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顽固。”

房间位于厂房的背光处,属于工人们避之不及的最糟糕的员工宿舍,“将”举着手机,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他神态轻松,指尖还夹着一根烟,步履轻浮,仿佛正在谈论隔壁邻居家的猫。

“我都绑架了你的女儿,你还是不准备改变主意吗?”他说,“还是说,那两个‘乌鸦’给了你错觉,我拿你没办法了?”

对方的回答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他了解对手,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需要稍加引导,对手就会像一只小猫一样乖乖地言听计从。

“药品还没完成?那只是你的借口,你根本你没有进行人体实验的胆量。把药给我,我来帮你进行试验!”

“你根本不懂你研究的究竟是什么!”“将”用气急败坏的语气说,他的脸上早就洋溢出了一片笑容,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让能力者获得应有的地位。战争?牺牲和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但在牺牲一部分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

哪怕不听,他也能猜到对方的回答。“这么说,‘士’,你已经笃定主意要背叛了?”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冷冷地说:“那你就静静地等待我的下一波报复吧!”他挂断了电话,开心的笑颜跃然于脸上。

“你和……张岩很像。”朋粟躺在床上,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索性依靠着他的能力,即使不去医院,他也能一点点慢慢恢复。

“将”讥讽的笑容难以掩饰脱口而出。“一样?”他大笑着,“难道叶晓凤把你的脑子打傻了吗?我和张岩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我说的不是你们的目的,而是你们的行为,性格,手段。你们都是那种对自己的目的深信不疑,并乐于付出行动的人。”

“你很清楚我是‘能力认知障碍’的患者。我只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你真的还有‘能力认知障碍’吗?”朋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能力认知障碍’是可以凭借个人的意志力自愈的。就你精神状态而言,你早就痊愈了吧。”

被点破了心事的“将”坐到了朋粟的床边,说:“‘卒’曾对我说过,你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人。看来他判断错了,你只是不想去思考,而不是不会思考。”他亲昵地楼主了朋粟的脖子,小声说:“告诉我,你猜到了哪一步?”

“虽然你告诉‘卒’,你想做和张岩同样的事情,但你到目前为止的行动,完全是无用的行动。如果要向苏宇证明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到她家里,将你的能力展示给她,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摧毁一艘飞艇。你明知道苏宇的研发还没有完成,却强人所难要她交出配方,甚至绑架了她的女儿。你所做的一切,不像是要苏宇帮你研发增强能力的药物。”

朋粟能感觉到,“将”手上的力量越来越重,他的左手伸到了衣服底下。朋粟知道,“将”的枪就在他的左腰上。他现在重伤在身,如果“将”想杀他实在是易如反掌。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的目的同张岩不同,那你又想做什么?”

朋粟摇头:“什么都不做。”

“哪怕我要毁灭能力者?”

时间仿佛凝固。“将”的手停在枪柄上,右手牢牢禁锢着朋粟的脖子,手指嵌入到肉中。朋粟的任何一句谎言都会让他命丧当场。

“哪怕你要毁灭能力者,我也不会背叛你。”

“有趣,为什么?”

“我的内心只有复仇。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而且——”

“而且?”

朋粟犹豫了一下,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张岩死去的情景。苏宇的丈夫被他折磨的奄奄一息。他可以断定,这个文弱书生马上就要开口了。然后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他被人支开。“炮”开枪杀了苏宇的丈夫。“卒”被“士”控制住。他看着“将”死去的尸体,被“马”从身后偷袭。

杀死“将”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能力者。

听完之后,“将”松开了手,站起身,他背对着朋粟,说:“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你们相信着能力者,却不知道能力者也只是人类的一员。”他微微偏过头,露出自信的笑容,朋粟仿佛看到了张岩,他们自信的样子根本一模一样,“放心吧,我不会毁灭能力者,我只会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凑到了朋粟的耳边,告诉了他自己真正的计划。朋粟的表情在他的预料之中。“你疯了吗?”朋粟的诘问也同他想象中别无二致。他的回答早就在他的心中萦绕过无数次。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正确的事情。

“我曾经一度相信着能力者会令世界更美好。因为我父亲是能力者的一员。直到后来有一天,他人间蒸发了,不见了踪影。我百般寻他而不得。我观察着这个社会。看着能力者做着种种努力试图融入社会,而他们采取的方式竟然是隐瞒自己能力者的身份。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连能力者自己都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份,那能力者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然后,我觉醒了能力,遇到了‘卒’,知道了我父亲死亡的真相。”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感,那是确认自己计划即将成功带来的喜悦。“杀死他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能力者。原本他能够建立一个让能力者光明正大生存于世上的世界,但能力者亲手扼杀了它。我不会像我的父亲那么粗暴。所以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让能力者选择更好世界的机会。”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已经在对手心里种下了种子,接下来,自己只要静待种子发芽就可以了。

 

花玲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当她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叶晓凰的房间里。叶晓凰像一个睡美人,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如果仔细看会错认为她是一具死尸。花玲玲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坐到了她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真是造化弄人啊,”她苦笑着,“一周前我是作为探病的人来到这,现在却变成了被囚禁在这的‘病人’。”她当然知道叶晓凰没法回应自己。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放心对她说些心里话。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倾诉的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叶晓凰总会让人格外的安心。她克制不住自己喜欢叶晓凰的心情,如果时间允许,她乐于一整天陪在叶晓凰身边。

花玲玲可以想象得到叶晓凤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之所以喜欢叶晓凰,不过是被她的能力吸引。她的能力同化,使得她在无意识中对靠近她的人施加暗示。即便没有意识,她仍然可以影响着他人,使他们乐于跟自己共处一室。叶晓凤会对他说,她愿意在这儿只是假象,只是被他妹妹的能力影响了。花玲玲反问他,那他怎么确定自己没被影响呢。叶晓凤对他的回答是,他乐于被影响。

花玲玲也是同样。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上某人的某项品质,或者被某人的能力影响而爱上她,在花玲玲看来没有区别。

门打开了,叶晓凤走进来:“你果然在这儿。”他没有一点吃惊地样子。开始时他还会因为找不到自己而慌乱,后来自己越来越多来到叶晓凰的房间,以至于叶晓凤来看自己的时候会直接来这里。

“一周之前,还是我来看你,现在却反了过来。”花玲玲半是开玩笑,半是赌气说。

叶晓凤坐到了床的另一边,笑着说:“至少我来看你的时候你的意识都是清醒的。”

花玲玲问他:“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到我们抓到绑架你的犯人为止。抱歉,但这是宇姐要求的,新天药物集团确实是很安全的地方。”

“还要多久?”

叶晓凤的笑容渐渐消失:“不知道,我们完全没有线索。”

如果不是叶晓凤脸上的表情,花玲玲一定认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你们有最先进的设备,还有能力者参与其中,怎么会找不出几个犯人。何况我被绑架的地方可是遍布着监控。都不需要能力者,只要看看监控录像,就能找到犯人吧?”

“问题就出在这,”叶晓凤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就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刚刚协助刑警观看了大量录像,“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在录像里,你是自己漂浮在空中离开的。”

“什么?”花玲玲想到了什么,急忙补充,“也许他的能力是隐形呢!”

叶晓凤皱着眉头说:“不大可能。参与这起绑架案的两个人我都有过接触。虽然不清楚他们能力的具体情况,但我可以肯定和隐形没关系。总之,”注意到了花玲玲脸上表情的叶晓凤安慰她说,“确实,现在CIDV的所有精锐都在处理这件事,放心吧,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抓住犯人。”

花玲玲盯着叶晓凤,叶晓凤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所幸花玲玲没有追问,她看着叶晓凰,主动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小时候也像我这样被囚禁吧?”

“说实话,你这种在我看来并不算囚禁。”叶晓凤皱着眉头说,或许是觉得话题太沉重,他舒展额头,笑笑说:“其实还好啦。宇姐把我们保护的很好,除了有时候要帮她做一点实验之外……都挺好的。”

“应该有不少人会来暗杀你们,或者抢夺你们吧。”

出乎意料,叶晓凤摇摇头:“不。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这件事的机密等级一直很高。政府甚至特意派人通过监控,把一切目击者的记忆都抹除了。直到五年前,政府还会定期检查他们的记忆有无恢复得迹象。不过后来换了部门主管,对我这事的上心程度低了很多,也就没再检查。”

“被消除记忆的人有后遗症吗?”

“当然没有,消除记忆的人现在还在CIDV,是我的老前辈了,他的能力从来没失手过,也没伤过人。”电话响起。叶晓凤看了下号码,带着歉意对花玲玲说:“抱歉,工作来了,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

花玲玲目送他离开。她走到窗边,时至正午。雾气笼罩了整个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海市蜃楼。从飞艇事件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田昊。这两个多月来,她一直试图弄清楚一件事。那名流浪汉所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然而无论她怎么调查,真相都一如雾中的都市,仿佛镜花水月。极目远眺,能看到的只有湛蓝的天空。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自己只能在牢笼里看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蓝天。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去采访流浪汉前,田昊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每一句话。正常的人都不会将那些疯子的话当真。除非——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疯子会说真话。

 

苏宇心烦意乱地走进电梯里,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电梯里的人是谁。直到对方跟她打招呼,她才回过神来,身边的人竟然是新天药物集团的新任CEO。

杨鹏远是那种顺风顺水的人。他的升职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从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了一家药物集团。然后几经跳槽,在二十年前来到新天药物集团。他一步一个脚印,从部门主管往上一点点爬。终于在半百之年成为了新天药物集团的CEO。虽然他的机遇有因为上一任CEO死于飞艇意外的原因,但他原本就是下一任CEO最有力的候选人,没有人对他的上位表示怀疑。苏宇亦是同样。

“说起来,这是我出任CEO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吧。苏博士可真是一个大忙人。”他的头发没有一缕白发。不像大多数从事行政工作的男人,他没有啤酒肚,腰板笔直,眉角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纹。他的古铜色皮肤让他看上去不像是年近半百的“老人”,而像一个冲劲满满的中年人。他说话的语气淡然,内中却充斥着些微的不满。

“杨总,抱歉了。你也知道,我这里有新的项目,忙了点。”苏宇讨厌明面上的客套,她撇了一眼电梯数字,现在已经到了十楼了。

“X项目是吗?”杨鹏远点点头,“听说了。你向政府申请重启这个项目的时候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毕竟这是一个已经被盖棺定论以现在科技水平不可能完成的项目。”

——七层。“定论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打破的。何况这个项目并非无法完成的空中楼阁。”

“你女儿的事我也听说了,犯人抓到了吗?”

——五层。“还没有,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抓到了。”

“已经两个星期了吧?”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二层。“是的。两周了。”

“苏博士,不要隐瞒该说的东西。”

苏宇猛地朝杨鹏远看去,忽略了屏幕上跳出的数字“1”:“你是什么意思?”

杨鹏远让然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别激动,苏博士。我只是说,也许你忘记了一些东西。有人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跟我说了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情?”

电梯已经开始朝地下运行了。杨鹏远说:“他说,他给了你一个能力,可以使某种事物保持不变的状态。你正是靠这个能力才得以长时间维持你的能力‘端脑’来进展X项目。”

苏宇死死盯着杨鹏远:“如果你相信这种传言,不如——”

苏宇的话被杨鹏远的大笑打断,他拍拍苏宇的肩膀:“放心吧,我怎会相信这种事呢。每天我听到的谣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只是在想,偶尔有些谣言也会成真。”

苏宇的表情阴晴不定。电梯停下。这是新天药物集团地下最深处。电梯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苏宇没好气地问杨鹏远:“杨总要去哪?”

杨鹏远轻松地说:“我要去看看‘蓝翼’陨石。”

苏宇脸部的肌肉抽搐着,杨鹏远的回答意味着,她又得和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新总裁共渡一段难捱的路程。

 

“说起来,你的丈夫也曾经研究过X项目,不过他失败了对吗?”

苏宇不喜欢和杨鹏远来往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或者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的原因。“不,”苏宇憋着一肚子火,说道,“他没失败。”

“他没失败?”杨鹏远故作惊讶,“啊我想起来了,他是被人绑架了,所以才没研究完成对吗?真是可惜。你们家几乎所有人都被绑架过了。”

周围有员工跟他们打招呼。杨鹏远和苏宇笑脸相对,皮笑肉不笑。苏宇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因为周围有人所以他才会说这种人。等人走开后,她的脸上还戴着笑容的余韵:“杨总,我现在在认真考虑给你脸上来上一拳。”

“只是开玩笑,开玩笑。”两个人拐过了一个角。从这开始,警卫越来越森严。每过一个关卡两人就要接受层层检查。有一道门用到了指纹锁。在那道门后面,是一个能力者守卫,需要对每个人的能力进行核查。而最后一道门,需要采集血样进行DNA识别。

经过繁琐的重重检查后,两个人进入最终的房间时,已经距离走出电梯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了。杨鹏远抱怨着:“尽管这是我定下的规矩,但每次我都觉得麻烦。”

苏宇也是同感,但对杨鹏远的厌恶让她不愿意附和他:“那干脆取消了如何啊,杨总?”

“那可不行。毕竟我们保护的是地球上最为宝贵的珍宝。”

无论多少次看到“蓝翼”陨石,苏宇都会为它的美丽所震撼。它不像普通的陨石一样散发着泥土与腐朽金属的气息。通透的蓝色表面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块熠熠闪烁的蔚蓝钻石。陨石的主体是一块不规则的几何体。传说在进入大气时,“蓝翼”陨石都是翅膀形。而破碎时,从陨石主体上剥离下的小石块会自动裂成翅膀状。看到这块蓝色的宝石,苏宇就会记起第一次见到“蓝翼”的那天。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人们曾以为那只是一场的普通的流星雨,她和她的丈夫亦是如此。当她的丈夫单膝跪地,在一片流星闪烁的背景中递上在夜光下闪烁着微光的钻戒时,完全没想过世界在那一天都会发生改变。而她含泪接过戒指的同时,也未曾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流下眼泪。

“多么美丽,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蓝翼”陨石保存在巨大的玻璃展柜中,杨鹏远走进陨石,忘情地说,“明明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你知道吗苏宇博士,这东西的硬度甚至比不上磷叶石,只要轻轻一划,就会在它的表面留下伤疤。可是你看,这块石头是如此的通透,明亮,光滑,看不到哪怕一道划痕。”

这也是困扰了苏宇多年的问题。她曾经在石头的表面刻下过划痕,可是石头仿佛有生命一般,第二天又恢复成了光滑如初的表面。“你来这不是就是来赞美石头的吧,杨总?”苏宇冷冰冰地说。

杨鹏远绕到了石头的背面。苏宇没在搭理他。她径直走到操作台上的研究员面前,递上了一份文件:“我需要调用一部分‘蓝翼’陨石。”

研究员仔细阅读着文件,点点头:“没有问题。”他敲击着键盘,操控着机械手举着切割刀,小心翼翼切割着“蓝翼”陨石。他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苏博士你们这个项目耗费陨石的速度有点快啊。一个小时前不就来调用过陨石了吗?”

苏宇诧异地说:“我从来没让人调用过陨石。”

研究员转过头,一脸轻松仿佛以为苏宇再跟他开玩笑:“苏博士,别说笑了,你不是让王恒博士来取过‘蓝翼’吗?”

“不,我没有,”苏宇脸上的表情让研究员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许可文件拿来给我看。”

苏宇一直看到最后,看到了那一个个刻章烙下的印记,最后一个是自己的刻章,但她从没有批准过这份文件的记忆。她抬起头,迎面对上了杨鹏远的脸。她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杨鹏远喜笑颜开的样子。

“‘蓝翼’被盗了。”

——往好处想,一分钟前自己的脸色,原封不动的出现在了杨鹏远的脸上。

“我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多管闲事!”

张辉铁青着脸,在陈卉床前徘徊。如果陈卉不是警局的王牌,如果她只是一个新人警员,如果她是叶晓凤,如果她没有能力,她迎来的只会是一张开除通知。

“叶晓凤那小子年轻气盛,犯点错误我还可以理解,怎么你也——”他在病房里踱来踱去,踏在地板上踢踏作响。陈卉不客气地说:“局长,别走了,我是病人,需要安静。”

“你到怪起我来了!”他坐到陈卉床边,犹豫了一会,小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帮叶晓凤顶罪。其实是他拉着你,强行无视规矩介入了普通人的办案过程中?”

“我们解决了案件,这不就够了吗?”

张辉一下子站起来,说道:“你们知道你们犯了多大的过错吗?你们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强行介入了普通刑事案件的断案过程。是,你们是找回了苏博士的女儿,可是代价呢?现在舆论都在说能力者开始影响了行政机关的执法!”

“无稽之谈。”陈卉淡淡地说,“我去提出帮忙的时候,专案组的组长也没提出反对。”

“他当然不会反对了。”张辉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最终他还是小声说,“现在大家都追求破案率,破案效率。特别是在传统的刑侦手段收到能力冲击的今天,他们更需要提升士气,挽回形象。我觉得他们原本只是想让你们参与侦查,然后他们实施抓捕,最后把功劳揽到自己的头上。”

陈卉冷笑了一声。张辉继续说:“总之,这次的事件就让它过去吧。你是局里重点培养的人才。千万别辜负我们的栽培。”张辉语重心长地拍拍陈卉的肩膀。

“放心吧,局长,我懂得分寸。”陈卉用那副应酬的笑容对着张辉。张辉很轻易地被那副笑容蒙蔽了双眼。他离开了病房。陈卉听到了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然后平静下来。她已经猜到门口的人是谁。她还在好奇,为什么过来两个星期那个人才过来。

“进来吧。”陈卉提高了音量。

叶晓凤走进了房间,有些拘谨地看着陈卉。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举了举手里的满天星:“我给你带了花。”

“你真有心。”陈卉接过花,插到一旁的花瓶里,“我刚才还在想,你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你知道我会来吗?”

“得了吧,”陈卉不耐烦地说,她开始变得紧张,不自觉攥紧了被角,“看到了那一切之后还没疑问,那你就不是我看中的后辈,而是一个傻子。看看你今天的表现。我都能猜到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害怕。是那天我最后那一枪让你产生了这种印象,对吗?”

叶晓凤无言地点头。他忘不掉陈卉最后出枪时的决绝,还有杀气。那种混合着血腥味,漂浮在空气中,从人的气管深入五脏六腑的杀气,直教人寒冷到了骨髓的最深处。那不是他认识的陈卉。他们面对过残暴的歹徒,也击毙过犯人,但他们从没杀过没有反抗力的人。他们是执法者,理应将罪犯交由法庭审判。但陈卉最后那一枪不似警察开出的,更像是一个……没有底线的杀人犯。

叶晓凤深吸了一口气,问:“什么是‘棋军’?”

陈卉眼前一亮,仿佛一直等待着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现在的人们鲜有提及过去的岁月,如果要理解‘棋军’是什么组织,我们就必须回到那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去。那是‘审判日’之后的一年里。我看过你们的教材,对于那段日子,你们的教材上只写了简简单单一句,‘能力者的出现一度对社会治安造成冲击’对吗?那只是为了防止人们对于能力者产生恐慌而不得已的解释。事实上,能力者造成的混乱,可不仅仅是‘冲击’那么简单。

要知道,当时所有的能力者,可是被硬生生的塞上了能力,不像今天那些天然出生的能力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患上了‘能力认知障碍’。他们拥有能力,却不相信自己拥有能力,所以他们开始疯狂的使用能力。普通人成为了他们的试验对象。现在人们对于能力者的恐慌也来自那时。数不尽的人在那时受伤,死亡。那时人们对于能力的研究还没有今天这般透彻,他们开始认为能力者天生就是一群暴徒。人类和能力者的战争就此爆发。

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人类根本没和能力者发生战争对吗?那是你学到的历史,而不是真相。之所以这场战争没被列入史册,是因为在战争开始的瞬间,战争就变成了屠杀。

我说过了,那时所有能力者都患上了‘能力认知障碍’,他们不懂隐藏自己,不懂开发自己的能力。他们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像摆弄自己四肢一样使用着自己的能力。战斗一开始,局势就呈现一边倒的情形。能力者遭到屠杀。在这个过程中,高压的精神状况下,越来越多能力者恢复了正常。他们开始向当局寻求帮助,但等待着他们的只有屠刀。过去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就像镜中月,雾里花。他们恢复普通人的心性时,只能在原地瑟瑟发抖地等待着审判。而大多数人都被不由分说的击毙了。

你可能会说,他们杀了人,犯了罪,那他们应该受到处罚。杀人的能力者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只是在使用能力。人们对于能力者的恐慌,让他们将所有的意外事故通通推到了能力者头上。在这种环境下,能力者反而是弱势群体。在“审判日”之后的日子里,能力的觉醒日趋稳定,但人们对能力者的恐慌却与日俱增,甚至到了会将刚诞生的拥有能力的婴儿杀死的地步。

我的能力觉醒,是在‘审判日’之后的第一个年头。伴随着‘蓝翼’陨石划过天空,我的眼睛开始能够‘看’到声音、气味、人类最微小的动作、漂浮在空中微小的粒子。我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很开就被人抓住。说抓住也许不太确切,他们没有接近我,只是远远的用枪指着我。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大喊着我没有危险。但他们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想回应。我掉头开始逃跑。他们开枪了。三枪。前两枪空了,第三枪洞穿了我的右肩。我被子弹的冲击冲倒在地。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人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我根本有被人携带的记忆,简直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这能力有点耳熟对不对?

在房间里有两个人,他们就是‘棋军’最初的创始人——‘将’与‘卒’。‘棋军’的诞生完全仰赖与‘将’的能力。他的名字叫张岩,他的能力名字,就叫‘棋军’。他可以赋予六个人能力,对应于象棋的六种棋子。‘车’,极强的身体能力;‘士’,可以将某种事物固定不变;‘炮’,可以根据人类的DNA搜索他的位置;‘马’,完美的拟态,不会被任何仪器发现;‘相’,可以抹去某个人的一项或者数项信息,包括光学影像,α离子光图;‘卒’不会被赋予能力,但‘卒’的能力却与‘将’共享。初代的‘棋军’中,‘将’与‘卒’是最好的一对伙伴。‘将’没有自保能力,但搭配‘卒’的能力就不一样了。“卒”的能力是神经弱化,通过在空气中散发无色无味的毒气,可以在短时间内无限放慢人的代谢能力,使人的感知能力下降,产生时间停止的错觉。

张岩费劲心力创建这么一个组织当然不是一时兴起。在能力者遭到屠杀的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保护能力者,张岩就是其中之一。他建立‘棋军’,开始收留能力者并帮他们伪造身份。同时,他也在物色适合成为棋子的人。所以他一对我发起邀请,我就立刻答应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虽然我们所做的事非法而且危险。但我坚信我们做的是有意义的事。你无法想象当时我做了什么事。开始时我们只是拯救能力者,但后来我们发现就算我们救再多的人也知识徒劳,总会有更多的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受害。所以我们开始潜入政府部门,修改能力者的档案。我们还开始从事暗杀工作。

我……我的双手沾满血腥。有相当多的人,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但我还是杀掉了他们,或者拿他们的家人作威胁。我为了拯救一群无辜的人,而杀死了另一群无辜的人。在开始时,我安慰自己,我在做正确的事,我在拯救自己的族群。但后来我根本没办法说服我自己了。我开始整夜做噩梦,那些冤魂在梦中向我索命。我尝试了自杀,但被人救了下来。不只是我,‘棋军’中的同伴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退却。而当时已经是“审判日”之后的五年了,人们开始正确认识能力,能力者不再遭到屠杀。我们也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恰恰在这时,发生了另一件事。

你诞生了。我说的不是你的出生,而是那颗微小的‘蓝翼’陨石坠落到了你的家里,而你吞下了它。人类史上第一次能力增强个例诞生了。苏宇博士的丈夫开始着手研究这个案例。而我们接到了‘将’的命令,正是这个命令令我们分崩离析。我们开始怀疑组织的纯洁性。“将”告诉我们,人类在腐化能力者。温良的生活会让能力者因小失大。他决定利用能力者心中残存的仇恨做一番事业。我们还以‘将’的目的不再是那么单纯,他不再满足于让能力者逃出普通人的魔爪。所以我联同‘马’、‘士’‘象’杀死了‘将’,陷害了忠心耿耿的‘车’,‘卒’下落不明。而我们隐瞒身份,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个命令,就是绑架苏宇博士的丈夫,问出增强能力的方法。在一次拷打中,我杀死了苏宇博士的丈夫。”

 

苏宇抬起头。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已经看了不下二十次钟表。杨鹏远罕见的没有四处走动,也没有来烦她。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窗户前,极目远眺,若有所思。就在一个小时前,两人达成了共识——这简直就比中彩票的几率还要小——绝不能让政府机关知道“蓝翼”陨石被盗。新天药物集团发家的关键全在与政府的合作与对能力者基因的研究。“蓝翼”陨石正是象征着二者合作的重要标志。要是被政府知道,新天药物集团连“蓝翼”陨石都无法保护好,甚至偷走陨石的人就来自于集团内部,新天药物集团一直宣称自己有着堪比专业公司的安保能力,它们拒绝了政府的帮助,甚至自己雇佣了能力者保。如果让政府知道了这件事,对集团的名声能够造成不小的打击。

想要扳倒这个业界巨擘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因此他们只剩下一个选择。门被敲响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门的方向。苏宇刚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杨鹏远早先一步打开门,一脸热情地将叶晓凤迎了进来。苏宇惊诧地发现,陈卉竟然跟在叶晓凤身后。她的身体应该还没复原才对。

“你们终于来了,可等了你们很久。”杨鹏远脸上洋溢着驾轻就熟的笑容,“听说你是苏博士的养子对吗?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你可一定要帮帮你妈妈啊。”

苏宇对杨鹏远的说法感到恶心。她走过去,问陈卉:“你的身体没关系吗?你本来应该躺在医院里。”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尽管她这么说,但是苍白的脸色是掩饰不住的。

杨鹏远有些犹豫地说:“这位是——”

“我是叶晓凤的搭档。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不想事情闹大,我可以理解。”

“那就太好了。”杨鹏远拍着手高兴地说,“其实原本这件事只是一起小小的管理疏忽。偷走陨石的人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叫王恒。他也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走上这一条路。

不好意思跑题了。他应该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但是他用匪夷所思的手段盗走了公司的刻章,伪造了文件。如果只是这样,我们还能处理他。但现在我们没法找到他了。”

叶晓凤和陈卉对视了一眼:“是……监控摄像里没有他的影像吗?”

杨鹏远好奇地问:“你们怎么知道?”他走到桌边。苏宇抢先一步,没让他碰自己的电脑。苏宇将电脑转过来,打开一段影像。影像中,一个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沓文件,手中捧着一个玻璃罐,罐中装有一枚小小的蓝色陨石。他一直走到电梯前,然后抬起头,对着摄像头笑了笑。

他从画面中消失了。

影像中只留着一个漂浮在空中的罐子。进入电梯后,罐子掉到了地上,陨石隐没于空气中。画面在快速切换,然而都没有王恒的图像。最后,在公司正门的图像中,终于又捕捉到了王恒的影像。他对着摄像头,比出了自己的中指,然后快步离去。

“老实说,他的行为很不合常理,”杨鹏远苦笑着说,“如果他想隐藏自己,大可以不弄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动作。”

叶晓凤心中暗暗赞同他的意见,王恒的行动简直就像在炫耀一般,更像是一种挑衅。

陈卉对杨鹏远说:“杨总,让我们帮忙可以,可以让我们同苏博士单独呆一会吗?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她。”

杨鹏远虽然有些疑窦,但此刻他必须仰仗这两名“乌鸦”,于是带着标准的笑容答应着退出了房间。他一离开,陈卉对苏宇开门见山:“你接触过‘棋军’对吧?”

苏宇微微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做一些狡辩。陈卉补上了一刀:“如果你不告诉我们真相,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帮你。”

苏宇求救似的看向叶晓凤。他移开了视线:“说实话吧宇姐,不然我们没办法破案。”

苏宇颓然坐到座位上,她用双手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头朝后靠在椅子上。她突然开口说道:“这件事如果暴露出去我就完了。”

叶晓凤皱起了眉头。他在心底里祈求真相不是陈卉所说的那样,但苏宇的表现简直跟陈卉预测的一模一样。

“我确实跟‘棋军’有所合作。大概是在三个月前,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说可以帮助我完成——”她愧疚地看着眼叶晓凤,咬了下嘴唇,最终说道,“X项目。”

叶晓凤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X项目时大发雷霆的样子。尽管他不能阻止一个公司的运行,但他甚至以自杀为筹码要挟公司停止X项目。他毕竟是宝贵的实验体,公司告诉他项目已经被停止了。看来这也只是一个骗局。

“X项目是一项旨在增加能力者能力强度的项目。当初我们曾以叶晓凤作为实验体秘密的进行了许多试验,后来更是提取了他的DNA。完成这个项目需要两个关键因素。第一是‘叶晓凤’,第二是‘蓝翼’陨石。这个项目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增加能力的能力者会在短时间内死亡,不止如此,这些能力者在能力增幅的期间会变的极其狂暴,简直就像退化成了原始人一样。正是这两个难点,让这个项目陷于停滞。直到——”

“你的丈夫完成项目。”叶晓凤冷冷地说。他正是听到了公司内的人在庆祝时的流言蜚语才知道了这件事。

“是的,他完成了项目。”苏宇苦笑着说,“但他没有公布这个项目。而是毁掉了所有的资料。然后他就被绑架了,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陈卉问:“‘棋军’是怎么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

“三个月前的一天,一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宣称自己是‘棋军’的‘将’,可以帮助我完成X项目。当时我只当这是一个无稽之谈。但他宣称将会袭击半个月之后的在‘齐柏林’飞艇上举行的新天药物集团的晚宴,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并警告我不要去找死。我只是将这段话当成了笑话。然后飞艇坠落的那一晚,我又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我……”

“你成为了‘士’,”在苏宇“你怎么知道”的惊呼中,陈卉继续说,“你用士的能力,固化了你大脑的状态,使得你的大脑一直处于高度活性化的状态。”

苏宇无言地点点头:“当时我们商量好的是,他们赐予我能力,而我则给他们十份研制好的增强能力的药物,但就在半个月前,他们突然提出要药物配方。我当然是回绝了。”

叶晓凤攥紧了拳头:“所以玲玲才被绑架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宇:“你竟然没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苏宇哀求似的看着叶晓凤:“当时药物还没研发成功。如果让人知道了我在和犯罪组织合作,我就完蛋了。”

“不只是这样吧?”陈卉鄙夷地看着苏宇,“你还担心能力被收回,你就没办法完成你的项目了,对吗?”

苏宇磕磕绊绊地说:“这个项目可是我心血的结晶,也是划时代的成果,我必须完成它。”

“你只是想证明你比你丈夫更强罢了,”陈卉走到苏宇身前,苏宇不自觉地朝后靠在椅子上,“你就没想过,有人会利用你的这份配方,给能力者增强能力来发动战争吗?”

“战……战争?这也太夸张了吧?这是不可能的吧?”她求救似的看向叶晓凤,发现叶晓凤表情凝重地盯着一旁,她站起来为自己辩解,“怎么可能发动战争?只是给能力者增强能力而已,你们别想得太多了。”

“当年叶晓凤和叶晓凰增强能力以后,两个孩子就杀死了数千人对吗?普天之下的能力者,你怎么那么肯定没有一个人的能力能够引发战争?”陈卉靠近了苏宇的耳边,轻轻地说着,“想想你的丈夫,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毁掉了所有的研究资料。”

“你怎么知道!”

陈卉轻蔑地看了苏宇一眼,同叶晓凤离开了房间。

 

两人一齐踏入电梯中。叶晓凤抱着臂,看着脚下:“这么说,‘棋军’的目的果然是引发战争?”

陈卉点了支烟,靠在电梯的墙壁上,吐出了一个烟圈:“至少在我那时的‘将’是这么想的。增强能力者的能力,来引起能力者和普通人的战争。”

“……真是个疯子。”

电梯的门开大了。陈卉将烟头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他们走出了公司,坐到车上。叶晓凤忍不住问她:“你说的关于苏博士丈夫的事情……是真的吗?”

陈卉发动了汽车:“我说的是真的。你可以找任何可以测谎的能力者对我进行测试。他要求我们杀了他,因为害怕自己忍受不了酷刑说出药物的配方。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尽管是一个普通人,看得却比你我都远,更比苏宇远。他知道,迟早有一天能力者会和普通人一起共处在这块土地上。增强能力只会毁了这一切。”她不屑地笑了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和苏宇在一起。”

“宇姐也不是那么坏的人,她只是——”

“只是被自己的理想所蒙蔽,看不清现实?”叶晓凤点了点头陈卉踩下油门:“‘将’也不过是一个被理想蒙蔽而看不清现实的人,至少他还救过数不清的能力者。”

 

“社会达尔文主义由英国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提出,这一理论的发扬光大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德国以这一理论为基础发动了种族屠杀,造成了近六百万犹太人的死亡。”

大学的课堂里死气沉沉的。这一血腥恐怖的历史没有提起学生们的兴趣。吴振杰教授看了眼台下学生的反应。前排有几个偷看这手机的学生因为老师停止讲课好奇地抬起了头,后排的同学则肆无忌惮地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的课属于选修课,学生们之所以上这门课不过是为了修几个学分。他老了,也不想为难学生,只想完成教学任务早点回家逗逗自己的孙子。

他重新开始讲课,学生们又整齐划一地低下头。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中,抬着头的人反而显得无比扎眼,吴振杰不仅对他多留意了几眼。他看上去不像学生,戴着眼镜,穿着衬衣和卡其色的裤子。他的脸有些脸熟,但吴振杰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一种完全错误的理论。这一理论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依据建立的。进化论在我国最早翻译的版本是严复的‘天演论’。我个人觉得这一翻译更贴合实际。我们都认为进化了就一定是更好的,事实并非如此。只有符合自然的进化才能让生物生存下来。恐龙庞大的身躯与强大的力量让它们成为了地球的霸主,但这种进化却让它们无法躲过位于白垩纪的第五次生物大灭绝。宣称某一种族是劣等民族的做法就像宣传昆虫早该被淘汰——这里没有侮辱的意思。我可以跟诸位打赌,哪怕人类灭绝,昆虫都将在地球上顽强地活下去。”

下课铃声响了。吴振杰的声音立刻被学生们收拾书本和起身的声音打断。他放弃了讲课,草草说了句下课。学生们早在他宣布下课前就跑出了教室。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埋头收拾教案。

“你好,吴教授。”那名戴着眼镜认真听课的男人走了过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当然。”吴振杰侧耳倾听。

男人没有问课堂上的问题,而是拿出一张照片:“你认识这个人吗?”

吴振杰从教数十年,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人至老年以后他的记忆里越发后退。他原本只想应付一下这个男人,他突然记起了自己在哪看过男人的脸。

“你是《滨海日报》的主编田昊?”

田昊微微鞠躬:“是的,吴教授。我对你敬仰已久,早就想来听听你的课了。”

吴振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田昊递过来的照片。“我记得他,”吴振杰细细思索着,“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个学生很特别。虽然他学的是工科,但是我的课他一节也没逃。每次下课都会请叫我很多问题。最后考试时,他考的比本专业的学生还要高。我曾经认真建议过他转专业,甚至给他提供过报送研究生的资格,不过他都拒绝了。这么聪明的学生我是第一次见,所以印象深刻。”

“原来如此,”田昊收回照片,话锋一转,“教授,我还有另一个问题。在上课的时候,你说过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一项错误的学说。”

“没错。”

田昊推了推眼镜:“在能力者出现的今天,您仍然可以肯定的这么说吗?”在吴振杰开口前,田昊抢先说:“我的意思是,在过去,人类只有人种的差距,有体质的差距,但智力却几乎没有差距。黑人是人,白人也是人,黄种人也是人。黑人能做的事,白种人也可以做到,反之亦然。但能力者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现状。”

吴振杰仿佛早就料到了田昊要说的话:“很遗憾,田先生。你的推断不说是完全错误的,也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在能力者刚出现的时候,社会达尔文主义确实一度甚嚣尘上。有不少人宣称能力者是优等种族,他们迟早会淘汰劣势种族。但那些人误解了一点。”

“什么?”

“选择种族的是自然,而不是人。”

田昊恍然大悟。他点点头:“我懂了,教授。”看着吴振杰远去的身影,田昊的嘴角久违地露出了两个半月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