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兰瑟似乎很享受这一过程。
这是好战者的特性、被枪口对准身体时微妙的紧张感、赋予了他一种合法性——反击的合法性、攻击的合法性、对他者造成伤害的合法性……
他摇了摇头、冷静了下来。
SIS的执行队长并不是敌人——至少现在不是。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无意反对——他曾经料到向左辰袒露过去的事情是被禁止的、因为自己最初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三年前的自己踏入路江城的第一夜、在公共厕所的马桶中呕出了两公斤的生肉。
他知道那是“只是些克隆体的肉”、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无法忍受自己曾经食人的事实——他在血绊检测的过程中因药物刺激不完全龙化、在活体状态下杀死并吃掉了作为“人性测量变量”。
当时的他对于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他只是知道自己通过了测试、被原型教的人所“提取”到了组织内部的事情。在那之后他作为战斗人员接受了训练、成为了有着教会代理官之名的赏金猎人。等到遇到芙拉儿班德禄、就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其间试图让自己想起过去的人、无一例外收到了惩罚。
某个自己自始至终没能想起名字的女性同伴、在屡教不改后永远地消失在了生活之中。人在失去了过去的瞬间、过去便成为了禁忌——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总是难以抑制地产生想要反抗的冲动。
可能自己跟左辰之所以会多说那些话、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幸运的是、孟倚灵和他印象中一样冷静、没有直接将.45英寸的弹头送进他的脑门——他事后检查了弹头、并非对人用弹、而是针对金属结构设计的低速反器材弹。
这令他不解。
按理说、他们在当次任务中所需要警惕的对象应该是辛德威内的无法接受查理机公民化的保守派、和反对Neph的原生种激进分子。在面对城内机械武装的情况下、除非她事先喝上了足量酒精、不然会接受正面冲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根本没有必要准备反器材弹。
除非、她的目的是——
“他说的我都知道、孟倚灵、”左辰转过身去、“他没有告诉我太多事情、基本上就是我知道的那些。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依旧什么都不懂。”
“是啊、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孟倚灵克制着怒火、脸上笼罩了一层悲伤——卡特兰瑟倒有些可怜她了、因为某些不切实际的坚持、非得蒙受些不必要的误会。
“啪！——”
清脆的耳光打在了卡特的右颊上。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过去、是眼眶红红的将若篁——他这才意识到因为自己一时的逞强、让她无端接受了太多没必要的压力。
在她眼中、自己本是个主动用灵魂交换金钱得到惩罚一无所有了的恶棍而已。那样的自己没有去怜悯的价值、就算最后一个人走向死亡也是活该——但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曾经的无奈、她也就失去了继续厌恶自己的理由。
而这是到现在为止、两人距离维持的根本。
意识到失言的卡特兰瑟有些慌乱……别可怜我、他想这样说、别靠近我……他想像这样拒绝。他现在说不定还能挽回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能没说出。
将若篁很快冷静了下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
“卡特你、打算一个人去死么？”
“什么意思。”
“先让所有人都讨厌你、然后一个人死在房间里、等到浑身爬满苍蝇了再被人发现。”
“不不不、那有些太恶心了。”
“但是你就是这样做的。”
“那是因为我觉得没有多说的必要、是男人就应该坚强一些。”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还对此一无所知、我根本就没那样想过。”
“好了、我想这个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
温柔温暖温存的触感属于少女的双唇、将若篁像只小猫扑到了卡特兰瑟的怀中——她用双臂勾住了卡特兰瑟的后颈、身高的差距让她要将脚尖踮得很高、才能够到那双岩石般干燥的嘴巴。
左辰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孟倚灵则见怪不怪、袅袅白烟从她嘴角烟头徐徐升起。
“喂、左辰、我问你。”
“什么事、孟老师。”
“他们、是在接吻吧？”
“我想是这样的、孟老师。”
“可明明我们两个都是单身、为什么不会感到羡慕呢？”
“你这是在自我欺骗、孟老师。”
“你这家伙真是个笨蛋、这时候应该问‘要不要我们也试试’才对吧！”
“请容我拒绝、孟老师。”
“嘁、无聊的家伙。”
卡特兰瑟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人的对话上、这是他用以克制自己感情的唯一手段。但当将若篁离开他的身体时、这还是让他有了种失落感——他无法否认胸口的悸动、但他也明白、这并不是他所能回应的感情。
他张了张嘴、思索着拒绝的话语——但他又失败了、再一次什么都没能说出。
“什么话都别说、”女孩湿润柔软的掌心捂住了他的脸颊、“至少现在、先什么都别说——我知道的、你会离开她的原因、而我跟她比起来、根本……”
抱歉。
“你们共同的时间要长很多、而且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没有赢过她的理由、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抱歉。
“所以我无法容许你们继续这样下去……刚才你的表现我只能给零分、哪有一上来就冲上去的、你是哪里来的热情老爹么？”
抱歉。
“你不许再这副表情、看着更像个老头了——等到结束之后单独见她一面。答应我。”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终有一死、实在抱歉。
——
左辰觉得自己目睹了一场鞭笞。
而被鞭笞过的男子——卡特兰瑟——此刻正坐在驾驶位上、熟练地驱动着奥迪轿车、将随身护卫的四人送向安迪交接地点。左辰无法想象他当时那副面如死灰的表情之下翻涌着怎样的感情、他的伪装像是腐朽的砖石一般被逐层剥落于地面破碎成渣、那之下所暴露出的、是他不希望被他人所见到的斑驳伤痕。
而自己也将面临一样的处境么？
他不知道、但他却如此期待着。
孟倚灵和吴越在那之后便和队伍分道扬镳——吴越作为狙击支援需要事先选取合适的射击地点、而孟倚灵下次出现时、将是以对手的身份。
这本就是左辰无权知晓的保密事项。左辰无法将此告诉身边的三人——孟倚灵出于信任将此事先传达给左辰、希望他能创造出足够让她任务失败的合理理由。那么他也不能背叛她的信任、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曾被泄密的事实。
“路江城在那之后变了很多。”卡特兰瑟突然说道、“拆掉了很多楼、处理掉了沿街停放的大量无主车辆、路边疯长的草木也得到了管理……跟现在比起来、以前的那个看上去就像是无人居住的废都。”
车上没有人回应。他继续自言自语道。
“不过主要还是人。原型教在这方面做的很好——比以前要好很多、抑生剂的管理严格了很多、也不会再见到小孩子玩枪了。”
他瞟了眼副驾驶上的芙拉儿、但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在听。
卡特兰瑟在尝试着去弥补、他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一蹶不振。不过说到底是他拒绝了对方、自己该担心的是坐在旁边的将若篁才对。
她正带着耳机、暗红色的兜帽拉的很低。
突然她摘掉了耳机。
“难受。没电了。”
好吧、辛德威子民大概是有着心理素质高的固有特性。
“你有任何充电设备么？P4型接口。”
“我？没有。”
事实上左辰身上基本上没有他自己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像这样的任务允许携带个人手机是怎样的操作。
“好吧。没事了。”
对方没有多说的兴趣、左辰打消了问她在听什么的想法——车停在了路口、路对面是型号完全相同的一辆法国车。
“相同型号的诱饵车在城里还有二十八辆。刚接到的报告、在过去的半小时里有四辆遭到了枪击、一辆被诱导开进了河里、一辆被汽油炸弹轰上了天——而安迪、在那辆里。”
卡特兰瑟重复了一边左辰已经从资料中知晓的任务内容、尽管如此、在了解到自己即将接触到安迪的瞬间、左辰难以抑制地战栗了。
“喂喂、紧张成这样么？”卡特兰瑟笑道。
“不是、紧张……”
是期待？也可能是、恐惧？
他期待着能再次见到安迪、但他也很害怕、如果自己到现在为止的执念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么他将失去和过去最后的一丝联系。
他透过盯着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车门开了。
在那一瞬、他的鞭笞开始了。
从车中走出的、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女孩——那是个有着黑色长发约莫十六岁左右的少女、身上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走过马路时左右张望像是在确认有无车辆、得体的举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上学路上的大小姐。
“左辰、开门。”卡特兰瑟吩咐道。
“好、好……”
左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门怎么往里让了些位置让那女孩坐了进来——那是他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古森·安迪——我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完全听从各位的指挥！”
自称安迪的女孩一副元气满满的认真样子、将手举到额头一侧向四人敬礼——卡特兰瑟以他一贯的轻松态度回礼、另外两人并没有理会。
“诶、大家都这么严肃的嘛……那好吧、我也严肃些好了、咳咳。”
完全陌生的声音、完全陌生的说话方式——左辰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压力、那个可笑的自己当场暴毙了、那些所谓残存下来的记忆不过是梦境所堆叠出来的幻觉、当时收到的那则通信、孟倚灵不是说什么都没听到么、没错、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幻觉……
他此刻感觉很好。
他是左辰、正以SIS部队执刑队员身份、进行着辛德威自治区重要人物古森·安迪的护卫任务——他想起了这才是他此刻的存在理由、确凿可信无懈可击。
没有其他的可能、也无需去考虑。
正如孟倚灵所说。
一年前的左辰、早就死了。
车再次启动时的引擎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意识到任务开始的瞬间、他将手放在了腰侧的M1911“愚者”上、格洛克-18此刻正处于左肋上的枪套中、此前做过四百发射击测试、状态很好……他状态很好、随时都能在1.2秒内将枪掏出完成击发……
“呐呐、你叫什么？”女孩唐突地发问。
“诶诶？！我、我没叫啊……”
“哈哈、什么啊。我在问你的名字呢？”女孩似乎把左辰一时的慌乱当成了玩笑——左辰环顾周围、确认了她发问的对象就是自己。
“左辰。”他声音细若蚊蝇。
“左边的左、星辰的辰？”
“是这两个字……你怎么知道的？”发问的瞬间、极度的自我厌恶让他将拳死死攥紧——为什么问出来了、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多说这句话？！
“埃比思告诉我的、”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埃比思会告诉我很多事情。”
“那是原型教地下研发的超级计算机——后来在安迪出现后就没必要继续隐瞒了。你这一年没进来过、不知道也是自然。”卡特兰瑟替她做出了解释。
“这样啊、那你下次来的时候提前和我说哦？我对整个城市都很熟悉、能带你去很多好玩的地方——”
自称安迪的女孩如此提案。
“为什么？”左辰颤抖着反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了吧？”。
“那请你先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再这之后回到这里——我以前并不认识你、以后也是一样。我只是为了让你活过这四个小时才会出现在这里、你不要误会了……我对一个机器人没有任何的兴趣去了解更多、懂了么？”
车前传来了卡特的轻笑。
自称安迪的女孩、很快地理解了。
“哈哈、果然还是看得出来啊、我是机器人的事情……被一个机器人搭话、肯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不、那倒没有……”
“那好、我知道了。如果刚才我惹到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自称安迪的女孩声音中透着凛然的尊严、这让因缺乏耐心而幼稚毕现的左辰无地自容。
车厢内陷入了沉默。
左辰多少有些自责、明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怒火到底从何而起、却随随便便地将其倾倒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对象上、尽管那只是一个机器人。是的、无论是他记忆中的安迪、还是眼前这个自称安迪的女孩都只是机器人——而他左辰是人类、不可能对一个机器人抱有好感、他到现在的那些胡思乱想或许可以全部解释为青春期激素水平动荡引起的幻觉；他曾经了解过类似的心理案例、幼儿会幻想出虚假的朋友、而他左辰既然接受过换颅手术、大脑和幼儿多少有类似的地方……
啊啊。
意识到自己已经慌不择路的时候、左辰从胸腔中发出了无人注意的一声空洞叹息。
没有了。
他找不到更多的解释、去让自己接受这狗屁一样的展开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想要让自己相信左辰根本没有遇见过什么安迪、纷杂记忆却有如汹涌潮汐一次次地将他卷入海底、让他淹没在对自身的怀疑之中、几近窒息。
视觉交互界面中弹出了一条消息、是来自孟倚灵的联络——左辰将其接通的同时、另外的数人也一同加入了频道。
孟倚灵的声音从耳机中传出。
“我废话不多说、任务变更、带着安迪从这片区域离开。具体的路线和可选择的安全地点这之后会在地图上标出来。”
“收到。”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卡特兰瑟当即将车头调转、芙拉儿将她的战术目镜与车头上的显示屏连接、地图出现在了上面——孟倚灵补充道。
“原因是、仪式取消了——刚才、作为Neph交涉代表的凰灵市公民遭到狙击、膝盖命中一枪、胸部两枪、头部一枪、当场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