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运作的隆隆声如同雷鸣在厂房中回响。即便相隔一段距离,那响声仍旧出现在王恒的耳畔。他如同惊弓之鸟抬起头,摇下玻璃,四处打量。

“你怎么了,王博士?”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王恒的异样,问道。

“没什么,开你的车!”司机吐吐舌头,今天的王恒脾气特别大,他闭上嘴老老实实开车。呵斥司机没有让王恒的内心安宁多少。他又一次不自觉地将手插入口袋中,用掌心遍布汗水的手掌攥住了那枚小小的红色盒子。

“蓝翼”陨石静悄悄地躺在盒子中。

他无数次安慰着自己不会出事的,那个人对自己的承诺实在太诱人了。他安慰着自己这不算犯罪,自己是走了正规程序的,尽管其中有几步可能不是很“光明正大”,但他取出“蓝翼”陨石的文件是真真切切的,上面的每一个印章也是货真价实的。他的内心仍在不停打鼓,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将“蓝翼”陨石带出试验室。现在的民众仍然对“蓝翼”陨石抱有偏见与恐惧。尽管专家一再辟谣,不经过高温加热的“蓝翼”陨石不会散发出使人发生变异的射线,但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这些晶莹剔透的蓝色结晶可以无条件将人转变成怪物。

在王恒还没有获得能力的时候,虽然不会歧视能力者,却也对他们保持着距离,认为他们非我族类。但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获得能力。只有成为了这个族群,才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才能明白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他可以去随意偷盗,却不会被摄像头拍下。他可以用刀子杀死生命,却留不下自己的丝毫线索。靠着他的能力,他可以超出人类的极限,摆脱肉体的桎梏。究竟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自己过得轻松自在不就好了吗?

所以他才会接受了交易。

车子停在了化工厂的门口。这里是位于市郊新天药物集团名下的制药厂。厂房中的烟囱还在冒出滚滚浓烟。就算经过了消毒处理,这些烟雾也会给人心理上的压力。王恒低下头,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裤子,揪出了褶皱。保安走到车前,敲了敲玻璃:“请出示你们的证件。”

“王博士,王博士。”司机的呼唤惊醒了沉思的王恒,“人家要你出示证件呢。”

王恒摇下玻璃:“是我,你不认识我吗?”

“抱歉,王博士,我们还需要做一些检测,毕竟……”保安尴尬地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王恒叹了口气。他还是想念没有能力者的那些日子。在能力者出现之后,最先发展的技术就是DNA识别技术。能力者可以模拟其他人的指纹、虹膜,但DNA是没办法修改的。他走下车,指尖轻轻点在方形的小块区域上。在那些区域里遍布着肉眼难见的纳米级的倒钩。倒钩撕裂了人的表皮却不产生痛觉,以此采集人的DNA。过了一会,屏幕上显示出了检测结果。

“DNA匹配率,99.9%。”

“这就没问题了吧?”王恒冷冷地说。

“公务,见谅,王博士。”保安打开大门。王恒回到车里。车子径直开入了厂房。保安重新看向那份检测结果。他有些好奇,尽管理论上匹配率达到95%就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但几乎没有人的匹配率会低于100%。他摇着头困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脑子中一闪而过了一个想法。

如果王恒觉醒了能力,这0.1%的偏差就可以理解了。这想法实在太过荒谬,大家都知道中年觉醒能力一定会患上“能力认知障碍”,王博士哪里像一个疯子呢?

 

 

王恒按照指示穿过了工厂。工厂早已实现了自动化。药物在流水线上有条不紊的组装。仅有的几个工人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地点击着网页。看到王恒,他们立刻坐直,快速将画面切换到了操控界面。往常王恒会斥责他们,现在他没心思搭理这些偷懒的工人。

他快速走到了二楼。他对将“车”安排住在工厂的二楼一直颇有微词。他们本可以将“车”安排在更隐蔽的场所。所幸“车”不像他的外表一样鲁莽。在搬进来之后,他一直安安分分呆在房间里。

王恒停在了最深处的员工房间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了粗犷的男生:“谁?”

“王恒,”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是‘相’,我按照约定来了。”

门打开了,朋粟伟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越过朋粟的身形,王恒看到了一个预想不到的人。“将”也站在房间里。“愣着干什么,进来吧。”朋粟催促着。

王恒一进房间,朋粟就催促着:“陨石呢?”王恒递过口袋里的红色小盒。“将”接过盒子,打开,蓝色的多面体静静躺着,他满意地扣上盒子。

“你们要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王恒忍不住问。

“是我们。”“将”纠正了他的口误,“我们要这个陨石当然有作用。”

“我知道,可是,‘蓝翼’陨石不过是名过其实的石头。我们要这石头究竟有什么用呢?这石头根本就没办法让人觉醒能力。这二十年间有数不清的有识之士做过实验,都没办法让这该死的石头在散发出哪怕1微西弗的辐射物,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拿这块石头有什么用。”

“你不需要知道。”“将”收起了盒子,“我们只要完成彼此的交易就好。”

王恒盯着“将”,他突然开口:“我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将”精神一振,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王恒的面目狰狞起来,他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头猛兽正在蠢蠢欲动,他对这件事已经计划很久了,“你为什么赐予我能力,为什么你要我抹去飞艇案犯人的证据,又为什么你要命令我偷取这块石头。我有预感,你们要做大事。”

“是啊,我们的确是要做大事。”王恒慷慨激昂陈述的时候,“将”使了个眼色,朋粟开始向门边移动,“所以呢?”

“我一定在你们的计划里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他说道,“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当然可以。”出乎王恒的预料,“将”对他的提议欣然同意。他走到王恒的耳边,将自己的计划原委细细道来。王恒的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他开始颤抖起来。恐惧让他不敢再看这个男人。

“你……你是认真的吗?”在得到“将”肯定的回答后,他又看向朋粟,“你知道他的计划吗?”

朋粟用低沉的声音说:“刚知道不久。”

“你疯了!”王恒一边朝后倒退一边说,“你疯了。这件事决不能发生。”他转身,却发现朋粟早已经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了。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他绝望地大喊:“你不会这么做的,我还有用!你还需要我。”他想要绕过朋粟,却被朋粟揪起来摔到地上。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原本他只想索要更多的报酬,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看到了“将”的嘴角扬起的笑容。他的心里升起了希望,或许对方只是威吓自己。他连忙表达着自己的忠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也不会多要什么,我只想——”

王恒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快的一次出枪。恐惧刚盈满他的心头,子弹就洞穿了他的头骨。

“你听到我的计划了,”“将”垂下了还冒着烟的手枪,对朋粟说,“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疯子?”

朋粟抱着手臂厌恶地看着王恒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开始时我也觉得你很疯狂。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哦?为什么?”

“也许你做的和张岩是同一件事,只是你们的手段不同。我不改变我的意见,你真的和他很像。何况,”他打量着“将”说,“我不在乎。现在能力者的死活和我没关系,我只想复仇。只要你能够帮我复仇,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将”拍拍朋粟的肩膀,满意地说:“这就是我要听到的回答,也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放心,哪怕我要杀了你,也会在你完成复仇之后动手。”他的两眼射出疯狂的光,手舞足蹈地仿佛一个吸毒过量的瘾君子:“现在我们还要两步棋要走。第一步,让我们来好好迎接客人吧。”

 

“你确定他们在这吗?”尽管工厂位于市郊,不易被人发现,但新天药物集团安保严密。叶晓凤很难想象会有穷凶极恶的暴徒藏身在新天药物集团的眼皮底下。

“别忘了我的能力,”陈卉下车把车门甩上,“我作为‘炮’从来没有跟丢过人。”

即便到了现在,叶晓凤也对“棋军”的事情将信将疑。让他相信陈卉的原因并不是陈卉的自白。他一度觉得朋粟的脸很眼熟,所以在交战后去查阅了警方的记录,发现朋粟是三个月前逃狱的犯人。他调出了朋粟的卷宗,发现他是因为“反国家罪”入狱的,至于具体的原因则语焉不详。参考陈卉所说他们陷害了朋粟,叶晓凤这才对“棋军”存在这件事半信半疑。

他们将车子停在距离工厂还有数百米远的地方。陈卉索性将车开出了车道,隐藏在填起的路基下。他们徒步走到了工厂前。保安拦住了他们,打量着他们身上的白色的集团制服,心想工厂里好像没这两号人物。

陈卉背对着门口的监控像头,拿出了CIDV的证件:“乌鸦,公事,叫你们厂长来见我们。”

确认完证件后保安仍然不放心:“请等一下,我需要联系一下总部。”叶晓凤拉住了他:“你可以打苏宇博士的电话。”保安看着叶晓凤,恍然大悟,说:“我认得你,你是苏宇博士的养子。”

保安进入了保安亭中拨通了电话。陈卉揶揄着叶晓凤:“真想不通你这么有名。”

叶晓凤耸耸肩:“只是在集团内部人尽皆知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集团内也传闻有一个能力增强的幸存者。没人会拿自己的孩子当试验品吧?更何况是苏宇博士。”

陈卉听出了叶晓凤的弦外之音——苏宇从没拿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过。

保安从保安亭中走出来:“你们可以去见厂长,他的办公室在三楼。”

两人走进工厂。工厂内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偌大的空间分布着各类机械。传送带与水槽、机械臂使原本庞大的空间反而变得逼仄起来。工人们一个个懒洋洋的,没一点精神,看到两人,他们没表现出半点的惊讶。对他们而言,不是领导就以为不需要切换自己的电脑屏幕。

“等一下!”陈卉伸出手拦住了叶晓凤。她拈起了一枚小小的胶囊,放到鼻尖嗅了嗅。

“怎么了?”叶晓凤问。

陈卉无声地递过了胶囊。叶晓凤这才注意到陈卉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鹰目”。他学着陈卉的样子嗅了嗅胶囊,浅浅的血腥味从鼻尖一飘而过。他抬起头,血滴恰好坠落,在传送带上摔成了小小的血花。

“先去厂长办公室。”陈卉拉起了叶晓凤,朝着三楼走去。

 

“不可能,”只是听到有犯人潜入了工厂内的消息,厂长就拍桌而起,“我工厂里有什么人我清楚,绝对没有任何可疑人士。”

陈卉与叶晓凤对视一眼。陈卉作出安抚的手势:“先别着急否认。你看,我们没有搜查令,也没有其他手续。我们只是接受了贵公司总裁的命令进行私下的调查。如果现在我们找出犯人,事情可以悄悄地解决,但如果事情闹大了,等到警察来搜查的时候,我们可不保证他们搜到什么不该出现在之类的人或东西。”

叶晓凤一步上前,扣上了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不要做额外的小动作。”他瞪了眼厂长,方才如同斗鸡一样的厂长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坐到椅子上,可怜巴巴地说:“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们只是私下调查,不会……不会影响我……我还有家人,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说吧,”陈卉温柔地说,“我们说到做到。”

厂长深吸了一口气:“半个月前,王恒博士带了个工人来到厂里,说是新来的员工。那家伙身高体壮,看上去就不像一个好人。但毕竟是王博士介绍的,我把他安顿到了二层员工宿舍最里面的一间。那家伙来了之后整天窝在房间里,从来没工作过。我去找过王博士,他只是叫我别多管闲事。”

叶晓凤问:“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解释你吓成这样吧。”

厂长抱着头,痛苦地说:“后来有一天。我觉得那家伙的脸有点眼熟。我调查后发现。他竟然是一名越狱的在逃犯人。我想要报警,相信我,我真的想要报警。但是电话被半途截断了,然后我就被那家伙堵在了房间里。他威胁我,如果我敢多嘴就杀掉我的家人,他精准的爆出了我家人的地址。他甚至知道我妻子的电话号码和我孩子的学校。他说,只要我不多嘴,最多不过一个月他就会离开。我没办法,只能听他的话。”

陈卉重新打开电脑:“调出他房间的监控影像。”

厂长老老实实调出了监控影像。房间内,朋粟坐到床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低着头,正对着朋粟。两个人静止如同画作。陈卉抱着臂,面无表情。

突然,屏幕变成了一片漆黑。“这……”厂长操控着电脑,画面却再也变不回来。陈卉制止了他:“监控室在哪里?”

“出门左转,走到最里面。”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从监控室出来一定会经过这里。”

这也就意味着,不论是谁在监控室里捣鬼,他都必须留在那个房间里。

陈卉点点头。她命令厂长道:“带所有人工人离开。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这里的事情。”厂长急匆匆离开了。

陈卉对叶晓凤下令:“你去‘车’的房间,我去监控室。”

叶晓凤反对她:“这时候战力不应该在分散了。我们应该聚集在一起——”

陈卉打断他:“你的能力是‘车’能力的克星。‘将’如果没有‘卒’的身边,他就没办法使用‘卒’的能力。”

“你怎么肯定在监控室里的就是‘卒’?”

“‘将’绝不会身犯险境。所以他一定不会单独行动。监控室里只有‘卒’,或者再加一个‘将’对我也无所谓。”她攥紧了口袋里面药丸,“小看我就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厂长拨通了电话,忐忑之心溢于言表,电话已接通,他立刻说:“我已经按你说的办了,你不会再为难我了对吧?”

电话里另一端传来轻快地笑声:“当然,当然,放心,你今后的生活会平稳地像能力者未曾出现一样。”

厂长放心挂断了电话。他有些担心那对“乌鸦”,但家庭与亲情转瞬在他的心中占了上风。

——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是他们让我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其他人的。这么想着,他独自逃离了工厂。

叶晓凤最终还是听从了陈卉的建议。陈卉的决定从不会错,何况她是最了解“棋军”的人。除此之外,让叶晓凤如此自信的还有他的能力。“车”的拳头根本奈何不了他。

他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车”所在的房间。他的枪老老实实别在他腰间的枪套里。他没打算用枪,自信地敲了敲门。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门打开的一瞬出拳,给那个傻大个狠狠来上一拳。他的右拳跃跃欲试。他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前停止。

门打开了。

叶晓凤的拳头打穿了软绵绵的肉体。那张铁青色的脸不属于“车”,那是王恒的脸。

他早已经死了,不是死在叶晓凤的拳头上,而是死于额头的枪击。

叶晓凤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的拳头被人抓住,身体猛地飞进房间,撞到了墙壁上。

朋粟关上了门。尽管曾经败与叶晓凤手下,他却没有一点慌乱或恐惧。对墙壁的撞击只会让叶晓凤的能力发挥的更加充分。

叶晓凤站起来,环顾四周:“将呢?”

朋粟冷笑着:“你有发文的权利吗?”

“权利都是用拳头打出来的。”叶晓凤摆好姿势,“看来上次没让你吸取到教训。”朋粟的冷静让他有些心慌。他仍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就像往常一样,将储存在身体内部的能力,尽数关注在拳头上。

所以当他再一次飞出去后,震惊之情立刻溢于言表。

“你可以再攻击过来。”朋粟挑衅他。每一次飞出只会给叶晓凤提供更大的动能。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停止,在朋粟的挑衅中再次挥出一拳。朋粟微微偏身,闪过这拳。拳头击过的瞬间,他抓住了叶晓凤的胳膊,轻而易举扭到了叶晓凤身后。

“怎么会——”他的腿部突然一麻,几乎没有感受到多少力量,他背对着朋粟半跪在地上。

“‘熔炉’,这是你能力的名字,对吗?”朋粟的锁技让叶晓凤感受不到多少力量,身体却站不起来,“不错的能力,可以感受能量,吸收能量,然后将能量转换再释放出来。不过你的能力有两个弱点。”

“什么?”叶晓凤拼命挣扎着,却动弹不得。在他心中充斥着一个疑问:“车”是怎么知道他的能力的。

“如果能量过小,或是过于复杂,你就无法感知。你无法利用光能,所以只能每次从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利用高速动能与急剧下落而感知的重力势能。或是我刚才的擒技。你无法感受到最直接的拳打脚踢带来的动能,所以无法吸收。”

“至于第二点,”他将针管扎入了叶晓凤脖子上的静脉,然后放开叶晓凤,“你的能力,没办法抵抗毒药吧?”

叶晓凤身体前倾,如同一面倒下的石碑,摔倒了地面上。

 

陈卉一阵心悸。她立刻重新集中注意力,没有再去理会这种感觉。她的目标是那个隐藏在房间内的敌人,多余的事情不需要考虑。

此刻,她停在监控室的房间外,听着二楼发出了动静。这间房间里的人却无动于衷,也许他设下了陷阱,等着自己踏入?

陈卉不会退缩,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当年在她的主导下,“棋军”毁灭了,现在不过是把过去的事情再来一遍而已。

她开启了鹰目。她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没有锁门。她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药丸,吞了下去。药效立竿见影。她能够感受得到,冷静的情绪正在一点点消退,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沸腾,心脏越跳越快,心跳声冲击着鼓膜。她已经迫不及待抓住这些装神弄鬼的混蛋了。

她推开了门,门内只有一个人。

 

戴着面具的男人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腰板挺直,左手拿着枪,垂到了腿边。即便看不到他的脸,只通过他的身形,他的习惯,陈卉仍然能认出他。在无数个夜晚,陈卉都从梦中惊醒,思考与担忧着他的去向。每一年,每一年,时间的消逝与生活的平静丝毫没有磨去她的梦魇。

“好久不见,‘卒’,”陈卉走进房间,关上门,“你仍然保持着那个坏习惯。”

陈卉指的是“卒”不举枪的行为。他依靠着自己的能力,总是玩弄着自己的猎物,让对方以为自己麻痹大意,等到对方注意到他是能力者的时候,却发现原本还停留在腿边的枪口已经顶到了额头。他乐于看到以为胜券在握的敌人临死前一刻化希望为绝望的扭曲的表情。但今天陈卉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好久不见,‘炮’。”他仍然没有举枪的意思,“这可真是稀奇,你都知道我的能力,竟然还敢单刀赴会。”

“你应该问的是,为什么我知道你的能力,还敢单刀赴会。”陈卉双手握枪,瞄准着“卒”心脏的位置,“老朋友见面需要带面具吗?”

“为了躲过你们的追杀我可费了好大的功夫。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惶恐终日,不如主动出击。”

“这就是你重新找了新‘将’的原因吗?”

“这可不像你,”“卒”摇着头说,仿佛陈卉说了什么石破惊天的事,“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炮’,如果想杀死对手,就干脆了当开枪,如果想问出情报,就抓住然后折磨,这不才是我认识的‘炮’吗?想要从我嘴里套出情报,还没有那么容易。”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

“那告诉我,时间会磨灭记忆吗?”他在空气中消息。下一个瞬间,出现在了陈卉的身后,枪口对准大脑。他用枪口轻轻敲击着陈卉的后脑勺,想象着她在临死前惊恐的表情,然后开枪,再将她的尸体翻过来,在一片血泊中细细品味着她的表情,独享属于自己的胜利时刻。

——计划是这样准备的。在他发动能力后,他闲庭信步走过陈卉身边的时候,陈卉突然动了。她没有开枪,只是在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卒”的手腕,将他掀翻在地上。二十年前“卒”已经三十岁,现在的他就算有性别优势,在体能上也比不上训练有素的陈卉。

“怎么——”

陈卉用膝盖顶在他的背部,反锁着他的双手,她轻轻用力,“卒”就发出了哀嚎。“白痴,我说过了,你该想的是为什么知道你能力的情况下还会单刀赴会。”她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服下了兴奋剂。现在我的神经活性是以前的百倍。”她再次用力,“卒”的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告诉我!”陈卉吼道,“‘将’是谁,他想干什么!”

“卒”答非所问:“这才是我认识的‘炮’。”

陈卉冷静而迅速的折断了“卒”的左臂,“卒”的哀嚎在房间内回响。“我不介意打断你的四肢,”陈卉冷冷地说,“我也没想让你活下来。告诉我关于‘将’的事情,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卒”轻快地笑了,他的声线颤抖绵长,语气却轻松愉快,仿佛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家常一样:“看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人的记忆,连我是什么人你都忘记了。如果想问出更多的情报,你得下更重的手。”

陈卉的手慢慢用力,她要让“卒”一点点感受自己的胳膊和肩膀奋力。然而“卒”仍旧一个字没有吐露。他的惨叫声甚至越来越小,如果不是他皮肤留下的汗珠和颤抖的身体,陈卉都要以为这个老人家已经命丧黄泉了。

就在陈卉思考要不要就此为止,干脆杀了他时,门打开了。进来的男人陈卉再熟悉不过,他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看到这个男人。

“你怎么来了?”

男人皱着眉头,小声说:“我怎么不能来?”

陈卉愤愤地说:“那个胆小的厂长一定报警了,啧。”她松开了“卒”,既然他来了,自己就不能杀“卒”了。

“陈卉!”男人大叫着,就像往常发怒的样子一样,他快步走过去。陈卉别过脸,不想搭理这个有些秃顶的老男人。“我警告过你了!”他这么说着。

枪声响起。看到枪口冒着的烟,陈卉仍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胸口汩汩冒出的鲜血。他凑在陈卉的耳边,轻声说:“不要多管闲事,不是吗?”

这是陈卉生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冰冷的水泥板拥抱了她的身体。

 

床头的满天星凋零了。花玲玲看着凋谢的满天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绑架犯仍旧没有抓到。这几天叶晓凤没来看她,苏宇也没来过她的房间。她去问过员工,他们只是支支吾吾地说苏博士有事。有什么事,多久忙完,他们不说,花玲玲也失去了兴趣。

今天满天星凋零了。那是叶晓凤送给她的花,一直放在床头。花总会凋零,哪怕保养得在用心,也有凋谢的一天。她拔出了那束花,犹豫了一下,扔到了垃圾桶里。

公司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个人。她还是想念往常公司里人声沸腾的样子。每个人都走来走去,鞋子与地板接触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声。她更喜欢有生气的时刻。门外传来了微小却清晰的谈话声。她走到门边,发现门没有锁。

——这可真是奇了。自己每次都会把门锁上。是谁打开的门?门外人说话的内容更加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你听说了吗,‘蓝翼’陨石被偷了。”

“不可能吧,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有消息?”

“小声点。我也是听说的。你想啊,‘蓝翼’被偷公司敢报警吗?报警那公司的名声可就完了。听说公司找了一对乌鸦来处理这件事。”

“好像是叫叶什么东西……”

“听说是苏宇博士的养子呢。”

“让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啧啧,毕竟不是亲儿子。”

听到这里,花玲玲推开了门。外面空无一人。说话的声音从不远的拐角处飘来,渐行渐远。花玲玲愤愤地打在了墙上。她昂首朝苏宇的办公室走去。

苏宇的声音大的不需要进入房间。她们似乎没想要掩饰。花玲玲的手按到了门把上,苏宇的第一句话,让她的身体僵住了。

“我不会拿配方去救叶晓凤!”

 

叶晓凤从黑暗中醒来,能记起的昏迷前最后一件事是自己被注射了药物。他来不及想敌人是究竟如何了解他的能力,脑袋上就被狠狠踢了一脚。

“终于醒了啊,小混蛋。”

他被人粗暴的提起来,扔到了椅子上。他头晕目眩地险些从椅子上摔倒。朋粟就站在她面前,给了他两巴掌:“还活着嘛,看来那个药真是死不了人,可惜。”

他还是呆在最里面的那间员工宿舍中。房间里还躺着另一个人。那是已经死去的王恒的尸体。正是这具尸体,给叶晓凤与陈卉产生了有两个人在房间里的错觉。

朋粟在认真考虑再给叶晓凤一拳。他咧开嘴,发出渗人的笑声:“没想到你会落到我手里吧?”

“你想怎么样?”太阳穴发出阵痛,叶晓凤悲哀地发现,自己体内储存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了。朋粟显然也不是那种傻到会给他提供能量的人。

“我很想杀了你,”朋粟在叶晓凤面前晃着拳头,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不过‘将’想用你交换一个筹码。真可惜。不过也无所谓,我的目的本来就是杀掉背叛者,现在还剩下一个人。”

叶晓凤明白了什么。看到他的脸色,复仇成功的快感跃然于朋粟脸上:“没错,‘炮’已经死了。”

叶晓凤来不及做出表情,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仿佛朋粟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陈卉死了这件事没有一点真实感。那是自己的搭档,是CIDV最强的警员,是自己的教官,更是他最为信赖的人。那个一直胸有成竹的陈卉会死在这种人手底下?朋粟在说谎,他只是想要打击自己,让自己绝望而已。

所以朋粟把陈卉的头丢到了叶晓凤脚下。看到那张面孔的时候,刻骨的事实铭刻在了叶晓凤的心上。

 

“我们报警。”苏宇果断地说,“事到如今,报警才是最好的选择。”

杨鹏远不这么想:“听我说,事情还是可以补救的。‘蓝翼’被盗,我们私自请了乌鸦,乌鸦还被抓住了,如果这种事被爆出来,会对集团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苏宇豁然站起来,毫不畏惧地和杨鹏远针锋相对:“他们跟我要的是什么药物配方你知道吗?那是能够增强能力的药物配方。要是落到了那帮疯子手里,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你傻吗?就算他们有了配方,只要没办法生产不就得了,”杨鹏远苦口婆心劝导,“我们先把配方给他们,然后再去联系各大制药厂。我保证,只要他们前脚踏进制药厂,后脚我们就能抓住他。”

苏宇冷笑着:“那一伙人可是在我们集团的工厂底下藏了几个星期。他们还是绑架我女儿的犯人。我问你集团里是不是内鬼,你竟然跟我说不知道?”

杨鹏远的脸阴了下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暗示我包庇他们?”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苏宇用手指指着杨鹏远:“我警告你,离我远一点。这件事我会马上报警。至于你有没有包庇他们,你自己心里清楚。”

杨鹏远看上去马上就要爆发出来。他脸部肌肉抽搐着,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科学家,你视你的研究成果为生命。你不肯放手这我理解。但你要知道,被抓住的乌鸦里面可有你的养子啊!你明知道报警会产生什么后果。他们知道你报警的时候,就会立刻杀了他们。更何况乌鸦办案从来以抓住能力者罪犯为第一目的。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狠心。就因为叶晓凤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当初你的丈夫被抓的时候,劫匪也曾要挟你要你交出你丈夫的研究资料吧?为什么你不给他们——”

“够了!”苏宇大喊着,用力拍着桌子,然后指着门口,“给我滚,你给我滚!”

杨鹏远还想说什么,苏宇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杨鹏远捂着脸,跌跌撞撞拉开了房间的门。他楞了一下,然后快步离开。苏宇颓然坐到椅子上,闭眼扶额。耳边响起脚步声。“你怎么还不——”她不耐烦地说,抬头对上了花玲玲的视线。

“他说的……是真的吗?”花玲玲用颤抖的声线说。

“你听我解释,玲玲——”

花玲玲打断了苏宇的话:“你真的没用研究资料去救爸爸?”

苏宇焦急地说:“你父亲留下的资料根本是不完整的。就算把资料给他们,他们也未必放人。”

“所以,他说的没错,你确实没把资料给劫匪?”

苏宇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她叹了口气,然后说:“不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想过有这么一天,也跟我谈过。他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被胁迫,那我就要毁掉所有的资料。相信我,玲玲。那些资料,我确实全部烧干净了。”

花玲玲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苏宇想要握住她的手,花玲玲朝后退了一步,强忍住哽咽:“好,你有理由,我不怪你。现在你去把叶晓凤救出来。”

苏宇痛苦地摇了摇头:“别逼我,玲玲。不是我不想,就算我把配方给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放了叶晓凤,更何况——”

“你果然将你的研究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花玲玲叹了一口气,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苏宇慌乱地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你要去哪?”

花玲玲淡淡地回答:“我不想认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当妈。放手。”她甩开了苏宇的手,摔门离开。留下了仿佛凝固在空气中的苏宇。

 

叶晓凤被蒙住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看到陈卉死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恐惧开始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曾设想过自己面临着死亡的境地,但这种处境实实在在降临到自己身上时,压力与恐惧还是让他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他吸气又呼气,持续了很多次,终于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他痛恨这样懦弱的自己,却又无可奈何。他提醒着自己,必须替陈卉报仇。哪怕死在这——

“喂!”叶晓凤大叫,“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去?”没人回应他。车上有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烟草的气味。他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相似的气味。或许是药物的副作用,每当尝试思考,他的大脑就混乱不堪。

他数不清车子拐过了多少街角。也记不清自己已经离工厂有多远。不论自己怎么喊,怎么教,开车的人都没有搭理他。药效似乎没有完全褪去。叶晓凤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更别说使用能力。

车子突然停住。叶晓凤在惯性下撞到了座椅的背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粗暴的抓起,扔到了车子外。他的身体像球一样滚落到了街边。他听到了车子一骑绝尘离开的声音。

身体各处开始能够感觉到疼痛。痛觉使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叶晓凤勉强站起来,撕掉了蒙住眼睛的布。索性时值黄昏,微弱的日光对他眼睛的刺激相当有限。天空中已经能够看到月亮。叶晓凤扶着街边的路灯,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胸口还止不住的疼痛。

——陈卉死了。获救之后这个冲击性的事实一次又一次翻滚着他的感情。劫后余生带给他的不是兴奋与喜悦。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如果自己不那么自大,如果他坚持不分散战力……

他低低吼着,用力一拳打到了灯柱上。他抹了把眼泪,平复了下心情。现在还不是消沉的时候,他必须帮陈卉报仇,也必须阻止“棋军”。

他随手拦了辆车,一路疾驰CIDV总部。等赶到时,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一路狂奔进大厅,看到了门厅里的警员。

“徐月!”他开心地喊着,“我有事要汇报,局长呢?”

兴奋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徐月用枪指着他,他的双手被人反剪到身后,拷上了手铐。埋伏在大厅里的警员举着枪从四周逼迫过来。

“你们……你们干什么?”叶晓凤抗议着。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辉从阴影中走出,冷冰冰地宣布着:“嫌疑人叶晓凤,你由于涉嫌谋杀警员陈卉被捕了。”