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人类应有的存在方式。”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劝住了李离——至少在表面上。
他闭上了嘴,思考着该怎样将话题继续推进下去。
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看起来就像他正在从几十上百个选项中做抉择似的。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还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尝试。”
末了,他勉强笑笑,抛出一句调节气氛的妥协性质的话。他还是决定在这里退让。
最在乎的人总是最先做退让的。
芙尔柯抿着唇微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
她看着李离,试着抬了抬嘴角,想笑,却还是没能笑出来。她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话,尽管以一个专业学者的身份来说她有义务指出其中的风险,但她大可不必说得那么直白。
或许外人很难理解,但以魔法师……准确地说,以被教会控制的黑魔法师的立场来看,两人至今为止的谈话说是“离经叛道”都算是轻的。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这种话题展开深谈,难免会闹出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所幸经过这一轮对话,双方各退一步,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
李离的视线在桌面和芙尔柯的脸颊间游走,他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面色,希望能由此揣测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以决定接下来该怎样做。
但芙尔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感上的波动。
她轻咬下唇,一脸沉思地看着桌面,然后叹了口气:
“哎。”
她忽然伸出手拍拍脸,又捏了捏两侧的面颊——直白地说,这举动看起来有点傻气,但它确实让芙尔柯的表情看起来不再那么严肃了。
“我会帮忙的,”
她说道,然后又长叹一口气。在李离还没反应过来要接话前,她补充道:
“仅限于以我能接受的方式。”
“……”
李离张大了嘴巴呆看着她,愣愣地眨了眨眼;在听到前半句话时他还觉得半信半疑,但这句附加了“条件”的后半句话则完全打消了他的疑虑。
“仅此而已?”
他脱口问道。
芙尔柯略显诧异地反问他:
“不然呢?”
“额……我以为您应该会提一些要求,至少要求我在工作上给予更多帮助之类的……”
“恰恰相反,如果你对这份工作不感兴趣,完全是为了你妹妹才接下的,我希望你尽早放弃。”
话题的走向完全超出了李离的预料,他没想到芙尔柯竟然会劝他放弃这份工作。沉思了会儿后,他注视着眼前这位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菜鸟教师兼上司,以不无迷茫的口气问道:
“如果我放弃了,您还会帮我吗?”
与此成鲜明对比,芙尔柯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当然。”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迷惘,仿佛应下的不过是件举手之劳的小事。
但李离却为让人答应这件事足足准备了数年。
不知怎的,他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这让他有些慌张,赶紧伸出手去擦了擦眼角。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李离略转过头去,沉默了会儿后,漏出一声苦笑。
“……你在哭吗?”
芙尔柯眨了眨眼,惊讶地问道;她侧过身子去窥探李离的神色,迫得李离又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她紧跟着李离的动作,再次侧过身子去看他,像一个在做恶作剧的讨人厌孩子。
“请您别看。”
李离被她逗到了,又气又笑地伸出手去遮住她的眼睛。
隔着一只手掌,李离用这几秒钟的时间理了理脸上的神色,然后向再次从手掌后冒出脸来的芙尔柯问道:
“您真的要帮我吗?”
这回反倒换成芙尔柯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只见她看着眼角略带泪光的李离,一脸茫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睛,疑惑地反问道:
“我会帮你,我不是说过了吗”
“…………”
沉默地、仔细地注视了会儿眼前之人后,李离将手放在膝上,缓缓低下头去,发自真心地说道:
“谢谢您。”
对于李离郑重其事的道谢,芙尔柯显得有些苦手,只见她稍显慌张地伸出手去想扶李离起身,但做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略一思索后,她转而将手伸向他的头发,再次以生疏的动作抚摸起来。
“……这没什么。”
沉默了会儿后,她以温柔的语调这样回道。
在离两人不远处的玻璃窗外,暗红色的夕阳正映着远方的群山,几只飞鸟高鸣着从窗口的枝丫处跃起,往那片惨淡的风景飞去。芙尔柯被这叫声所吸引,略抬起头往外看去,见到金色的云彩如燃烧般蔓延在西方的天空上。
她现出意外的神情,吃惊于这壮丽而又凄美的异国景色;在她们那儿,云总是显得比这里要高得多,并且那天空直到傍晚九点仍是亮的,很少见这样日夜交会时的渐变。但在内心深处,她又隐约感到对这景色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老师,可以放手了吗……?”
一直被她摸着头(此时因为走神倒是停下了)的李离见她没有撒手的意思,压低了声音难为情地问道。
愣了会儿后,芙尔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仍搭在他头上,赶忙挪开。
“啊…不好意思!”
“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
芙尔柯将视线从窗外移回室内后,盯着地面沉思了会儿,接着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用一种难以释怀的神色再度看起窗外的景色。
“这里的夜晚总是来得这么早吗?”
“…基本是在傍晚六点左右。”
犹豫片刻后,李离低声应下她自言自语似的话。
芙尔柯久久地看着窗外,半晌后才冒出一句意义不明的答话:
“……这样。”
橘色的光如浸洗般染遍了黄昏时分的校园,柳茹快步走在林间小道上,脸上的神色在枝叶间透出的光的映照下,如叶片般变幻着明暗的形状。
或许对李离来说这是柳暗花明般的、值得欣喜的一天,但对柳茹来说,她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问我!”
她猛地停下步,回过头来以强烈的不满向身后之人说道。
此时,她刚好从树林间走出来,因此能够看清楚了,她脸上是生气到极点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不断冒出蒸气、尖叫着的高压锅。
即使强如刘晴,对此也不免露出胆怯的神色;她一直跟在默不作声的柳茹身后走,看不到她的脸色,没想过她会生气到这种地步。
忽然碰了钉子,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下去;沉默片刻后,她尽力用最温和的语调开口说道:
“我不是来问你…”
却马上遭到打断——
“那你是来干嘛?”
“我是来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有话就赶紧说。”
“我不是正要说吗?!”
面带愠色,刘晴一下将音调拔高了几度,用一声不满的大喊终止了柳茹的步步紧逼。
柳茹没好气地看了她一会儿,末了又理亏似的撇过头去,再次沉默起来。
周围已没什么路人,即使刘晴蓦地发出这样高分贝的喊声,这条林间小道也没有予以任何回应。
薄暮时分的道路上,以树林掩映下的阴影为界,两人一内一外,对峙似的站着。
刘晴没立刻将话说下去,沉默了会儿后,用略带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有好好听过我讲话吗?”
“我…!”
柳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转过头时在刘晴脸上见到的那丝悲伤神色拦下了她。
“你说嘛。”
她皱起眉,努着嘴再次撇过头去。
“……弄得像我欺负你一样。”
然后略显委屈似的这样嘀咕道。
“哎…………”
一声长叹后,刘晴像不知该怎样开口似的,默默地看了会儿一脸不忿的柳茹,然后突然开口问道:
“你最近很忙?”
“…算是吧。”
“因为阿离的事?”
“…恩。”
“我问过我爸了,他说你们那最近遇到很多棘手的情况。”
“呵,真是个好爸爸。”
刘晴略过柳茹尖酸的讽刺,以一种对她来说不常见的冷静继续将话题推进下去:
“阿离在为教会做一些危险的工作,对不对?”
刘晴盯着柳茹,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无奈地续道:
“那天晚上你就是因为这个去追他,是吗?你为什么不早点阻止他,这很危险。”
“你以为我没有阻止过?”
像觉得很好笑似的,柳茹回过头来,以仿佛能割破皮肤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刘晴,一脸讽刺地笑着。
出人意料的,刘晴竟然没去回应她的挑衅,反而以更加冷静的态度续道:
“你认识芙尔柯吧,那个由你经手调来的新任神学老师。”
“她怎么了?”
柳茹显然没料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对话之中,一脸讶异。
“她会担任与你同级的新成立部门的部长,接手你在调查的大量人口失踪事件,但是隶属于教会。”
刘晴面色平静地抛出一段极为机密的情报,尽管这远超出柳茹的想象,但她还是以贯有的警惕克制住了回问的冲动。
像一台机器似的,一旦进入状态,柳茹就能立刻摒弃一切不利于工作的个人情绪。她敛去怒容,以仿佛对此并不惊讶般的疑惑口气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
“窃听来的。”
“你……!”
柳茹握紧了拳,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一脸恼怒地看着刘晴。
“这样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她气急败坏地向一脸轻佻的刘晴抱怨道。
——今个算是破功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
刘晴学她的口气反问道。
“我……!”
柳茹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一对上刘晴那副Diss天Diss地的嘴脸,就感到无论怎么说都是白扯。
哪天真的栽跟头了,你才会知道守规矩有多重要——暗叹一声,她在心里这样想到。
“继续说吧。”
她放弃了说教的念头,催促她接着讲下去。
“恩,我说。”
刘晴耸耸肩,微笑着回道。
“倏”…
晚风拂过树梢,卷起散落了一地的枯叶,枝叶摇摆,响起一阵空灵的回响。两人仍相对站着,但西边的天空已经黯淡下来,而那条分隔两人的明暗界线,也由于夜晚的到来而变得模糊了。
接下来的这段话将导致二人的决裂,进而改变三人的命运——此时,没有人能料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