集锦么！？”
“还有，还有别的事啊！那个、我…。”
孟倚灵楞了一下，皮棉帽防风镜下的小脸埋了下去。
“别脸红啊！——”
“我…唔嗯…。”
“不用说就别说了…。”
“我好像，会变得很喜欢你。”
左辰动作僵硬地扶了扶眼镜发现其实并没有眼镜盯着四年前的孟倚灵——自己刚才被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表白了？
连害羞的样子也如出一辙…未免也太犯规了。
他忍俊不禁将右手摁在了她的棉帽上揉了揉，把防风镜拨拉到了她的脸上。
“喂你干什么这样有点痛的…。”
“不好意思。然后，对不起。”
四年前的孟倚灵攥紧拳头咬住了嘴唇。
“四年后我还会遇到你的。到那时候再敢拒绝我，小心被我偷偷干掉。”
“当然，所以你也要离开这里。”
“诶？…”
“你们每个人都要离开这里，作为孟倚灵曾经的记忆。”
像是在等待着这一刻般，清一色换做黑衣的她们从左辰头顶上方的各个方向跃至地面，手持着她曾用过长短不一从锋利到厚重质地应有尽有的一切近战兵器。狂宴前的宁静。
“我不要醒来…。”
她们异口同声轻声宣告。
“安迪告诉了我一切，就在刚才…。”
左辰听到安迪的名字出现满面愕然，轮番而至的刀刃追上着他高速移动着的背影。他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数十柄刀刃几乎是同时被插进了腹腔。
“在箱庭终结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左辰的濒死目光快速地移动着，在她们之中寻找着真正的说话者——他看不到纸张阻挡的面孔，看不到遮盖之下的表情。
“我不要去、没有你的世界。”
——
箱庭外的降雨通过集中降雨面积的方式得到了人为的控制，区域内的部分通讯故障得到回复。来自空堡的全方位火力点视野顺畅，城壁的攻略正按照预定执行。Neph的抵抗力量主要来源于PLBP驱动的反异能查理机，它们无法成为原生种能力的作用对象、同时能够利用动能干涉系异能增强自身运动能力，在中近距离作战中占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在叛军势力的远程火力点部署完毕后，固守于特定地点的查理机都被逐个击破。
如果左辰被派到了那些地方，说不定名字已经出现在阵亡者名单上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被调配到了箱庭实体的控制队伍中——直到他见到爱莲娜他都将这当成了莫听寒的私情，现在他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
他将其中一名装甲士兵的头盔从他空无一物的脖颈上取下，不顾涂满了内侧腥臭不堪的温热浆液，将其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这名落单的士兵负责着和左辰相同的任务，对设施周边的侦查。在见到左辰脱掉装甲只身一人赶到这里之前他便知道了左辰的背叛。但他并没有进行报告，而是一边嘲笑他一边威胁着说要将枪托塞进他的肛门。
很显然他应该将左辰也列入警戒对象的。
动力装甲的防御对象主要是体积过大的固态物体，应弹表面的纳米机械层所形成的力导散鳞片结构能将大部分的能量传递至士兵全身，然后经由装甲本身的重量和内置缓冲结构将冲击全部吃下——这本就是应对已知通常火力无效化的超越级装甲设计，放在半个世纪前的战场上是单体登场便能决定战局的存在。
这在面对蛛人之影的时候完全是徒劳。
磨碎脑袋的过程简单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当两人的距离足够近后，左辰身后黑影膨胀开来，分作触手样的数条以流动性极强的液体状态从多处钻进了那套超级装甲，没出数秒便将其变作了一副钢铁的棺材。
那并不是什么影子，而是一种未命名的前文明虫群——左辰在眼睁睁看着那暗影状的生命潜入自己体内后，听到了及其细微的虫鸣声。知道的人自作主张将其命名为影虫、一种在生存空间被压缩后主动与人类接触的集团智慧生物。它们与爱莲娜的家族达成契约，长期以来用自身血液供养之的同时，作为他们的力量奉献自身。
尽管左辰无法与之交流，但是对方却能通过左辰体内的一切生化反应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尽管单向的指令算不上是交流，但考虑到情况特殊也没有太多该顾虑的。
夜间影虫群落的活动水平保持在了平均以上，左辰借助覆盖全身的黑影获得了能够匹敌动力装甲的运动能力——他沿着箱庭外围的监控死角爬上数十米高的建筑顶端，找到了玻璃质的薄弱部分，用影虫形成的鞭状刀刃将其切出了完美的圆形，纵身潜入其中
黑影将面罩内的污物清理，左辰将其再度启动。
通过UI他能够确认另外十二人的位置——其中还有三人正身处建筑外围负责侦查，其余的八名则聚集在箱庭地下设施的某处。
那也是沉闷枪声传来的方向。
他决定无视外围的数人——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如果爱莲娜所说的属实，那么每分每秒都会有原生种在被枪口抵住头部或者心脏，刚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便在一无所知之际跌入真正的黑暗。
“现在的我能承受子弹么？”
他自言自语——对体内的虫群说道。
视野瞬间陷入了红色，这是来自虫群的警告。
左辰摇了摇头表示那就没办法了——记忆中爱莲娜利用这些影子虫群修复过自己受伤的身体，但似乎作为宿主的个体并不能修复自身。
但是，当时的这些虫群的宿主是爱莲娜。
而接受治疗的对象是左辰。
换言之，她说不定是用自己的身体来作为治疗的代价…。
视野中闪过绿光。影虫肯定了左辰的猜测。
“我可没听她说过这种事…。”
左辰有些懊恼。他没想到那个本来只是自己打工对象和偶然人生导师的爱莲娜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看她一直闭口不言的样子还以为是“真实魔法”之类的神秘操作。
左辰选择了非人通行的路线来避开箱庭内的监控——此时此刻成峰属下的执行小队应该已经发现了队员殒命的事增强了警戒，接管箱庭实体的监控也是情理之中的选择。
他借助影虫运动在漫长通风管道里达到了高速滑动的状态，持续不断的枪声是他最好的引导——以及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道。
阵阵的枪声之中，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啸声。
那绝非人类的声音，但作为兽而言又未免显得太过单薄无力。那并不是在攻击之前施加威慑用的咆哮，而是在饱受折磨之中从肺中漏出的悲音。
耳朵中传来一阵瘙痒感，影虫钻入了耳中。
他的听阈变广，听到了更多的声音。
“对准头部。”
他听到了成峰的命令。
“重新装填，齐射准备。”
左辰手脚并用地爬过最后一段距离抵达了通风口的百叶窗边缘——飞速旋转着的两道钢铁风扇挡住了他的去路，隔着金属百叶窗他看到了沉浸间内侧的景象。
未完全龙化的银发男性匍匐着，皱缩着的干薄双翼耸拉在地面上。
寥寥无几的鳞片勉强保护住了他的要害部位，浓稠的深红色血液从他遍布全身的累累伤痕中流出，沿着指尖淌落血流如注。
那是卡特。他用身体盖住了SEC封闭舱的其中一个。
龙背最后的尊严被密集的弹雨所击碎，连同背部的鳞片一起男人体内的骨骼和内脏都被击碎混合到了一起。血肉飞溅之间半龙化的躯干颤抖个不停，弹头射入肉体时的沉闷水声回荡在暴行现场的上空。
“帮我出去！！——”
尽管左辰的视野中充满了红色但他还是抱头砸向了飞旋着的金属风扇，风扇之间的磁力引擎被摧毁的同时发生了爆炸，在影虫所形成的外壳保护下，他的身体并没有留下明显的伤痕——心脏剧烈的跳动了数下他的手脚顿时如冰结一般失去了力气——左辰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将死一般大口吸气，作为代价影虫取走了它所需要的新鲜血液，但左辰一时间还无法习惯这一过程。
左辰无谋的突入引起了装甲士兵的注意，他躲藏到一侧的掩体中，让自己的状态恢复过来——他不知道刚才的行为让影虫吸去了自己多少血液，但他没法在短时间内将血量恢复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
现在光是抬起胳膊都很费力更别说用枪进行瞄准了，他一把将头部的战术面罩摘下，向正上方丢出——几乎暴露在手电强光中的瞬间，高分子材质的面罩被弹头于空中撕碎。
枪声停歇、不远处银龙躯干沉重坠地。
他承认自己刚才的确是冲动，但至少他吸引了集中在卡特身上的火力。
那家伙虽说是货真价实的易形者能够承受非人的伤害，但也终究有所极限——左辰不想用他和他所保护着的生命冒险，他没有那样做的资格。
断续的火力压制从他的头上飞过，他无法离开掩体。
他听到了面罩掀起气体从中泄出的声音。
“刚才有个杀了人的家伙。就是你吧，左辰？”
成峰的声音介由空气传了过来。
近距离听上去和之前的印象差别很大。
“定时联络失败。在我的手下过去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他戏谑道，“真是狠啊，从外表上我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那并不是左辰的主张，但是他没有为此辩解。
人脑组织对影虫而言有着无法抵抗的吸引力，左辰也接受了这点，所以他当时在影虫杀死了那名士兵后，默许了它们的进食行为。
“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
成峰咔哒一声拉下了大口径手枪的枪套，咕噜噜地用食指转了起来。
“现在的你被称为怪物，也算理所应当的事吧？”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左辰察觉到了自己扭曲的笑容。
他的血正快速地再生、身体正亢奋到了极点。
但意识却像是躲藏在荧幕后的观众一般，蜷缩着身子观看着一切。
成峰放弃了和左辰的交流，发出了命令。
“分三组散开，立体交叉火力。”
队伍中的七人按三三分组无声之中快速部署，余下的一人将身后的轻型机枪卸下在成峰身边架好，将瞄点在目标可能出现的位置缓慢移动掩护另外六人的行动。
其间左辰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他被恐惧所支配，知道自己一出去就会被打成筛子。
但完全暴露的现在，像这样坐在原地只是坐以待毙。
他的手触碰到了地面上的血。
粘稠、但尚未凝结。
它们仍然有流动的可能。
他意识到了身后的SEC舱中，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肉体——这样的肉体在对原生种计划性屠杀正在缓慢进行的这个空间中，大量存在。
“那些。能用么？”
他向影虫问询，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空间内的七名动力装甲士兵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房间内的变化，一言不发之间面面相觑——自己脚下的血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动，且这样的速度仍在增长。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黑色的线潜藏在随处可见的血迹地下方，蛇行着逼近了各个牺牲者所留下的尸体。这些未经承认的最后馈赠。它们潜入舱中小心地将无主的肉体蚕食殆尽，原地消化、生长、然后增殖，汇聚成新的聚落，藏匿其中伺机而动。
左辰默默地感受着影虫质和量上的变化，每当它们吞噬掉了一副尸体、身为宿主的他便会看到一些陌生的影像——人们生前的影像。尽管只是些箱庭之中从未实际发生过的人生片段，左辰依旧感受到了来自他人记忆的沉重。
那是他们生命的重量。
左辰摁住膝盖、原地站起身来。
他的身体被强光手电在墙壁上打出了轮廓分明的阴影，成峰登即下令开始射击。来自七把自动武器的梯队火力持续不断地倾泻在他一人身上，方向来自天花板和左右两侧。射击持续了半分钟，地面上滚满了密集的弹壳——成峰低头看去，原本混合着SEC溶液血流成河的地面不知在何时变得干净如洗。
他将右手举起握拳示意停止射击。
硝烟散去让光线再次变得明晰。
盘根错节的漆黑球体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密密麻麻的黄铜弹头镶嵌在了钢丝般凝结着的虫群之间——虫群开始运动，将弹头从球面上抖落，叮叮当当地掉到了地上。成峰像是对武器失去了信任一般开始原地狂笑，剩下的队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于此同时一列列密闭着的SEC舱被黑色虫群冲开舱门，铺天盖地的阴影冲向了被恐惧所吞噬的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