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分钟后,左辰捡起了一柄手电,敲了敲将其亮起。白色的光束从末端射出,他晃了晃照亮周围的同时投下新的阴影,这为影虫提供了具象化的运动空间。

新出现的阴影中浮起了立体的形象,变幻为通体黑色的红眼人形。

“回到你主人那里去吧。”

人形微微点头,又原地散开。

影虫群落分作数条悄无声息地划入了黑夜。

左辰孤身一人站在一片狼藉的永久沉浸机关中,捡起了一把社恐了弹夹的步枪抵住身体维持平衡,将成峰那具空了的装甲面部卸下,带到了自己的头上。内部没有他想象中刺鼻的腥臭味道,那些虫子在进食过程中对食物的利用要远比人类高明。

他发起了对莫听寒的联络。

对方像对此早有预料、根本就没用他等便将电话接通。

“我刚才一直在看着。”莫听寒开门见山。

“用什么看到的?”左辰的视线在周围游离着——即便是失去了影虫群落加持的现在,他的视听都还保持在异常高涨的水平。

“那些队员的动力装甲——它们目前还完好无损。”

“当然,铁打的。”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脱掉那套装甲、还在设施外围碰到了逃出去的爱莲娜…我在那之后知道你不可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但是也无法掌握到你的去向。”

她简单的表达了自己的肯定。

“你知道她逃出去的事?”左辰问道。

“通过下面的报告——我应该立刻对此作出对策的。”

“让半打机械战士去追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性。”

“她的威胁度远比你想象的高。你根本没有接触过现实中的她。”

“这难道不是你的计划之一么?”

左辰话锋一转,莫听寒陷入沉默,没有否认。

左辰继续叙说自己的猜测。

“我从她那里知道的是,那些士兵是你派来将离体者集体处死的——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左清秋应该也是对这件事心知肚明,才会将离体人数控制在三千。”

“…是这样,然后呢?”

听到莫听寒肯定的瞬间他很平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感到愤怒。他继续说道:

“爱莲娜是第一批离体者的成员之一,但是她的能力和身体状态无关。影虫群落会和她一同苏醒,它们守住了承诺,将她保护的很好。”

“这和我无关。”

“你是在否认么?”

“不,我不否认我知道她会在第一批苏醒的事——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想要对抗动力装甲是痴人说梦,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让你参加这次任务。”

莫听寒坦白道,左辰陷入了混乱。

她的确下达了杀死离体者的命令。

但是,却还是让左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加了这次任务。

以绝对的反对者身份。

没等左辰质问、莫听寒说出了剩下的话:

“原生种需要在世界上成为受害者,而那些人是必要的牺牲。那些动力装甲全部隶属于Neph公司,而此次任务名义也是设施废弃前的失控对象清理。”

“目前死者数是964人、我数过一遍。我记得他们中的每一个。”

“那看来你登场的很及时呢。”

“你真的这么想么…。”

左辰的拳头握得嘎吱作响。

“当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左清秋也同意了我的方案。”

“她人呢?”

“成峰找到第一个执行对象就是她。”

“也是说她…。”

已经、死了么。

莫听寒用沉默进行了肯定。

“我希望你能阻止我的这一决定,我…曾经这样想过。”

“那现在呢?”

“你现在是唯一的知情人。所以你必须消失,左辰。”

没等对方挂断通讯左辰便将头盔奋力扯下远远丢开——它在数米之外的空中亮起刺眼的白光,飞速融毁后命中墙壁发生爆炸。

火光中他默默看着一切发生。

同时启动了自毁程序的是无声伫立在房间各处的动力装甲。无人驾驶的它们在黑暗中开始燃烧,躯干塌陷脱落、最终在地面上渐渐冷却成薄薄一层难辨正体的颗粒状残骸。静寂下来的空间中只剩下维生舱体运行过程中的阵阵嘀声、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离体之初看向周围茫然无措的那个瞬间。

——

箱庭中的微弱光线从天井上方落入底部。

左辰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人形所组成的队列如机关般运作着。

她们按年龄大小排好队伍分成六组,井然有序地围成一圈,拖着脚底啪嗒啪嗒踩过地面上约莫半个指节厚的深色液面。那液体无论从颜色还是气味上来分辨都是人的血液,但若将其说成血从量上来讲又不太现实。她们的面部覆盖着白色的纸、手持着不同规格的刃具和钝器。用于杀戮的道具交替起落着,落向躺倒在地丧失了运动能力的男子。

现在的他身为意识备份,不存在被杀死的可能。

就算被杀死,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原地重生。

将左辰杀死再重生/

/一遍遍的重复这一过程。

这便是她们的计划——如果这能被称为计划。

左辰在死亡与重生之间的短暂间隙中观察着她们的中的每一个人,他早就在和登山装孟倚灵的接触时就切断了自己的痛感,现在对于被伤害着的事实,也仅仅停留在“有人在用武器在刺我的程度。”流失掉的血液会在重生后重置为原来的十品脱,在数秒之内流失掉二分之一再次因大出血而死。其间有五秒左右的空白,他便是用这样的空档、持续着观察。

他的视野有限,每次只能确认单个个体在纸面之下的样子。

彼此之间完全相同的样貌,因为是一个人。

动作百分百同步,因为在做一件事。左辰从表征上找不到任何判断依据,但这从未让他失去自信。真正的孟倚灵只有一个,知道这点便已经足够。他有如双项机器般,重复着做出判断。有关她的真伪、凭他的猜想、以己之见。漫长的过程。漫长的重复否定。每次武器的扬起和落下都会让他的意识出现短暂的中断,系统模拟出等量适当的疼痛感反映至脑中。他想起了自己醉酒的体验,视觉逐帧呈现周围如颜色单调的定格动画般膨动着。但有所不同的在于视角,他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小黑屋里被迫盯着占据了视野九分之一的屏幕。屏幕中播放着的是相同的暴力戏码,唯一的区别在于工具和相应的攻击动作有所不同——常规一些的有太刀唐刀薙刀长剑阔剑骑士剑双刃斧钢箍棍之类的杀伤武器,也会出现像是锄头钉耙撬棍棒球棒路牌杆电话亭之类的生活系道具。孟倚灵的一生中接触过大量的暴力美学影视游戏作品她在这方面的记忆储备可谓应有尽有。每一次打击都是全力以赴的伤害尝试,而每一次的恶意都纯粹而浓重到如出一辙。是的,就是他。他正是那恶意的直接的唯一的对象。他没有试图去浪费时间想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

对自己的每一次直觉高度警惕。

对痛觉的感受形成了节奏。

哒、哒、哒、哒。

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断如此。

他伸出了手。

右臂从地面升起,将两手之间的距离归零、拉住了那只手腕。握在手中的是一把毫无特征的家用道具。左辰对它出现在记忆中的何时何地并没有印象,那是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孟倚灵所接触到的伤害用道具。可能是箱庭修改后的产物,也可能属于更早的过去。

刀从她手中落到地上,她的五指触电般向后缩去。

左辰咳了一声、露出得意的笑容。

“逮着你了。”

对方没有直接进行回应,雕塑一般的面孔出现了裂痕。

六片花瓣状刺杀斩杀棒杀的人形轮舞机关停止了运作,用透明胶带黏贴住的一张张白纸从她们的面部脱落。人形在面部失去遮掩的同时也随之消失,空旷的天井底部除了躺在血里的男性只剩下了一人。她无法抑制自己喷涌着的情感、靠在墙边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她笑了很久才想起左辰还在等待来自本人的身份承认。

“啊,没错。猜对了、的确是我,我是孟倚灵。”

“你刚才也在笑。”

“所以认出来了?”

左辰点头同意,认出孟倚灵的依据的确是她微微上扬着的嘴角。

他移开视线、又摇了摇头。

“你得从这儿离开。离开箱庭。”

“这次是你赢了,所以我答应你。”

“你本来也没必要拒绝,事实上我…。”

“没,不是左辰你想的那样,”孟倚灵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的处境、也知道你在外面。”

左辰缓慢地直起上身,满面诧异。

“那你、为了什么?…”

孟倚灵蹲了下来,视线游移。

“我一直以为有关外面的记忆只是我的臆想,但安迪告诉我那些都是真的。高中的时候我知道你,但是连半句话都没和你讲过。当时的我是学生会长而你在我姐手下是学社运动的干部之一,彼此之间不共戴天楼道里碰到都会互瞪两眼。毕业典礼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一个人站在天台上,我讲完致辞后离开会场看到你还想着揪你下来…。”

说着说着她笑了,笑容悲伤。

“但是我很快被老师叫了回去,叫回到会场负责组织纪律因为又有学生在闹了。那是我第一次找到和你接触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毕业之后我因为我姐的事加入了异种监控机关。本来服役满两年能让她离开监狱,但她很快又犯事了。我只好继续在安全公司的工作、直到被关进箱庭都没能退役。”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她的过去。

“现实中的我根本没有机会去认识一个家伙叫左辰的,但是我很意外地在箱庭中也记得你的事情。尽管那只是些模糊不清的碎片,最多只是到‘啊啊的确是这个人’的程度,但我还是从我的学生里认出了你——我没想到箱庭里的我会在21岁的时候就能从异歼部队退役,也没想到在那之后我能当上你的老师,能像现在这样喜欢上你、喜欢上现在的你。”

不知在何时左辰握住了她的手。

“左辰、我是在这边遇到你的,我遇到的也是这边的你。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想要留在这里,我讲了这么多、够你明白了么?”

“等下、我…。”

他眨了下眼。

手伸向眼前的空无。

无论是身前、身后、还是头顶上方。

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周围的空寂之中跪着的他是唯一的存在。突然间隆隆声从地下响起地面开始剧烈震颤、头顶上的钢筋混凝土向内侧快速坍塌,腾起的滚滚粉尘之中大小不一的水泥石块纷纷落下,左辰随着陷落着的地面跌向系统建模之外的黑色深渊。

箱庭启动了关机进程。

世界末日的降临。

左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模拟重力和自身速度的变化。说不定在接下来的某一秒中后背就会撞上陷落着的地面,然后正面被成吨的水泥砸中让生命再次迎来终结…。

冰冷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腕。

破碎的双翼绽放着光芒。

左辰睁开眼睛,看到了银发的天使。

“现在还不能休息哦,主人!”

——

卡特·兰瑟横躺在一处浸入舱盖的上方。左辰注意到他和之前比换了个姿势。

银发的半龙人嘎吱嘎吱地挠了挠自己的胸口。

左辰当啷一声将手里半罐从动力装甲上拆下来的意识刺激注液丢在了地上,抬脚对准他的膝盖踹了下去。

“诶疼疼疼你就这么着对待伤患的啊…。”

“我以为你死了。”

“嘿,那你为什么还要试图叫醒我?刚才他们得有半数的弹药是对着我开火的,让我花点时间回回血不行啊…。”

龙血护甲。回复和护甲各+12。

不会是这么魔幻的东西。

左辰注意到了地上不只是掉落的弹壳,更多的是弹头。

完好无损的弹头。只有没发生过碰撞的弹头才会完好无损。

“她已经醒了。”

卡特注意到了左辰的视线。

“我撑不了那么多子弹——虽然我本来是做了这样的打算的。”

“子弹。她干的?”

“局部磁场生成,降低了钢芯铅弹的动能。”

他伸出右手将双指摁进了肩膀的一处伤口,揪出来了一颗弹头——塞子被取下的瞬间血瞬间冒了出来,汩汩地盖住了他大半个胳膊。

“虽然只是一部分吧。”他笑叹道。

“止血…。”左辰从衣服上撕了条布料。

“谢谢。我用这个就成。”卡特拒绝了,很快伤口处覆盖上了细密的银色蛇鳞。

卡特兰瑟从浸入舱一侧让开身子,注意到了里面的芙拉儿依旧紧闭着眼睛。看上去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但是卡特幸存的事实又否认了这点。

“大概是她在梦里救的我……嘿我说你别当真啊,就开个玩笑。”

“我知道。我只是确认下。”

“真是讽刺,本来该我来保护她的。”

“那是你太自以为是了。”

“哈哈,说来这也不是第一次。在箱庭里碰到你的那次也是…。”

左辰用中指指节敲了敲舱顶的玻璃盖子。

“怎么样,有反应么?”

卡特凑了过来。

左辰从浸入舱一侧调出交互界面确认了睡眠中个体的状态实时反馈——生命特征稳定且平缓,各项指标都处于很低的状态。

他摇了摇头。“她真醒过?”

内侧的橙黄色液体出现了些许气泡,但人依旧没有做出反应。

卡特有些疑惑地挠了挠脸颊作眯起眼睛作回忆状。

“我……看到她醒了,但很快又昏了过去。她的意识承担了太多冲击,再加上刚从那种状态下醒过来,让她休息会儿吧。”

“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皱眉仿佛会出声。

“…什么意思。”

“我长话短说——那些人所属的组织目前掌管了这片区域的控制权,很快就会有增援部队抵达这里。那时不会像现在这么幸运,包括我们三人在内的所有苏醒者都会作为这次屠杀的知情者被处死。”

卡特兰瑟没有问多余的问题。

“那你有什么主意么,小先知?”

左辰白了他一眼。

“我只能说我有些打算,但赌博成分很大。”

“哈哈,那更好。”

左辰想起了他的本行,佣兵也是赌徒。

卡特身子一震从沉浸舱中离开——“我自己的性命倒是无所谓啊,本来也是不知道能活上多久的身体,能够像这样呼吸下真正的空气说实话都觉得死而无憾了。只是、我妹她…。”

他的视线垂了下去落在了浸入舱中。

“说吧,要我做什么?”

左辰向他说明了计划。

卡特听罢笑了笑。

“你会成为大恶人。”

“为了三千人能够存活牺牲三千人,和让三千人冒风险救三千人。你觉得哪个更恶些?”

“别问我这种问题。”

“我是想不明白才问的。不过……本来也没必要弄明白。”

因为自己被划入了应死的一侧。

因为自己受到威胁。

所以才行动,作为生命。

这无论何时都能够作为理由。

卡特只身一人前往位于设施下方的总动力室进行人工操作,左辰用工程动力装甲的热射线施工装置切开了最高监控室闭锁着的大门。

警报在他踏入其中后很快停止——他作为箱庭备用核心通过了补充生体认证。

“莫听寒说的就是这里么…。”

内侧陈尸无数的惨像没有让他的眼球动摇半分。

他直直地盯着监控室另一侧的封闭房间——狭窄的空间内布满了密集的线路,柔和如日光的备用灯照亮了其中的一处形态特殊的箱庭浸入舱体。他看不到内侧盛放着的躯干如何,但它的确在正常运作着,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