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上的满天星凋落的只剩一片叶子。花玲玲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叶晓凤知道她最近工作缠身。

他穿戴整齐,换下了病号服,穿回了那身黑色的“乌鸦”制服。病房的电上播放着新天药物集团新任CEO的就职演讲。无非是一些表明新天药物集团要承担更多社会责任,认为能力者与普通人是平等的之类的套话。叶晓凤对那个夸夸其谈的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他调了台。

另一个台上正在报道飞艇袭击事件的报道。“根据警方调查,犯人李新是一名惯犯。曾因为抢劫入狱数年。出狱后不思悔改。在觉醒能力后,犯人患上了‘能力认知障碍’。常安区能力者登记处主任引咎辞职。这一事件再次对我们敲响警钟。尽管几率很小,普通人觉醒成能力者并不是不可能事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必须加强警惕,一旦发现身边的人有异常,请立刻拨打热线191……”

叶晓凤讨厌这个主播说话的方式。他并不是讨厌这个主播,他是在讨厌主播这种说法背后隐藏的态度。表面上看这一套说辞没有问题,但实际早就将猜疑的种子种进了人们的心里。原本普通人觉醒成能力者就是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甚至比飞机在半空中爆炸的概率高不了多少,但经过媒体的渲染后,人人自危。那些能力者会承受比以往更加严苛的目光。

“这些其实都是扯淡,”门被推开,陈卉走了进来,看到叶晓凤在看的节目内容,她不屑地说,“那家伙根本就没患上‘能力认知障碍’,常安区每个月都要对全区的人进行普查。在每个街角都有专门的登记站。那个登记处的主任不过是用来顶罪的。民众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交代,所以我们也只能给他们一个。”

“那也有可能有漏网之鱼。”

陈卉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去检查了李新的住宿公寓。你猜我们有什么发现?”

叶晓凤想了一会,然后说:“你们检测到了能力光图?”

“恰恰相反,我们根本没有检测到能力光图。”

叶晓凤惊讶地说:“怎么可能。如果他换了‘能力认知障碍’,绝不会控制自己使用能力。会不会是他没回公寓?”

陈卉阴沉着脸说:“在案发前一天,他的邻居还看到他回过公寓。我们唯一调查出的,就是这家伙确确实实,在案发前一个月不是能力者。”

叶晓凤脱口而出:“这不可能。5岁后觉醒能力的人一定会患上‘能力认知障碍’,这已经是常识了。”

“这起案件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件符合常识的事情。”

叶晓凤迟疑了一下,继续问:“那‘蓝翼’陨石呢,他是从哪拿到的?他又是怎么知道——”叶晓凤思考着措词,“‘蓝翼’陨石会让能力者发生异常的?”

“他不知道,”陈卉坐到了床上,看得出来她闷了一肚子火,“我们在所有酒瓶里都检测到了‘蓝翼’陨石的残留物。那个疯子给所有人都灌下了‘蓝翼’。那家伙应该是个车头车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坚信能力者是一个优等族群,而普通人是劣等族群。所以他要将劣等族群变成优等族群。至少我们在他的公寓里发现了他的日记里是这么写的。至于‘蓝翼’陨石,恐怕是从黑市上买来的。天知道那家伙哪来这么多钱。”

“黑市上会流通‘蓝翼’陨石吗?”

“谁知道呢。对了,看看这个。”她用手机打开了滨海新闻网的网页,将手机递到了叶晓凤面前,“你的小女友写的新闻。”

叶晓凤还在想谁是自己的小女友,他看了下新闻标题——《飞艇亲历者的讲述,是能力者救了我们》,作者正是花玲玲。尽管这篇报道是以记者寻找亲历者讲述的,但在叶晓凤看来,这倒更像是花玲玲的个人叙述。文章忠实地记录了飞艇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连自己误以为叶晓凤逃跑都写了上去。而叶晓凤迫降飞艇的那一段,改成了他利用能力封住了飞艇气体舱的缺口,从而使飞艇迫降。在文章的最后,她借着第三者的口吻写道:

“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说着‘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想提醒各位,这句话并不是‘能力越大,义务越大’。尤其是我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很多人都认为能力者拥有无限的能力,所以他们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但在我看来,他们更像是一个普通人。他们有的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我们,有的人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他们拥有能力,却也不是眨眨眼就能完成一切。他们为了完成目标也向我们一样,要付出努力,付出代价,甚至付出生命。他们同我们没有区别。我们要求他们承担更多责任的时候,请仔细想一想,我们是否有资格这么做。我们不是上帝,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另一个人类个体背上不属于他的重担呢?”

陈卉点了一支烟:“你的小女友真是被你改变了不少。”

叶晓凤还回了手机,趁着陈卉不注意抢下了她的烟:“她还不是我的女友呢。顺便,病房里不许抽烟。”

陈卉把烟抢回去,报复似的狠狠吸了一大口:“得了,你都要出院了。”

“你怎么又抽烟了?我记得你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陈卉深吸一口,待气体在肺中走了一圈后,在空中吐出了烟圈:“是啊,已经过去很久了。”

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叶晓凤嘴里说着也许是他的医生来给他做最后的检查一边起身去开门。他的手还没放到门把手上,门就被一下子撞开了。

苏宇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下子摔倒在叶晓凤怀里。她衣衫凌乱,没有化妆,头发蓬松这,眼睑四周都是黑眼圈,这时叶晓凤才注意到她皮肤上的皱纹。“宇姐,”他说,“怎么了?”

苏宇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花玲玲被绑架了!”

叶晓凤仿佛被五雷轰顶。床头上的满天星上最后一片叶子,掉落了下来。

 

花玲玲眼中的世界倾斜了过来。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捆着丢在了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办法。她开始回想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件事。当时自己刚下班,走回到公寓楼前,有一个男人上前跟自己搭话,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个男人!花玲玲努力回想他的面貌,索性她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男人的面貌被她牢牢记在脑海里。她安慰着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惊慌。小区里遍布着摄像头。很快警察就会发现自己被掳走,然后来解救自己。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

她被人粗暴的抬起来,丢到了床上,对方揪住她的头发,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强迫她坐起来,疼得花玲玲眼泪都流了出来。记忆中的男人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衣衫凌乱,眼神飘忽不定,就像吸毒过量的瘾君子。然后花玲玲意识到了,对方也在紧张。他也很清楚,绑架是何种大罪。

“你好,”花玲玲想要先缓和一下双方的关系,自己的命现在完全掌握在对方的手里,“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请你别伤害我。”

“不论我想要什么?”男人怪笑着,“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要钱是吗?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了让男人信服,她铤而走险,“其实我是新天药物集团研发部主任的女儿。你可以去问她,苏宇博士。你一定认识她吧?”

男人大笑起来,仿佛花玲玲讲了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认识,当然认识。”他突然掏出一把刀子,把花玲玲扑倒在床上。花玲玲尖叫一声。刀子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冰冷的感觉封住了她的声带。男人移动着刀子,却不下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猎物的时刻:“你知道你妈妈对我做了什么吗?嘿嘿。她为了她该死的事业,想要让我家破人亡。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带着神经质的笑容陷入了沉思。花玲玲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刺激到他,被他的刀子误伤。

“我不能杀你,”他突然说,“‘将’要你还有用。”花玲玲还没松一口气,他立刻说:“但我想刮花你的脸。想想看,等你回去的时候,苏宇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她的表情一定会很有趣。”话音未落,他举起刀子,朝花玲玲的脸上划去。

花玲玲尖叫着紧闭了双眼。她在黑暗中颤栗着迎接着可能到来的剧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敢睁开眼睛。男人高举在半空中的手被人托住。那人手腕轻轻一抖,将男人从床上拉了下来。

“我说过了,不准伤害她。”花玲玲坐起来,看到了救了她的壮汉。老实讲,这个人才符合花玲玲印象中的绑架犯的形象。身高接近两米,虎背熊腰,肌肉发达,透过衣服都能看到他聚成团的肌肉。他留着干练的短发,回过头来面对花玲玲时,脸上的疤痕吓了她一大跳:“你没事吧。”

花玲玲被吓得只能点头,说不出话来。壮汉提着男人,就像抓一只小鸡:“如果你还想报仇,就老老实实听‘将’的话。”

男人不忿地说:“‘将’只说留她一定性命,可没说不能对他做别的事情。”

花玲玲被男人的目光打量得胆战心惊。壮汉挡在了花玲玲面前:“我来看守她。”男人还有些不服气,看到壮汉的体格,还是愤愤地离开了。壮汉转身,帮花玲玲解开了绳子:“你没事吧?”

花玲玲对壮汉示好的行为并不准备领情。她也没有想从一个比自己健壮数倍的男人手中逃脱的幻想。壮汉对花玲玲说:“我叫朋粟。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想用你,从苏宇博士哪里换来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嘛——”朋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待会我们会打通苏宇博士的电话,你只需要按照这上面说就好了。”花玲玲结果纸。朋粟突然攥住花玲玲的手。

“花玲玲,”他低沉着声音说,“我不喜欢打女人,更不喜欢杀女人。但是我更讨厌不听话的人和我的敌人。希望你不要多嘴,或者做额外的动作。否则,让你在死亡中毫无痛苦,就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冷汗从她的额头上滴下来。朋粟完全不同于刚才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他充满理智且冷静。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杀了自己。花玲玲点头:“我知道了。”朋粟拨通了电话,将电话递给花玲玲。花玲玲接过电话,听到苏宇的声音,她的内心稍微有些安定。

“妈,我没事,”花玲玲试探性地说着,朋粟没有反应。花玲玲带着哭腔继续说下去,“他们想要X项目的资料来作为交换。你现在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做决定。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妈。”她犹豫了一下,决定铤而走险。她像是精神崩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也很吃惊自己竟然能表演的这么用力——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恨你,你又连累了我!”

她把手机扔到了地上,伏在床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担心自己的表演是不是太浮夸,担心朋粟会杀了自己。

一双大手按在她的肩头。花玲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心吧,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伤害你,”朋粟柔声安慰她。他捡起了手机,坐到了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

花玲玲还在装作哭的样子,悬着的心却落了下来。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只有相信苏宇能够听懂自己说的话了。

 

陈卉抱臂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苏宇在审讯室里,神色憔悴。叶晓凤对张辉局长的怒吼还记忆犹新。

“这起案子就是个普通绑架案!我警告你们,别去多管闲事。我们只管和能力者有关的事情。哪怕是天皇老子的孩子被绑架,你们也不许给我去惹麻烦!”

他不放心,悄悄问陈卉:“我们这样偷偷跑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陈卉头都没回:“你不想救你的小情人了?”

叶晓凤咽了口唾沫:“当然想。”

“那就安静认真听。”

叶晓凤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明明自己才是和花玲玲切身相关的人,但陈卉比自己更认真,也更紧张。这时,审讯室里的警察走了出来。他一进入房间,就立刻汇报着情况。他话一说完。叶晓凤立刻站起来:“恕我直言,犯人只给了我们一个小时,我建议要先稳住烦人,保护人质的安全。”

“你是叫叶晓凤对吧?”负责专案组的警官王一凡瞥了他一眼,“我说这话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们之所以答应让你们以个人的身份加入专案组,只是考虑到你们的能力者身份可能有所帮助,希望你们不要对我们办案的程序挑三拣四。”他话锋一转,对其他警察说,“我很好奇那个X项目是什么,苏博士有提过这个吗??”

“没有,她拒绝透露任何关于X项目的信息。只说这是一项重要的研究。”

“这就难办了啊,”王一凡说,“总之,想要稳住犯人。先让苏博士告诉烦人,一个小时不够她整理资料。我们要更多的时间部署警力,然后把犯人诱出,在一举抓获。”

叶晓凤被陈卉拦了下来。陈卉举起手,她引起了王一凡的注意力。“王警官,我可以说句话吗?”陈卉问。

“当然可以。”陈卉与叶晓凤不同。即便在普通的警察中,她也是久负盛名,连王一凡也不得不给她一个面子。

“我想提醒各位注意一件事,关于花玲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恨你,你又连累了我!’”

警察们面面相觑。王一凡:”这句话怎么了吗?“

“诸位,你们谁知道苏博士有过一个女儿吗?”陈卉问出问题后,得到的是一片沉默。有人说:“就算不知道又怎么样。”

陈卉看着他,说:“苏博士从未在公开场合透露过自己有女儿。想必各位也知道,像苏博士这样的人,平常在工作上一定会招人嫉妒,更会引来不少麻烦。那我想请教各位,如果你们是嫉妒苏博士的人,在你们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会去做什么?”

王一凡隐隐触及到了事情的真相,他说:“会去报复她的家人……对吗?”

“然而没人知道苏博士有女儿。她从未受过苏博士的连累。但这次她说了这句话,还特意加了又字,是否在暗示着什么。比如,”陈卉颔首,停顿片刻,说,“参与绑架案的人里有某个苏博士得罪过的人,还是在近期得罪过的人呢?”

专案组都在回想陈卉的话。王一凡打断了大家的沉思:“请告诉我,陈警官,这是你个人的推论还是你靠能力得到的结论。”

陈卉诚实回答:“是我的推论。”

王一凡朝后一仰,仿佛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不能才用你的建议。我们不能因为你个人的推论就改变整个破案流程。”

陈卉仿佛早就料到了王一凡的回答:“没关系。但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出发去寻找线索。这样我们也可以不影响你们的破案过程。”

王一凡点点头,他抬高音量:“好了,那我们就行动起来吧。现在我来开始分配警力。而陈卉和叶晓凤就去寻找最近和苏博士有过节的人。”

警察们鱼贯而出。他们打开门,发现苏宇正站在门外,她举着手机,用颤抖的声音对王一凡说:“他……他要和你说话。”

王一凡接起电话:“喂?”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个轻佻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变声,带有电流的杂音:“王一凡王警官,你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小时就要到了。而我们亲爱的主角选择了报警,没有听从我的建议。所以我决定,嗯……给你们一点小小的警告。现在,你们的门口应该多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王一凡命令身边的警员:“你,去门口看看。”几分钟过去,时间长的像是过了几个小时。警察奔跑着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王一凡命令着:“拆开他。”警员拆开了礼品盒。

躺在盒子里的是一小节女人的手指。苏宇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电话里又传来了声音:“喜欢我的礼物吗,王警官?”

王一凡咬牙切齿地问:“你究竟是谁,你在监视我们吗?”

阴暗的房间里,窗帘全部拉上。女人躺在床上,手伸出床沿,鲜血从她的断指处滴下,在地板上扩散成了圆形的血斑。戴着面具的男人举着电话,用低沉一男的声音说:“我不屑于监视你们。我对你们了若指掌。现在,你们又获得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你们不交出资料,下次我会给你们寄去两节手指。”

 

苏宇悠悠地醒来。她的脑子还处在一片混乱之中。片刻之后,她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个东西。

她一把拉住了陈卉的手:“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花玲玲。”

陈卉安慰她:“放心,警察已经去追查手机号码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犯人的。”然而陈卉心里清楚,就在十分钟之前,警察才查出了这个手机号的主人来自国外。她只能先稳住苏宇。

苏宇环顾四周,问她:“叶晓凤呢?”

陈卉答非所问:“苏博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深吸一口气,问她:“你认识岳浩然吗?”

苏宇茫然地摇摇头。陈卉的心一下子坠落到谷底。苏宇仿佛想起了什么,轻轻“啊”了一声:“说起来,我的项目组立似乎有过一个叫岳浩然的人。”

“他现在在哪?”

苏宇皱眉想了一会,说:“这个人是个平庸的人。不久前我把他开除了。”

陈卉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她站起身,苏宇把她拉住,慌张地问:“你要去哪?”

陈卉微微侧过头,问她:“苏博士,其实你可以交出项目的资料,换回你的女儿。”

苏宇的手一点点垂了下去,她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说:“不行,我不能。”

陈卉鄙夷地看着苏宇,走出了房间。

叶晓凤将摩托停靠在公寓楼下方。从心底里讲,他不太相信这里会是某个绑架犯的居所。一者是因为这所小区地处市中心繁华区段,能在这里居住的人都不可能会铤而走险去绑架他人。另一者则是因为这所小区里监控巨细无遗。从犯人的角度想,他会把囚禁被害人的地点选在一个时时刻刻被监控着的地区吗?

他走进了公寓楼。现在接近下班时间,公寓楼里还没有人。叶晓凤相信陈卉的判断。他的信任来自于对自己搭档的新人。陈卉是他在警校的教官,更是CIDV的王牌警员。听从苏宇的话总不会错。

他走进电梯,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另一个念头——如果陈卉是错的呢?他不想怀疑陈卉,但这整件事都来得太蹊跷。他知道苏宇的能力“鹰眼”可以将自身的感官变得敏锐数万倍,她的眼睛更能直接收集自然界的直接信号而不必接受大脑的进一步加工。那她究竟是如何推断出犯人的所在呢?

鲜红的数字5跳出在屏幕上。他走出电梯,来到了502室门前。他敲了敲门。没人响应。他继续敲着,敲击声在楼层中回荡。他尝试性地按下了门把。他惊讶地发现门没有锁。他推开门。房间内黑漆漆的。窗帘遮蔽了所有的光线。

这里无论如何看都不想绑架案的所在地。叶晓凤走进房间,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油腻,带有一点腥气,令人作呕。他突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的味道,立刻冲进了卧室。

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房间里太暗了,叶晓凤看不清女人的状态。他打开了灯。伴随着灯光亮起的刹那,枪口顶到了他的脑袋上。

“举起手来。”经过变声的诡谲的声音从身体一侧响起。

叶晓凤缓缓举起双手。在手举到胸口高度时,他突然侧身,劈手去夺枪。对手根本没料到他竟然采取这种鲁莽的做法。叶晓凤甚至不在乎手枪走火误伤自己。叶晓凤转身的瞬间,两人四目相交。

对方的身型是男人的身体,头上戴着厚厚的面罩,只有鼻子以下的部分裸露出来。他的动作迟缓,叶晓凤轻而易举就从他手里夺过了枪。他用枪指着蒙面男人:“情势逆转了。你是谁?”

男人沉默不语。叶晓凤索性用枪托对着他的脸拉了一下:“脱下你的面罩,快!”

男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知道什么?”

男人突然抓住了枪管。叶晓凤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撞针敲击着子弹。推进物被引爆。弹头朝着前方以接近音速的速度飞出。

男人消失了。叶晓凤垂下手,惊讶地环顾四周。男人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到了几个月前发生在飞艇上的那起事件。那个男人也是像现在一样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抬起右手,手中空荡荡的。从男人哪里多来的枪也一并消失了。他抬头看向墙壁,墙壁光滑如玉,没有哪怕一个弹孔。

叶晓凤冲出房间。客厅的灯被打开了。客厅里空无一人,大门打开着。他回到卧室,走到女人面前。他胆战心惊地翻过女人的身体。

他看到了女人的脸。一张陌生的脸。

 

“是嘛。”陈卉耐心听完了叶晓凤的汇报,她没有表现出一点吃惊地样子,更像是一切尽在预料中。叶晓凤听到了车辆的轰鸣声,问她:“你要去哪?”

陈卉转过一个弯:“去关押花玲玲的地方。”

“你知道她被关押在哪里?”

电话另一端是长久的沉默。叶晓凤的不安随着这沉默上升:“卉姐,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陈卉紧咬着嘴唇,她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晓凤,我以前可曾骗过你?”

“当然啦,”叶晓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在警校的时候你说过吧,欺骗有时候也是我们刑侦的重要手段。如果我们不懂欺骗,就没办法识破犯人的欺骗。”

“哈,”陈卉笑着说,“虽然和我想要的回答不一样,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记着我的话。”

“卉姐,”叶晓凤正色道,“你曾说过,欺骗都是有目的的。如果你真的隐瞒了什么,我也会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谢谢你,叶晓凤,”陈卉下定了决心,“你还记得几个月前你办过一个案子吧。受害者死于外力引起的内脏大出血。你做出的判断是这是一起非能力者作案。你还记得案发地点吗?”

“记得。”

“来那个房间。你会知道我隐瞒了你什么事。”她挂断了电话,长舒了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心口上的石头移了出去。陈卉下定了决心。

今天将是她与过去决断的一天,也是与“棋军”决断的一天。

 

陈卉刚从车中走出,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滨海城的郊区能力者稀少,人们极少能见到“乌鸦”。人们这几个月内见到“乌鸦”的频率几乎和过去几年见到的频率一样。

“咦,你不是那一天来看房的人吗?”距离袁野家还有一层时,陈卉又看到了那一天的中年妇人。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隐发疼。“你竟然是‘乌鸦’!”妇人不但不害怕,不避讳,反而兴奋起来,“听说你们工资很高啊,干嘛还住在这种地方啊?对了,你那口子是不是也是‘乌鸦’啊?我跟你说啊,没想到还真有人买了那套房子。哎,阿姨我是劝也劝不住啊。”

陈卉打断了妇人的喋喋不休:“阿姨,买房子的人是不是一个壮汉,个子高,身体壮,脸上有伤疤?”

妇人摇头:“不是,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个子也不高,很瘦弱。我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叫——”

“岳浩然,对吗?”

妇人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真不愧是‘乌鸦’。”

陈卉抬头看向那栋房间。她很清楚门后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握住妇人的手:“阿姨你说过,这栋楼里附近只有你家在住吧?”

妇人点头:“是……是啊。”

“带上你的家人,赶紧离开这里,”陈卉加重了语气,“我马上要抓捕犯人了。”妇人慌慌张张跑开了。陈卉走到了门前。如果她猜得没错,对方是不会锁门的。这也就是他们寄来手指的原因,他们需要她自投罗网。

陈卉推开门,走了进来。客厅里坐着的正是她阔别了十五年的“朋友”。

“久违了,朋粟。不,”她无惧地走了过去,修改了自己的说法,“不,‘车’。”

“我听到了你们刚才的对话,”朋粟朝门外一努嘴,“真是稀奇啊,当年‘棋军’中不择手段的‘炮’竟然会劝人离开。”

“我不想伤及无辜。”

“伤及无辜?”朋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次,然后放肆地大笑起来,“天啊,我没听错吧。伤及无辜这四个字竟然会出自你的嘴里。”他收住笑,半是鄙夷半是讥讽,“你让我感到恶心,‘炮’。”

陈卉冷冰冰地说:“至少我改正了我的错误。”

朋粟的脸色变了。他癫狂的表情消失了,而这正是他发怒的的预兆:“哦?是通过杀死‘将’,陷害我,让‘卒’失踪来实现的吗?用战友的血洗涤你内心的愧疚吗?”

陈卉毫无愧色:“为了达成目的,牺牲是必要的。为了把我引来这里,你们不也杀了岳浩然的妻子吗?”

“你是想说我和你是一类人吗?”

卧室的们突然打开了。岳浩然从卧室冲出来。陈卉看到了花玲玲被重新绑到了床上。岳浩然揪不到朋粟的衣领,只得抱住他的胳膊:“她说什么?我的妻子死了?是你们干的?”

朋粟笑笑,将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傻瓜,她诈你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抱住了岳浩然的脖子,轻轻一扭。岳浩然的头立刻转向了正后方,脸上还带着诧异的表情。

陈卉看着岳浩然的尸体倒下去,没有表现出多吃惊的样子:“这就是你们新找来的‘炮’?看来你们根本没信任他对吗?”

“你终于有点过去的样子了,”朋粟轻轻说,他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两杯酒,“在我杀死‘士’之前,我们共饮了最后一杯酒。现在,我希望你也和我一起饮完这杯酒。”

陈卉接过酒杯。朋粟举杯:“敬重逢。”他一饮而尽。

陈卉等他喝完,问他:“在我们开始前,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只能问一个。”

“‘将’他……”即便过去了十五年,陈卉依旧没办法克制内心的悸动,“还活着吗?”

朋粟看向窗外,片刻之后回过头来,说:“如果你能从我手带下活下来,我就告诉你。”

陈卉举杯:“敬生死。”她仰头,酒杯朝下,示意一饮而尽。

话已至此,无话可言。往日情谊,尽付酒中。

陈卉朝后退后一步。她和朋粟同时松开手,酒杯在空中缓缓下落,越来越快,与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破碎成数块晶莹剔透的结晶,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玻璃破碎的声音在有限的时间里被无限拉长。陈卉在一瞬间开启了“鹰目”。朋粟的速度更快。他一步踏前,一记右勾拳朝着陈卉的太阳穴击来。

那是超出了人类速度极限的一拳。如果是普通人,他们甚至不能看清朋粟的动作就殒命当场。陈卉不是普通人。她的眼睛如同高速摄像机,无论多么快的宏观物体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朋粟的动作被无限放慢。当他朝前踏出那一脚的时候。陈卉已经准备好撤步。她看着那一拳在距离自己鼻头不过一指的距离滑过,旋即跳起,双腿踹到朋粟的肚子上。朋粟不同如山,下盘牢牢扎在地面上。陈卉没指望自己的这一脚能对他造成伤害。她屈膝,用力蹬腿,身子飞出数米,空中转体,稳稳落到了大门口。

——她想拉开距离!意识到这一点的朋粟朝陈卉冲去。然而陈卉已经做好了准备。她举起了手枪,嘴角浮现出笑容。从两人保持距离开始,就是自己的胜利。她对朋粟的能力“钢铁之躯”了如指掌。这项能力尽管能够极大限度增强他自身的能力,却没办法让他刀枪不入。

她扣下了扳机。枪口绽放出火花,子弹破膛而出。弹夹转动,她将一个弹夹的子弹倾泻到了朋粟的肉体凡胎上。

朋粟前进的步伐收到了阻碍。第一枚子弹击中他的左胸口,跳开。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直到第七枚。每一枚子弹的动能都减缓了朋粟的动作,却没法让他停下。陈卉的枪法很准。当朋粟冲到她跟前时,陈卉能够看到他胸口七枚子弹击中同一点的印记。

陈卉双腿屈膝下跪,扔掉了近身战无力的手枪,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匕首的把柄上有一枚小小的按钮。只要她能在对方身上造成一道伤口,哪怕是一道,按下按钮后匕首顶端喷射出的高压气流也能撕裂他的钢铁之躯。

匕首刺破他的衣服,刀尖一路向前,停留在他的肚子上,别说伤口,连划痕都没有出现。

朋粟一把抓住陈卉,把她扔出去。陈卉狠狠撞到了墙上。她试图站起来,鲜血拥到了嘴边,从唇边流出,画出一条蜿蜒的曲线。

“你……”陈卉的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如同翻江倒海,“为什么你……”

“为什么我不怕子弹和刀剑了?”朋粟入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你不觉得一副刀枪不入的身体更加符合‘钢铁之躯’的名字吗?”

他缓缓走到陈卉面前。现在他不必担心陈卉会逃跑了。她瘫倒在地上,无力地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朋粟从未看过陈卉流血,原来她也会流出如此殷红的鲜血。 他俯下身,用手指抹掉了她唇边的鲜血。

“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他一边站起,一边轻轻地说。他高高举起了拳头,狠狠砸了下去。这雷霆一击的一拳能够快得让她的大脑意识不到她的死亡。这是自己对这个昔日的战友、今日的仇人最后的仁慈。

对于陈卉来说,等待死亡的过程无异于一种折磨。她没有解除自己的能力。那附带着死神的一拳如如同电影胶卷,一帧帧地向自己的接近。她看着那一拳接近,却无能为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解脱了。更多的是时候,她的内心被悔恨与痛恨填满。她后悔狂妄自大的自己,痛恨着无力的自己。她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去弥补过去的罪孽,却要在这里半途夭折。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眼角出现了一抹泪花。

 

窗户的玻璃突然打碎。那一拳在即将接近陈卉时硬生生停住。朋粟的脸上正中了一脚。这一脚让他后退数步,震惊之色跃然于脸上。叶晓凤看着地上虚弱不堪的陈卉,咬牙切齿地问朋粟:“这是你干的吗?”

朋粟打量着这个比起自己瘦弱的多的小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

话音未落,叶晓凤已经出现在了朋粟的面前,他的速度比朋粟更快,电光火石间,拳头如雨点般落到了朋粟的身上。朋粟弓起背撞到了墙上。刀枪不入的皮肤微微下凹,呈现出一个又一个拳印。

岳浩然倒在一片血泊中。在房间的深处,花玲玲生死未卜。陈卉又吐出一口鲜血,血液在地上绽开,宛如初春的花朵。

“我要宰了你!”叶晓凤喊道,宛如一头发怒的雄狮。极速移动的肉体切割着空气。叶晓凤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出现在朋粟面前。朋粟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地板上的裂缝显示着他移动的轨迹。朋粟慌忙之间出拳,一拳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天灵盖。

任何可以被称得上人类的生物,只要挨上这么一拳,几乎连痛苦都感受不到就会立刻殒命当场。所以朋粟才会震惊到连拳头都忘记收回来。

叶晓凤沉稳的如同一尊石像。他直勾勾看着朋粟,那一拳似乎根本没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朋粟一阵颤栗。他开始感觉恐惧。这个男人不是一个孩子,更不是一个菜鸟。他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而自己正是等待行刑的犯人。

叶晓凤的手掌轻轻贴到了朋粟的肚子上。朋粟微微张嘴,不知道叶晓凤想干什么。叶晓凤的嘴角微微上翘,他的手掌向前轻轻一推,从未体验过的怪力作用到了朋粟身上。她弯下了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他的胃里一阵恶心,“哇”一声呕出了黄色胃酸。

陈卉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叶晓凤的能力是朋粟的克星,但叶晓凤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以叶晓凤的水准,绝无一丝一毫可能性能够战胜朋粟。

事实摆在眼前。朋粟趴在地上,他想要站起来,叶晓凤抬起了脚,毫不留情地踩到了他的头上,将朋粟踩在了脚底下。

——他的能力变强了。陈卉得出了结论。在这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能力者的能力会增强。能力觉醒时是什么样子,就一直是什么样子,这已经成了所有能力者的金科玉津。这一定律在今天被打破了。

叶晓凤拉着朋粟的头发,把他用力朝墙上撞过去。他觉得不解气,又对着他的头踹了一脚。朋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真不愧是你的同伴。如果你要虐待我,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闭嘴!”叶晓凤狠狠一脚踹过去。他揪住了瘫坐在地上的朋粟的衣领,举起了拳头。只要这一拳砸下去,就算不死也能要他半条命。

“动手啊!”朋粟大喊着,“你很恨我吧!我把你的搭档打成了这样,动手杀我啊!”

“不止这样!”叶晓凤说,“你还绑架了我的……重要的人!”

“是吗?”朋粟挑衅地笑着,“那你更应该杀了我了。”

那一拳头始终是落不下去。他朝朋粟的脸上啐了一口:“渣滓。我有底线,和你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底线,”朋粟癫狂地笑着,笑声中充满了凄凉,“听啊,‘炮’,你的搭档在说底线。在你的面前说‘底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们给我听好,”他咬牙切齿,抬起手指着两人,“‘棋军’绝不会死。它会一次次地回来,无论你们逃到多深的阴影中,多远的天涯海角,它都会找到你们,将你们吞噬。尽管逃吧,‘炮’!”

叶晓凤意识到“炮”是指陈卉时,她已经勉强站起来,走到叶晓凤面前,险些跌倒,叶晓凤扶住她。

“‘车’,”每说一句话,鲜血都在往上涌,陈卉强压住恶心,用沙哑地声音问道,“‘将’是谁?”

朋粟闭上眼,不再看她:“你没击败我,我不会告诉你。现在,杀了我吧。”

叶晓凤一度以为陈卉不会动手。直到陈卉将枪顶到了朋粟的脑袋上。“等一下!”叶晓凤拉住陈卉的手腕,“他是犯人,我们抓捕他就行了,干嘛要杀了他。”

陈卉看向叶晓凤,笑笑,收起枪。叶晓凤松了口气。陈卉一贯冷静沉着,即便她和这个犯人有所过节,也不会受犯人的挑拨。不像自己,她可是警局的王牌。她是不会将私仇带入工作中来的。

枪声响起。陈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枪,扣下了扳机,而叶晓凤甚至来不及阻拦。

子弹破膛而出,划破空气,在墙壁上留下了弹孔。而朋粟早已不见了踪影。“又一次!”叶晓凤打了个激灵,想起了那个在自己眼前凭空消失的男人,脱口而出,“真是见鬼了。”

陈卉面色凝重,她吐出了一个字:“‘卒’。”

“‘卒’是谁?”叶晓凤问道,有太多问题萦绕在他的胸口,“为什么他叫你‘炮’?你和这个犯人究竟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

手枪自手中脱离。叶晓凤的诘问戛然而止。陈卉疲惫的身子支撑到了极限。她如同融化的雪人垮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