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负光翼的安迪游刃有余地从下落的砖石中穿行而过。左辰手腕被她紧紧捉着、向下看去。正在崩溃的箱庭之下、下落着的断壁残垣无声地落入深渊,那本应将他也一并吞噬的浓重黑色像是具有生命一般生长着,从破碎的地面之下升起意图吞没地面。
箱庭的崩溃已然不可避免、他抬头看向安迪。
之前注意到的变化并不是错觉——
“怎么样,主人是不是被吓到了?”
安迪的身形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修长的双腿,成熟的后背。
除了双翼以外,身侧边缘凌厉的数枚光环也是左辰理解之外的异物——他难以想象在分离的这段时间里安迪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那已经无法挽回这点他隐约能够察觉。
“三年…左右。”
她将食指摁在下巴上,像是在计算。
“三年什么?”
“安迪的人设年龄变动,现在应该是十七岁吧,大概!”
“这种东西是能简单更改的么?!”
“这是安迪为了大家才做的哦!”
她嘟起了嘴巴,有些赌气。
“这里坚持不了太久了,主人。”
“我本以为这会是更直接些的过程,啪的一下世界熄灯那样。”
“箱庭本身的结构不允许那样啦。规模太过庞大、就算要关闭程序也只能一部分一部分的来。所以才会出现底下那种东西…。”
安迪指的大概是上浮中的深渊。
两人抵达地表,穿过塌陷中的建筑,从半空中俯视着箱庭中的整个凰灵市。
千米左右的高度足以覆盖目能所及的一切——在箱庭开始崩溃解体的现在,世界的边界已经没有自我隐藏的必要。消失了的地平线和景观用穹顶融为一体,人们站在楼上便可以轻易看到天空弯出曲面边缘沉入大地。
当然,最为明显的异常,应该是太阳的飞速行驶。
从左辰见到太阳到它划过一半天空沉入地面,前后花费了不到数秒——没有取而代之的星光和月亮、世界提前进入比黑夜更黑的夜晚。
投影于现实的人们已然陷入慌乱或绝望、反倒是不具有感情的景观用人群将事态判定为“末日状态”、心平气和的聚集在建筑顶层、用厚如熊皮的一层层棉服裹住身体,在油桶中塞上枕头浇满汽油、点起篝火如一根根蜡烛般照亮了毁灭前夕的箱庭。
“大概还有多久?”
“主人真的要用时间来形容这个过程么?”
用时间来描述一次世界末日从开始到结束、描述剩余的生命还有多少。
这是件残酷的事。
“习惯了。”左辰没有辩解。
“我知道的。用时间来作为描述基准、这是人的习惯。”
左辰注意到了安迪人称的改换。
她一般会用名字来称呼自身。
“我。我是、安迪……哈哈、这样讲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胸口痒痒的…。”
“这样挺好,安迪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嗯,安迪…我明白了。”
“所以,还有多久?”
安迪欲言又止。
她停在了空中,左辰取消了自身的重力与运动状态,和她悬停在了相同的高度——这样看来安迪身体的变化更加明显,黑色长裙中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曲线、四肢变得修长,如果不是她有所说明左辰会将她当做同龄也说不定。
“我…无法向主人撒谎。”
“在你所知道的时间里,箱庭不会结束——是这样吧。”
“为什么主人会知道?…”
“应该说是、直觉吧。我没法无视掉你的变化。”
视线相对的瞬间左辰第一次得以正视她那头银发之下残破不全的面孔——她的身体正和这个世界一起,在难以察觉的过程中缓慢崩溃。
他伸出右手捧住了安迪的脸。
安迪没有拒绝,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上面,轻轻施力让他的手从那崎岖不平的面孔上拂过——那像是用锉刀刮过的面具一般生硬的触感,给人一种随时都会破碎开来的感觉。
“我会变成这样,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从安迪第一次消失开始。
她将自己移出了箱庭。
“不,要更早些——从我被创造出来的那天起,收集工作就开始了。”
她的小手轻轻扶住胸膛。
左辰试图确认。
“收集什么?”
“时间。重叠了的时间。”
安迪将右手向箱庭中的人们伸出,尽管没有人能从这样的距离注意到她的动作,但箱庭中的变化却反映在了左辰的视野之中——箱庭世界正在以每个人为中心展开大小不一的球体、局部地发生倒退、已经发生的事件被抹除,球体内的一切都被重置到过去的时间点上。
将人们的时间回收,让箱庭的终结尽可能地迟些发生。
这就是安迪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么?箱庭会被关闭的事。”
“我说过吧,我什么都知道。”
安迪的确说过一样的话,不过当时的左辰并不明白她这样说意味着什么——他本以为安迪只是知道箱庭的存在,但是这样的猜测似乎是在小看她。
意外产生的系统外存在。
能够干涉运行的超级单体。
在遥不可及的世界外侧、守护着一无所知的人们。
“这些是代价么?”
左辰面无表情、近乎麻木的手指从她残缺的面部拂过,然后是脖颈,经过锁骨的部分,食指弯曲用指节抵住了左胸的侧面,最后离开——隔着布料他感受到了模拟人体的温度,他尽可能地想要确认安迪身体一点一滴的一切变化。
那些成长,那些积累的时间。
正在侵蚀着她。
安迪对身体被触碰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反应,她明白左辰的行为没有多余的意思——确认她的变化,为悲伤找到依据,她能看到左辰这一行为全部的心里过程。
“记录的时间不会消失。”
安迪将视线移开,坦白道。
“我能做的只是将它们所描述的对象更改,但若只是更改到其他地方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只有我自己…自动自行人格意识体‘安迪’,是唯一符合对象。”
左辰并非无法理解。
“但你为什么…。”
她攥起拳头,轻轻摁住自己的胸膛。
“因为我不是人类——啊啊,并不是说我在箱庭里是机器人的事哦,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具有在现实中的身体。我完全是虚构的,是在箱庭运行途中被创造出来的。”
“是莫听寒…?”
“不,创造了安迪的人不是她。”
安迪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该如何解释。
突然她想通了般啪地敲了下手。
“主人…。”
“现在叫我左辰。”
“嗯,左辰。哈哈…和刚才一样,说这个词的时候胸口会痒痒的。”
“明明是机器人?”左辰没想让气氛沉重。
“是啊、很奇怪吧,我明明是机器人,却还是会产生情感反应——听上去是不是在骗人?‘啊啊一定是在演戏’……左辰你,没有那样想呢、谢谢你。”
“现实中可能无法实现,但这里是箱庭。”
“这种事在哪里都一样啦。”
其实我只是个左辰的意识备份。
他很想加上这么一句,但是选择了闭嘴好好听她讲。
“从Neph空艇中自行逃离的查理机‘安迪’,一开始是存在的。”
她开始了讲述。
“但是她的存在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修改了,修改成了现在的‘我’。本来应该是人造物的她获得了人类才能具备的要素。无中生有,从零……到一。”
她说着用右手摆出零的形状,左手从右手为起点画出直线,伸出食指摆做一字。
“那完全是一次意外,用系统运行错误来描述也不足为过——但是箱庭并没有将此划入修理对象的范畴,而是接受了这次修改。原因是那次程序修改的发起者是箱庭的备用核心。也就是你,我的主人,左辰。”
她用摆做一的食指戳了戳左辰的胸口。
“你对于空艇的记忆一直未被完全消除,你一直记得那里沉睡着对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人。而当你注视到有人从那个空艇中坠出落向大地后,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那里的是Zoe…是左笙鸣?”
安迪抿着嘴唇笑了,点了点头。
左辰难以置信,却无法反驳。
“你的记忆残骸成了我诞生的契机、我的意识产生自你的想象。”
安迪从左辰身边飞离,裙裾翩跹间将双臂轻轻举起。
她的身体缓慢破碎,作为箱庭中最后的光芒升向黑色的天空。
“箱庭是我唯一的归宿。”
趋于冰冷的时间融入少女残缺的躯干。
世界的崩塌完全停止,安迪的凋零逐渐加速。
“我将留在这里、和箱庭一同迎来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