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庭实体设施，永久睡眠机关。
封闭着的最高监控室内弥漫着血和排泄物的味道，房间内维持在常时的低温状态，散落在地面各处的肉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变化——莫听寒从这里离开是六小时前的事情，她和左辰说过她在这个房间内的暴行。她承认了其中有多少的报复心理，但如果不是被枪指着她可能不会丧失理智到那种地步。左辰虽然表示错不在她，但在看过现场的惨像后，不由得想象她当时的样子。
腾跃在蠢笨移动着的人形之间、施展暴行的同时狂笑不已。
“…应该不会到那种程度吧。”
左辰启动了其中一台操控终端，使用的是旁边的一条从肘部截断的男性右手。很人性化的设计让他上手起来没有遇到多少困难，在面对脑区选择界面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麻烦所在——用五位数字字母随即混合命名的数百个箱笼脑区在屏幕上排列成密密麻麻的一片，虽然有检索功能但是局外者的他自然无法利用。
他知道箱庭会在不久后关闭，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在那之前莫听寒会派驻部队控制这里并接管幸存的原生种、然后左辰将和那964名被清理掉的原生种一起，被当做博取正义的可牺牲物。
他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将“7BC13”输入检索名单——至少他还记得自己所在的脑区。
他没有记错——他从出现在屏幕上的名单上找到了64个名字，其中左辰二字已经被划掉了。被划掉的名字有很多，绿线表示意识沉睡状态、黄线意为意识脱离状态，而红线则表示“该个体已死亡”。
划过自己名字的是红线。
左辰已死的事实已被记录在案。
莫听寒从离开这里时便将其修改成了现在的结果，作为掩护，或是作为准既定事实的预先处理——从她派遣左辰参加地面作战之前，便已经有着将他作为牺牲品的打算。
他很意外地没有感到愤怒。
不如说，能被她纳入计划之中反倒令他感到释然——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的自己，依旧能为那个挣扎在犯罪和赎罪之间的人提供帮助？不，绝不是这样。这种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这不是博爱主义，甚至连同情都算不上。
确认的安心感。
啊啊，的确如此。
她的确还没有放弃，只要得知这点就足以成为他继续行动的理由了。他理解莫听寒此刻的处境，也明白如果自己被放在相同的情境下说不定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所以他不打算责怪对方，只是，他也不会放弃让自己活下去的可能。
如果说有什么让他感到苦恼的，大概是他没有被信任这件事。
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屠杀的事公之于众，不如说他在屠杀已经发生的现在已经失去了将其公布的机会——这将会让莫听寒失去自己唯一的立场，在必然的失败到来后作为纯粹的暴徒遭到审判。她的一切将付诸东流，原生种将再次回到箱庭中、在新监控者的管理下继续沉睡。
他的视线从名单上仔细扫过，找到了目的的名字——左笙鸣正处于离体状态。
这和莫听寒所说的一样，她为了让箱庭被迫自动关闭，摘除了箱庭核心。作为备用核心的左辰、和作为常时核心运作的左笙鸣。
她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箱庭即将关闭，当时将出现大量需要工作人员协助处理的强制离体者。
但左辰要做的，仍是让这一过程提前发生。
左辰的身份将不再是既定的牺牲者，而是众多幸存者的一员——他明白这是很自私的行为，这样的情况在整个箱庭机构运行至今都没有过类似经验，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完全是未知数。他在以多数人的生存风险，来换取自己存活下去的筹码。
他从操作终端调出公共通讯窗口，接通了已经在总动力室就位的卡特·兰瑟。
“只关闭我所在的那个，卡特。”
“喂喂，都到这时候了要做不做到最后么？我是怎么着都行的啊，反倒是莫听寒那家伙的所作所为让我报复的心情都有了…。”
“这样就够了。”
“啊啊，其实不用说两遍我也明白。不想把无关者卷进来太多，你这种优柔的地方我倒也不讨厌…我这里需要你帮我改下指令发送的线路，我从动力室这里根本确定不了哪里是哪里，到处都是线路在发热…咝！诶草烫死老子了…。”
关闭永久睡眠机关需要一定的权限，很显然他并不具有——而周围残留的尸体中的可能性也很低，永久机关相较于其他脑区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它的关闭至少需要莫听寒级别的人员在场，而显然这并不可能完成。那么只能用些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你看准我给你发的示意图别搞错，会死人的。”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做过电工。”
“行，那我开始了。100s后切断7BC13脑区的总电源。”
说着他将通讯窗口关闭，开始逐次将屏幕上未被划线或是处于绿线状态的个体依次调至黄线状态——强制意识剥离，这在箱庭中虽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从外侧进行操作却仅仅是按下键盘上一个按键的事儿。
“…99,100。”
卡特数的比他慢了一些，咔的一声面前的屏幕黑屏，整个操作间缓缓陷入黑暗，随后被临时电源的红色应急灯所照亮——尽管左辰有所叮嘱，那家伙还是出现了失误。
“现在只能祈祷他别关掉了其他区域吧…。”
左辰离开总操控室返回7BC13脑区，醒来的人群将为他和卡特、以及已经躺回自己睡眠舱内睡回笼觉的爱莲娜提供掩护。莫听寒无法在存在大量目击者的情况下将他们三个屠杀知情者杀死，而只要等到和外界交涉完成，他们和叛军组织间相互威胁的立场便不复存在。
尽管尚是假设、但这仍是值得一试的计划。
他回到7BC13脑区时，遇到了意料外的人。
“呦、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左辰。”
不着一丝的红发女性，似乎正在享受将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的过程——她凭一己之力便从沉睡数年的状态恢复了大部运动能力、用每个毛孔感受着真实的世界和世界中的真实。
左辰将自己衣服脱下丢给了她，她没有拒绝，将右臂探入了空中的袖口，转了下身子便将衣服整齐穿好。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而灵活。
“没有下装么？”
“你要么？”
“要啊，凉飕飕的…。”
左辰的Neph制服穿在她身上差不多是短裙的长度、大腿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且处于真空状态。保暖先于遮羞，这家伙的羞耻观或许可以用复古一词来形容。
话虽如此可能也是处于照明不足的掩护，电力中断的现在能够认出彼此已经十分勉强。事实上沉浸舱在个体脱离时便提供过“是否着装”选项，左辰本以为是她的设备出了故障但他没想到孟倚灵当时选择了“否”。
孟倚灵被左辰摁了回去接受了着装过程。
出现在舱体周围的六枚喷口对准她的身体进行了喷涂形成了均匀的橙色纤维层，最后沿着身体两侧的水平线涂上了一道黑色——不过因为她中途乱动的原因袖口上色歪了一道儿印在了腰上，最后的效果便是李小龙式的紧身套装、这样再套上较为肥大的军绿色制服反而有种混搭风的帅气。
“这套衣服好紧啊…。”
她揪起了大腿外侧的橙色布料，啪的一声打了回去。
“等你离开这里会给你换上正常衣服的…。”
“和莫听寒要么？搞笑。”
她突然提到莫听寒的名字让左辰有些意外。
孟倚灵的苏醒的确是最近的事，但她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想象的多很多。
“…你在箱庭里遇到我了？”
“啊、是他把我送出来的——我没想到左辰会是箱庭的…管理员？还是什么来着。”
“不是管理员、是意识主体。”
“差不多的东西啦…总而言之，救了我的是他，不是你。”
孟倚灵伸出右手向戳左辰的胸口，随后作罢。
她垂下视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你、见过我么？在现实中？”
“你高中时候当过一段时间学生会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的确当过学生会长…替我姐干的。”
“然后、就毕业了。”
“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你。”
“我听说过你在治安部队。”
“…最多也是这样的程度么。”
孟倚灵轻叹一声转身打算离开。
左辰说了声等下、伸出右手。
“那…这是算是咱俩第一次见面？”
“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该知道…。”
她转过脸来时的愤懑表情让左辰不由得紧张地吞了下口水，随后放松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左辰的手，颇为强势地上下摇动。
“那就交个朋友吧、左辰同学。”
她突然加重了力道。
那是几乎要将他右手碾碎的程度，左辰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个和他一样沉睡了数年的人——他的身体几乎是瞬间便被翻转到了和地面平行的程度，几乎快摔倒在地时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平衡。但是碰撞并没有发生，他只是被拽到了楼道一侧。
被孟倚灵夹在了腋下。
“喂…倚灵你突然…”
“嘘、安静！还有、别叫我倚灵。”
她压低声音，将左辰暴露在走廊外侧的身体也拖入到了红光投下的阴影之中——安静下来的走廊里左辰听到了远处机械不知掩饰的沉重脚步声，数目不止一个且节奏紧凑急促。它们不断移动，正在靠近这里。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查理机…？”
孟倚灵对突然出现的敌对目标感到疑惑。她尽管能够很快地接受箱庭地存在，但对于现状的掌握依旧和一般离体者没有相差太多。
“查理机在现实中没有被取缔，Neph也是一样。在箱庭里应该是一年前的事了吧，太久远的事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孟倚灵没有回答。
左辰感到了温度的升高。
“等下、倚灵…。”
“嗯？…”
“你是不是在生气？”
“啊，对啊，的确如此，”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左辰感受到了她胸腔如猛兽般的有力起伏，“我已经生气到你叫我倚灵都无所谓的程度了。”
“另一个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和他告白了，然后当场被甩。算上之前就是两次、两次啊两次！”
“…我之前不是答应了么？”
“你答应了个鬼啊当时，哦好像是我、迟到了…。”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睁大了眼睛。
“不对，不对不对你怎么还记得？！你应该都忘了才对啊快给我忘掉啊快！！——”
说着她就要将左辰脑袋往墙上撞，左辰护住脑袋才避免受伤。
她没多久停了下来。
“嗯，舒服多了。”
“疼的是我！”
“你忍着。怎么、还不让我哭了？”
她这么说完左辰才注意到她眼眶一直很红不过因为光线的原因一直看不出来。左辰多少也能理解吧毕竟睡了太久醒来起床气你看她脸沉得刘海都挡住眼睛了…。
“忘掉我刚才说的，别忘掉我。”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一直很害怕你要是不记得我了该怎么办，我在箱庭里认识你那么久突然就算什么都没发生过了，想想连冲到枪口底下去的心都有了……我还不好跟你问，我感觉问出来好傻好傻。你想啊、我闪着双眼睛问你‘左辰你还记得我么~~’什么的。口区、好恶心。呜哇啊啊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了我绝对不要…。”
“别说了我也起鸡皮疙瘩了。”
“你说什么呢，我现在怎么会想那种事。你还记得，这就够了。”
那之后左辰听得走廊尽头爆炸声声、孟倚灵用一柄消防斧将来袭的六台查理机大卸八块儿花了她抽完一根烟的时间。不过她当时没有烟所以这个过程可能要更快些、事后问起她才知道查理机才是她当时感到愤怒的主要原因——Neph是她始终无法摆脱的过去，面对卷土重来的噩梦她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想将其击碎的心情。
箱庭内外的孟倚灵无论是性格还是战力上都表现出了出奇的一致性，这也让左辰能放心将目前自己被追杀的情况向她坦白——一方面是她能提供可靠的帮助，另一方面是他迟早要将自己现状告诉她让她事先做好选择的准备。
“我明白了。”
这是她在两人卡特抵达7BC13区域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卡特和孟倚灵性格很像，两人就算在现实中重逢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反倒是左辰被卡特拉到一边问起了孟倚灵现在气氛阴沉的原因是不是他做了些什么。
“我把莫听寒的计划告诉她了。”
他惊讶了一阵、冷静下来说了句“也是”。
“那左辰你的打算呢？是让她一个人逃走，还是让她救你出去？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应该没问题吧，红狼的实力我在来凰灵之前就有所耳闻…。”
“…这本来是和她无关的事。”
“我猜你也会这样想。如果不是你和她箱庭中的交往，那女孩儿现在应该已经在去澳大利亚或是哪儿的飞机上了吧。那里有原生种治理法案，比凰灵市这里好待很多…。”
是的，那说不定也是自己以后的选择。
如果莫听寒失败了，他绝对会想方设法地逃离这里。
“她必须离开这里…。”
“我不会走的。”
孟倚灵不知在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从门外进入室内的方向——左辰和卡特面面相觑确认了她刚才站着的地方当然是空无一人，看过她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这才意识到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已经出去了一趟。
“我确认了周围的部署情况。虽然看不到人，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她寥寥几语说明了自己方才的行动，又补充道。
“我不会走的。”
“你得离开这里。你没必要待在这里。”
“然后躲起来守着一个电池有毛病充不满电的手机看各大新闻网站等你的死讯？”
“我不会被杀掉的。他们会醒来。”
左辰的话有些没有底气。
时间过去了很久，依旧没有人醒来。
他没有回去确认的机会，但从设备状况上来看，箱庭在被切断动力后依旧运转正常——卡特已经转身示意自己去陪还在沉睡中的芙拉儿，7BC13脑区剩下了最后的两人。
孟倚灵双手环抱在胸前默默等待着左辰的回复。
左辰想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重型机甲从一侧破墙而入将红点瞄准器纷纷对准他们两人的身体——那才是他现在亟需避免的事态。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从脸上抚过。
他的双手盖住鼻子显得声音有些闷。
“我也离开这里，孟倚灵。我希望你能改变主意。”
左辰在路上一直在考虑着在何时背叛她才更为合适，告诉她、向她坦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过离开箱庭的打算。断续的阵雨掩盖住了温度足迹让追击的机械猎犬丢失了目标。他面对着清晨的风、伏在红狼的起伏的脊背上穿越了长达四百米的火力线。孟倚灵有着完美的速度和路线选择让他们避开了一切可能的危险，她的心率维持在稳定的一百二十，单人的重量对于兽化状态的她而言连负担都称不上。久违的运动快感让多巴胺持续刺激着她的脑髓，当然其中有一部分由身后左辰的重量所贡献。这样的状态持续了箱庭外围的数个街区、直到她背着左辰踏上了初升的朝阳所照亮的某个天台，她才因为一时的惊愕停下脚步而被后方追来的枪弹命中脊柱。事实上通常火力的伤害对她而言是抖抖皮毛就能忍过的痛苦，但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左辰突如其来的坦白。左辰很明白地跟她说明了自己之前说要离开箱庭是在撒谎、现在他要她独自离开，确认她从地平线上消失后，他才会一个人走回箱庭实体。
“你疯了么？”
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句话，掐住左辰的脖子将他摁在了地板上——身后的枪声仍在零星地响着，流弹时而命中一侧的地板将表面的砖石击做碎片。
“没，我刚在骗你。”左辰用手腕盖住双眼。
“我知道。我在问你疯了么？”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
“左笙鸣一直在那里，莫听寒从来没有带她离开过箱庭——箱庭系统一直都没有关闭，我在操控室见到她了她的名字上画着一道绿线可我装作没看到（这甚至没出现在文字描述里）。我为了避免她的意识受损告诉了卡特错误的连线让他关掉的其实是操控室的动力源，左笙鸣现在所在7BC13脑区运作正常。她承受着箱庭之内的动荡、而我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现在我要回去替掉她的位置，这是我一开始就决定了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